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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给表哥之后》 第131章 第131章
绵绵春雨下得几日后,停了下来, 风有些大, 灰蒙蒙的云层被吹开, 微微的阳光洒在邓州城的高檐矮脊上。
楚玥禀了宁王后,宁王说不急,待楚温病愈再说,甚是体恤。
宁王宽仁,只于楚温而言, 有些事却不适宜拖得太久。
心有挂碍, 病反而好得快, 一日后, 他就能下地了,二日后,病已大致算好。
梳洗更衣后,他乘车来了衙署。
楚玥闻讯亲自出来迎。
面见宁王,不好披麻戴孝,楚温一身雪白素衣, 往日合身的宽袍广袖, 如今空荡荡的,双颧瘦削, 形销骨立。
楚玥心里难受, 忙上前搀扶。
楚温摸了摸闺女的发顶。
楚玥搀扶着父亲, 来到小议事厅前, 宁王正和傅缙贾泗二人议事, 闻讯立即命传。
楚温理了理衣襟,入内见礼:“下臣见过殿下。”
“无须多礼,伯安快快起罢。”
他这模样,宁王见了也是吃了一惊,“遭逢此难,黯恸常事,只伯安也勿过分毁伤身体才是。”
“谢殿下关怀。”
楚温恭敬,而后依言坐下,略关怀了几句后,便说起正事。
宁王道:“伯安且多多保重,这邓州诸事,日后尚需你劳神。”
言下之意,这邓州刺史,还由楚温出任。
当初说是功过相抵,但此一战意义极重大,连连告捷后,这一场大胜已让局势发生逆转,现如今,宁王已反压西河王一头。
艰难过后,形势大好。
楚温是功大于过。
只目前还不到论功行赏之时,先让楚温承父业出任邓州刺史,既能尽快收拢邓州民心及理顺诸务,也能安楚温的心的,算是一举两得。
楚温推拒:“承蒙殿下信重,只下臣父母俱丧,正该闭门守孝……”
“诶。”
宁王抬手,道:“非常之时,怎可依寻常之例?伯安可知夺情?”
本朝以孝治天下,官员有“丁忧”之制。父母去世,原该辞官归家丁忧。只在这个基础上,尚有“夺情”之说,若到了非常之时,可奉上命放弃丁忧继续谨守岗位。
“这……”
楚温略迟疑,也就不推了。他也不是真想推拒,他父亲苦苦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这个,他怎能真推?推了不是真孝顺,方才那些都是场面话。
于是他站起一拱手:“蒙殿下信重,温定不辱使命!”
“好!”
应罢之后,紧接着楚温主动表示,他已把邓州军中几名将领都带了来,欲拜见殿下。
宁王欣然应允。
带楚治周逊几人进门,齐齐给宁王问了安,楚温主动接话:“为殿下效力,温之幸也,日后你们几个,便尽听军中号令。”
邓州军,日后就直接听从宁军调遣,成为宁军的一份子。
楚温心里很明白,他和父亲不同,他不擅武,日后也不会随军征战,这样才是最好的。或许日后邓州军仍优先镇守邓州,但这是一种态度。
宁王果然欣然,说了一声好,又亲自勉励了楚治等人几句。待楚温告退,他又命亲卫将人送返。
这次见面,楚温达到目的,宁王甚是满意,可谓非常之和谐。
接着,宁王命人赏下滋补佳品和药材,已示关怀和亲厚。
他还命人往楚家送了奠仪。
……
送奠仪的,当然不止宁王一个。
前事已抹去,现在楚温是己方阵营的人了,既宁王表了态,樊岳贾泗陈御等核心谋臣和战将也纷纷往楚家送了奠仪,并亲自登门祭拜一番。
这让冯戊很纠结。
推开书房大门,给主子奉上一盏热茶。傅缙呷了一口,便搁下茶盏,靠在太师椅背上捏了捏眉心,闭上双目略作休憩。
冯戊快手快脚,收拾好案上已处理妥当的公文,又给研了一砚台浓浓的墨汁,未似平日般轻手轻脚退下,反而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眼神不时往上首瞟。
“什么事?”
傅缙睁开眼。
“呃,主子,是这样的,大家都往楚大人家送了奠仪,那咱们……”
冯戊真很不想问,但奈何出京城以来,这些事都是归他打理的。
其实平时的伤丧诸礼,皆有成例,也不用主子吩咐,他得讯收拾好了,送过去就是。甚至都不需要禀告主子知晓,傅缙太忙,无暇理会这些琐事。
但这一回,冯戊犯了难,送吧,他不敢自作主张;不送吧,也不是他自个儿能说了算的。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来问了。
“奠仪?”
他给楚源和楚雄送奠仪?
冯戊低声:“樊将军贾司马他们基本都送全了。”
他硬着头皮,小小声加了一句:“还亲自登门敬香祭奠。”
傅缙唇角立即就抿紧了。
楚源和楚雄,他都未曾采取什么报复手段,这两人就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也罢,现在还要他送奠仪和登门祭拜?!
傅缙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冯戊禀完,等了一阵,不见上面发话,正为难不知该进该退,忽听见一阵脚步声响,抬头一看,原来是樊岳来了。
如蒙大赦,趁着近卫捧茶进来,他赶紧捧着公文也一起退下下了。
把门掩上,冯戊长吐一口气了,好了,没他的事了。
再说里头。
樊岳大步入门,拉了一把椅子在书案前坐下,喝了一口茶:“诶,承渊,我说冯戊那厮,办差也忒不用心了,既然有事,为何不早些禀?”
方才门没关,他行至近前,都听到里头对话了,于是顺势就接过话头。
傅缙瞥了他一眼。
樊岳挠了挠下巴,其实,他也是来说奠仪这事的,他知道傅缙心里一关难过,他当然也不想揭老友伤疤的,只是吧,唉。
“我知那楚源和楚雄恶心惹人生厌,怎值得你送奠仪和祭拜?我都不想,这不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吗?你想想玥娘。”
其实樊岳本人,对楚源和楚雄也很不感冒的,这一看楚玥面子,二不是还有个楚温吗?
虽说出嫁女再回娘家就是客,但这到底是嫡亲的祖父祖母。楚玥可是邓州女,外面也不是人人都清楚傅缙和楚家的恩怨仇恨的,傅缙更不可能宣扬得人尽皆知。这是身处邓州的,就几条街的距离,作为孙女婿,若奠仪和祭拜都没有,楚玥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再忙碌,奠仪和登门一趟总该有的吧?不然的话,这一城军民,暗地里恐怕少不了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
这世道,女子总是要吃亏的。
樊岳知道傅缙难,他低声劝:“你命人送了奠仪去,登门随意插几炷香,甚至不上,也是行的。”
“转一回,叫玥娘面上好看些,后续你再不去也无妨的。”
樊岳该说都说了,傅缙若真不肯去,谁说不得他不对,浅劝几句,便作罢。
樊岳拍了拍他的肩,“你且细思量。”
话罢,他就离去了,将空间留给傅缙。
……
傅缙静静坐着。
书房大门已掩上,长明烛微微摇晃,室内极安寂,久久,一动不动的人忽站起。
傅缙心下烦躁,无心处理公务,出得门,直接吩咐:“备马。”
身躯油亮乌黑、四蹄一点白的乌云盖雪宝驹被牵了来,他翻身而上,一提马缰,直接出城去了。
巡了城防,策马狂奔,风呼呼迎面撞来,心下烦躁未解,一扯缰绳掉头回城,抿着唇漫无目的而行,最后一抬头,他发现,自己转入楚家所在的大街。
二尺高的台基,广亮大门,既有世家官门的宏阔敞亮,也有江南周边建筑的精致典雅。只如今这座占据半条街的庄严府邸一片萧条,白惨惨的皤幔环绕,门前挑起两个大白灯笼,家人腰缠白巾,一脸哀色立于门前。
这条街特别安静,街上行人过府门前,速度放缓脚步放轻,面上不见嬉笑,偶尔还有一两个一脸沉重朝大门鞠躬作别礼的。
不管楚源目的为何,他这些年任这邓州刺史还是相当不错的。他家底丰厚不贪财不受贿,吏治甚是清明,为民做主,又鼓励农桑兴修水利,颇有政绩。就算借镇北侯府之势,他本身也是一个非常扶得起来的能干人。
于老百姓而言,能有这么一个父母官就是大好事,因此楚源去世,邓州老百姓皆痛心惋惜。
所以,这段时间楚家的消息,邓州军民也会很注意的吧?
若有流言蜚语,傅缙本人倒是一点不在意的,他走到今时今日,完全不是靠这一点子无关痛痒的名声,能耐他何?他断断不可能因此妥协。
只是他却极不愿意类似可怜、同情、哀其不幸等等的目光和蜚语落在他的妻子身上。
这世间,对女子总是要苛刻些的,好事者又多,说不定传着传着,她就变成一个全然不得夫婿欢心的可怜人。
只要这么一想想,就如芒针在背。
傅缙勒马站了许久,最终还是一提缰绳,油黑的宝驹缓缓踱步,最终来到满门披白的楚家门前。
“世子爷?!”
他的出现,惊动了整个楚家,守门家人愣了愣,慌忙入内禀报,楚温赵氏惊诧之余,忙忙迎了出来。
傅缙唇角微抿,大步入内。
他立在灵堂,守香烛的家人慌忙燃了香来。
傅缙接过香,没怎么拜,楚福忙上前接过了,将三柱清香插在香炉里头。
便算拜祭过了。
楚温赵氏是极惊讶,夫妻两个都没想到傅缙能来,对视一眼,楚温上前:“谢世子爷宽宏。”
他也明白,这是给他女儿做的脸面,心内愧疚又感激,丝毫不敢以泰山身份自居,拱手作了一个揖。
“世子爷,请内间就座?”
灵堂里阴阴冷冷,家人哭声阵阵,傅缙视线在上首的棺木灵位一掠而过。
“不必,我尚有公务在身。”
傅缙又淡淡说了句不必相送,转身直接离开。
楚温亲自送出门去。
出得楚家大门,傅缙一打马快速离去,转出这条大街,他绷紧的身躯才渐渐松了下来。
暮色已现,天渐渐暗了下来,回了衙署大街,离得远远,便见暂居府邸门前,正拾级而上的青色窈窕身影。
他一扬马鞭,速度加快,须臾已奔至府门,翻身而下。
楚玥听得声响,一回头,见是他,笑道:“今儿回得这么早吗?”
“嗯”
眉眼微弯,笑意盈盈,傅缙轻轻应了一声。
二人携手入内。
回到屋中,楚玥搁下公文册子,先自己换了身家居衣裳,回头见他立着看着自己,便笑:“看着我作甚?”
她把他的衣裳也取了来,顺手给他解腰带束袖。
柔软的发顶,唇畔微微带笑,她垂眸,正专注替他宽衣解带,动作极温柔妥帖。
傅缙忽展臂,将她搂住。
他抱得很紧,楚玥嗔道:“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很想抱抱你罢了。
傅缙收紧双臂,将柔软的身躯紧紧抱在怀里,俯身,头脸埋在她的发顶。
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是为了她。
一切都是很值得的。
……
“今天是怎么了?”
楚玥觉得傅缙今天格外地粘人,亲吻轻柔缠.绵极了,这种态度这种氛围,她心也不禁分外软和下来。
两人头挨着头,躺在床上窃窃私语。
傅缙含笑摇头:“你喜欢么?”
楚玥轻笑,佯装沉思,而后十分矜持表示:“尚可,大都督仍需继续努力。”
“是么?”
傅缙哼笑两声,微微一使劲,直接整个人压了上去。
他浑身肌肉紧实,身材又高大,是极重的,平时二人亲近他总不忘支撑借力,不敢将全身重量压上。今儿却是故意的,这么直接一压,楚玥差点被压岔气。
“啊!”
又被他的胡茬子蹭得痒麻酸疼,楚玥叫又不怎么叫得出声,忙不迭求饶:“……我错了,夫君饶了我,你最好了,我最是喜欢……”
这还差不多。
傅缙也不敢压久了,一个翻身交换位置,一边轻抚给她顺气,一边笑道:“看你还敢是不敢?”
“不敢了。”
楚玥泪花都出来,趴在他身上有气无力。
傅缙一下接一下,轻轻抚着,柔声说:“乏了吧?快睡吧。”
“嗯。”
楚玥确实累,眼皮子有些沉,趴着趴着,她就模模糊糊起来了。
柔软纤细的身躯安静趴俯,侧脸贴着他的左胸膛,十分乖巧一动不动,一时只觉得身上无处不熨帖,心里舒畅极了,傍晚时那点子沉郁,早不知抛到哪个九霄云外去。
有她,就很好了。
他小心将她放下,亲了亲,侧身搂住,也阖上双目。
……
一夜无梦,神情气爽,傅缙和楚玥携手去了衙署,站在院外目送她身影消失,这才转身入了外书房。
这般不舍,主子心情极畅,底下人也是有眼力见的,一众亲卫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只除了一人。
梁荣手探了探怀里,有些犹豫。
遣去松州的两人回来了,因为任务含糊,所以二人探听得十分详细。
梁荣一看,却很有些牙疼。
松州别院建得很大很精致,这本没什么,他家夫人有钱银。只偏偏负责监工的商号管事十分严格,几次要拆卸增建,尤其围墙和预留用来巡逻的围边值房。工头和工人十分不解,这虽给钱,但也是心血啊,多次下来总得给个说法。
于是那管事便道,将来有可能是女子独居,所以围墙得加高,守卫巡逻得预备到位,宁多勿少。
这什么话?
什么叫女子独居?
梁荣一听这话就觉不好,其实以他现在所见,他觉得真没必要将这话递上去给主子们添堵,平白生波澜的。
但删掉却做不到,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那两人昨日回来的,他犹犹豫豫,拖到今日,也未将结果呈上。
但再拖,也不合适啊。
梁荣入内是禀另一事,只话罢,面上略一迟疑。
傅缙察觉,便问:“何事?”
他头也未抬,继续奋笔疾书。
梁荣低声道:“主子,遣去松州的人回来了。”
第132章 第132章
松州?
傅缙闻言一愣,才想起这事, 见梁荣未动, 于是搁下笔:“呈上来罢。”
梁荣硬着头皮, 将已揣了一天多的厚厚纸笺取出,呈上,而后退到一边。
有足足十一二张纸,十分详尽,什么时候买的地, 招的工头口碑如何, 监工的管事什么来历, 有无贪墨, 俱写了个一清二楚。
梁荣余光窥着,见主子翻得十分之快,一目十行很快掠过,他暗暗数,翻了八页,到了第九页, 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骤傅缙翻页的动作一顿, 忽“嘭”一声大响,他将讯报重重一把拍在案上, 大怒:“什么女子独居?简直一派胡言!”
他妻子怎么可能是个独居女子?
那松州别院建归建, 只他妻子都未必有闲暇过去。傅缙还记得楚玥和他闲聊时说过, 待那别院建好了, 他们若得了空就一起去看看。
就算去, 也是他们夫妻同去,暂住些许时日罢了,还独居,这何来的独居女子?
需知如今的独居女子,要么就是孤女寡妇,要么就是和离未再嫁的妇人。
“区区一个小管事,居然敢在外胡言乱语?真是岂有此理!”
傅缙勃然大怒,只那管事之言,此刻他却是全然不信。梁荣一想也是,心里一松,忙问:“主子,可要告诫他一番?”
若这是傅缙手底的人,这岂止是告诫能解决的?只这回却不是,楚玥商号里的管事,他却不好突兀插手。
傅缙愠怒未消,略想了想:“罢了,我回去和她说一声。”
是该提点一二她约束外头的人手了,对外胡言乱语的管事要不得,否则将来,未必不敢顶着主家名头做出什么事来?
而且这一回,也够让他膈应的。
……
傅缙有点耿耿于怀,只是回到暂居府中见了楚玥,他却一时忘了这事。
全因楚玥今天心情太好了。
她比傅缙早了一些归,脚步轻快去沐浴梳洗完毕,才披上雪青色的软绸宽袍,便听见声响,她拢了拢乌发回头,笑道:“夫君回来啦?”
眼眸晶晶亮,唇角翘起,一看便知心情好极了,傅缙展臂,将迎上来的人搂着怀里,俯身深嗅一口,笑问:“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见她欢喜,他薄唇也不禁染上笑意,亲了亲她,直接略略使劲,托起她的腰臀搂着,缓步往里。
骤然腾空,楚玥连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两人这般嬉闹她也习惯了,也不羞避,笑嘻嘻道:“见你回来,我就高兴呀。”
这话听得傅缙心里甜丝丝的,笑骂一句油嘴滑舌,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
他双臂有力,搂着得极稳,楚玥头挨着他颈窝,含笑不语。
其实她今天还真是非常高兴的。
今儿上值没多久,她便得知,傅缙昨日去楚家祭奠了,事后又补了奠仪去。
虽说短短一炷香时间不到,但到底去了就是去了。
没有人比楚玥更清楚傅缙和楚源父子之间的纠葛了,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所受的伤害,他的心结难处,她都知道。
这都是为了给她做脸。
免她遭受各种揣测和流言蜚语。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傍晚她特地回了一趟娘家,母亲赵氏和她仔细说了昨日的事,叹道:“可见姑爷是真心疼你的。”
虽并不是一个多愉快的开始,但总算是一桩缘分,这世间男儿虽多,只良人难觅,赵氏握住的闺女的手叮嘱:“日子是需要经营的,你且勿只顾外头的事,和姑爷好好过,待战事了了,便赶紧生养几个儿女,不教膝下空虚。”
“嗯。”
楚玥应了,她本来就打算和傅缙好好过的。
……
楚玥心里感动,今夜格外乖巧,傅缙趁机哄她给侍候沐浴,她红着脸啐他一口,最后也应了。
洗着洗着,她也再洗了一回,二人嬉闹黏糊着,最后闹回床上。
楚玥却苦恼,正常接下来该是和谐时段的,只她祖父母现在刚去世不久,外嫁孙女守孝很轻,但怎么也过了七七才好行房吧?
怕是得委屈他了。
正要开口,不想傅缙却一把将她拉过来,“宁儿。”
他沙哑着嗓子,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登时让楚玥连耳廓都赤了。
“你!”
她羞臊得脸颊冒烟。
傅缙自知楚玥难处,他也没想着让她难做,只是纾解,却还有许多其他方式。
二人夫妻多时,解锁了很多姿势和乐趣,只有一样,楚玥却是怎么都不肯的,他缠了许久都无用。
只如今他乘机提出了,忍得微微泛红的一双眼直直盯着她,模样很有几分委屈。
他又低低说:“我只有你,从来没有别人,一点都不脏的,我都这般伺候过你了。”
楚玥大羞,立即去捂住他的嘴,
被他顺势搂住。
犹犹豫豫,最后她还是从了他。
“我告诉你,就一回。”
“好,保证一回。”
……
傅缙得偿所愿,快活得灵魂都要出了窍,完事以后,他精神亢奋一点不困。
给她整理好,将人搂着怀里,哄着她睡下,他却精神抖擞,半点都不想阖眼。
侧头细细描绘过她的眉眼,在朦胧帐内轻轻逗着她翘长的睫毛,傅缙喜爱极了,只觉得怀里人就是他心头的一块肉,本来就长在那的,熨帖服帖再也没有了。
亲了又亲,见她微蹙着眉揉揉脸,怕惊醒她,忙住了手不再打搅,侧过身体仰躺着,一只胳膊枕在脑后,看着帐顶。
回味许久,又想其他,想想过楚玥近日要忙的事,又琢磨自己公务,思索几番,他忽忆起一事。
那管事胡言乱语一事,都未和她说。
其实傅缙这时,怒意已消退了。平静下来后,看问题自然就客观许多。这事儿本是小事,在脑海中一掠而过,便要过去,只不知为何,忽顿了顿。
“……围墙及值房去年夏季建好,管事验收皆妥。只秋初时,忽又说需推倒重建,诸工头及其下泥瓦石匠皆不解,议论纷纷微词甚多。那管事便说,此一时彼一时,此处别院将来有可能是女子独居,围墙需加高,守卫巡逻需预备到位,宁多勿少。于是,众匠人恍然,……”
傅缙记性好,当时虽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只其中内容却差不离。
“此一时,彼一时?”
傅缙忽然想起,他去年和楚玥发生过一场很大的争执。因为他对楚家的心结和她的坚持引发的,冷战了长达数个月,曾一度,他扔下狠话,二人就此作罢,日后休要再提。
他甚至狠下心告诫自己,不许想她不许理她,那次冷战让樊岳赵禹等人都很担忧,怕他们真就此分离了。
争执之时,正是暮夏。
而松州别院突然推倒重建,却是在秋初。
“将来有可能是女子独居?”
傅缙喃喃。
忽他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
……
这时间点接得也太凑巧了。
其实仔细想想,楚玥亲自提供原稿,又把建筑图纸收在随身行装中,这处别院,该是很得她重视的吧?
这样一个很重视的地方,想来,当会安排一个妥帖稳重的管事作为监工吧?
那其实,会不会,那个管事并非造谣胡言?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傅缙心跳骤一乱。
他可没忘记去年那场争执。
当时他就算怎么说,都没敢给和离书,终究是割舍不下的,一见她遇险受伤,即时溃不成军。
说到底,还是放不开,因为感情已太深,非他本人能自控。
不能自控,太在乎,所以态度始终无法自然。他一直冷着脸对她,不闻不问,其实这都是非常刻意的行为。他是没看她,但他敏感察觉她的存在;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他需要一刻不休地投入高强度工作中,黎明到深夜,一息不能休。
那她呢?
傅缙回忆,他记得她病了一场,病愈后重新上值,态度很快就恢复自然了。
她关心他,只回想起当时他不经意瞥她的眼,她眸光带关切,却平和。
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平和了呢?
还有那处改建时间非常凑巧的松州别院。
独居女子?
倘若二人真真就此别过,那她确实会成为独居女子。
傅缙其实不是一个笨人,相反他十分之敏锐,判断力极强。
他情难自控,无法割舍,故而反应强烈。
那她之所以能这么快调整好思绪,甚至为分离独居后做出了准备,归根到底,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不爱他。
又或者说,感情远不够深。
浅尝即止,只是微醺,所以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
傅缙心脏骤一收缩。
不,不是这样的!
他甩了甩头。
不是这样,二人缱绻缠.绵,交颈亲昵,已相约白首,怎可能会是这样呢?
他太敏感了,胡思乱想。
一瞬心跳失了序,傅缙呼吸几下,努力平复下来,他闭上眼睛,竭力将方才的胡思乱想抛出脑海。
闭上眼睛,他该睡了。
大约是这段时间太过忙碌,以致于尽想这些有的没的。
一定是这样!
他侧身,紧了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拥得跟紧一些。
……
傅缙认为这是没根据的胡思乱想,不需在意,将其丢弃在脑后即可。
他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那夜过后,他常常有些心不在焉。
“西河王听说病势沉重,也不知真不真?只是二子相争愈剧,却是假不了的。咱们尽快整合兵马,正好乘胜进攻,……”
操演兵阵结束后,回城的路上,两乘并骑而行,樊岳说着说着,一侧头,却见傅缙正目光定定盯着前方,似在出神,“承渊?怎么了?”
“没事。”
傅缙回神,简短答:“近日即可发兵。”
樊岳点头,近日己方已经开始备战了,这个他知道。不过这么说来,战事可能开始得比他想象中还早点。
这么一想,他坐不住了,“承渊,我那边事还不少,我得先过去了。”
见傅缙愣神本想问问,但正事一紧迫,樊岳就丢在脑后了,告了别,一拨马头就匆匆去了。
二人作别。
傅缙独自策马回衙署。
马蹄声“踏踏”,他转过长街正要奔至衙署,经过自家暂居的府邸门前,神差鬼使的,骤猛一勒缰,骏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傅缙在鞍上坐了片刻,翻身下马,顿了顿,他进去了。
这处宅邸并不格外大,半上午的,楚玥当然不在家中,没了主子,本就少的仆妇各自休憩,很幽静。
傅缙回了正房。
在妆台前立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拉开左手边一个木屉。松州别院的建筑图,就搁在里头。
他取出,展了开来。
非常大的一张建筑图,绘画十分详尽清晰,里头有七八处圈出欲修改的,是楚玥笔触,她的意思。
他的目光落在边缘,很醒目一个最大的圈,一个箭头一行蝇头小楷。
“加高围墙,拓宽围边,增加值房。”
按松州别院动工的时间推断,应该是两人争执后才修改的吧?刚那会她病了,正好有闲暇。
很合情合理的推断。
傅缙呼吸一顿。
他的心忽乱了,很慌,不知所措,又不敢相信,只冥冥中却有一种感觉。
这就是真相。
“不会的!”
她是爱他的,一如他爱着她,这才是真的,不是吗?
他甩了甩头,将图纸放了回去,“啪”一声重重将木屉拍了回去。
手劲很大,一如此刻说服自己的力道。
……
楚玥发现,傅缙似乎有心事。
常常愣神,一个人静静独坐,神思不属,偶尔恍惚还见隐约的挣扎神色。
只问他,他又说没事。
回忆近日军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难事啊。
她很担心。
“夫君?”
这日沐浴出来,才撩起帘子,又见傅缙盯着烛火出神,连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反应。
楚玥蹙眉。
她拢了拢身上的袍子,缓步行至他身边坐下:“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声问。
傅缙回神。
侧头,却见她微微蹙眉看自己,目光如水,满带忧色,极关切。
心口忽松了些许。
“宁儿。”
“嗯。”
等了等,他却没再说话,楚玥便追问:“你告诉我,这几天究竟怎么回事了?”
她蹙眉:“咱们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这样,我很担心。”
这几日,其实傅缙一直是想问她的,只事到临头,不知为何竟浮起一丝怯。
她此刻正十分坚持看着自己。
沉默片刻,傅缙道:“宁儿,我有个事儿想问你。”
喉结滚动几下,血液流动加速,其实傅缙知道,自己还是非常想知道答案的。
很迫切。
疑问灼烧着他的肺腑,寝食难安。
这个问题,他是非弄清楚不可。
“宁儿,松州别院的围墙,你为何要加高?还有围边值房。”
傅缙行至妆台前,拉开木屉,取出建筑图展开,他手指摩挲着边缘的墨圈:“这是去年夏末,你养病那会改的吗?”
为什么要改建?
是真想着万一日后独居吗?
傅缙其实是一个思维敏捷、判断力极强的人,理智上,某个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他始终不肯信。
建筑图摊开在妆台,木屉仍打开着,视线之内,见里头还有另一个卷轴。
这个卷轴,傅缙知道,是他送楚玥的手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是那日,他在细雪老梅树下为她弹奏一曲《寻梅》后,又执笔手书一份,亲手送给她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情深不枉付,恩爱至白头。
傅缙取出那卷手书,将它摊开,低头摩挲片刻,他抬眸,终于问:
“宁儿,你心悦于我,就如同我心悦你一般吗?”
第133章 第133章
“宁儿, 你心悦于我, 就如同我心悦你一般吗?”
傅缙问罢, 紧紧盯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
楚玥一怔,半晌,“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这无端端的, 她有些惊诧。
同时心里莫名一慌。
这一慌之后, 心跳骤加快了起来。
她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她一直都懂的。
傅缙很爱她, 真的很爱,她是一直都知道的。
她对他也有情。
只是细细剖析,她很清楚,若两者比较,自己的情并不及他的深。
没办法, 这世道环境恶劣, 男尊女卑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头顶上,她心里始终有顾忌。
这种忧患意识, 让楚玥无法不有所保留。
她其实是愧疚的,觉得有些愧对他的一往情深, 但她真没办法。
本来,这也没什么, 因为她也只对他一个人生了情。他们相约了白首, 会一直这么过的, 将来生儿育女, 一辈子在一起。
她会一直都很注意的,他一个感情浓烈、眼里不掺沙子的人,她不想他受伤害。
可不知何故,现在突然……
安静的室内,一丝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窜了进来,烛光微微一晃,楚玥眼睫颤了颤。
傅缙不错眼盯着她,他慢慢伸手,将她拉近至身前:“宁儿,你答我。”
你知道我问什么的。
她向来聪慧。
一低头,一仰首,两人对视着。
这一瞬目光,楚玥确实看懂了。
他一直在坚持等着,很明显,是非得到答案不可。
楚玥动了动唇。
有人把一些欺骗归类为善意。
只面对这么一个真正深爱着她的男人,她却不愿意欺骗。
楚玥心里苦笑,且他敏锐得很,她直到现在都不知他从何处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从而发现端倪的。
也骗不了他。
楚玥再次抬眸,对上傅缙一双眼睛,对上他暗藏着期许和紧张的目光。
“我这一辈子,就对一个男人生了男女之情。”
楚玥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能文能武,惊才风逸。他很好很好,待我也是极好的,还曾不顾一切,数度救我与危难水火之中。”
她轻声告诉他:“不管如何,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了。”
这些都是楚玥真切心迹,娓娓道来,婉转陈情。
只是说得再多,都掩饰不了,她没给自己一个正面的肯定答复。
不正面。
其实就是默认了。
是真的。
她喜欢他,对他有情,但这程度还远不够深。所以,面对分离她能及时抽身,很快收拾好心情,重新上路。
如坠冰窖,血脉凝冻。
傅缙愣愣的,似不可置信,又似反应不及,他动了动唇,想说话,但一时竟说不出来。
喉结滚动,良久,他哑声问:“怎么会这样呢?是我做的不够吗?”
可是他为了她,能做的都做了啊!
理解她,体恤她,努力容让楚家其他的人,甚至为了她,他愿意给楚家送奠仪,给楚源上香祭奠。
他还要怎么做?
他还能怎么做?
喃喃的,像是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人钝钝的,像是雪原里蹒跚前行了许久的旅人,观感都已变得迟滞,这一瞬,巨大的悲恸袭上心头。
傅缙不知,他浑身颤抖着,眼眶一片潮热,视线变得模糊,他有些看不清眼前这张脸。
楚玥心里很难受,攥紧他的双臂,急声:“你很好,是我不好,我……”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样?!”
心绞痛着,仿佛被刀剑毫不留情扎入,狠狠搅动,这一瞬的痛楚让他弯了弯腰。
他一直以为倾心相爱的妻子,原来竟是这样?他一直以为的深情互许,原来不过是他的误会罢了。
悲,恸,愤慨,伤心,痛楚,如火山爆发一般,汹涌而出瞬间将他淹没。
傅缙一抹眼睛:“你有心吗?你告诉我,你有心吗?!”
眼前这样熟悉的娇美面庞上带着关切焦急,如今再看仿佛就是一个巨大讽刺。这处暖意融融,教他无限眷恋的香闺,他也实在无法再待下去了。
傅缙一拨她的手,转身急步离去。
他动作太大,“噼里啪啦”带翻妆台上所有东西,瓶罐妆匣,那幅被二人极珍惜的手书卷轴亦“啪”一声落到地上。
“夫君!”
楚玥急忙追上,拉住他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她急切说着,紧紧拽住他。
“你还在意我走不走?”
傅缙哑声:“你对我感情不过尔尔,我去何处,你又何必理?我在是不在,想必也不会影响你安寝的。”
他真的要走,她又何尝能拉住?
傅缙略一使力,便挣脱开了,他直接拉开房门,快步冲了出去。
“夫君,夫君!”
楚玥追了出去。
但他步伐比她大多了,不刻意等待,楚玥根本就追不上。提着宽袍下摆追到车马房,正见他翻身上马,一扬鞭就从侧门冲了出府。
楚玥追了过去,他早已转过街角,不见踪影。
她心里急,却不好打马去追,她沐浴后仅罩了一件居家的软绸袍子,里头直接就是兜衣亵裤。
不上马还不露,一上马却是不行的。
饶是如此,守门的两近卫已低头垂眸,不敢多看半眼。
“少夫人,您……”
楚玥立在侧门外,仰首望了空荡荡的巷子片刻,拧眉站了许久,不得不折返。
……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楚玥沉默回到正院,正院已灯火通明,夫妻俩这么大动静,不管守夜不守夜的,孙嬷嬷如意梨花三个都匆匆披衣而起。
孙嬷嬷一脸急色,这怎么又吵起来了?那些个难题都给解决了,不是该很好的吗?
“唉,这好端端的,怎么就……”
楚玥微微苦笑,摇了摇头:“嬷嬷,没事的,你们去歇吧。”
她并不想细述些什么,也不想孙嬷嬷几个随她进屋,她更想安静一些。
楚玥情绪低落,孙嬷嬷看在眼里,虽担心,但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又叹,只得领着如意梨花回后边排房去了。
烛火被吹灭,搁在栏杆上的灯笼也被提了回去,庭院昏暗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夜风吹拂,楚玥忽觉得有些冷。
她怔忪许久,慢慢入了房。
少了一个人,屋里仿佛空荡了许多,楚玥把门掩上,隔绝了夜风,不冷了,只她心里依旧闷闷的难受着。
内室同样空荡,妆台侧的地面凌乱一片,图纸和那幅手书卷轴跌落在地。
楚玥上前,俯身把卷轴执起,却见上头溅湿了一片,却是香露瓶子摔碎飞溅,还正缓缓往这边渗过来。
卷轴污了一块,若非有图纸挡着,恐怕这片都浸透了。
楚玥赶紧将卷轴拾起,蹙眉印干,又打湿帕子小心擦拭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这是傅缙一腔赤诚情意,她平时是极珍爱的,忙里抽闲亲自编了绦子绑好,但凡转移,必是自己小心收拾。
他见了,眉梢眼角总掩不住欢喜之意。
思及此,心里涩涩的,很难过。
楚玥很珍重他的心意,她是真心想和他做一辈子的夫妻的。
客观问题她奈何不得,只是她清楚,这次是自己不对,愧对了他的深情。
楚玥低头,小心擦拭手书上的湿污,把卷轴摊在窗前的翘头案上晾着。
风有些大了,吹开半启的隔扇窗,已添了一丝潮意,她取镇纸把卷轴压上,望一眼黑沉泛灰的天幕。
怕要下雨了。
她担心。
他该很伤心,也不知去哪了?
……
马蹄铁落在青石板上,“哒哒哒”脆响鼓点般密集。
已是戌末亥初,夜市都将要散尽了,寂静漆黑的长街疾冲出一骑,马蹄声极急,往南城门直奔而去。
城门几丛篝火旺旺燃烧,战时守卫格外严密,离得远远,校尉厉声:“谁?出示手令!”
那膘马未停,一声低喝:“开门!”
疾马已迅速奔近,昏暗火光闪烁间,来人眉目深邃冷峻如冰,侧脸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
“大都督。”
校尉一看清,慌忙见礼,急急打开城门。
那马未停,疾冲而出。
校尉仰头看了眼沉沉的天,也不知出什么大事了,怕是要下雨了吧?
没人给他分说,又一阵繁杂马蹄声随后赶上冲出城门,是冯戊等亲卫。
紧赶慢赶,拼命打马才跟上,却听得前头主子哑声:“都下去。”
冯戊等一愣,马未停,傅缙喝:“滚!”
下意识一扯缰绳,前头一骑已奔远。
……
染了潮意的夜风泛着冷,傅缙胸臆间却情潮奔涌,滚动着仿佛要炸裂一般。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也不欲去想。
独身一骑,狂奔出数十里。
旷野凹凸不平,俯冲下溪流,马蹄子骤一个趔趄,正急速奔跑的膘马一顿,一颠。
傅缙本轻易可控,却不想控,他脚下一蹬,栽了下马。
“砰”地水花四溅,他重重的半跪在人腰深的溪水中。
冰凉的溪水覆面,他眼眶内一片潮热,终难隐忍,有什么无声沁出,随着哗哗的水流一并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今夜,他真伤透了心。
雕塑般一动未动。
许久,久到窒息的边缘。
肺叶闷闷发痛,只他的心脏更痛,刀绞般的尖锐痛感,一阵阵的,他禁不住捂住自己的左胸。
跄跄踉踉上了岸,脚下一绊,他栽倒仰躺在褐土地上,重重喘息着。
“为什么?”
喃喃,他眉心痛苦紧蹙,“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郊野黑沉寂寂,风吹茅草刷刷,墨漆的夜幕看不见尽头,“轰隆”一声骤惊雷起,闪电划破夜幕,大地一片惨惨的白。
狂风过,雨点“噼里啪啦”打下。
暮春时分,风雨渐渐褪去柔意,密集的雨点急促且大,砸得人脸生疼。
傅缙未动。
天地苍茫,寂寂四野,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重重包围。
“……情深不枉付,恩爱至白头。”
喃喃自语,他痛苦闭上眼睛。
第134章 第134章
这一夜, 傅缙都没回城。
天蒙蒙亮, 他直接去了城郊大营。
“出征在即,这几日我都在营中, 一应公务直接送过来。”
牛皮大帐内,傅缙沐浴披甲,端坐在帅案之后, 淡淡吩咐下去。
他垂目翻阅案上军务, 一夜未眠,冷峻的面庞添了几分暗色,三丈之内总觉得凉飕飕的。
冯戊小心应了,也不敢问, 候了片刻未再有吩咐, 低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怎么回事了这次?”
一见冯戊出来, 梁荣赶紧凑过来问。
他还糊里糊涂的,昨夜他不上值,才睡下就听主子连夜出城,忙带着弟兄们追出来。
唉,吵架总是知道,每回两位主子一吵架, 阴云密布的日子格外难熬。
“你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难兄难弟对视一眼,冯戊一抹脸:“行了, 主子暂时不回城, 我去把书房里头的公务先收拾过来。”
看来最近得把皮绷紧些, 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和好。冯戊嘀咕两句正要动身,却听见隐约马蹄声,一抬头,便见远远一行人正打马直直而来。
为首一个,熟悉的深紫色窈窕身影,正是楚玥。
冯戊大喜,忙转身掀帘入帐:“禀主子,少夫人来了!”
傅缙正翻阅文书的手一顿,薄唇抿得更紧,站起:“不见,就说我去了兵营巡察。”
他话罢,立即转身。
傅缙营帐特制,因那时和楚玥相连,内帐尚有一小门,只如今暂不用先使牛筋封起,封得很结实。
傅缙直接抽出佩剑,“刷刷”几声轻响割断牛筋,长剑还鞘,正要撩帘出,却听后头一柔和女声:“夫君,你要去何处?”
绣鞋落地无声,一袭深紫胡服,楚玥已立在内外帐的门帘处。
她昨夜都没怎么睡,一得讯,大清早就出城来了。见冯戊入内禀,也不等,两步并三步进了来。
傅缙的手一顿,却未回头。
身后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垂下身侧的掌,拽得紧了,“夫君为何见了我,就要离去?”
“我巡视兵营,有公务在身。”
傅缙回头,视线在她脸上定了一瞬,声音冷冷:“你来此作甚?”
“昨儿你夤夜出府,一晚上都不归,我担心。”
楚玥仰脸,微微蹙着眉心。
内帐并未燃烛,晨光帐顶的气孔漏进来,她眼下有青痕,脸微微泛着白,人看着略憔悴,很明显昨夜没睡好。
脚下尚穿的绣鞋,也未来得及换上马靴,如今绣鞋和一边裤脚被泥水溅湿,显然下马下得极急。
她这般急切地来寻自己?
傅缙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疼痛久了,人得感官渐渐变得迟滞,尖锐变成钝钝的疼。此刻忽涌起一阵酸涩,混合在一起,他都分辨不清。
“你对我感情不过尔尔,又何必如此作态?”
何必再来招他惹他?
说到底,还是难受的,他声音很哑,忍不住闭了闭目。
他的手很冰。
楚玥听得心里难受,一把抱住他,“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那你说,我听着。”
顿了片刻,傅缙反手拉她,大步行至到行军床沿坐下,“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都听着。”
他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夫妻情意渐浓,缠.绵交颈,亲昵无间,这一切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的,做不得假,她的反应也真真的。
怎么她就是不肯往心里去呢?为何就要这般处处保留呢?
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淋了半夜的雨,傅缙双眸泛着红血丝,他直直盯住她,一瞬不瞬,就等她说。
朦胧的晨光下,一夜间他的脸仿佛萧索了好些,楚玥伸手,轻轻触他的侧颜。
入手凉,怕是他昨夜淋了很久雨。
半晌,她执起他的手,放在她的左胸心脏位置,“我昨夜说的是真的,我就对你一个生了男女之情,这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
她苦笑:“你怕是不知道,本来我这辈子,都不打算涉足这些情情爱爱的。”
一个你,已是我意料之外。
掌下“噗噗”心跳,鲜活而有生命力,傅缙动了动唇,忍住没说话,只听她说。
楚玥仰头,看头顶那个铜钱大小孔洞,透出一束天光:“你知道的,我和这世间的女子比起来,总是那么不安分。”
她对内宅不感兴趣,对各种宴会夫人外交兴致缺缺,德容言功态度漠然,女规女诫更是深恶痛绝。之所以学,之所以遵从,全因生存需要。
这个该死的封建社会。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将来需要嫁一个人,生个儿子。毕竟出嫁从夫,老来从子,不是吗?”
楚玥挑起唇,一丝微带讽刺的笑,须臾敛起,她说:“那时候我小,不知婚事全不由己,便幻想着,嫁个病秧子或者低嫁,他死了或者生了孩子,我便别府另居,自由自在。”
“松州别院的原稿,就是那会儿画的。”
“打幼时起,我从来想过男女情爱。”
爱情使人降智,爱情总让人做出各种不理智的决定,若所托非人,就是灭顶之灾。偏偏她的要求在当下看来是如此之高,所托非人的几率差不多百分百。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绝了这个念头。”
太奢侈了这玩意,不是她这种人能要得起的,她没有飞蛾扑火的执着和热情,前世今生,她总是一个过份理智的人。
傅缙眉心一蹙,立即就接口:“我和旁人的男子怎同?我就一个你,从没想过任何人。你要做什么,我也从来没有微词的。”
他一直都是非常尊重她的决定的,支持她,鼓励她,帮助她,尽他所能。
“我待你如何,你不知道么?!”
说到最后,他声音大了起来,委屈又气愤,压抑了一夜的情绪剧烈翻涌起来,他忍无可忍,“霍”地站了起来,在帐内重重走了几步。
“我知,我都知!”
楚玥大声回道:“所以,我才对你生了情。”
狗屁的生了情!
傅缙气得急了,怒道:“你这般就叫生了情?”
处处保留,前瞻后顾。
“你以为这是两军对垒排兵布阵吗?”
说到底,还是感情不够,永远把握好那个度,一个不妥,立即抽身。
“为什么?”
傅缙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呢?没有遇上合适的人不谈情爱,他理解,可是她不是都说知他了吗?
那为何还要这般裹足不前呢?
傅缙几步上前,将她拉起箍住,另一只托着她的下颌,紧紧盯着她,“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俯下身,一双泛着血丝黑眸逼至咫尺,神色绷紧到极致,显得冷厉,只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他憔悴的容颜。
全因为过分在乎。
心中骤一恸,目中忽泛起潮意,楚玥深喘一口气。
为什么?
为什么?
“其实我胆子很小,是个胆小鬼,总是怕这怕那的,每走一步总要左右权衡,唯恐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趋吉避凶,性格就是这样。
可回忆上辈子,却没这个毛病的,那时她冲劲无限,一往无前。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楚玥怔怔。
其实说到底,还是安全感不足,两个世界社情相距太过遥远,一个人身处不友好不安全的环境,戒心总是下不去了。
所以她做每一件事都小心翼翼,像鼹鼠一般,除非不得不走的关头,否则她确定不了安全是不会肯冒头的。
至于,这段在她潜意识里已判断属于非必须品的爱情,其实也是她不肯改变,她潜意识里的理智已经制止了自己,觉得这程度已经足够了。
已经合适了,不能更多的。
楚玥怔怔看着傅缙,动了动唇:“对不起,是我不好。”
或许在她的立场上,她没做错。
但在这段感情里,在面对傅缙的一往情深,她却显得格外的自私。
“错全在我。”
怔怔的,她的泪落下来。
滴在傅缙的手背上,如烫伤一般,他倏地松开手。
胸腔一阵钝钝的痛,傅缙喃喃,却说不出话来。像旺旺的炭火燃烧到了尽头,不管他怎么使尽浑身解数,都徒劳无功。
未曾言语,他却看懂她目中之意,一种悲怆袭上心头,他摇着头:“你走吧,让我安静一下。”
哀伤泛凉,一再逼问,其实是为了前进的方向,骤发现,希冀遥远无法触及。
炭火燃尽,成为灰烬,冰冰的冷,将他淹没。
……
傅缙这次没有争执吵闹,也没有发怒离开,他说他想安静一下。
人怔怔着,目光一下子黯了,似失去了希望。
此后直到出征前夕,两人都没有私下碰过面。
公众场合倒是见过的,只基本少有对视。不似以往他神色或愠或冷,又回避她的目光。这回统统都没有,没有了那种刻意,他只是沉寂了下来。
仿佛心灰意冷。
“宁儿,你和姑爷是怎么一回事了?”
两口子出了问题,连赵氏都知道了,是孙嬷嬷见真不好,悄悄回去报的讯。
赵氏焦急,一见人就急急拉着进了内室。
楚玥坐下,没有说话。
闺女历来主意大,赵氏反复问不出,无法,急道:“宁儿,姑爷是个好的。”
她苦口婆心:“这世间风流才子多,良人却难觅,少年夫妻,当好生珍惜才是。”
“我知道的阿娘。”
楚玥真的知道,她从未打算过放开他的手。
出了楚家,天际最后一缕残红,她抬目看了片刻,翻身上马:“去城郊大营。”
他想安静一下。
好。
三天时间,怎么也够了。
在大军再度出征的前一天,楚玥于傍晚诸事理妥之后,又去了一趟城郊大营。
抵达城郊大营,已彻底入了夜。
篝火熊熊,红光闪烁,整个都大营安静了下来,因下半夜即起身着装准备,非巡逻的兵卒经已歇下。
“世子爷呢?”
直奔中营,距一段距离,楚玥就下了马,她行至灯火明亮的帅帐之前,没让禀报,只问梁荣。
梁荣禀:“主子已洗漱,差不多要歇下了。”
楚玥掀帘进帐,内帐正好有亲卫捧了铜盘等物退出,她摆手让不需见礼,缓步行至内帐帘前,掀起进了去。
傅缙一身黑色扎袖武士服,正在解袖口束带,他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不知想什么,连楚玥在外帐都没发现。
只一掀帘,他察觉了,回头一看,却一顿。
“夫君。”
他垂下眼睑,“你来此作甚?”
粮草军备,她不是该和陈御一起吗?
“诸事已妥,我嘱咐了陈御,明日去和他汇合即可”
楚玥行至他近前:“从这边过去更近些。”
傅缙垂眸,须臾抬起,他两三下把束带扎回去:“那你在这儿歇。”
他转身要走,却被一个柔软的怀抱在身后抱住。
“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傅缙立在原地,他现在不愿意听这些话,抬起手,要拉开她箍在他腰间的手臂。
楚玥轻声问:“你真要把我推开吗?”
第135章 第135章
楚玥轻轻问了一句。
静默。
傅缙身体一顿, 那两条纤臂从后绕过他的腰腹,他的手已搭在她的腕子上, 本欲扯,动作一滞。
他一动不动, 僵立在原地。
内帐烛火已灭了大半, 仅余两支在角落摇曳,半昏半明的,他微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傅缙到底没再扯开她,但他也没吭声没动,保持方才那个动作, 沉默着背对她立着。
楚玥侧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料,熟悉的体温透了出来。
她闭目感受片刻, 睁开眼轻轻松开他, 绕到他身前,“时候不早了,明儿还得早起点兵,咱们歇下了可好?”
傅缙垂眸, 没动, 也没答话。
楚玥没在意, 她抬手, 给二人解衣。
束袖, 衣带, 外衫、发簪、一件接一件, 傅缙抿了抿唇,没有阻止,任由她把自己打理托妥当。
楚玥也解了外衣外裤,把蜡烛吹了,牵着他摸黑到了行军床前坐下。
楚玥先躺下,她挪到里侧,将外侧腾出来。
吹了烛火后,室内一片黑,缓了半晌,才朦朦胧胧能看到室内轮廓。
那高大的黑影坐在床沿。
坐了好半晌,傅缙才动了。他躺下来,扯过薄被盖住身体,一翻身面向床外,闭上眼睛。
到底还是躺下了,哪怕现在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楚玥松了一口气。
又想起他方才的反应,心底一阵涩涩。
心疼他。
傅缙身材高大,肩背宽厚,即使躺在最外侧的床沿存在感也极强。她慢慢靠过去,拥着他的背,也闭上了眼睛。
慢慢来吧,是她不好。
……
楚玥不知道傅缙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寅正时分,他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匆匆梳洗,亲手助他披甲,最后楚玥取出一大一小一蓝一红的两个荷包。大的装了治伤止血退热的药丸和药散,每次出征都必备了的;小的那个,里头装了一个平安符。
前线军士的家属,总更容易迷信一些,无从使力,只能寄托于神佛。楚玥哪怕经历过一回玄之又玄的事,但她依旧不迷信,只随着战事开始后,她渐渐也不介意信一信求一求。
把那个红色的小荷包也稳稳揣在他怀里,楚玥退后一步,道:“夫君战必胜!”
帐内灯火明亮,她匆匆拢了一件软绸袍子便起身替他披甲,柔软的乌发披在身后,浅红的软绸衬得她肌肤胜雪,柔和的烛光映在她的侧颜上,那双微微翘起的美眸目光似水,清澈柔和。
傅缙垂眸。
须臾抬起,未曾与她对视,“嗯”了一声后,转身大步离去。
内帐不大,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楚玥的视线内。
楚玥目送他走了,梨花捧着她的衣物进来,她回神:“好了,我们快些更衣吧。”
莫要妨碍亲卫收拾营帐。
……
楚玥出帅帐之时,天还黑着,不过整座大营都动已动了起来。
她赶忙折返城池方向,先和陈御汇合。
待到时,陈御已在城门口等着了。
他正和送行的楚温说着话。
楚温任邓州刺史,大军再次往南征伐,他并不挪动。不过也早早起了,在城门处相送各人。
楚玥奔进,喊了声:“爹!”
父女告别,楚玥有公务在身,楚温就不废话了,只抚了抚她的发顶,嘱咐一句:“切切留神,保重自己。”
又添了句:“你和姑爷都是。”
“我会的。”
楚玥应后,未能多留,嘱咐一句多多保重,便和陈御一起往粮车方向急追而去。
天已渐渐亮了,云层很厚。
远远往大营方向望去,旌旗漫天,黑压压的甲兵遍布四野,骤一声齐声呐喊,仿佛天地间都震颤了起来。
楚玥精神一振。
私事要紧,战局更加要紧,出征在即,她收敛心神,先全力打理手手头诸事。
……
其实比起上一次出征,这次的氛围明显好多了,诸战将谋臣精神抖擞,军中士气高昂。
概因先前的邓州一战后,局势已变,宁军携此大胜,已彻底反压西河王。
这边安抚百姓,收拢诸城,招降溃逃敌卒,补充军备粮草,牢牢稳住往南推移的战线,忙得是不可开交,蒸蒸日上。
而西河军那边,却是截然相反。
大败一场,不但失去了才到手的邓州,还损兵折将,兵士伤亡溃逃者高达十万以上,元气大伤。
惨败,急逃,胆丧心惊,损伤惨重,又逢绵绵春雨兜头而下。西河王年纪不小了,快六十的人,这么一记重创,他受不住,好不容易安全后,当即病倒。
病逝汹汹而来,一度不起,底下两个儿子争位却争得如火如荼。
世子申彻个人能力固然不及庶弟,但他胜在乃王妃所出,不但是名正言顺的嫡长世子,且母家实力强劲,这是都是章夙不能比的,不管是他本人还是身后的人,都不允许王位旁落,不顾一切使劲浑身解数。
章夙不知道这关头此乃大弊吗?
不,他深知。
但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就能解决的,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这正是宁军进攻的最佳时机。
堪堪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宁王和傅缙都无需多商议,立即决定,挥军栗州。
……
如今宁军兵马三十万,浩浩荡荡出了邓州,往西南逼近栗州。
西河军也算反应迅速,据闻是西河王重病中挣扎而起,任亲弟合阳侯为帅,整肃兵马,严阵以待。
“栗州扼东西咽喉,一旦取下,西和直逼西河王老巢,南可渡江南下。”
这也是一处关键之地。
这类地方基本有个雷同的特点,就是天险屏障甚多,攻伐难度大。
只不过和邓州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傅缙睃视疆域图,食指虚虚两点:“我们先取临和和屏山关。”
“硬攻临和,突袭屏山关。”
相较而言,屏山关天险,硬攻伤亡大,宜智取。先全力硬攻临和,西河军必要援,在敌军注意力全部在临和之时,骑兵营绕小路飞袭西屏关。
傅缙的目标,第一战取下此二地,失去两处屏障,栗州就容易多了。
“很好。”
宁王和傅缙低声商议片刻,立即点将安排诸人任务。
楚玥照例抓的后勤军备粮草,这些妥当已是大善,前线任务不用她这边的人。
点到她,她起立大声应了,转身离开前,睃一眼傅缙。他声音沉凝,稳重依旧,只人是瘦了些,养的这阵子又白费了劲。
出了帐,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她匆匆回自己营帐一趟。
楚玥的营帐,和傅缙的帅帐内帐相通。
他这边也安静下来了,军令悉数发下,他正准备出发。
见楚玥来,冯戊等亲卫无声退下。
他抬目看了眼。
楚玥上前,仰脸看他,“我等你回来。”
不上战场,不知道有许许多多的忌讳,楚玥俱悉数遵从,很多字眼不适合说,千言万语就汇成这么一句话。
她握了握傅缙的手,照旧将那两个荷包塞进他怀里。
那个装了平安府的,密密贴着他的胸膛安放。
傅缙“嗯”了一声,垂眸看她放好。
须臾,他道:“我出去了。”
“好。”
傅缙看她一眼,沉默片刻,转身出帐。
楚玥目送。
帐帘晃动,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其后。
那日过后,两人相处模式大致就是这般。
食同桌,睡同衾,傅缙没有推拒或者生气,日常也说话,就是少,比起争执之前,少了许多许多的缠.绵亲昵。
傅缙伤了心,他黯然沉寂下来。
楚玥没有气馁,先前一直都是他在主动,这次她主动一下怎么了,她想重新温暖他的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天阴天,云层很厚,辰正时分,天色依旧昏昏沉沉的。
这几天天气都这样,仿佛酝酿着下大雨,但最终还没有下。
大军征战,自然不会等这场不知何时会下的大雨,一时“隆隆”鼓声大作,黑压压的大军急速往临和涌去。
临和是座古城,城池不小,城墙也够高,如钉子一般钉在原野上,守卫着后方的栗州。
只相较起邓州栗州这种大城而言,临和还是不够看。宁军兵强马壮,攻伐城池经验也十分充裕,围攻两个昼夜,便全线告急,合阳侯申信不得不全力来援。
宁军今非昔比,兵马数量已胜于西河大军,攻伐未停,仍有余力掉头和援军展开大战。
硝烟滚滚,“轰”一声惊雷起,闪电在越压越低的厚重乌云中闪烁着,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狂风暴雨,兜头而下,浇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是酣战到了如今,却是谁也未肯停下。
章夙勒马立在中军帅旗下,看喊杀声震天的战场,还有远远仍处于混战中的临和城。
他唇角抿得极紧,据报,临和城战况并不好,最多再坚持两三个时辰,再不得援,便要告破。
人人神色沉凝,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却不知屏山关有危机逼近。
直到哨骑顶着暴雨艰难狂奔而来,“报!”
“屏山关遭遇敌袭,守军不足,急待援兵!”
骤不及防,吃了大亏,若无援兵,屏山关危矣。
只是眼前大军已尽数投入大战之中,战局胶着,一时抽调不出。
唯有帅旗下的万数精兵可调遣,要么是西河王和合阳侯的亲信精兵,要么就是世子申彻或章夙的。
只合阳侯体弱不会武,西河王和他的这些亲信精兵,守卫主帅,不可轻动。那么剩下能调遣的,申彻或章夙任选其一。
电光火石,章夙一夹马肚上前,“叔父,此事交予侄子!”
他垂眸拱手,暗自等待。
果然,下一瞬,申彻疾声道:“叔父,还是让侄儿来!”
章夙微不可察挑了挑唇。
他这嫡兄,果然中计。
屏山关突袭,显然是敌军一早定下的计谋,准备充足,情况不妙,偏偏己方抽不出多少人马去援。
援军赶过去,报住屏山关固然好;倘若真不幸,那申彻的命也一并留下罢。
他受够了这个愈发愚蠢无大局观的嫡兄。
至于屏山关那边,有老将赵年在,威信足主意定,也不怕申彻胡乱指挥影响最终战局。申彻几千人都是精兵,这边确实已拨不出更多兵马了。
一瞬间,章夙已权衡了利弊,立即给申彻设了套。
申彻身边得力谋士不在,果然中计,兄弟二人争了一番,成功将差事“抢”到了手。
章夙目送申彻率军冒雨远去,招来心腹,耳语几句。
……
天像破了口子,暴雨又急又猛。
酝酿了这些天,乌云积攒得极厚,连续下了大半天,这场瓢泼大雨依旧毫无停歇的迹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原野上积水渐多,人马践踏泥泞遍地,混杂着血液尸体,赤浑一大片,血腥味冲天。
陷在泥泞中的激战仍在持续。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敌将颈腔的热血喷溅在脸上,下一瞬就被暴雨冲去,傅缙抹了一把脸,“传令,入夜之前,必须取下临和!”
临和城头的激战,已进入最后时刻,秦达杨朔怒声高喝,檑木同时轰开了摇摇欲坠的城门。
临和城破。
傅缙令鸣金收兵。
同时,他得讯,屏山关已下。
讯兵禀:“俘获西河王世子申彻,陈将军问如何处置?”
“申彻?”
傅缙沉吟片刻:“按住消息,悄悄放他离去。”
这个人,留在西河军中比俘获有用太多了。
兄弟相争,人心不齐,才是最有利于他们的。
当然,这是最好的展望。
傅缙有猜测,这西河王世子出现在屏山关,未必没有那章夙的手笔。
不知这章夙有没有后手?
屏山关距离西河大军及栗州还有些路程,人放了,能不能活着回去看申彻的本事。
反正傅缙总不会再派人护持的。
天已全黑,大雨哗啦啦地下,令罢,他立即率军往新得的临和而去。
……
楚玥一直担心着前线战况。
确切来说,她更担心的是傅缙安危。
此战,己方优势不小,想想噩梦中宁王才是最终胜利者,对战局她心态总要更稳一些的。
她反而更担心身处战场的傅缙。
毕竟不管怎么样的胜仗,总少不了死人的,不管敌方己方,还是小卒将领。
翘首以待,暴雨倾盆,蓑衣斗笠都顶不住了,又在里头多垫了一层油布。
等到入夜,终传胜局收兵,她大喜,问亲自来报讯的赵禹,“大都督呢?他可安?”
哗哗的暴雨中,却听赵禹道:“大都督负伤了。”
楚玥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急问:“伤势如何了?”
赵禹摇头:“我不在大都督身边,不知,只闻军医去了一趟。”
楚玥喘了一口气,受伤也有重有轻,傅缙是一军主帅,他伤势若重,不可能只闻讯传军医,不知伤情的。
应是轻伤。
判断是这么判断的,只一时未曾亲眼见到,一颗心就悬起放不下,她立即道:“我们赶紧过去!”
一行人急赶而上。
只大军队伍拖得甚长,尤其逢大雨,等她一路追了上去,中军已入临和城=。
她拽了人问好几次,才得知傅缙在临时划拨的城东大营。
楚玥打马赶至。
黄光点点,临时大营的各处檐下举起火杖,只天黑沉,光亮被压得最低。
不断有归营的兵卒涌入,伤兵呻.吟,抬着担架的人不断奔跑着,很乱,根本找不到人。
楚玥不断询问,这时雨终于渐渐小了,她便把遮挡视野的斗笠和妨碍行动的蓑衣都解了。
问了许久,终有个副将手一指,“大都督正在那边廊下。”
那廊下并不远,大约三四十丈在,只是人流不少,天色又暗,看不见。
楚玥一喜,连忙拨开人流,往那边奔去。
希望他伤是无妨碍的轻伤。
第136章 第136章
傅缙的伤, 确实是没什么妨碍的轻伤。
与敌将缠斗间,有箭矢直奔他咽喉而来, 他回刀打落,被敌将趁机急攻, 划伤左上臂。
也就半寸深一指长, 很轻的伤,唯一就是在雨水中泡得久了,失血略多伤口发白。
没什么妨碍。
包扎以后,他卸下湿透的铠甲,换了一身玄色扎袖武士服, 巡察临时兵营。
大军虎威正盛,这临时征用的兵营还算规整,没什么问题。巡罢, 傅缙立在辕门不远处, 正看不断进入个个脸色发白的兵卒。
“看来,这驱寒姜汤得多熬几天。”
他身边站着樊岳,樊岳说罢,他颔首赞同, “还有药材郎中, 也要尽量调度征集。”
这些不需要多商议的, 两句便说罢,
正事说完, 营也巡过, 得了些闲暇, 樊岳便勾着傅缙的肩:“诶,你和玥娘又闹什么别扭了?”
这一对近日的不妥当,众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其中以樊岳为之最。作为多年至交好友,他了解傅缙,傅缙这状态很不对劲啊。
不是指军政公务的,而是说他私底下的情绪。
寥落黯然,郁郁难欢。
樊岳还真没见过他这种状态,就算昔日那楚姒压在头顶上当继母,傅缙平静的表面下都是斗志昂扬的。
他真担心了。
这回怕不是小打小闹的别扭。
只樊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楚姒和楚家的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啊?
想,想不明白,问的话,傅缙只道:“无事。”
嘴巴闭得比蚌壳都紧。
他翻了个白眼。
问问不出来,樊岳只得苦口婆心劝:“你们成亲快四载了,多少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怎这会反气馁上了?”
楚家那时都没这般呢,还有什么问题能比楚家的事更难?他都想不通:“找个合心意的媳妇儿容易么?你不看看我?”
反复劝了又劝,傅缙始终沉默不语,樊岳长叹一声,语重心长:“承渊我旁的不说,就说最后这么两句,我看玥娘是真心在意你的。既然你在意她,她也在意你,那还有什么事儿是解决不了的?”
“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就这么过?”
最后这两句,让傅缙身体一僵,喉结上下滚了几下。
有反应就好,就怕你没反应。
“既然心里还是不想的,那就振作些,想开些,有人在,没什么是不行的。”
樊岳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回你受伤,我让赵禹去报讯,特地让他不许说伤势轻重,你看着吧,玥娘必定紧张得很呐!”
“说不定,这会玥娘都赶到了。”
一句话入耳,傅缙眼睫动了动,下意识抬起眼帘,往辕门方向望去。
这一望,他目光立时顿住了。
熙熙攘攘的辕门后,一个纤细娇小的紫衫女子正拨开人群往这边来。
天还下着小雨,但为了方便寻人她把斗笠蓑衣都扯掉了,鬓发衣裳湿漉漉的,有水珠顺着下巴滚落,近得水汽久了,她脸色泛白,很是狼狈。
只她没顾得上自己,一边急急拨开人群挤过来,一边仰脸左右顾盼。
天很黑,火杖光线有限,她努力睃视未能寻着,只傅缙视力极佳,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一下子就映入眼帘。
他呼吸一顿。
只未等傅缙反应,她也同时看到了他,那张狼狈的俏脸一下子露出笑意。
“夫君!”
她扬声呼唤,趁着大伙儿闻声一停,她快步冲了上廊。
“你伤到何处了?伤势如何?”
一叠声地问,傅缙垂眸,火光明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张欣喜的脸极清晰。
他说:“无事,左上臂擦伤而已。”
楚玥顺着他动作摸了摸,衣裳下头有一圈布料,有些厚,但还好。看他站得稳稳,还能巡营,这伤确实是很轻的伤。
她彻底放了心,露出笑,须臾忙嘱咐:“你带伤淋了雨,还长时间,等会儿驱寒去湿的汤药记得喝。”
怕他风寒发热,毕竟出征前他就淋着半夜的雨,这些天工作强度大,情绪还不高。
这汤药得叮嘱熬得酽些,回头她盯着他喝。
楚玥说着,摸过傅缙伤处的手一滑,顺势就扶住他的手臂。
这么一扶,她眉心一蹙。
薄薄的衣料,体温透出,掌下的温度,却比明显平时要高出一些。
楚玥拧眉:“你发热了。”
……
傅缙身强体健,鲜少有生病的时候。
但众所周知,这类人要么不病,要么就病势汹汹。
傅缙发了热,初时他还不觉,被楚玥说破也不甚在意,只皱眉灌了汤药被催促躺下没多久,很快就高烧起来。
楚玥安置他服药睡下,便去安排事务。她心里惦记着,以最快速度安排妥当,匆匆折返,一入内室,便觉不妥。
傅缙的喘息有些重。
一摸,入手滚烫,他双目紧阖,听见声音只勉强睁了睁眼,无力阖上。
“夫君?”
楚玥大急,连声急唤大夫,又打发人去叫陈御,备药材敷冷帕,好一通兵荒马乱。
傅缙病势汹汹,高热不退。整个临和都惊动起来了。正在城中各处忙碌的宁王及诸人立即赶至,上下都心焦得紧,宁王连声催促陈御快快用药,先把温度控制住再说。
连续灌了两帖药,高热终于开始降了,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下半夜,又开始反复。
这般反复折腾了好几次,直至次日傍晚,情况才堪堪稳定下来。
诸人大松一口气。
楚玥用冷帕擦了一把脸,出来对宁王道:“既大都督情况已稳,殿下且先好生歇歇,不然他即便醒了,心里也难安。”
宁王一直惦记这边,傅缙温度下降他匆匆去处理一些要务,得讯反复又折返,这一天一夜的,这眼睛都泛红了,疲乏得很。
宁王点点头,傅缙情况好转,他的心也能放下,嘱咐楚玥也好好歇歇,他便回去了。临行前有叮嘱,若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他。
楚玥一一应了,送走宁王,一并送走探病的樊岳陈瓒等人,吩咐冯戊等轮班安排休息,才得空折返内室。
她却没什么去歇的心思,坐回了床沿,又给傅缙润一润唇。
何曾见过他这般病弱的模样?
往昔矫健有力精神奕奕的男人,如今无声闭目躺着,脸色苍白,唇色寡淡烧得干涸起皮,甚至有些许开裂。
这回他真是受了大罪,人的精气一下子抽空了一般,虚弱躺着。
楚玥心里涩闷,抚了抚他仍有些烫手的脸,回头问:“药好了没有?”
“快好了!”
冯戊亲自去催促,很快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汤药回来,浓郁辛涩的苦药汁子味道立即弥漫内室。
调整了药方,但依旧难闻,想来也难喝得紧。
楚玥亲自给傅缙喂药。
待药碗温度差不多了,她坐在床头,在冯戊帮助下将傅缙扶着坐起,将他半抱倚在怀里,头仰在她的臂弯处。
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的喂,幸好傅缙这会有些下意识反应,会吞咽,喂药比之前容易。
只饶是如此,也很是折腾了一番,一边仔细喂着,一边用帕子擦拭唇角溢出的药汁,许久才完事,小心翼翼把人放回去躺下。
楚玥出了一头汗。
只是她还顾不上自己,因为这药服下去,傅缙很快会发汗的。
她立即命冯戊等去兑温水来,她则去取干净的寝衣,巾帕被褥一一备妥,等傅缙一发汗,立即给擦洗换衣裳。
反复几次,折腾到深夜,才算消停。楚玥又给傅缙喂了几回水及稀粥,完事以后,她累得眼前都有些发花了。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了,吩咐冯戊去换班歇,她想着自己再盯一会,没事才去屏风后躺下,不想坐着坐着,却还是没撑住,趴在床沿就睡着了。
……
幽深的夜里,墙角枝形连盏灯上的蜡烛悉数燃起,内室灯火通明,极亮,也极安静。
“啪”一声轻响,有一支蜡烛上的火焰爆了一下,傅缙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
模糊了一息,视线清晰起来,他人躺着,身体少见发虚乏力,恍惚一瞬,他目光移向床沿。
入目一个乌黑柔软的发顶,鬓发却有些凌乱,她侧脸枕着手臂,趴在床沿睡着了,脸色有些白,眼下青痕明显,很憔悴。
她照顾了自己一个日夜,傅缙知道。
他高热人事不省,没有反应,但意识混混沌沌还是有的。
一双柔软的手轻触他的额头和手,给他反复换着巾帕,往日柔和的女声透着焦虑,连声催促询问,她给他喂水擦身,将他搂着怀里喂药,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这些,他都知道。
傅缙怔怔的。
他想起了病倒前樊岳说的话。
“我看玥娘是真心在意你的。”
眼前浮起骤寻到他时,她那张笑靥乍现,极欢欣喜悦的脸。
又想起樊岳问的“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就这么过?”
不。
他自然是不想的。
那日她来寻他,从背后搂抱住他,问他是否真要推开她?
当时他萧索寥落,对一切都失去兴致,却不敢真的推开她。
到底还是怕这么一推后,将她彻底推出自己的生命中。
傅缙闭上眼睛。
对,他承认,他还是割舍不下,放不开。
哪怕她心防重重。
心里酸酸涩涩的,很难受,他睁眼,伸出手,慢慢覆在她的侧脸上。
细腻柔润的触感,熟悉的温度,无法抑制,他的心颤动。
“夫君?”
楚玥睡得浅,他一碰,她就醒了过来,抬头惊喜,忙挨近摸了摸他的额头,“你醒了,我去唤人,……”
“无需。”
傅缙微微摇头,高烧后他的声音低哑发虚,喉咙一动干涸发涩,他一撑床,慢慢坐了起来。
那只手在她脸侧轻轻摩挲,指尖划过她眼下明显的青痕,他定定看她,哑声问:“真不行吗?”
对他的感情,真不能再进一步吗?
他不急,他愿意等的,慢慢来也是行的,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甚至五年十年。
给他一个盼头,好不好?
他脸色还白着着,高烧过后病容憔悴,一瞬不瞬看着她,烛光映照下眸中两点苍白光影,很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能粉碎。
这一瞬目光,楚玥的心被震动了。
忽落下泪。
“我努力,好不好?”
她捧着他的脸:“我会努力的,好不好?”
她愿意做出承诺,但她不愿意骗他,她能答应的,是她可以做到的。
“好。”
傅缙喉结滚动,哑哑应了她一声。
这个答案不代表什么,却似光亮,一下子将他心底残留存的那些萧索黯然彻底驱逐出来。
这样就好。
他想他是愿意的。
他愿意妥协,愿意等她。
心潮起伏,翻涌奔腾,他一把抱住了她,紧紧的,用尽他所有力气。
“好!”
我等你。
第137章 第137章
大雨一连下了三日, 到了第四日清晨,灰沉沉的雨云终于退散了,旭日自东而出,金红的艳阳覆盖了这片水汽浓重的大地。
气温迅速攀升,仿佛一下就跃入了盛夏。
“东边的沟渠再挖得深一些, 将水快些排尽, 再重新堵上。”
楚玥指挥人加紧排水, 回身又吩咐另一组人:“石灰抬过来,略撒一些,够即可,勿多, 这东西没给腾多少。”
仔细嘱咐了,而后看了一阵,太阳很晒,她也顾不上歇, 立即往粮仓方向去了。
她还得回去盯着湿粮暴晒情况。
回去以后,见陈御已经在督促, 她笑着打个招呼,二人分头巡视指挥。
“也幸好阳光这般猛,否则也是麻烦。”
随军的,路上的, 粮食都湿透了, 要是再不晴, 非常麻烦。陈御说:“干草黑豆吃紧, 粮食也有些短了,得加派人手运来。”
干草和黑豆是战马吃的,再拌上燕麦,才能让战马饱腹的同时,补充一定营养,以维持足够的精力。干是必须,战马不能多吃湿粮,不然容易生病。所以非常紧缺。
另外这几日病号非常之多,粮食消耗快,也得抓紧补充。
陈御和楚玥略略商量,立即安排他们手下的校尉和兵甲出发,去接应自粮草大营运来的粮食草料。
青木领了这任务,楚玥又嘱咐几句,让他安排商号多补充药物和姜。
青木领命,匆匆点了人就出发。
楚玥没歇半会,翻身上马又往城东的临时大营去了,这几日风寒发热的兵卒很多,得注意隔离和医药。
她手头上的事情非常之多。
刚取下临和,又逢连日暴雨士兵多病,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急待解决。楚玥除了自己本身负责和被安排的,还自动请缨揽了好些,把自己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从早到晚,马不停蹄。
等到统统打理好,天都黑透了,她匆匆打马,回到衙署一侧夫妻暂居的二进宅子。
入得二进,檐下灯笼早点亮了,正房灯火通明,她抱着几本公文和册子才要入屋,傅缙已经迎了出来。
傅缙一身藏蓝扎袖胡服,乌木簪束发,他心结解了,人精气神迅速提升回来,本就是个身强体健的,昨日退了烧,今儿下床走动活动自如,看着已和平时无异,就是脸色仍有些许苍白。
不管是楚玥还是宁王,都一意让他好生休养,养好身体再说,诸事勿理。
所以傅缙今儿很闲,翘首以盼,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才见人回来。
“都戌正了,怎这么晚?”
他牵着楚玥手入屋,屋里洗漱的水早备着了,他拧了巾帕给她。
楚玥接过,抹了一把脸,舒服吐了一口气,笑道:“这几日事多,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浑身汗津津的,笑嘻嘻亲了他一记,“我先去洗洗再用膳。”
楚玥饿得慌,洗了个战斗澡就出来,夫妻俩手牵手去用膳。
多年习惯使然,她食相优雅,但肚子饿吃得明显要略快一些。
傅缙皱着眉给她夹菜,又挑了鱼刺将鱼肉搁在她碗里,“午膳吃了什么?”
楚玥食量小,晚膳尤其克制,少见这般模样的,明显是饿得狠了。
她将他夹的菜都吃全了,笑道:“吃了烧鸡牛肉,还有菜米饭。”
中午倒是吃得不少,就是忙得脚不沾地早消化完了。
这隐含的意思,傅缙当然听懂了,他眉心皱得更紧:“本就多安排了事给你,其余的,你又何必揽?”
弄得这般的累。
中午她没能回来陪他吃饭,忙些什么,稍稍一问就全知道了。
傅缙其实不同意她这般忙累,她身子娇弱,万一累病了怎么办?
“没事,还行的。”
楚玥含笑,应了一句。
傅缙不知,其实是她想更努力一些。
既那天她答应了他,会努力的,那她就会竭尽她的所能。
其实楚玥很清楚自己的毛病,这也是这问题的症结所在,她这人危机感太盛了。
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不管怎么说服自己,仅仅靠爱情,实在不可能让她后顾无忧的。这不是傅缙的问题,他已经做到了所有他能做的了。
她期盼,能彻底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新帝登基,自然大封功臣,她想现在更拼命一些,给自己攒多一点功劳,争取能得一个上档次一些的恩封。
不要那种一招牌下来砸死一大片的。
如果后续她真有幸能攒够功勋,得一个能让她腰板挺直的爵位,不过是抛开一切去谈一场恋爱罢了,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为了他,也为了自己,楚玥抓紧一切能抓紧的,哪怕临和诸务不过小事,她也不肯懈怠半分。
当然,上述心事就不给傅缙细细说了,好不容易和好,除非真事成,否则楚玥不打算再提。
“你放心,我会注意身体的。”
“下回莫这般赶,事有缓急轻重,一件一件慢慢来不迟。”
“知道了。”
快睡觉了,楚玥也不暴饮暴食,感觉六七分饱,就搁下筷子。
她搂着傅缙的脖子,蹭了蹭撒娇道:“我这不想你么?想快些回来陪你。”
不知何时点亮的甜言蜜语技能,越说就越发流利,听得傅缙唇角翘起,笑骂他一句油嘴滑舌。
他含笑,直接就着这姿势,托着腰臀就抱起了她。
她笑意盈盈,挨挨蹭蹭,附耳嘟囔:“是真的,我才没骗人,就是想你了……”
听得傅缙心花怒放,蹭得火气也上来。他不管心灵还是身体,都十分之想和她亲密无间,快步入了里间,一将人放在榻上,唇就挨了过来。
很温柔很缠.绵的一个亲吻,楚玥细细回应了,渐渐地,感觉他力道大了也急切起来,伸手扯她衣襟。
她连忙按住他的手,急道:“不行!”
傅缙微微松开,重重喘息道:“无碍,我病愈了,明日也不用再吃汤药。”
他微微蹙眉:“宁儿,我想和你在一起。”
自打昨日和好就想了,他急切和她合二为一,想用最激烈的动作,去感受她的真切存在。
墙角烛火摇曳,屋内半昏半明,他目光期盼,看得楚玥心都软了,“那好,就一回,……”
她喃喃,被他重重覆在身上,她紧紧抱住他,仰躺了下去。
这一场欢.好来得又急又快,结束后两人大汗淋漓。傅缙用尽全力,只一回,楚玥就觉吃不消。
两人重重喘着,拥抱在一起,亲吻,交缠,甚至不想短暂分离,起身去清洗。
楚玥本就疲累,眼皮子有些撑不住,宽厚的大掌轻抚她的脸颊,一个吻落在她的耳垂,“睡吧。”
“嗯。”
她脸上仍有汗渍,呼吸却渐渐平缓下来,长翘的眼睫安静阖着,莹白的脸颊仍有晕红。
身体紧贴在一起,感觉心格外柔软平静,他细细端详,俯身亲吻她。
“宁儿。”
他低低呢喃,楚玥动了动,迷迷糊糊蹭了蹭他的颈窝。
凝视许久,他才肯阖上双目
这一觉睡得好极,次日天色大亮,两人才起了身。
楚玥忙不迭爬了起来,一边快快梳洗,一边抱怨梨花没叫她。
她瞥了傅缙一眼,他含笑看过来,起身下床动作不疾不徐。
他目光清明的很,显然醒了很久了,就是没喊她。
楚玥没敢抱怨,朝他皱了皱鼻子。
当然,她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傅缙今日面上苍白尽褪,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是好全了。
楚玥事儿多,但她没忘记先拟了菜单,让他中午吃些清淡有营养的。
仔细交代了冯戊,后者一一自己记下,有不确定的还多问了几句。
两人一问一答,傅缙微微挑唇看着。
他心情极好。
当然,他还是没忘抱怨的,“你午间怕是又不得空回来了。这手头事儿忙完,切记勿再揽了。”
楚玥忙哄他:“你不是说今儿出门了吗?你怕比我还忙,我得空也没法子一起用膳。”
傅缙病愈,自然不肯闷在屋里继续养着的,一摊子事等着他。
只能今晚再见面了,楚玥笑道:“也就一个白日功夫,眨眼就到了。”
她又说:“况且,日间或许会议事也不定。”
虽今日城里无大事,但到底战时,难说不会有突发状况。
尽管不舍,但到底还是得各自忙碌,用过早膳后,二人便出门去了。
只是楚玥今天还真说对了,真有突发状况。
风寒发热的兵员基本痊愈,临时圈出的营舍可以撤了,她正在叮嘱注意清洗消毒,就得讯,宁王召众心腹幕僚和战将议事。
需马上过去。
楚玥立即打马,匆匆赶回衙署,入得守卫森严的临时议事厅,大家都差不多到齐了,见了礼,她看傅缙一眼。
傅缙朝她点了点头,目光稍稍一顿,而后环视一圈:“诸位,刚刚确信,西河王世子申彻重伤回营。”
楚玥瞪大眼。
不能吧?这怎么回事?
她是知道申彻这档子事的,这家伙被突袭屏山关的陈瓒俘获了,而后傅缙下令悄悄释放,毕竟此人留在西河军中,远比当俘虏作用大多了。
只可惜的是,据远远尾随的哨探回报,申彻及几员残存的近卫,在狼狈奔逃回栗州的路上遇上伏击了。他碰上一群数十正折返屏山关的“宁军精兵”。
楚玥这边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么?
都没有往那边安排人手,哪来的折返宁军精兵?不用怀疑,肯定是章夙的后手。
当时漆黑雨夜,又是山边郊野,根本看不清楚,哨兵的任务完成,于是便悄悄折返。
实话说,楚玥这边一直以为申彻已经被杀死,遗憾是有的,但当时那个情况,谁也顾不上再安排一路合情合理的营救护送。
谁知现在竟得讯,申彻没死,他重伤但成功回营了?
众人惊异,互相对视,却听上首傅缙冷冷道:“章夙此人,心计了得。”
他看向宁王:“殿下,我们应立即挥军,越快越好!”
这话,方才接讯时,傅缙就说过一遍。
申彻死里逃生,绝不是侥幸。
这肯定是章夙刻意的。
为什么呢?
申彻一旦死了,作为他身后的一众拥护者,惊怒肯定会是必然的,矛头当会立即指向章夙。
申彻一旦死了,作为他身后的一众拥护者,惊怒肯定会是必然的,矛头当会立即指向章夙。
失去希望,一朝危在旦夕的人,反应之剧烈可想而知,大战当前,这会比兄弟相争更加糟糕。
不如留下一点希望,稳住这些人的心,先全力对敌。
当然,傅缙可不信章夙会这么大度,为大局就放嫡兄一马?不可能的。他猜测,申彻这重伤怕最终会落下残疾。
傅缙肃容:“我们不能等章夙稳住这些人的心,应以快打慢,立即出兵!”
第138章 第138章
军令一下, 立即出兵。
一列一列的军士披甲执矛,从临时营寨列队而出,穿过城门,于临和郊野集结。
战时,将士们随时准备出站, 虽令急, 但一切有条不紊。兵卒们精神状态也不错, 毕竟发热这种病,退烧稍养一养,就差不多了。
反而楚玥这边要更忙碌一些,这次是急行军且抵达后立即投入作战, 需制作至少两日的干粮,本来准备的不够,忙得前脚根打后脑勺。
她心里惦记着傅缙,但从他披甲到出城, 她都腾不出空回去看一眼。
好不容易完成,趁着分发那点空隙, 两人才得些许时间说一会话。
楚玥一出现在城门外垫脚眺望,傅缙立即就驱马上前,两人默契绕回城门里头。
避到石阶后,傅缙立即翻身下马, 没有人盯着, 两人的手握住一起。
无论送战多少次, 都无法平常心, 仰脸看着熟悉的深邃眉眼,楚玥深吸了一口气:“夫君此战必胜。”
“嗯。”
傅缙亦极不舍,攒紧掌心里的手,他低声道:“或许也就几日,我们就能见面了。”
这次楚玥没有说“我等你回来”,因为除非战事失利,否则二人不会再在临和见面了。
若战况胶着,楚玥会随粮车一起去于大军汇合;若顺利攻下栗州,那就更不用说。
楚玥伸手触了触他的脸,傅缙一把攒住,按在自己的脸颊,两人凝视对方,直至第一声号角起。
没人留意这角落,傅缙低头,迅速亲了她脸颊一记,嘱咐:“事儿少了,你切记好生歇息。”
“嗯。”
再不舍,也得松手,傅缙翻身上马,迅速出城和大军汇合。
楚玥送出城门,又匆匆折返攀石阶上了城头。
大军开拔,一开始缓慢,渐渐加快,黑压压如潮水般迅速往西南涌去。
她久久眺望,直至王旗和帅旗成了一黄一红两个小点,再看不见。
身侧的陈御安慰她:“此战天时人和俱在我方,必能旗开得胜,玥娘且放宽心。”
楚玥吁了一口气,是啊,申彻重伤而归,章夙肯定没这么快能稳住人心。
另外,先前暴雨,西河军收兵回城的路途比他们远多了,兵士至少多淋大半日的雨,病况肯定比这边严重,恢复肯定也没这么快。
她精神一振:“没错,那我们快些把临和诸事都处理了吧。”
“好!”
……
栗州,刺史府。
谭思随章夙入外书房,一进门,他立即露出喜色:“主子英明,一切皆如主子所料。”
世子申彻现在仍昏迷着,但关于他的伤情,却如章夙所料般一样,被隐瞒下来了。
西河王亲自下令安排的。
屏山关失,援军几乎全军覆没,世子侥幸重伤而归,整个栗州都震动了。合阳侯申信一见大侄子那模样,心头立即“咯噔”一下。
在军医赶来的路上,他使心腹传话,除非救不活,否则先敷衍住,真实伤情先禀了他。
申彻伤情自然不会好的,毕竟章夙留他一条小命,不过为了大局,这么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不会允许对方再有一争之力。
军医悄悄回禀,世子命是保住了,但两腿恐会落下残疾,日后不良于行。
上战场,会负伤致残真不出奇,但一个王位继承人,甚至帝位继承人,却是不允许落下残障的,尤其是这么重大的残障。
申彻已失去了继承资格。
但眼下这个局势,可万万不能泄露出去,申信立即去寻了他的兄长。病重的西河王马上下令,不得泄露此事半分,违者立斩。
于是乎,申彻这两条腿虽受伤严重,但军医仔细检查过,说还有七成把握能接骨痊愈。
和章夙事前所料,是一丝不差。
终于把这个嫡兄解决了,只不过,章夙面上未见多少喜色,他问:“兵士病况如何了?可曾大愈?”
淋了足足一日的暴雨,退回栗城后,军中出现大面积的风寒高热,截止到目前病死已超过二千。
这两日,章夙忙着调度药物医者,忙得焦头烂额。
谭思忙道:“高热基本都退了,就是风寒者众多,几乎占据全军一半。整体病情比前两日轻了不少,不过精神依旧不大好。”
风寒患者头几天肯定是难受的,尤其不管怎么调度,这药物和医者肯定有欠缺的。
“多熬姜汤,熬酽些,将今天调集到的都熬了。”
“主子,这……”
谭思错愕,这本是预备用两天的量,他抬头望去,却见主子一脸肃然,眉目极之紧绷。
章夙心中,其实极为紧迫:“我怕,宁军会趁机出兵。”
他想起傅缙。
那个他昔日虽觉得是个人物,但因宁王的积弱始终没太重视的傅缙,如今竟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随着多次交战,他对此人越来越了解,他得承认,对方是个不管是军事谋略还是心计都不逊色于自己的敌手,还能征善战。
申彻已经到了不顾大局都要打击他的地步了,不得不除,章夙施计稳住军心,但他不敢肯定,傅缙不会窥破。
宁军病情比他们轻,估计堪堪痊愈了,一旦窥破,这就是对方进军的一大良机。
谭思心头一凛,立即道:“属下马上去办。”
他立即转身,就要匆匆而去,不想才一脚踏出大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
“报!”
哨兵“砰”一声跪地,喘着:“不,不好了,宁军初七午间出临和,急行军奔袭栗州,目前,目前距栗州应不足六十里,……”
章夙“霍”一声站起:“你说什么?!”
竟来得这么快!
……
自大军出征后,楚玥一边忙着处理临和这边事务,一边翘首等待前方战报。
捷报陆续传回。
西河军兵力现已逊于宁军,接连战事失利,对士气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另风寒未清的兵士很多,不管体力还是精神都不济。
这种情况之下,非章夙一人之力可回天。
宁军猛攻两个昼夜,栗州城告破。
西河大军损兵折将,最后申信章夙率军护着西河王和申彻,开西城门突围而出。
要说申信章夙二人,也确实够当机立断的,城池保不住了,就得尽力保住兵力,如今手头上仍有十六七万的兵力。
此时不追截,更待何时?
楚玥赶到栗城的时候,并没能和傅缙见面,因为他和宁王率大军一路追杀上去了。
众人心如擂鼓,是紧张又期待。
这一战太重要了。
追杀若顺利,将能一战奠定胜利。
楚玥立于城头远眺西南,心跳得很快:“希望一切顺利。”
陈御也是目光灼灼:“是啊,若成,大事可定!”
……
相较起宁军一方的振奋鼓舞,气势如虹,西河军这边就差之千里了。
傅缙用兵精准,前瞻性极强,围追驱赶,让败退的西河军一路急逃,根本没办法站稳脚跟。
章夙倒是出谋让西河军两度成功进入投靠了他们的城池,可惜的是城池终究太小,禁不住攻打,不得不再次败退。
这般疲于奔命,已是第七天。
夜已深沉,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合适的地点落脚,很多体力耗尽的甲兵直接一头栽倒,谁也顾不上什么队列秩序。
漆黑的夜,重重的喘,除了伙房兵勉强爬起挖灶升火外,其余的几乎是瘫着一动都不能动了。
“这样下去不行,咱们若回不去西河,早晚要被那傅缙追上。”
说话是申信,提起傅缙,一阵愤愤:“这宁王也是时命,若非得此人相助,只怕难成今日气候。”
说罢,一阵急喘,申信体弱,连续奔逃身体吃不消,脸很苍白,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停住,有意志力撑着倒勉强挺住了。
闻言,众将士谋臣一阵沉默。
情况真的很不好,宁军穷追不舍,他们几次试图折往西河方向,都失败了。
此外,除了战损,这两日已出现逃兵,若非粮草还有,情况恐怕会更糟。
先前因两度入城,粮草倒还能支应,但继续下去,粮绝是必然的事。
西河军已到了一个最关键的关口,众人心中很明白,若不能渡过此劫,兵败身死是必然的事。
“如何是好?!”
“我们需尽快想出应对之策,否则……”
漆黑的夜里,仿佛有一只手掐住心脏在慢慢收紧,哪怕在场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和谋臣们,气氛也不禁隐隐焦躁起来。
申信焦虑,他们这群领头的这样,更何况下面的兵卒?
他急道:“令伯,你可有良策?”
章夙斜倚大石靠坐着,他一直没吭声,棱角分明的侧脸隐藏在阴影中,篝火跳动,隐隐见他眉目阴沉。
章夙一直在沉思,这两日即便再奔逃的路上都时刻在思索,殚精竭虑,也非无所得。
闻言,他抬眼,缓缓坐正。
“对策,我有一个。”
申信等人精神一振,急道:“且快快说来。”
章夙眉目阴冷:“战况至此,我们反攻宁军得胜,已无丝毫把握了。”
这是一个事实,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心下一沉。
“我们只有一个法子。”
章夙倏地抬眼,冷声:“釜底抽薪。”
“如何釜底抽薪?!”
章夙的谋略能力,即便是他的对手们,亲世子申彻的战将谋士们,都是承认的。闻言诸人精神一振,俱紧紧盯着他。
“我问诸位,若出现我们分两股各逃一方,一大一小,此况,宁军当如何?”
这个不用多说:“自然是分兵追击?”
“如何分?”
“若兄长和我等都在大军,自然同样一大一小,大军追大,小军追小。”
至于率军的,申信略略沉吟:“自然是傅缙率大军,至于小军,必由宁王亲领。”
宁王是人主,他虽然不怎么擅长战事,但若出现这情况,于情于理,他都会亲率这支小军。当然,他会配足够的战将谋臣。
“很好。”
这正是章夙要说的,他又道:“汝等可知,贾泗中箭,伤重已送返栗州了。”
少了这个第一谋臣,此事大有可为。
章夙命人摊开地形图,食指一点:“此处北去三百里,有一地,名马丘山。”
马丘山有个特点,是个座孤山,是一座非常利于设伏的孤山,一旦将敌军围困其上,对方突围难度十倍于平地。
“屡战屡败,将敌军诱至马丘山,围困待其粮绝,即可发动攻击。”
这个计划,章夙昨日有了腹案,他研究了地形图,选取了马丘山,然后根据一路上的地形地貌,设定了逼真的屡战屡败。
只要按他设定去做,一旦宁军分兵,必能将这股略小的宁军诱入。此等地形,极利围困歼杀。
“一旦宁王及世子身死,宁军必定大乱!”
他们才能喘息得生机,回了西河休养生息,还有江南在手,可以最快速度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没错,章夙釜底抽薪,要谋的就是宁王和宁王世子的性命。
不但不说,这是上佳谋略。
申信细细看过章夙所规划的诱敌路线和战役,不禁点头,大喜:“此计可行!”
诸人精神大振。
只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申信皱眉:“我们如何才能让宁军中计?”
要宁军分兵,前提是西河军分兵逃逸,而宁军不生疑虑。
这一点非常难。
要知道战到如今,宁军兵力足足是他们的一倍出头,正常情况下,西河军不可能分兵的,因为一旦分兵削弱,死得更快。
必须要给出一个让宁军笃信不生疑的理由。
不然的话,后续谋算再好,都是白搭。
申信见章夙神色未有变化,显然已有主意:“令伯,还不快快道来?”
章夙环视一圈,视线落在申彻心腹的詹箬赵泉等将脸上,他缓缓道:“若世子身死,西河军一分为二,顺理成章。”
申彻命很大,加上有詹箬赵泉等人的尽力照顾,一路奔逃居然还没死,也没病危。
西河王二子矛盾,宁军清清楚楚,唯有这样,才能取信对方。
只章夙声音很冰,他言下之意,要宁军全无疑虑,这申彻必定是要真死的,在众目睽睽下死,死得不可能造假,让宁军眼线都看在眼里,才算成。
詹箬赵泉一惊,立即跳起:“怎可如此?!你……”你居心叵测!
“二位!!”
章夙“霍”地站起,厉声打断:“此乃生死存亡之际!一旦兵败,诸位留在西河家眷妻小,族人亲朋,统统都难逃屠戮之命!!”
“诸位,难道汝等真不顾及家小族人半分吗?”
亲申彻的,基本都是西河大族,西河一破,统统跑不掉。相反,章夙就算秋后算账,他也不可能将这些家族连根拔起。
他深吸一口气:“我申夙起誓,若过此一关,我又侥幸得父王信重传位,必不动诸位分毫!”
现场一片死寂,詹箬赵泉及二人身后骚动的一片,僵硬良久,终于慢慢坐了回去了。
沉默不语。
章夙缓缓收回视线,也坐了回去。
他昨日就想出此策,却今日才提出,因为要用申彻的小命施计,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成功的。
众人都默认了。
申信沉默片刻,领着章夙和几个谋臣大将,去禀西河王。
西河王就剩最后一口气了,面如金纸,昏迷已两天,今日却突然醒了。
他断断续续道:“此计……可行,依令伯之言行事。”
“……我若去,大事,大事就托于令伯之手,汝等需尽心辅助,以他马首是瞻。”
“……不许哭,不许发丧,秘,秘而不宣,直至军心稳定,……”
西河王昏厥过去了,他估计就这一两日的事。
众人不敢哭泣,无声退了下去。
章夙站定:“诸位,立即准备,随时依计行事!”
他眺望东南,宁军就在这方向,距离不足百里,随时都有可能停止休憩,再度发起追击。
章夙眉目冷厉,用申彻的命铺路,这一计,宁王及世子必须死!
第139章 第139章
嗒嗒急促的马蹄声, 还有繁杂的军靴落地声, 下令全速往北后, 詹箬一扯马缰, 冲到团团守卫的最中心处。
精兵分开将他纳入后, 而后迅速重新围拢。
“殿下,殿下如何了?”
此处中心,是一乘小车, 撩开车帘, 里头躺的正是一脸青灰、双颧高凸的西河王。
西河王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只心有挂碍, 前次晕厥后, 他挣扎着又醒过来一次。
他主动表示,要与詹箬的分兵同行。
于是, 申彻骤死后,詹箬赵泉等人惊怒之下和章夙彻底撕破脸面, 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河王“抢”到手, 而后和一众亲信率五万精兵离开,直奔西北。
场面血腥激烈, 效果比章夙预料中还好。就是这么一折腾后, 西河王面如死灰再不醒,已濒临断气。
军医含泪禀:“殿下晕厥前有令, 言道, 若身死, 悄悄处理尸身即可, 切不可教人窥之。”
此计,西河王是最大的诱饵。
他病重也这么久了,但一直都熬了下去,栗州城破后,还一直粉妆脸色佯装病情好转,只要操作得好,是能隐瞒下去的。
尸身不能一直随军,否则会腐臭,无声处理后,然后寻个体型相近的人伪装上。
西河王殚精竭力,连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他一生枭雄,死后如此凄凉,詹箬闻言虎目含泪,一拳重重击在车辕上,登时皮开肉绽。
“我等必竭尽所能,成此计谋!否则,当如此箭!!”
话罢,他抽出一支箭,“啪”一声狠狠折成两段。
不管亲哪位公子,能爬到这个位置的,他肯定是西河王多年的心腹。
詹箬一抹眼泪:“传令,全速前行!”
……
分兵后,詹箬一行率军往北而去,五万军士,迅速消失在眼前。
章夙驻足,眺望片刻,而后冷脸喝令:“立即整军,继续向西!”
计划实施了,他这边需要做的是全力引傅缙追兵远去,让后者无法回援。
一旦宁军肯分兵,此事倒不难,难的是不管詹箬那边结果如何,他这边都需要全力摆脱追兵,返回西河。
他翻身上马,狠狠一扬鞭:“传令,全速前行!”
……
宁军。
临时营地篝火旺旺燃烧,“哒哒”马蹄声急促,哨骑冲至:“报!”
“已探实,前方敌军已分兵两股,大股继续向西,小股沿长塘道一路往北!”
一处篝火旁,亲卫正拉开小幅的疆域图,宁王共傅缙,还有樊岳陈瓒等一众心腹战将谋臣正围坐在前。
半个时辰前,他们眼线传讯,西河王世子申彻不堪伤重颠簸活活痛死,其母舅并一众亲信臣将大怒,和章夙爆发剧烈争执后,愤而率军离去,还趁乱抢走的病卧的西河王。
眼线不止一个,俱言并未看出有异,而这西河王二子及其党羽之间的矛盾,却是大家都清楚的。
樊岳问:“我们要分兵追击吗?”
宁王沉吟片刻:“孤以为,当分兵追击为妥。”
主要是西河王在,歼杀他的意义不比章夙那边的大军小。
另外,宁王视线投到地域图上,皱眉:“沿长塘道北上,就是广阴。”
广阴有广阴王,这位之前也是蠢蠢欲动的,只是京城一战他损伤颇大,左右思量,还是借机退了回去。
这个损伤大,其实对于一次战役而言,事实上由于他退得早,实力比现在淮阳王还强。
最重要一点,这位和西河王血缘很近,是他的堂侄儿,而且昔日关系还不错。
若是广阴王之心未死,接纳西河王被其一煽动,局势又会生大变。
“我也觉得该分兵。”
“确实。”
众人纷纷点头,宁王看傅缙:“承渊,你以为呢?”
傅缙凝眉,即使西河军分兵再合情合理,他都始终存疑的。他不相信章夙会束手待毙,此人奸诈如狐谋算百出。
但客观问题摆在这里,而他们兵力充裕足足胜西河军一倍,在分兵才是最好战策的情况下,没理由不分兵。
最后,傅缙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他郑重说:“此行未必不是敌军计谋,需多多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可惜贾泗负伤抬回后方了。
傅缙提议,点了杨朔陈瓒冯登等等得用猛将,还王奚陶经等五六谋臣,人数足占据半数,随宁王一路。
事不宜迟,需马上追上去,否则拉开距离后优势就削减了。
宁王当即点选精兵十万,夤夜往北急追。
傅缙则领十八万大军,继续一路往西,追击申信章夙所率的十万西河军而去。
……
战事如火如荼,楚玥在栗州也忙得不可开交。
她这次没有随着大军追击。
战线火速往前推移,粮草大营的距离就太远了,为人力物力和运输安全计,需要立即向前挪动。
粮草大营是全军作战的底气所在,可出不得岔子,这是大事,还是楚玥陈御主要负责的,两人自然是要亲自主持,牢牢盯紧。
新的粮草大营定在栗州,陈御火速赶回卞县粮营,负责监督转移。青木等几校尉亲自押运巡视。而出楚玥则留在栗州,负责接收。
一切有条不紊,途经的都是已打下来的属地,任务虽繁重,但很顺利,没出什么岔子。
忙碌了半个月,才算大致整理妥当,楚玥累得下巴都尖了。
这边栗州新得,偏宁王傅缙立即率军追击去了,带走了绝大部分的人手。楚玥一边忙碌接收粮草,一边还得帮着打理栗州诸务,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瓣用。
清点好陈御青木二人押的最后一批粮草入仓,她阖上账册,直接瘫靠在椅背上。
何时见过她这般不顾形象?青木蹙眉:“城中诸事已毕,粮草也入库了,主子正该好生歇歇。”
陈御也好不了多少,灌了一口茶,他笑道:“只怕歇不了多久,前线连连告捷,只怕这粮营马上又该移了。”
宁王傅缙各率一路大军追击,半月来捷报频频。傅缙几次成功追上申信章夙,合围皆胜。唯一遗憾的是,那章夙确实有两把刷子,几次皆及时抽身,成功突围而出。
至于宁王那边,就更加顺利了,詹箬赵泉麾下只有五万兵马,又目标明确想去广阴,被宁王率军绕路堵住,第一次正面交锋后败逃。
之后两者且追且战,大大小小交锋七八次,一开始詹箬还能偶尔得胜,但越到后面,颓势就越明显,已连续败了三场。
局势大好。
只两路大军是一西南一东北追逐而去的,随着战事日久距离拉得渐开,栗州供应粮草也开始觉远,故而陈御有此言。
“若是有需要,那肯定得再挪的。”
楚玥笑着说。
捷报频频,他们虽累,但也是非常振奋的。些许劳碌,比起前线将士们流血流汗,差得远了。
“好了,咱们赶紧歇歇,后续再挪也不缺精力。”
陈御这话大家赞同,重新调整一下粮仓守卫,诸人就立即打马回了刺史府。
青木要送楚玥回院子,楚玥就笑:“不用,还要赵扬几个呢,你赶紧回去休息,这阵子也是累很了。”
青木本来就是精瘦体型,瘦倒没怎么瘦,就是晒得黑了,眼睛红血丝不少,明显也是累了。
他只得应了,送楚玥一段,就折返。
此时早已入夜,石灯幢散着昏黄的光,楚玥回到自己暂居的院落,梨花早等在廊下了。
楚玥入了屋,直接瘫在榻上,梨花忙上前,伺候主子脱靴。
梨花动作很小心,但楚玥还疼得“嘶”了一声。
这段时间她跑得太多了,马靴比绣鞋硬,她脚跟磨出一个大泡,好几天了没见好,反而又添了一个小的。
梨花赶紧取了针来,把这个小的也挑破了,而后涂上药膏,又忙忙吩咐抬膳桌。
楚玥累得狠了,其实不想吃,但她还是撑起身体,吃了半碗饭。
梨花又命人抬热水来,楚玥瘫了一会,爬起来沐浴。
她又疲又累,眼皮子直打架,让梨花揉按过又泡得筋骨松软,反而精神了些。
坐在妆台前,让梨花给再次上药,楚玥看一眼黄铜镜面中脸带疲色的娇美容颜,便听梨花说:“主子辛苦了。”
这个耿直的丫头,不管怎么教都没什么心眼,如果是如意的话,早心疼话一大堆了,也就她挤了一晚上才挤出一句。
楚玥笑:“哪里辛苦了,世子爷领军追敌,才是真辛苦。”
说起傅缙,她随手打开二人装发簪的木匣,执一支他平时爱用的乌木簪,摩挲片刻。
闲了下来,她颇记挂他的。
希望他那边继续一切顺利,早早歼杀申信章夙,结束这场大战。
楚玥倚在妆台,长吐了一口气。
说来,若这场大战真能这般结束了,那就差不多尘埃落定,这场自去年起的诸藩争夺大宝之战,就宣告进入收尾阶段。
没能继续建功,好争取一个更上档次一些的恩封,若问遗憾吧,那肯定有的。
但能这样也很好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不好过。
楚玥这般想罢,心情很好,把玩乌木簪片刻,才搁回匣子里收好,垫着脚回到架子床。
她躺下,几乎阖目就睡着了。
……
明月高照,繁星点缀,皎洁的月华披泄而下,从薄薄的窗纱滤进,透过绡纱床帐,投在楚玥的侧颜上。
她动也不动,这一觉睡得极沉。
夜深了,整个刺史府都静悄悄的,眼下形势大好,就连无声值夜的近卫们的精神都格外抖擞了几分。
只是到了下半夜,这一片安详和宁静却被突兀打破了。
“嗒嗒嗒”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大街上,急促得有如鼓点一般。
楚玥正房的大门被“砰砰砰”重重敲响,她惊醒腾地坐起。
“不好了! 殿下所率的一路大军中伏败退,如今被围困于马丘山!!”
……
整个栗州刺史府都震动了起来。
楚玥套上外衫冲到前厅时,陈御已经在了。他连衣服都没顾上穿好,只胡乱罩了一件薄斗篷。
“好一个阳谋!”
西河王,广阴王,有这两者在,哪怕心中存疑,在己方比敌军多一倍兵力的情况下,分兵也是必然的。
后续只能说,敌方棋高一着了。
案上有负伤讯兵刚口述出来的讯报,楚玥立即抓起,匆匆看过。
宁王所率的这支宁军,在一个叫西峪岭的地方再次追上詹箬所率的西河军,交战后詹箬大败,溃逃,己方乘胜追击,不想却落入敌军的陷圈。
一场激战,失于地利,己方处于下风,于是就寻了薄弱处突围,谁知却正好踏入敌军的连环套,上了马丘山,被围困于其上。
“现在怎么办?”
栗州守将陈兴也来了,他和两个副将就着楚玥的手一起看了讯报,一脸急色。
栗州距马丘山约四百里路,却是最近的,这幸免的哨兵也仅仅一个,负伤不轻,所以他日夜兼程赶往这边来了。
该怎么办?得马上拿出一个章程来。
陈御已命人去取地方志来了。为战事计,他们随行有很多地方的地方志。他匆匆翻看,又结合讯兵口述,以及详细疆域图。
“情况很不好。”
陈御眉心紧皱:“马丘山地形相当恶劣,一边悬崖,其余三面几乎都是三丈深沟环绕,边缘怪石林立,突围难度胜平地十倍不止。”
被困的宁军虽有多一倍的兵马,但在这种绝对的地形下,完全处于劣势,里头的人想突围,成功几率微乎其微。
“必须从外部援救!”
否则马丘山恐难逃全军覆灭之危!
宁王和世子都在被困在马丘山,这二人是绝不能出岔子的。
楚玥神色紧绷:“可这往大都督那边送信,完全是来不及了啊!”
詹箬围而不攻,其意图昭然若揭,等宁军粮绝后,这块硬骨头就硬不起来了,轻而易举歼之。
马丘山上的宁军有多少随军粮草,没有比楚玥陈御二人更清楚了,最多就支撑五天。
饿肚子再熬一两天,也就六七天。
可傅缙率大军往西,追击申信章夙所领的西河军大部队,这六七天时间,一来一回,完全就不够。
时间太短傅缙大军来不及回援,甚至邓州那边的守军也赶不过来。
陈御神色沉凝:“唯一来得及援马丘山的,只有栗州。”
只有他们这边。
楚玥咽了咽:“可这栗州兵力,才区区万人啊!”
足可定乾坤的一战,宁军可以说是倾巢而出的,留守栗州的兵力仅剩六千。楚玥说的一万,是连三千运粮军都加上了的,还零零星星凑些民兵民夫,才勉勉强强差不多一万。
可马丘山下的西河军呢?
那可是足足五万。
随着詹箬的穷图匕见,到了如今,一切都明朗了起来。这是阳谋加阴谋,先前的连败,必然是诱敌之计,詹箬这边兵力肯定没真损多少了。
五万精兵。
他们才勉强凑够一万人。
且这是西河军最后的奋力一搏,拼命程度不言自喻。
这该怎么救?
第140章 第140章
楚玥一直期盼自己能有立功机会, 好争取能得一个上档次一些的恩封, 甚至在睡下之前,才刚因此生了些遗憾。
没有到真的来了, 来得这么突然,还这么大这么艰难。
很危急很凝重,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却陡然心血上涌, 楚玥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的仿佛就在耳边。
陈御道:“我们立即点兵,路上再商议。”
硬件就在这里,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 而时间真的很紧迫, 容不得浪费分毫。
栗州距马丘山四百里, 而步兵急行军一天最多一百里出头, 不能更多了。路上就耗了快四天,而马丘山上的宁军, 粮草最多五天告罄。
楚玥收敛心神:“说得没错,越快越好!”
众人立即分头行动, 陈兴领着两个副将匆匆去点兵, 陈御去准备后勤物资,而楚玥则领着青木,去聚拢今天才到齐栗州的三千运粮兵。
栗州守军, 运粮兵, 民夫民兵, 不管是编内还是编外,栗州一切可征集的兵力都在短时间内调动了起来。
栗州城关闭四门,由二三十个更夫把着,实在顾不上了。任何一个城池都能丢,宁王及世子可不能出事。
天还黑漆漆的,几人已率军出了城,连夜往北急赶。
他们分成两批,楚玥陈御及青木领数十人骑着马先行一步,而陈兴率军在后头赶。
没办法,留在栗州的战马不多,拢共这么百匹。
楚玥他们乔装先行,先赶至马丘山勘测地形和视察敌情,再尝试制定援救计划,也不适合人多。
一行数十人打马急行,专捡小道近道,日夜兼程,早饭午饭都是马背上啃的干粮,硬是只用一天多的时间就赶到了马丘山。
分秒必争,立即分工开始视察敌情。
……
入了夜,一层薄雾笼罩住山岭上的树林草丛,黑漆漆的。山坡后的一处避风的凹地升起篝火,干柴“噼里啪啦”烧着。
“情况很不妙。”
勘察半个白日,几路人马陆陆续续回来了,消息汇总,陈御眉心皱得更紧。
马丘山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严峻,这块确实是极利于围困的好地方。一边悬崖陡断深陷,猿猴估计都攀不上,更甭提人了;其余三面则环绕着一条三丈深浅四五丈宽的深沟,应久远之前是河流,现在干涸了,河床很陡,两边外沿岸上还有许多大石林立。
只除了东边有百丈长短的一处,大约是山体滑坡,填平这位置,造成山势平缓的假象。
宁王欲率军突围,只能考虑这块地方。可惜的是,这位置是重点照顾对象,已重重筑工事,其突围艰难程度,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多少。
青木蹙眉:“我仔细看过了,西河军围得很严实,且深沟外一圈草木都被伐除干净,他们视野很好,我们是没办法潜入和殿下联络上的。”
又是一阵沉默。
楚玥叹了口气,路上反复商议过了,他们唯一可行的战策,就是和宁王里应外合,在粮绝之前同时发起攻击。有他们在山下奋力一搏,还是有几成希望的。
显然敌军也想到了,将他们这条路给堵死了。
她蹙眉:“看来,他们抵达马丘山前,已经把栗州守军情况打听清楚了。”
很糟糕啊,对方已经有准备了,对策想必也琢磨清楚了,想用这一万人马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也不可能了。
火堆的木柴“噼里啪啦”,山林中虫鸣鸟叫教人心烦,又一阵沉沉的默寂。
楚玥长吁了一口气,“既然没办法,咱们就一点一点来,有可能沾边的想法都说出来,咱们汰弱留强,再慢慢往上推。”
毫无头绪,一团乱麻,只能尝试着找一个线头,一点一点试着往上推理。
青木沉默片刻,道:“援兵援兵,少不了兵,虽这詹箬已知悉栗州守军情况,但若有另外一支援军呢?”
兵,是还有的,傅缙麾下还有足足十八万大军。
陈御:“可大都督来不及回援。”
讯兵已经遣出去了,但大家都知道,是来不及的。
“兵不厌诈,咱们能不能诈一诈?”
楚玥琢磨了一下:“这詹箬虽是诱敌之策,但频频交战和奔波却是真的,他们很大几率不知那边的具体战况。”
傅缙距离远,这点詹箬该是清楚的,毕竟这是围困成功的关键,再艰难也必须保证的,否则计策毫无意义。
但楚玥认为,再详细的对方应当不知。因为詹箬虽说是诱敌,但战事频频惊险脱身却是真的,近身引诱倍数于己的强敌有多艰难危险,不言自喻。
这种颠簸急逃的情况下,哪里还能保持最灵敏的触角?
章夙是块硬骨头,傅缙再次分兵过来,想着先解决詹箬这边,而后两军合一同歼西河军主力,也有这可能吧?
“咱们分开人马,多抛尘土,而后让兵士拖拽树枝反复扬起,乘着夜色,也能制造援军假象。”
“制造确实是能制造的。”
但问题却来了,陈御说:“但要想这五万西河军顾忌,起码再增兵三万。三万兵马队伍不小,若近观,太容易露馅了。”
陈御明白楚玥的意思,虽不能联系上宁王,但宁王肯定盯着山下,山下一乱,他们必会抓紧时机的。
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略过联系。
但不管联不联系,都需要促使西河军提前发起攻击。
在山上粮草耗尽之前,必须促使詹箬行动,否则上面都饿得手软脚软了,也就无力回天了。
楚玥和青木是想伪造出来的另一路援军,造成恫吓效果。这个想法是非常好的,可惜有一关过不去,就是敌军的哨兵。
詹箬肯定不会看沙尘就信了的,他必得已遣出不少哨兵,事关重大,近距离观察少不了。
这扬尘土之策,经不起近距离检验。
又陷入死胡同了。
篝火旁一阵沉默。
良久,楚玥揉了揉眉心:“詹箬这边什么情况,讯报送过来了吗?”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在出栗州之前,楚玥已经吩咐,将这段时间的前线讯报全部理一次,还有询问各路哨兵讯兵,要尽可能地了解詹箬这支西河军的情况。
剩下那几十匹马,领的就是这个任务,令一问清后,立即传过来。
“大致都送到了。”
赵扬一直在整理这个,已差不多理顺,闻言将手上厚厚一叠呈上。
楚玥立即接过,和陈御等人轮流交换着看。
讯报其实不算详尽,不过由于有眼线在,总体詹箬身边有哪些战将和谋臣,这名单倒挺清楚的。
他们很默契,具体翻的就是这个。
“硬攻不得,那就只能智取,咱们试试,看西河军内部能不能找到些许漏洞。”
楚玥一张一张仔细翻着,詹箬,不用看,第一时间排除。
赵泉,这人也不行,他和詹箬差不多,都是西河王一手提拔跟了几十年的老人。
蒋乾,也不合适;姜予,亦是如此;还有着金沅李立陈庞,统统不行。
楚玥一页接一页翻着,仔细忖度,差不多翻到最后,她手顿了顿。
“梁宿?”
楚玥知道这个梁宿。
梁宿是梁氏商号的家主。
这个梁氏商号,是个赵氏商号差不多等级的大商家,产业也是遍布大江南北,但总体,江南居多。
这个梁宿,是西河王起兵之初,就投到西河王麾下的。
楚玥一翻到此人,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无他,自己也是大商号的掌舵者。
商人投资,趋吉避凶,从投宁王伊始,其实楚玥一直暗中就有做些准备的。
越接触宁王,就越觉得传言无误,宁王确实宽仁。但怎么说呢,到底是和未来皇帝打交道,自己情报网和财资招人眼,不管宁王日后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态度,她都得做些准备不是?
人间有的,可从来不仅仅是真善美。
起兵前就有暗中布置,起兵后和宁王汇合后,军中有些看着不起眼,其实用了心的布置的。她不打算干涉兵权,但怎么也得尽力保障自己不是?
梁宿必然也是。
且对方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楚玥当初算是半推半就,野心没这么大,而得信任却肯定比对方多。
商人逐利,梁宿投资一场当然是为了从龙回报的。但现在很明显,西河王这桩买卖,眼下血亏到底的可能性太大了。一亏就是粉身碎骨家族倾覆的代价,偏偏梁宿已无法抽身。
楚玥眼前一亮:“梁宿此人,大有可为!”
“我们若能煽动成功,将其收为己用,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在场没有笨人,一看就明,略略斟酌,大喜,陈御击掌:“没错,这梁宿确实可以争取!”
谁去?
潜入敌营,游说梁宿。
陈御正要说话,青木抢先一步:“我去罢。”
赵氏商号旧年和梁氏合作过,他是亲自和梁宿本人打过几次交道的,另外大家都是商人,商事谈判,在场没有人比他手腕更高了。他还会武,有什么事,也好随机应变。
“青木,你……”
楚玥蹙眉。
乔装潜入敌营有多凶险,不用多说。一旦谈判失败,恐怕九死一生。
她心立即提起。
青木目光和缓:“主子,让我去罢。”
他去是最合适的。
楚玥何尝不知?关心则乱而已。
但眼下确实别无他法,她只能压下担忧:“你万万小心。”
就算事不成,也定要脱身而出。
青木点头:“我会的。”
事不宜迟,立即暗号联系了西河军中的暗线,青木换了一身西河兵卒服饰,小心混了进去。
楚玥目送他离去,心愈发提起,但只能焦急等待着。
……
山林中天黑得早,但这个时候其实还不算太晚,西河军营中,正轮批吃晚饭。
梁宿神色不变,恭维詹箬赵泉等人几句,又去遥遥给西河王的王帐拱手问安,才折返自己营帐。
一离了众人,他面上笑意就敛起,无甚表情,手不经意抚了抚前襟。
里头有一个小纸团。
是他之前去膳帐时,一个甲兵和他碰了一下,塞在他手里的。
当时他心一动,却无声收了下来。
“梁家主可曾闻吕不韦资异人?惜西河王非异人矣。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梁家主深陷泥泞,今在下可襄助一二。戌时二刻,还请放开守卫,在下欲与家主商谈一二。”
梁宿回到营帐,打开纸团一看,面色一变,心脏不受控制一阵急跳。
余光却见滴漏,已是戌时一刻。
垂眸片刻,他招来心腹亲卫,“帐外守卫,略略松懈,若有人入,只当不知。此人进后,严加守卫。”
捏紧那个纸团,不用多猜,这纸团是哪边送来的,目的又是为何?
梁宿端坐案后,戌时二刻,一个精瘦的甲兵撩帘而去。
他定睛一看,却不是陌生人。
“赵爷?”
十八卫得赵太爷赏识,赏赵姓,不过不勉强,只青木在外行走,一贯自称姓赵。
“梁爷许久不见。”
青木淡淡一笑,拱手见了礼,不亢不卑,只道:“梁爷有难,近在下特来襄助。”
梁宿此人一贯雷厉风行,青木也就不废话了,对方悄悄放他入帐,其实能说明很多事,他心登时一定。
“今西河军颓势大显,即便宁王及世子没了,只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傅缙还在,十八万大军还在,大宁里头,还有两个小公子,虽说宁王子嗣多夭折,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况且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就算宁王真绝了子嗣,以傅缙为首的一干人,眼下也必然要先将西河歼灭了。
“梁家主,梁氏还能再选一次,你切切要谨慎啊!”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说废话,时间紧迫,青木利索一语毕,定定看着对方。
梁宿垂眸,面色阴晴不定。
但正如青木所料,他肯悄悄放人进门,而不是布下陷阱,就能说明很多事。
似乎很久,但其实也就一会的功夫,梁宿一咬牙:“宁王宽仁英明,我愿投之!”
他一转身,利索朝山上方向一跪磕头,迅速起身,“需要我做什么?”
很好。
青木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即附耳过去,“你在哨探中有没有人手?”
梁宿心一动:“有。”
军中不管哪一处,他或多或少都尽力安插了人手。
“能不能保证一个方向不出岔子。”
梁宿忖度片刻:“可以。”
“西边的裴县杨乡一路,我的眼线不少,提前准备,届时可彻底清理干净。”
“很好!”
青木终于露出一丝喜色,附耳过去,按楚玥吩咐,如此这般说道。
梁宿仔细听了,一一记下:“我需要一天时间。”
“可以,明日的戌正,我们里应外合。”
“可。”
不清楚的都详细问过,梁宿道:“我送你出去。”
青木心念电转:“好。”
……
梁宿真安全将青木送出了。
青木用自身再试探一遍,这梁宿确实真心易主。
只楚玥不免说他一句:“下回,可不得让自己多冒险。”
青木微笑应了,他遗憾:“詹箬守卫太紧,纵是梁宿,也无法和山上联系。”
梁宿到底差了一层。
“这样已经很好了。”
众人终究是面露喜色的,宁王肯定盯着山下的,就算联系不上,应该也不会有大问题。
“我们立即传信陈兴,让他赶紧布置。”
……
马丘山上。
“西河军围得很紧,毫无空隙。”
陈瓒冯登等人亲自视察过后,回到宁王跟前禀。
三天以来,都是这般,诸人神色沉沉,话罢,一阵沉默。
宁王眉心已现浅浅一道折痕,他重重吐了一口气:“都是孤连累了诸位和将士们。”
当时有些存疑,但最终还是宁王下的令,才落入这般境地,他极自责。
陈瓒立即道:“殿下此言差矣,又怎是殿下一人判断?”
宁王知道自己不擅军事,很听取众人意见,下的这个令,其实大家都是这个偏向。
忠心归忠心,但谋臣们始终不及贾泗,堪不破,而大将们在方面也略有欠缺,毕竟也不是谁都如傅缙般十项全能。
气氛有些低迷,宁王很快打起精神,“诸位,未到最后一刻,战果未定,我们切不可自乱阵脚!”
世子有些慌了神,但宁王始终保持镇定,未见一点惊色,诸将闻言精神一振:“没错!殿下所言极是!”
大不了,就战死沙场,何足惧?
况且殿下说得对,未到最后一刻,都有可能出现转机!
诸将齐声应是,而后分头行动,鼓舞士气,亲自盯梢,各自有条不紊,山上始终未乱。
……
再说楚玥这边,艰难过后,后续一切都挺顺利的。
第四日,入夜。
詹箬正巡视山口工事,他每天都巡视超过十次,亲力亲为,从不肯假手于人。
巡罢,驻足山下,仰望黑漆漆的山上,听身边的赵泉道:“还有两日,最多三日,我们即可攻上去,歼杀宁王及宁王世子。”
明日宁军粮绝,后日就得饿肚子了,再后日,普通兵卒必然没了力气。
詹箬目光沉沉:“没错!”
收回视线,他询问:“栗州援兵情况如何?”
这一带,他遍布哨探,通往栗州方向,更是遣出哨骑缀着。栗州倾巢而出,他知道。
“快到马丘山了。”
赵泉虽这么说,神色却不甚在意,不过是一万兵马罢了,若栗州军提前进攻,他们五倍兵马游刃有余;要是等他们发起进攻再来,那更无妨,山上宁军都饿倒了,不过砍瓜切菜。
詹箬点头,该做的准备都已妥,区区一万援兵,确实无需在意。
谁知这时,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突至。
“报!”
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哨骑飞奔而至,翻身下马急喘道:“西边的裴县,突发现一路新敌军,正急行军直奔马丘山,粗略估算,约莫有三万!”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赵泉急道:“不可能!傅缙已深入陈州一带,怎可能回援?!”
他们是得到这个确切消息后,才动是手。
只不过,傅缙大军虽深入陈州,却不代表他绝不会分兵。三万兵马,傅缙能轻松分出。说不定,章夙难缠,他可能想先解决了这边再说。
梁宿余光见,众人惊疑,神色不定,他微微垂眸,也作惊疑之色。
詹箬脸色一沉:“不可能的!这必是栗州军障眼法,再探!多遣哨骑,近前去探!!”
“是!”
梁宿安静站在一边,侧头看了心腹近卫一眼,后者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哨骑本来紧,他们暗箱操作,留在营中待命的这一队,有三个自己人。
出去以后,攻其不备,放倒同伴,这般紧急的情况,外面的事没人能发现。
加派哨骑,众人焦急等待,詹箬已令,全军准备,立即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马蹄声嗒嗒,三个时辰内,一连五次哨骑回禀,不顾一切代价近距离观察过。
确实是三万宁军不假!
赵泉拧眉:“不好了,来援宁军足有四万!”
确实是不好,足以战个平手,下面一乱,上面宁王趁机杀下,他们不但无法歼灭宁王及世子,且很可能全军覆没。
不能再等了。
“那三万宁军距此还有七八十里,最早也得天明才抵达,今夜,我们提前发起攻击!”
詹箬当机立断,立即传令:“传令,击鼓,立即进攻!”
他看一眼赵泉:“把火油和干柴都扔上去。”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兴已经来了,除了悄悄离开去伪装那两千人,他率八千兵士已抵达马丘山,和楚玥一行汇合。
众人静静等着,一旦西河军对山上发起攻击,他们立即杀过去。
此行很不易,但配合得宜的话,还有五成成功率。
楚玥一瞬不瞬盯着,她见远远西河营寨似乎动了起来,心一喜,“成了。”
只楚玥喜未过一息,忽微笑一滞,惊:“怎么回事?”
远处的马丘山下沿,忽火光骤起。
众人一怔,大惊。
一切都很顺利,西河军确实行动了,但谁曾想,他们竟然先放火。
夏日的山林,不好放火,但这火光“哄”一声就蔓延开了。
西河军手里竟备有火油?
众人心头咯噔一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