第2章 阁楼

作品:《青石弄

    “不是客人,这是向江的媳妇和女儿。”纪奶奶上前半步同开口询问的邻居郑阿婆搭话,“书禾来,叫阿婆。”


    纪书禾原本正躲在自己亲妈身后,大半个身子被夏纯挡着,只探出两只眼睛打量温少禹。


    眼下被奶奶点名,避无可避,于是乖乖上前跟着叫了一声:“阿婆好。”


    “好好。原来是向江家的囡囡啊,还是毛毛头的时候见过,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郑阿婆抬手轻拍纪书禾的肩,想起往事语气感慨。


    她本人跟纪书禾的爷爷奶奶差不多岁数,真丝短袖深色长裤,耳垂上戴着的珍珠时不时晃纪书禾一下。


    看得出是一位优雅精致的老人,态度也十分和蔼。眉眼弯下露出笑意,虽加深了脸上的皱纹沟壑,却没有折损半点温柔慈祥的气质,竟比亲奶奶还让纪书禾有亲切感。


    “向江没一起回来吗?”郑阿婆往后打量,没见着话里的人,才又道,“长久不见,现在人就是站在我面前恐怕都认不出来。”


    “向江没回,他工作忙脱不开身,就让夏纯送书禾过来了。”


    纪奶奶想到纪书禾住下的事还没和郑阿婆提,干脆借着这个由头直说:“瞧我这记性,忘记说了。向江夫妻俩商量着把孩子送到新海读书,往后我们家书禾就要住在这儿了。”


    “住楼上那个阁楼?向江以前的屋子?”郑阿婆心思细,眼睛一转便猜到纪家的安排。


    “是呀,小姑娘自己要住她爸住过的地方。”


    纪奶奶伸手就拉纪书禾的手,突然的亲昵让纪书禾觉得不适,但碍于场面她依旧低着头应下。


    “书禾初来乍到,大家同在一个屋檐还要麻烦你跟小禹多照顾。”


    “这是哪儿的话,书禾看着就文静,一起读书正好帮我看着这个皮猴子!”郑阿婆说着长叹一声,回头去看温少禹,“天天净给我惹事!”


    温少禹被训得默不作声,即便身上还带着狼狈的挂彩,神色却始终平静。


    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年莽撞、气愤不甘,像是说的不是他一样。


    纪书禾视线停在温少禹的手肘,那处血迹依旧,显然人家并没有接受她的好意。


    她偷偷叹气,又多管闲事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皮正常,长大就好了。”


    当着人家面,纪奶奶只能说些宽慰人心的假话。毕竟温少禹什么样子永安里都传遍了,背地里她自己都耳提面命孙子离温少禹远点。


    “希望吧。”郑阿婆重重叹了口气,侧身推推那个正在走神的少年,“杵在这儿干嘛,快帮忙把妹妹的箱子拿楼上去!”


    纪书禾瞠目,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行!”


    “我们这儿楼梯不好走,让小禹来。”


    郑阿婆话音未落,一只劲瘦白皙的手已经伸向纪书禾身边的行李箱。


    她握着拉杆避开,继续挣扎:“没事的,我会小心的,不用麻烦……”


    “算了吧你。”


    温少禹见纪书禾又往后缩的模样,不由轻声嗤笑,抬起下巴朝客堂后狭窄昏暗的楼梯间努了努:“能看着路,别摔就算你了不起了。”


    真是令人生厌的语调。


    纪书禾蹙眉,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提着自己26寸的行李箱脸不红气不喘地走上阁楼,证明自食其力最可靠,谁说女子不如男。


    可…事实证明,温少禹说得没错。


    楼梯间昏暗,陈旧的木制楼梯比纪书禾的年纪都大。无论什么身高体重踩上泛着霉斑木头皆会发出剧烈的“吱嘎”声,然后烟尘弥漫带起属于上个世纪的腐朽味道。


    陡峭且狭窄,一人通行都堪堪勉强,更别说还要提着个大箱子上去。


    纪书禾仰望温少禹拎起她沉重行李箱的背影,光影交替间被那节因用力而爆起青筋的小臂晃了眼。


    这人,好像也没那么让人讨厌……


    “你怎么不上来?”


    转眼间温少禹已经身手矫捷地登上了二楼,放下箱子蹲在了二楼楼梯口。他一手搭在膝头,一手虚扶扶手栏杆,侧目向下专注打量起纪书禾来。


    “听说你要在这儿常住?”他神色变得戏谑,语调缓而沉,“你看这上上下下的,学不会走楼梯可不行。”


    好吧,还是讨厌的。


    纪书禾撇嘴,觉得自己被晃到的眼睛很可能是瞎了。


    诚然话说得不错,可这人语气透着股挑衅,让人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她不过发了会儿呆,落在温少禹眼里就成了上楼都不会了。


    纪书禾暗自腹诽越想越气,可眼下站在别人的屋檐下,再气也就只敢在心底蛐蛐。


    来之前她爸告诫过她,少说话多做事,通常先低头的人才能过得安稳。


    “我会走,不用你说。”纪书禾皱皱鼻子,在同龄人面前不想闷声吃瘪,沉默片刻还是小声反驳。


    不过声音如同蚊吟,也不知温少禹听没听见。


    他没出声,只看着纪书禾抬腿前先拉住扶手,然后每走一级都要试探踩踩,生怕台阶不牢的小心模样,唇边再次漾起淡笑。


    胆子时大时小,说她像猫真是一点没错。


    老房子的楼梯虽然又陡又破,却不至于吃不住她的几斤骨头,要她那般谨慎地走一步看三步。


    可明明这么胆小了,知道他是难相与的纨绔刺头,正眼看他一眼都不敢,却又能当他面嘴硬反驳。


    所以…也是个前后不一的。


    温少禹的手垂在身侧,隔着轻薄的衣料触到裤子口袋里的纸巾。其实触感没有太明显,只是跟它相关的人就在眼前,一切都变得敏感起来。


    一时间恶趣味发作,温少禹想撕开纪书禾唯唯诺诺的假面,捉弄她到忍不住伸爪子,看看所谓的乖顺下究竟藏着什么。


    就跟他平时喂的流浪小三花一样。


    乖巧是为了口吃的,但凡吊着它逗弄片刻,就立马不耐烦地哈他、朝他伸爪子。那些好吃好喝的也不知喂到了哪只猫肚子里,活脱脱一没良心的“渣猫”。


    纪书禾肯定也是。


    温少禹视线跟着纪书禾费力爬上二楼,施施然起身,拎起箱子把她引向更加难走的阁楼。两人通力合作,才最终把箱子送上阁楼。


    温少禹完成任务,拍拍手转身离开。纪书禾“恶意”揣测,觉得他是下楼挨骂的。


    先前大放厥词左邻右舍可都听着,等郑阿婆到场被你一言我一语地转述,数落、感慨混杂在一起,说不定还会扯上温少禹的父母……


    万幸这跟她无关。


    此时的纪书禾正站在灰扑扑的房间,透过老虎窗的阳光直直投射进屋,尘埃颗粒在光束中悬浮飞舞。


    她想,要不是自己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其实还挺浪漫的。


    姑且算苦中作乐,但有洁癖的夏纯是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此后几天直到离开新海都没有再上过阁楼。


    纪书禾的大伯母看不过去,下班回家和大伯一起把阁楼给收拾干净了。一米宽的木板床没法放弹簧床垫,铺了两层棉花垫被上面再压上竹凉席。


    毕竟盛夏,阁楼本就闷热,大伯在床头装了个小吊扇。书桌、衣柜都是纪书禾她爸那时候用的,早年用木头打的家具除了褪色陈旧都还能用。


    收拾家务的事夏纯不出力,经济支持却是极为大方,当着大伯一家给了纪家二老一张银行卡,说往后会把纪书禾的生活费定期打到卡里。


    又从夏装到冬装,给纪书禾买了各季的衣服,要用的文具书本、床单被套等等日用品。帮家里添置了几样新的电器,也没忘给予纪书禾堂哥买些穿的用的。


    夏纯同样给了纪书禾一张银行卡,买了新手机办了电话卡,让她有任何问题千万要及时联系。


    托人提前办完转学手续,夏纯就打算启程回远京了。眼下离开学还有段时间,她不可能放下工作一直陪着。


    所幸新学校离家不远,纪书禾堂哥也是那个学校的,夏纯的朋友也提前打过招呼,只要手续没意外就没什么问题。


    夏纯离开新海那天下了雨。


    纪书禾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天气,原本晴朗明媚的天骤然密布乌云,隆隆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变天的速度就跟夏纯变脸一样。


    夏纯让纪家人别送,可纪书禾拉着她的衣摆不放,实在拗不过她,最后母女俩踩着湿透的青石板,撑了同一把伞走向弄堂外的路口。


    这时间不好打车,来来往往几辆都有乘客。夏纯不想走太远,干脆站定原地伸手拦车,再顺势把伞往纪书禾那边倾斜。


    雨实在太大,纪书禾一直记着。伞柄不过微倾弧度,就传来一阵极重的水珠砸落的动静。


    出于私心,纪书禾希望雨能下得再大些。最好让夏纯打不到车,误了飞机,不得不再待一天。


    事与愿违,雨总会停的。


    只需那一个须臾的喘息,事情便会自然而然走向终结。她不能改变现状,只能接受,跟她为什么来到新海一样。


    纪书禾鼻子酸酸的。


    “妈妈会把生活费定期打给爷爷奶奶的,你吃什么用什么别有负担,我给他们的只多不少。”


    “给你的卡里是你的零花钱,一个月三百,自己计划好别乱用。”夏纯顿了顿,又补充,“也别给他们用。”


    “知道吗?”


    “嗯。”纪书禾胡乱点头,依旧垂着脑袋不敢看夏纯。


    她正试图让眼泪同雨水一样垂直落下,不要途径脸颊留下泪痕。毕竟暂居新海这件事…好像谁都没当成件事。


    她虽是天塌了一样,却没办法让情绪外化,平白惹大家都不开心。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雨停了。笼罩头顶的乌云被风推走,太阳也跟着挣扎出光亮来,只有空气依旧潮湿沉重。


    深蓝色的出租车应召停在街沿,夏纯忙伸手搭上车门,没拉开,忍不住转身抱住正在收伞的纪书禾。


    “照顾好自己,想妈妈了就给我打电话。”她也是第一次和女儿分别,轻抚纪书禾柔顺的长发轻声许诺,“忍一忍,很快,处理好那些妈妈就来接你。”


    夏纯不是不在乎女儿,只是相比之下更在乎自己。


    “…好。”


    纪书禾知道那是安抚她的话,倘若真的很快,也不会千里迢迢让她转学到这儿。


    在外头掉了一阵眼泪,纪书禾揉揉酸涩的眼睛,对着水塘倒影擦干净脸才走进老弄堂。


    那天下午,她默不作声坐在爷爷奶奶身边,对着没有意义的电视剧看到傍晚。吃过晚饭抢着帮大伯母收拾碗筷,然后打水回房间头一次在房间里擦身洗漱。


    换上睡衣的纪书禾躺上床,小电扇正悬于她头顶不停地转着,高速之下发出“嗡嗡”的响声。


    其实并不明显,况且阁楼谈不上什么隔音,纪书禾毫不费力就能听见楼下的走动与交谈声。


    只是她毫无睡意,急需什么寄放杂乱的思绪。想爸妈,想远京的家,越想越睡不着。


    阁楼的第一夜,属于无眠,直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纪书禾还在小心腾挪身子。


    翻过来覆过去,然后一下坐起了身。


    大概是失眠带来的附属问题。


    比如人有三急,现在她想上厕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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