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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给表哥之后

    第121章 第121章


    楚姒和楚雄到的时候, 楚源正盯着长子呈给他的那封信。


    正是楚玥亲笔, 上述的,正是她已早投予宁王麾下, 略有薄功, 在宁王跟前,也有一席之地。宁王贤德,宽待相投之臣,楚家投来, 正好互相照应。


    条理清晰, 逻辑严谨, 不多以亲缘恳求, 只客观陈明瓜葛干系。楚姒骂的黄毛丫头被哄骗, 但能写出这么一封信的人,想来也不是一个多好哄骗的对象。


    楚源盯着信, 手无意识摩挲信纸,正凝眉思索,忽书房大门轻扣两下,紧接着“咿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进来二人,正是长女幼子,他思绪被打断,脸一沉:“不是让你们回去吗?”


    “父亲, 我和二弟怎同其他人?”


    楚姒把门一掩, 上前道:“有些事, 只能我们仨商议。”


    楚源脸色更沉。


    楚姒一看就知, 父亲和二弟不同,二弟先前没多想起那桩旧事,而父亲却早就搁在心上了。


    这就好办多了。


    “那小崽子是最记仇的,我再清楚不过。”


    楚姒坐下,对楚源说:“别说我和咱家,就是阿涣在他跟前丢了命,他也不会在意半分的。”


    “宁王就算再好,也不是我父女姐弟几个及楚氏一族的容身地。”


    楚姒很清楚,她父亲和两位弟弟不同,争吵煽动统统没有用,必须给他强调这个没有争议的关键要害,才能促使他下决定。


    万幸的是,当年她一路青云直上,楚家是受益者,到了如今关头,两者也是捆绑在一起的。


    静静说罢,楚姒道:“况且西河王麾下也不乏谋臣勇将,兵强势大,赢面也不小。”


    “父亲,您别再犹豫了,拖得越久,越显得咱家心不诚,当尽早去寻了西河使节答复才是。”


    楚源搁下了信笺,长叹了一口气。


    楚雄一看,便知已八九不离十,他立即加一把火:“父亲,咱们遣人北上追杀那荀嬷嬷,偏让她逃了,活着跑到那傅缙小儿跟前。那老婆子瞎眼瘸腿爬滚过去,那傅缙必是深恨得很了。偏这些年,他不动声色来往带笑,心思之深,可窥一斑。咱们可万万不能……”


    “砰!!”


    楚雄话未说完,就被一声重重的推门声打断,不待他回头,便听见一声震惊的喝问。


    “你说什么?!”


    是楚温的声音。


    ……


    书房议事散后,楚温便往东院回去,当时他正欲寻青木再细细询问,谁知还未踏入东院,便得讯,楚姒去寻了楚雄,二人折返父亲书房。


    他眉心当即一蹙。


    经过爱女一事,楚温对楚姒这个胞姐的感情已不剩多少,只在父亲跟前勉强维持和睦,以免气伤老父罢了。


    一听这消息,他眉心登时一跳,立即匆匆往回赶。


    楚姒意欲何为,不言自喻,也不知她是怎么说动了二弟的!


    楚温心焦又气,急急赶至。守外书房的府卫先前接过命并不敢打扰,但大爷上去敲门却是没问题的。


    楚温两步上了台阶,都还未曾抬手扣门,谁曾想却先听见了弟弟这么一席话。


    晴天霹雳,他整个人都木了一瞬,这一刻他是不敢置信的,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这当口,他偏忽又想起先前青木转述的一句话。


    “主子道,世子爷宏量,应承并不会因他人罪孽迁怒无辜。”


    彼时听着,是傅缙并不会因为楚姒的恶行迁怒楚家。


    但这电光火石,七窍尽通,一个让他心神震荡不敢置信,又隐隐觉得这才事实的真相,浮现眼前。


    他“砰”一声重重推开门。


    “你说什么?!”


    失声问的是弟弟,只眼睛却看着书案后的父亲,见父亲面色虽沉沉,却平静。


    就是这个平静。


    楚温只觉得天旋地转,十数年胞姐再嫁镇北侯,三日流水席,喧天的鞭炮炸响;后来有姐夫相助,父亲轻易击溃几名底蕴深厚的竞争对手,成功擢为邓州刺史,得讯当时,正逢父亲大寿,府门放响数人才能抬动大长串鞭炮。


    震天响的炸响犹在耳边,漫天的鞭炮碎屑飞红,如同雨一般纷纷扬扬而下,他至今日才知,原来是踏着别人的鲜血得来,不但是胞姐胆大妄为,甚至竟有父亲的支持在内。


    头脑嗡鸣,楚温一把扶住高几,沁出泪水:“父亲,父亲您这是为何啊?!”


    声音极悲怆,楚源闭了闭目,倒不是后悔,更不是愧对,他振兴楚家并不愧对谁,尤其面前的还是自己儿子。


    只是长子敦厚纯孝,作为父亲的,并不乐见他的认知被彻底颠覆。


    楚雄上前扶住兄长,劝:“父亲也不过为振兴楚氏罢了,咱们做儿子的,听从就是,怎可质询?”


    是啊,子从父,做儿子的,父亲纵有万般不是,也轮不到当儿子的来质询。当时能察觉规劝便罢,只他却未能。


    楚温痛恸,掩面落泪,余光却见楚姒嘴角挑起一抹讽笑。


    “你还有何颜面作此姿态?!”


    父亲所作所为,做儿子的没资格反驳质问,只同辈却不同,楚姒嘴角这抹讽笑,当即让楚温一腔惊痛瞬转为愤懑。


    “你心思歹毒真真让人叹为观止,为了那侯夫人之位,竟谋害张氏夫人!而后一不做二不休,要杀尽知情者,此等辣手,不知镇北侯可曾知晓?!”


    楚温很后悔,二十年前楚姒欲上京之时,他为何未曾阻止?若阻止了,这一切祸坏统统都不会出现。


    父亲弟弟即便是多些心思钻营,也无从去干那千里杀人之事!


    “哼!”


    楚姒冷哼一声,她如今真真厌烦极了这个不识时务的弟弟,“合着就是我一人受益,楚家就未曾吗?!”


    她真是恨极了,这所谓的迂腐君子,冥顽不灵,整个楚家就这么一个异类,偏直到现下,父亲还疼着护着,不肯出声呵斥训责!


    楚姒恨得心肝肺生生拧疼,但在父亲跟前,她只能咬牙苦忍。


    “父亲,当断需断,事不宜迟。”


    她看向瞬间由惊痛回神的楚温,不待对方说话,一挑唇抢先道:“父亲已决定,择西河王投之。”


    她冷冷:“既大弟已知晓旧事,想来是不需要再问为何的。”


    “父亲!”


    楚温心一紧,立即看向父亲。


    楚源缓缓站起,却没有反驳。


    心下一凉,楚温急道:“父亲不可,择主相投,当以胜负优劣为先啊!”


    他心念急转:“父亲,您虽遣人追杀过张夫人乳母,但乳母未曾殒命,这是不同的,倘若我们投了宁王以后多多建功,得殿下回斡,想来傅世子也……”


    “够了!”


    楚姒高声打断:“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崽子的恨意,我楚家死绝了,他想必才是畅快!你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呸,宁儿特地……”


    “好了!”


    楚源厉喝一声,打断姐弟二人的争执,“投西河王,我意已决!”


    权衡过后,西河王的赢面还是更大一些,且宁王那边,还有一个傅缙。


    楚源雷厉风行,既下决定,立即下令:“备车,我要去城东驿舍见申三公子!”


    他看了一眼不可置信的大儿子,眉心紧皱,楚姒立即道:“既要答复,这当口可不能出岔子,否则走漏风声被三公子知晓,便是大大的不妙。”


    楚源思索片刻:“也罢,你先去城南别院小住一阵,待这边事成了,为父再把你接回。”


    这是为防长子生出乱子,不得不先把他软禁一段时间了。


    楚源招了家卫头领朱明来,仔细嘱咐了这件事,并道:“去东院多收拾些细软,另外,大爷日常惯用的人也带过去。他要作甚无需限制,多点些人过去,看住不出门即可。”


    一字不漏,楚姒听得清清楚楚,她垂眸,遮住眸中愤恨,到了这时候父亲还护着疼着,凭什么?!


    她还记得,自己从京城逃出刚与父亲汇合那时,楚玥给了楚温一封信,楚温厉声诘问她,父亲不但一句斥责俱无,反而转头警告了她,不许对弟弟有丝毫想法。


    楚姒敢肯定,自己要是没听,父亲不会让她有好果子吃。


    又嫉又恨,还有虎落平阳后的郁愤,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如同一条毒蛇钻动她的心,楚姒瞥一眼楚温被架出的背影,垂眸,遮住眼底一抹冷光。


    ……


    送了楚源车驾出门后,楚雄转身回院,很快他发现胞姐跟上来,奇问:“阿姐,还有何事?”


    楚姒笑了笑:“阿姐有些话和你聊聊罢了。”


    聊聊?


    楚雄并不认为楚姒要闲聊,不过也没反对,二人便一同回去了。


    入了书房,端起茶盏才呷一口,就见楚姒屏退所有下仆,这架势,楚雄不禁挑了挑眉,又有什么大事了这是?


    楚姒开口,却没说大事,只似随口感叹:“父亲真真疼爱大弟。”


    “兄长纯孝。”


    楚雄也孝顺,也听父亲的,但他也很明白,自己的作为心意和比兄长还是有些距离的。


    楚温挚孝,待父母体贴入微,朝食晚食多吃少吃,天冷天热添减衣物,日常劳累心绪,可以说楚源但凡咳嗽一声,都是楚温先发现的。


    楚雄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老实说,要是他儿子能这般,他也是要偏心多疼一些的,这不奇怪。


    所以一直以来,他心里挺自然的,毕竟父亲也没忽略他不是?


    楚姒淡淡一笑:“疼着护着便罢了,父母要更疼爱谁,本不是我等儿女可质询的。”


    忽话锋一转,“只是,眼看父亲心意,这他老人家百年之后,这楚氏必然是传给大弟的。”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楚雄当即拧眉。


    楚姒笑了笑:“字面上的意思。”


    她优哉游哉:“大弟是嫡长子,继承家业本无可厚非。”


    “只不过,咱家这嫡长子吧,却有些不同。他光风霁月,阴私一概不沾,都是你我沾了手,在泥沼里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滚,可怜沾得是满身臭腥。”


    楚姒倏地抬眼,直视楚雄:“二弟,我只是替你不忿!”


    “你想想,你手上沾了多少脏的臭的,替父亲处理了多少暗中的事?只到头来,一切都不是你的。父亲百年后,你只能成为楚氏旁支。”


    像她大弟弟这样的傻子并不多,楚姒清楚,幼弟和她是同一类人。


    光讲究付出,不求回报吗?


    父亲康健,一直压着,没有这念头倒也罢,倘若一朝被人提醒了呢?


    楚姒红唇勾起:“一代二代倒无甚所谓,反正还能听伯父伯祖的,三代四代,五代六代呢?二弟,你不妨想想刺史府后巷那些个族人。”


    刺史府后巷聚居了很多楚氏族人,有些血缘已比较远,又无甚谋生本领的,就只能靠着嫡支逢年过节的周济。最好的,大约是家中男丁被安排进邓州营内,当个伍长什长之类的最底层小头目,便是幸运恩德。


    人太多了,嫡支再大力扶持,也只能有那么小小一撮的得意人。


    楚雄不甚在意的笑渐渐敛了起来,神色有些沉涩,楚姒一笑。


    “这次他被软禁城南别院,城里又乱哄哄的,便是一个最佳时机。”


    楚姒慢慢说道。


    看守楚温的,正是楚氏家卫。


    这么多年下来,又接触了不少阴暗的事,楚雄在楚氏家卫中,必然是有人手势力的。


    “倘若你不愿,又恐担责,松松手,让阿姐来就是。”


    “你仔细想清楚罢。”


    楚姒凑近,微哑的嗓音低低的:“只时不可失,失不再来,二弟若有意,需尽早些。”


    待父亲忙完归府,再想干什么,恐怕难度就增加许多了。


    话罢,她站起,一拂水红绣金纹样的宽袖,优雅转身往外。


    案后,剩坐一个眼睑半垂的楚雄。


    ……


    一步接一步,楚姒不紧不慢,出了书房的门,踏着木质廊道上。


    一步,两步,三步。


    楚姒一脚踏下台阶,果然,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起,一道晦涩的声音响起。


    “阿姐,且慢。”


    楚姒挑唇一笑,转过头来,对上楚雄暗涩的一张脸。


    姐弟二人回到房中,沉默许久,楚雄才慢慢道:“此事并不能被父亲所知。”


    “这是自然。”


    楚姒说:“乔装蒙面,反正这城里如今乱哄哄的,或许宁王和淮阳王拉拢不成反生恨,也是不足为奇的。”


    楚雄垂眸,面色沉沉。


    楚姒见状,便知他心里仍抹不去那些许所谓的兄弟情谊,暗嗤一声,面上却笑:“你借阿姐些人手,再传话城南别院那边暗松一松,其余的,俱交给阿姐就是。”


    楚雄长吐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招了心腹进来,低声下令了。


    话已传过去,人手也快速配齐,如今已入夜,夜幕黑沉沉的,去城东驿馆与章夙洽谈的楚源却未曾回来。


    这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楚姒往窗外瞥了眼,欲动身,却听楚雄说:“损了颜面,或者手足即可,万不能伤及兄长性命。”


    官员五官齐正的基本要求,已入仕者若伤了脸,即和朝官高官无缘。另外,若手足落下残疾同理。失去高官资格,即失去楚家家主资格。


    楚姒心里冷笑一声。


    都动了心思动了手了,还差那么一点吗?


    楚姒嘴里应了,“好。”


    只到了地儿,便是她说了算。


    废话少说,她得马上回去乔装遁出府,楚姒走出两步,又回头:“二弟,你使人悄悄去东边客舍一趟。”


    她这是想起青木来了。


    楚姒倒不认识青木,但替楚玥送信来的无疑是她的心腹,正好一网打尽,也免了对方给那边通风报讯。


    楚雄点头,立即安排人去了。


    而楚姒匆匆回院,改了发饰换了一身丫鬟仆妇的衣裳,正要潜出府,不想却先得一讯。


    “什么?你说东边客舍已人去楼空!”


    楚姒心一凛:“不好,那人必定是察觉了些什么。”


    那她这边就得快了,以免横生枝节!


    楚姒立即出了府,领着已蒙面乔装妥当一众好手,无声直奔城南别院。


    ……


    青木心脏跳得很快,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即起身离开客舍,去寻楚温的心腹楚福。


    楚福是东院大管事,亲自带青木过来安置的。但此时去寻,却不见了人。连问了好几个下仆,才知是主院那边招过去了,一起去的还有几个平时大爷得用的人。


    青木当即就觉不好,他隐隐有种感觉,只怕是楚太爷已有了决断,而这决断却并非大爷所愿见,或许发生过剧烈争执,一直不见人,难保不会有什么禁锢人身的举措。


    还不等青木思索到下一步该如何,忽一阵隐隐骚动起,听见有人对话的声音,说是城里有些乱,加强府卫巡逻什么的。


    但那脚步声,却是奔着他方才所在的客舍方向去的。


    青木当即立断,立即离府。


    东院就有侧门,东府这边的人很配合他的,有些阻滞,但他很快成功出了刺史府。


    不想,迎面就撞上了负责盯梢刺史府的赵明,赵明急道:“我正要使人传话进去!两刻钟前,刺史府出来两辆大车,一辆是刺史座驾,往城东去了;另一辆是寻常样式,走的后门,只护卫甚多,往城南去了!”


    不好!


    猜测落实!


    楚太爷果然选择的西河王。


    “那辆寻常大车,必是大爷!”


    赵明一惊:“什么!”


    青木无暇详解,急问:“可有使人跟上盯着?”


    “有!”


    青木心念急转,楚玥的命令是若楚家真投了西河王,尽一切努力先将父母小弟接回。现在这地步,接人是毋庸置疑的,他思忖片刻,觉得时机是越快越有利。


    二人已急急回了最近的驻点,青木毫不犹豫,就要下令,不想他才招了人来,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近。


    “报!”


    气喘吁吁,来人道:“禀大主事,我们发现有一群不明身份的蒙面者,也在悄悄尾随往城南那车驾!有数十,都是好手,且他们都携有兵刃!”


    “你说什么?!”


    青木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好!”


    “赵明!立即按原定计划,你率人去城西报安寺,接而来夫人和二郎君后立即出城!”


    青木本打算自己去的,因为赵氏认得他,但此时已无法,好在早有准备,他塞给赵明一枚玉佩,“这是主子之物,你呈于夫人跟前即可!”


    “赵原,你立即去城西,若陈先生还在,立即报讯让他们赶紧撤!”


    “其余人,都跟我走!”


    青木已抄上佩刀,匆匆点了人,他直奔城南,亲自负责营救楚温。


    奔出一段,路上再接报。


    “报!车驾进了城南一处别院,那群蒙面人也停下来了!”


    青木大凛:“赶紧的,都快些!”


    第122章 第122章


    一切发生得骤不及防。


    朱明等人把楚温从车厢请进屋, 才刚刚勉强安抚好。


    架人的家卫用的巧劲, 上手时动弹不得,却不伤分毫,一松开, 楚温猛一挣,“啪”地碰翻一个大美人觚, 他未曾理会,立即往外冲去。


    朱明等人也顾不上满地碎瓷,“砰”一声, 立时单膝下跪挡住跟前:“大爷,请不要为难属下等。”


    这真是一件为难人的差事, 大爷还是家里的大爷, 碰不得伤不得, 也不可得罪狠了, 还得在人家上火的时候给看严实了。


    朱明只能硬着头皮:“主子有命,若大爷您……, 属下等只能得罪了。”


    反正人是不可能放的。


    幸亏楚温不是个爱为难人的性子。


    他心下焦灼,急极又气,但到底也知道朱明等人奉命行事, 闯是闯不出去的,为难人也没意思,气急在屋里踱了几圈, 一拂袖:“罢了, 都起来吧。”


    朱明大松一口气, 赶紧起身退下,一边吩咐伺候的楚福等人进去,一边安排守卫。


    虽楚温并无武力,但由于楚源的特地嘱咐,也带了有二十来人。侧门后门锁紧,除去前门,其余基本都集中在楚温所在的院落,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


    家卫训练有素,一声令下,立即各就各位。朱明巡视一遍,没发现问题,折返正房正要再关注一下大爷,不曾想才踏上廊道一步,余光却见院墙外那株茂盛的海棠树忽晃了晃。


    夜色沉沉,晃动幅度不大,又有夜风徐徐,很不起眼,但朱明什么人?千挑百选出来的府卫头领,他当即敏锐察觉,这晃动并非夜风所致。


    “什么人?!”


    朱明暴喝,“伧”一声拔出佩刀。


    “刷刷刷刷”一院府卫佩刀尽数出鞘,就连立在窗畔的楚温也蹙眉往外看,守门的四个家卫立即团团护在窗前。


    然于此同时,院外骤跃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左边右边皆有,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借着夜色遮掩,迅速直奔正房而来。


    诸卫心头一凛,对方人数很多,倍于他们,且明显有备而来,数十人一跃而入,汹汹涌向正房,又趁着己方不得不迎战之际,忽“嗖嗖嗖”锐器破空声起,银光一闪,竟有十数支箭矢从海棠树往楚温方向激射而来。


    “大胆!”


    朱明暴喝一声,与同伴奋力纵跃而起,刀刃一挥,“叮叮当当”先后打落十二支箭,仍大惊,因为有一支漏网,“嗖”一声越过头顶,直奔身后去了。


    “啊!”


    楚温一声痛呼,朱明慌忙一回头,还好,因为被拉着躲避及时,被剐伤了臂膀,虽鲜血当即染红青衫,但轻伤不致命。


    “何方狗贼!在邓州地界上,竟敢袭击楚家的别院?!”


    朱明惊怒交加,这些人竟是直奔大爷性命而来,他立即几步退回楚温身边,喝令:“弟兄们,且战且退!”


    敌方人太多了,且身手并不逊色于他们这边,他当机立断,要撤出别院,撤回刺史府。


    朱明虽生了退意,却没贸然往外突围,而是护着楚温往屋里撤,这看着仿似是要据点防守,其实他打的是从后窗撤离的主意。


    诸卫共事已久,不需言明,便已配合默契,迅速往正房方向退入。


    怎知,这些蒙面匪徒,竟也一看就明白了朱明的意图。


    为首者手一挥,立时分出两队人,呼啦啦沿两边廊道绕去,先一步团团困住正房。


    紧接着,“砰砰砰”连续几声闷响,几处隔扇窗被砸开了口子。紧接着,十几二十个拔了塞子的葫芦被扔了进来,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弹跳着,汩汩往外淌着液体。


    一阵浓郁的火油味道。


    “啪啪啪”,七八个火折子被扔了进来。


    朱明等人眼疾手快,即刻飞起一脚,将眼前正滴溜溜喷着火油的几个葫芦踢远,接住飞进来的火折赶紧吹熄,而后急急拉着楚温往稍间一退。


    只油葫芦太多太分散,火折子也是,制得住一边制不住全部,“哄”的一声,火已经燃起来了。


    火油催动,红艳的火舌迅速攀上帐幔椅搭,以及一应木制家具。转眼,整个正房除了稍间这一块,皆已被点燃,而且火势蔓延得很快。


    这屋子是不能继续留了,对方就是想逼着他们狼狈而出,但朱明不得不咬咬牙。


    “弟兄们,破窗,赶紧出去!”


    几名家卫迅速上前,抄起高几椅子就要往隔扇窗上砸。朱明面沉如水,一边吩咐护好大爷,一边已做好打头阵的准备。


    谁知窗还未砸,却忽听外头骤一阵骚动,紧接着,“锵锵铮铮”的兵器交击声骤起,脚步纷乱,外头明显陷入激战当中。


    诸人一愣,却听外头有人高声喊:“大爷,大爷!”


    “青木,是青木!”


    楚温又惊又喜:“我在这!”有烟灌进,他被呛得咳嗽两声:“我在这!!”


    那兵刃交击声更加激烈,混乱中,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窗户奔来。


    朱明虽不知道青木是何方神圣,但很明显对方是大爷的人,大爷的人就是他们这边的,有援,众人精神大振,“哐哐”猛几下把整个隔扇窗都砸飞了,诸人利索跳出。


    外面新来的一伙人,有三十个上下,身手俱不错,身穿各色扎袖布衣的,临时蒙了脸,却很容易就分辨出敌我。


    见了楚温,青木绷紧的心弦这才骤一松,把面巾往下一拉:“大爷,我等来迟了!”


    “不迟,不迟!”


    来不及多说,楚温道:“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好!”


    青木已给赵扬使个眼色,赵扬闻声,立即趁机把楚温背起,青木等人团团护着,迅速往院外退去。


    混战中,赵扬压低声音:“大爷,主子命我等来接您和夫人二郎君的。”


    楚温一怔,赵扬忙道:“暂无法细说,您先别问,也别说。”


    他这提前知会一声,是防止楚温不明所以等会添麻烦,“接夫人和二郎君的人已过去了,咱们在城外就能汇合。”


    楚温满腹疑惑,只这刀光剑影的,却不好追问,只能点头表示知道了,想着等到了城外再说。


    朱明这边渐渐就发现不对劲了,他们两股加起来,人数已反超对方,无心恋战之下,很快顺利出了别院。但他们发现,青木那伙人却不是往刺史府方向去的,而是退往城门那边。


    “诶,他们怎么回事?”


    又一次能拐弯,却被青木一行有意无意破坏了,朱明身边一心腹皱了皱眉。


    朱明定定看了青木等人片刻,垂眸,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说话。


    “头儿,你……”


    “噤声!”


    朱明喉结滚动几下,点了五名身手最好、对楚氏最是忠心耿耿者,招手将人聚拢过来。


    “你们过去,跟着他们,不管他们意欲何为,只要不危及咱大爷,你们一律只管保护大爷即可。”


    ……


    朱明护着车驾出府之前,被主子特地招到近前。


    那是车马房里的一间小屋,内外所有人都屏退得一干二净。朱明微微讶异,但也没太在意,他本以为主子是要嘱咐软禁大爷这件事的。


    他安静等着,楚源立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马棚,许久未曾说话。


    朱明渐渐有些奇,他正要问,楚源有些沉的嗓音低低响起。


    “路上,或许别院里,若遇上有来劫人或营救的,倘若是大爷认识的,你便松一松。”


    松一松?


    是让这些人把大爷救走吗?


    朱明不解,只楚源也没未解释,言简意赅吩咐两句,他只得拱手应道:“是!”


    ……


    当时不明,其实现在也不全明,但朱明一丝不苟按主子吩咐办事。


    “汝等日后便听大爷之令行事。”


    他吩咐过后,又看选出的其中一人,这人是朱明的心腹,任小队长,叫王平:“我之前给你说过的,大爷若问,你便和盘托出。”


    “是!”


    ……


    青木等人很快就摆脱这群蒙面匪徒了,因为梁荣等人也赶至和他们汇合了。


    梁荣领着十来个人,本奉命拿楚姒的。但楚姒敏锐,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待过了年,宁王决定遣使赴邓州,傅缙便一并传令任务暂停。


    这会影响邓州的选择,此时已非拿楚姒的好时机,任务暂停,另傅缙同时下了新一令,让梁荣等人配合青木。


    青木等人是悄悄进城的,而这短短大半天时间内,情况变化得太过急剧,等梁荣先悄悄和陈御接触了,再往刺史府这边来,又转向城南寻得别院,再追上,已快到城门了。


    “来得好!”


    青木低喝一声:“我们立即脱身出城!”


    有了梁荣这十来个好手加入,战局立时发生大变化,占据上风正缠斗间,忽又听“踏踏踏”隐隐军靴落地声和马蹄声。


    巡城卫接报,已急急往这边赶来了。


    “弟兄们,赶紧撤!”


    蒙面匪徒的为首者,一听见巡城卫的动静,当即咬牙令撤,他们连同伴的尸首都不肯落下,立即分成几队,各自四散。


    这是个好时机,青木梁荣无心恋战,立即趁机一挥手,背着楚温飞速往城门奔去。


    有守卒来挡,又令关闭城门,好在双方实力悬殊,纠缠一阵,顺利冲了出去。


    梁荣等人来得早,早摸清地形,众人跟着,在夜色疾奔一个多时辰,四周渐渐安寂,追兵早彻底不见。


    “好了,就这里罢。”


    青木梁荣看见远远前方出现一个石制小亭,抬手停了下来。


    青木和陈御进邓州城前,曾约定,若事情有变即时各自撤退,又圈定了几个汇合地点,这小石亭就是其中之一,也是距离邓州最近的,没有追兵,那就等在这。


    小石亭处已有十来人,还停着一辆小车,一个三旬上下的秀丽美妇抱着一个二岁小童,小童白胖,留了三绺乌发,正搂着母亲的脖子,母子二人往外引颈眺望。


    正是赵氏母子,她身边是赵明等人。


    邓州大事她一直关注着,赵明等人拿了闺女信物来,她稍稍犹豫一下就跟着走了。一行人乘车伪装,倒是很顺遂出了城,就是一直很忐忑。


    一见楚温,赵氏獾儿大喜,一个“爹,爹”喊着,一个忙不迭冲过来。


    “夫君,你伤着何处了?”


    骤看清,便见楚温满身血迹,赵氏大惊失色。


    “没事,不是我的血。”


    除了手臂那点已止了血的轻伤,他无碍,只楚温也顾不上说其他,拍了拍妻子和孩子,便立即转身问:“青木,这怎么回事?”


    他都憋一路了。


    青木抱拳:“禀大爷,是主子命我等来的。她说,若邓州投宁王就无妨,倘若不能,务必要将大爷和夫人二郎君接回,以策安全。”


    “这……”


    楚温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和闺女团聚自然是最好的,可,可这贸贸然跑出来却有不妥,他确实不愿意投靠西河王,但他父亲母亲,兄弟族人都在城里啊!


    青木就是顾忌这个,所以在城里才让赵扬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现在两人对视一眼,有些头疼。


    不过两人犯难不过几息,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正沉默间,骤听见一阵隐隐骚动,想来是陈御等人到了,众人便闻声看去,谁知一看清,却是一惊。


    陈御一行数十人正飞速往前狂奔,紧接着,后面跟了一大批人,有骑马有奔跑,正疾速狂追。


    冯登高喊:“走!快走!”


    陈御等是光明正大进城的宁王使团,他们其实也一直防备着,防备着若邓州选择投西河王后,他们这些敌对使团会遭殃。


    虽说即使两国交战,也不斩来使,但谁知道呢?准备是必须的。


    一得讯楚源车驾往城东去了,他们马上就撤。


    但其实,楚源也没打算做这些犯忌讳的事,他反而特地下令城门处睁只眼闭只眼,将其余两使团放出。


    就算想立功,也不是立这种功的,要是两使团真在邓州出了事,他能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楚源不但自己不做,也防备着章夙可能做。


    但事实上,章夙也知道这种事情影响太坏,得邓州相投是大喜事,恩抚都来不及,怎会上赶着戳心窝子。


    于是,他就将人手埋伏在西南东三城门外了。


    诛杀宁王使团,是他此行的另一新增目标。


    人不在邓州城内出事即可,路上的,不归楚源管。


    很快,哨探便得了陈御等人踪迹,讯号放出,三处人手立即聚拢一处,幸好陈御等人发现得快,一追一遁,直到现在。


    冯登厉声喝:“赶紧走,他们人很多!”


    路上他们左思右想,还是往小石亭来了,一来因为遁逃的方向接近;二来,怕青木他们等得久了,反而落入敌方圈套。


    梁荣青木对视一眼,立即喝道:“赶紧走!”


    赵扬马上一俯身,将楚温重新背在背上,发足就往前狂奔出去。青木一刀斩断小车车索,将赵氏送上马背,他抱着獾儿,一抽马鞧护着马赶上。


    一行人再次往前疾奔。


    前面疾奔,后面狂追,不时有箭矢激射,幸天色黑沉沉的,准头不高,被击落。


    敌人穷追不舍,两方咬紧无法甩脱,冯登回头看了一眼,喝道:“弟兄们,都快些!”


    “往西,通水畔有船,登了船即可脱身!”


    ……


    再说邓州城内。


    楚姒悄悄潜回刺史府内,迅速换了衣裳,一张艳丽面庞阴沉沉的。


    本来眼见成功在望,却杀出一群程咬金,生生坏了她大事的。


    楚雄沉默片刻,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反正滋味难言,他也没心思和楚姒多说,匆匆下去处理后续事宜了。


    蒙面匪徒的出处,可绝不能暴露。


    ……


    楚源知道这消息时,和章夙的欢谈差不多到了尾声。


    双方达成理想意向,章夙大喜,要设宴款待楚源,楚源大笑,说着宴该他设,一尽地主之谊。


    双方齐声欢笑,章夙便笑,说今日夜色已深,正好驿舍小宴,明日再大宴不迟。


    于是酒水菜肴,备了上来,双方分了宾主,正开怀畅饮,谁知,消息却来了。


    “城南别院,有一伙蒙面匪徒欲杀大爷。激战中,又有一伙新人加入,杀退前者。但,但后来这群人,带着大爷离了城了……”


    这一段话,讯息很丰富。


    楚温女婿是傅缙,这点有心人都清清楚楚。毫无疑问,楚温必然是偏向宁王的。从这隐晦的城南别院,不难听出,楚温意志十分坚决,已被楚源直接囚禁在府外别院了。


    这当口,有人要干脆利落灭了楚温的口。


    然后,有新一伙人来营救,楚温没有反抗地跟着走了。


    楚源打翻酒樽,又惊又怒,愣了半晌,立即拱手单膝跪下:“三公子,这,这……”


    他难堪极了,这最怕的,就是唯恐章夙怀疑邓州归投诚意。


    章夙立即几步扶起:“楚公诚意,我与父王从不疑。”


    楚源决心他倒不怀疑,否则对方就不会把楚温囚禁起来了,而且其实,楚温这个不和谐因素他们早有预料。


    他立即道:“何人这般大胆,竟敢在邓州城内,公然刺杀楚公子?当立即追查才是。”


    章夙当然不是关心楚温,实际乍一听,他登时皱眉,因为他们也算有嫌疑。


    才刚达成投靠盟约,他当然得杜绝一切可能影响的因素。


    说到这个,楚源面上亦现出怒色。


    他年纪大了,大骇又怒,连续下来,人有些支应不住,才要说话,手捂了捂额头,竟一头往下栽。


    章夙忙一手扶住,急喝:“赶紧的,快去请大夫!!”


    大堂兵荒马乱,章夙先给按人中,按了一阵,楚源睁了睁眼,好歹醒了,只状态极不佳,他动了动嘴唇,“此等逆子,日后非我子孙也!”


    他仍惦记着正事,接楚温的人是何身份,不言自喻,他怕章夙落下芥蒂,这是要断绝父子之间的关系。


    章夙听明白了,立即安慰:“楚公且勿劳神,先好生休养才是,公之诚意忠心,我知,父王也知。”


    西河这边人都怕楚源气死了,投靠之事陡生波澜,赶紧命大夫来,诊过脉服过药,缓和下来,这才把人送回刺史府。


    “楚公且安心养病,一切都勿劳神。”


    章夙亲自送人回来,又仔细安抚,看楚源真宽了心,这才告辞离去。


    脚步声渐远,正房安静下来。


    寂静了许久,朱明被大管事楚安引了进来,楚安行至床畔,低声道:“主子,已经出府了。”


    这说的章夙一行。另外,正院也清理过一回了,无半个闲杂人等,更无人能随意靠近。


    一直无声躺着的楚源睁开眼。


    他咳嗽两声,被扶了起来。


    楚源不是装的,他真急怒攻心病倒了,但实际病情比表现出来的要轻一些。


    他坐起,隔着窗扇往南边望了许久。


    “事情办好了吗?”


    朱明拱手:“已妥,已点了人跟在大爷身边了,也嘱咐了王平适时劝说大爷。”


    “嗯。”


    楚源长吐一口气,这么一折腾,人看着老了几分。


    长子的心在那边,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去吧。


    若是日后有个什么万一,两边怎么也能保住丝血脉。


    但这般行事并不容易,所以他当场表示弃了楚温这个儿子了。


    那孩子死心眼,大概会很伤心。


    唉。


    但这般行事,已是最好的。


    楚源叹了一声,又沉默良久,须臾他才想起另一事,问:“那蒙面匪徒查到来历了吗?”


    朱明愧疚:“属下无能,未曾。”


    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他有些怀疑:“主子,会不会是淮阳王那边的?”


    完事就撤?所以查不到?


    毕竟这位一直是搅屎棍,会不会想着栽赃西河王?


    楚源眯了眯眼,难说。


    这事让他很有威胁感,可惜的是,却不能亲自起身去追查,因为他已顺利让章夙相信了,现在该继续病着才是。


    楚源分得清轻重,最后只命朱明去追查,他继续躺着养病。


    但其实,章夙是一点都不在意楚温,他安抚好楚源,回到驿舍,立即问:“谭思那边如何?”


    谭思,正是负责率人追杀陈御青木一行。


    顺利得了邓州后,章夙最关心的则是另一目标。


    “谭校尉有讯传来,说仍在追逐,讯发时,在平县。”


    平县离邓州城已七八十里。


    显然,追杀并不算大顺利。


    章夙一拧眉:“传令,加紧追杀,成功歼灭者,赏千金!”


    ……


    陈御青木一行往前疾奔,从天黑至天明,全速前行,人渐疲倦,只后面紧缀的人依旧穷追不舍。


    天亮了,视野开阔许多,遁逃难度变大,几场短兵相接,好不容易,他们终于抵达通水河畔。


    “咚咚咚”跃上了船,一剑砍断缆绳,跳下水使劲往外急推,而后一撑荡开。


    “哎呀娘的,累死老子了!”


    赵扬一瘫,其余人大部分也是,青木也撑着船篷喘气,望向不远处追下河怒骂的敌人。


    终于成功脱身了。


    第123章


    轻舟划破碧水, 快速往前推移,早春的江风尤自沁寒, 两岸已泛绿意。


    成功脱身,正溯游而上,众人一身轻松,缓过来了有说有笑, 难得几分兴致四顾这绿水春江。


    只除了一人。


    楚温立于船尾,遥望邓州方向, 船行半日,他始终坐立难安, 欲言又止。


    青木看见了。


    但他只能佯作不见, 尽量避免和楚温共处。


    至于赵扬几个, 干脆呆在另一条船去了。


    好在,这个让青木很头疼的问题, 在傍晚的时候得以解决了。


    靠岸补给,同时有飞马送来讯报。


    “你说什么?!”


    楚温震惊,整个人都木了:“父亲与我断绝关系?!”


    “不可能的!!”


    他扑过来抢了青木手上的讯报,展开一看, 登时天旋地转,身体晃了晃,竟一头栽倒。


    从别院到船上, 一路也算阴差阳错,他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本就属意宁王, 自己又盼着和女儿团聚;但另一方面他从未想过要和父亲和家族分开。


    可邓州,可父亲,甚至整个楚氏都已投了西河王了。


    他其实也明白,自己一房就这么出城远走,怕是已给父亲带了麻烦。


    可回去吧,那只怕再无和爱女相见之日;不回去,他又怎能舍了老父母和兄弟族人。


    正矛盾着,楚源却已给他做出了选择。愤而干脆利索和他这个逆子斩断关系,就连邓州市井间都已流传开了,就算当时不过一时郁愤,也成了真。


    楚温被抬回舱房,重按人中,半晌醒转,他极悲恸,泪流满面,挣扎着要爬起来。


    青木一把按住:“您如今,只怕是不好回去。”


    回去了,叫楚源要如何?怕即便心里转过弯,但为了新主,他也不得不怒拒,甚至有可能被迫采取什么行动。


    这么回去后,也只是给楚源添麻烦罢了。


    楚温一滞,人脱力栽回去,王平等人赶紧扶住,“大爷,小心!”


    楚温愣愣看了几人一眼,钝钝移开。


    没这么快能缓过来的,青木明白,见好歹劝停了,就嘱咐王平妥善照看,他领人退下,将空间留给楚温。


    他其实是松了一口气,幸好这讯报来得及时,解决了他的烦恼。


    ……


    舱房的门掩上,屋里就剩楚温及王平。


    王平是从楚家跟出来的人,他照顾最合适了。


    王平绞了巾帕,给楚温擦脸,楚温了愣愣的没接手,他便小心给抹两把,又轻手轻脚退到一边。


    楚温目光没有焦点,钝坐了许久。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舱房内没燃烛,昏昏暗暗的,忽然,他问:“你们怎么跟过来了。”


    楚温声音很哑,侧过头来看王平。


    依旧伤心黯然,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缓和,好歹略缓和了一些。


    其实楚温一早就留意到王平等人跟上来了,但之前没得父亲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消息,便没多想。


    这会儿却生了疑。


    青木等人见王平几个,以为是他的亲信,因而不足为奇。


    但实际楚温清楚,朱明点人避开了平日亲他的,毕竟是要软禁他,得避免出岔子。


    王平等人不但不是他的亲信,反而是父亲跟前得用的。


    这么多年为官,也不是白当的,楚温是君子,但不是傻子。


    品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他一问,王平立即两步上前,利索在他跟前跪下,低声道:“我等来,乃奉朱统领之命。”


    朱明曾暗自嘱咐他一些话,说大爷若问,便和盘托出,因此也不犹豫,立即禀:“太爷曾吩咐朱统领,去往别院的路上,或是别院里,若遇上有来劫人或营救的,倘若是大爷认识的,便适当松懈。”


    “我等临行前,朱统领命,日后当听大爷之令行事。”


    言下之意,他们几个的主子,日后便是楚温了,王平也把楚源的称呼换成太爷。


    楚温愣住了。


    这竟是父亲的意思。


    父亲送他一房离开,又和他斩断关系,让他投奔宁王而去。


    转念,已恍然。


    父亲不是真的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楚温这才缓了过来,但一想到父亲这般殚精竭虑,又觉难受。


    王平又低声:“朱统领说,太爷曾言,此事断不可再传第三人之耳。”


    今日听过,当就此抹去,就连赵氏夫人及女郎郎君也不可告知。


    楚温吐了一口气:“放心,我知轻重。”


    ……


    楚温有些茫然,茫然过后,就是沉默,他情绪一直都不高。


    赵氏便劝他:“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得往元州去了。”


    实际上,赵氏觉得这样才是最最好的。


    去元州,和闺女一家团聚。


    在得知女儿嫁入侯府后那些龃龉后,她极愤怒,恨夫家,又恨不得生吃了楚姒。柔软如她和楚姒彻底翻了脸,任氏都按不住,自此两人各自避开,再不相见。


    赵氏对婆家已全无好感,能就此摆脱并与女儿团聚,她只有欣喜期待的。当然,这种情绪并不好在楚温跟前表露出来。


    “虽离了父亲母亲,但好歹能和宁儿相聚了,也不知她是瘦还是胖了,都两年多没见面了。”


    赵氏摸了摸儿子发顶:“咱家獾儿多大,就有多久了。”


    她问胖嘟嘟的小儿子:“獾儿,要去阿姐那了,你高兴不高兴?”


    小胖墩没见过阿姐,但爹娘常常说,他闻言拍着小手嚷嚷:“阿姐,我阿姐!”


    小儿不识愁滋味,说着就兴高采烈往父亲身上爬去了。


    楚温打起精神,笑了笑安抚妻子,又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嗯,獾儿很快能见阿姐的。”


    得知父亲不是真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其实楚温情绪很快就已调整过来了,只并不好这般表现罢了。


    抱着怀里蹦蹦跳跳的儿子,他不免想起自己的父亲。


    为保全楚家血脉,父亲可谓殚精竭虑。六十花甲,七十古稀,都是他们做儿子的无能,才教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仍在为楚氏操心劳神。


    唉。


    元州将近了,这想起多年来楚源为楚氏百般筹谋,楚温就不免想起傅缙。


    想起早先楚源为助楚姒,遣府卫追杀荀嬷嬷的事。


    楚温蹙眉。


    请恕他不敢苟同。


    即便那人是他最敬爱的父亲。


    “只怕此去,是无颜面对女婿。”


    楚温低头。


    很快就要和女儿见面了,是极欣喜期待的,但一思及此,他坐立难安,极愧疚自责,无地自容。


    两种情绪交杂,又喜又愧,忽上忽下,滋味实难以言说。只不过,不管楚温是如何纠结,终究还是很快就踏上了元州地界了。


    沿通水而上,在汝邑登岸,而后一路疾行,一日之后,便进入元州辖地。


    马车辘辘而行,赵氏不停撩帘眺望。


    楚温也未说她,实际上,他也忍不住顺着轩窗往外望去。


    这样隔一会望一下,过了两三个时辰,赵氏忽听青木笑说:“主子来了!”


    “在哪?!”


    赵氏楚温连同一个小小獾儿,三人直接把帘子一扯,探头出去。


    青木习武,视线很好,远远就望见了,他微笑用马鞭一指。


    楚温三人赶紧往顺着望过去。


    夕阳映照,只见左前方的官道上,隐隐有尘土滚动,渐渐近了,一行人正打马疾奔迎来。


    为首一骑,深红衣裳,衣袂带风翻飞,英姿飒爽的妙龄女郎。


    赵氏喜极而泣:“这是我们的女儿!”


    ……


    楚玥这半月来都坐立不安。


    一开始倒还按捺得住,越到后面越紧张,傅缙安抚都不大顶用了。日间她努力若无其事,但实际,一听见些许脚步声响,她就禁不住马上抬头望去。


    樊岳又见她登城头瞭望,便安慰道:“想来是无碍的,陈御口才不错。”


    楚玥笑着“嗯”了一声作回应,但实际两人都很明白,陈御口才好不假,但只怕未必能太影响邓州选择。


    不过自己担心就算了,也不好劳动身边的人反复安慰。于是,她笑着说起其他,“今儿殿下和夫君也该归了吧,新兵都安置得……”差不多了。


    楚玥话未说完,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她心一紧,立即顿住侧头看去。


    这个时候,随时都可能有邓州讯报至!


    她心脏“砰砰”狂跳,却见石阶处奔上的人是赵禹。


    有讯来了!


    赵禹管的一个处正是讯报。


    楚玥几乎是同时就开口了:“子兼,邓州怎么样?!”


    赵禹神色算不得好,“最新讯,邓州投西河王。”


    一直以来的期待落了空,楚玥一黯,随后急问:“然后呢?”


    邓州竟最终还是投了西河王。


    巨大失落让人沮丧。


    那她的父母和弟弟呢?


    若是把父母小弟接回了,这还不算一件最糟糕的事。


    楚玥目带希冀。


    赵禹知道她问什么,立即道:“使团有惊无险,顺利撤出;青木也是,顺利把伯父三人接出来了。沿通水而上,目前已踏入元州地界。”


    “真的?!”


    黯然转喜,实话说,楚玥对邓州的担忧牵挂,是有一大半落在父母小弟身上的。能把他们顺利接到身边,即便邓州真投了西河王,她心里也稳了下来。


    这种安稳,连同团聚的喜悦,顷刻将方才的黯然失落掩过,“我去接他们!”


    她立即冲下城头,打马迎出城。


    因为事态变化急剧,所以讯报也就比青木一行早了那么小半天而已。楚玥打马出城,大约跑出三四十里,远远便见一行车马沿着官道急急行来。


    楚玥眼尖,一眼就认出青衣瘦削的身影正在青木。


    青木正守在一车驾侧边。


    她大喜,心花怒放都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欣悦,连连扬鞭,“阿爹!阿娘!”


    远远的,便见两张熟悉的面孔探出轩窗,马未停稳,她就跳上车辕,一把掀车帘,投进熟悉的怀抱中。


    “阿爹,阿娘!”


    “宁儿,我的女儿!”


    心潮涌动,泪撒当场,父母女儿三人激动得说不出其他话来、


    赵氏摩挲着爱女的脸颊,喃喃道:“瘦了,瘦了。”


    楚温也抬袖抹了抹眼睛。


    母亲柔软温暖的怀抱,父亲大掌在发顶轻抚着,久违的记忆,怀念已久,期待已久。


    楚玥哭了一场,但到底心智坚韧,又是大喜事,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抹了两把脸,笑道:“以后咱们就在一处了。”


    她又撒娇:“阿娘,我没瘦。”


    衣裳尺寸都没啥变化,这母亲滤镜要不得啊。


    楚玥笑盈盈地说着,一侧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漆黑眼睛。


    “啊!”


    一个白生生的胖娃娃跪坐在轩窗边上,肥嘟嘟的小脸蛋,三绺乌黑柔软的发团,正瞪大眼张着小嘴儿,捏紧小拳头,一眨不眨瞅着三人。


    小家伙被突如起来的变化惊到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父母这个模样儿。


    “咦?这是獾儿吧?”


    楚珏,小名獾儿,小弟弟果然如母亲所述一般可爱,楚玥将他抱过来:“我是阿姐,你知道不知道?”


    獾儿十分惊奇,先看了看这个陌生姐姐,又看看爹娘,噘嘴往外伸手,要爹娘抱。


    楚温和赵氏也缓下来了,抹了脸上泪痕,赵氏笑道:“去哪里?这是阿姐,你在家天天念,见了面怎都不叫?”


    楚温笑:“对,唤阿姐。”


    獾儿听明白了,也不往外挣了,盘着小胖腿仰头瞅着楚玥。这姐弟俩大眼瞪小眼一会,他十分响亮嚷道:“阿姐!!”


    “嗯!”


    楚玥眉眼弯弯,摸摸他的小脑门,又取下腰间玉环,挂在他手上给他玩儿。


    小胖墩“咯咯”笑着,又把玉环递给爹娘看。


    “嗯,阿姐给你的,你拿着。”


    小胖胳膊这才收了回去。


    楚玥十分爱惜地摸摸他背,小家伙稳稳坐在她怀里,把玩着新得的玉环儿,露齿一笑,一口整齐的小米牙,十分欢乐。


    楚玥十分好奇地捏了捏他的小胖腿,哎呀圆滚滚的,都一节节的了。


    獾儿怕痒,立即哈哈大笑,拔开姐姐的手,保护自己的小肥腿。


    “就抓你,就抓你!”


    立时打闹成一团,这姐弟俩相亲相爱,楚温和赵氏对视一眼,笑容满面。


    马车辘辘前行,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春风微微吹拂着车帘,父母姐弟诉说离情后,眼见元州城在望,楚温赵氏不免就关心起闺女先前信中所说之事。


    “宁儿,你说你现今投于宁王麾下,是怎么一回事?”


    “唔,京城大变前,我便投了宁王了。”


    楚玥想了想:“我有机缘私下见过宁王,殿下宽宏贤德,我心折服,便决意相投。”


    点出重点的就可以的,至于其余详细的,没必要也不适合说。


    “如今我管着粮草,在殿下跟前,也算能说两句话。”


    楚玥说:“阿爹,阿娘,我先前已禀过殿下了,你们既来了元州城,且安心住下就是,不必忐忑。”


    照应父母小弟,以她如今位置,是绰绰有余的。


    楚玥说的笃定,楚温和赵氏便暂且将心放下,其余的,待进城后再细细了解。


    一行人已望见了元州城城门。


    战时守卫森严,只一行人并不需要停车检查,直接入了城,直奔刺史府而去。


    问了问青木等人的情况,还好,只几人受了伤,且不算重。先安排了大夫,又嘱咐各自下去歇息,然后楚玥就领着父亲小弟先回了自己院子。


    楚温三人的住处暂安排在刺史府东北的一处院落,楚玥已命人收拾妥当了,不过尤带寒意的早春,又有小孩子,还得命人先把炭火燃起来才行。


    先在这边坐一坐。


    进了门,楚温赵氏先仔细打量闺女的居住环境,见是三进大院落,梅林庭院,五开正房,宏阔宽敞,必然是刺史府最好的几处院落之一。摆设虽简单,但都是好物。


    这才算安了心。


    但楚玥虽有一席之地,但单凭自己,怕也是无法被安排进这院子的。且既打量了摆设,屋内男主人起居的痕迹明显,自然就不会忽略过去。


    赵氏轻声问:“姑爷呢?”


    楚玥笑说:“他和殿下入营检阅新兵去了,”她看看天色,“这会儿该快回了。”


    楚温沉默一阵,赵氏也是。


    同行一路,赵氏已从夫君嘴里知晓了旧事,她不安,愧疚,甚至难堪。


    二人有些坐立不安。


    赵氏低了低头,又有些急,问:“女婿待你可好?”


    父母都焦急看着自己。


    若问傅缙待自己好吗?


    那是真的很好的。


    楚玥忙安抚:“你们放心,……” 你们放心,他待我很好的。


    只话未曾说完,忽听一阵脚步声起,军靴落地,“踏踏”沉重却有力,十分稳健,正快步往正房而来。


    十分熟悉的脚步声,楚玥一听,便知是傅缙回来了。


    那脚步声快速穿过庭院,上了台阶,转眼已踏上回廊。


    三人一怔,回头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小小肥的一章,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


    还要感谢下面给文文投雷宝宝们哒,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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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一身玄黑铠甲的昂藏身影已出现在正房门前,骤见, 傅缙也是一顿。


    他视线在楚温三人身上掠过, 落在楚玥脸上。


    “夫君。”


    楚玥轻唤一声, 站起迎了上前。


    她仰脸看着他, 抬手扶住他的臂膀,心里其实还有一丝丝紧张的, 哪怕二人早已就此事达成了共识。


    傅缙“嗯”了一声,捏了捏她的手,以作回应。


    楚玥心里一松,回握他的手。


    傅缙垂眸, 安抚了略显不安的妻子,视线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抬了起来。


    他并未刻意看楚温三人,只屋子也就这么大, 余光总会收于眼底。


    屋内寂了一息, 楚玥正想着说些什么打破沉默的时候, 忽身后“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她忙回身一看, 却楚温骤起身。


    他起身太急太猛,把香炉撞翻砸在了地上。


    鎏金八宝香炉在地上滴溜溜打着滚儿, 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楚玥声音有些急:“阿爹,您……”


    “傅世子。”


    楚温同时开的口,平时对女儿万分疼惜温和的男人, 却首次没有理会楚玥。楚温神色肃然,姿态端正,两步上前,一撩衣摆竟双膝着地。


    “砰”一声闷响,他哑声:“楚家大错特错,无颜面对荀嬷嬷,亦无颜面对傅世子。大错铸成,温不敢争辩分毫,也不敢求二位谅解,唯籍此聊表些许歉意。”


    这一刻,他不是傅缙的岳父,他只是楚源之子,楚家这一代的嫡长子。


    父债子偿,虽昔年并不知情,但楚温也自负其中错处。


    正如他所言,大错铸成,所有解释和愧悔都苍白无力,他也根本没想过能求得苦主的原谅,唯伏地叩首,将他心中沉沉的歉意略致一丝。


    楚温双手着地,叩首三次,每一下都端端正正地重叩在他青石地砖上,而后深深伏地。


    室内雅雀无声,赵氏捂住嘴,也按住了怀里惊慌的小儿子。楚玥已退开一边,眼眶潮热,有泪水迷蒙眼睛,这一刻,她不知该心疼父亲,还是该怜惜傅缙?


    或许,两者都有。


    室内雅雀无声。


    傅缙静静立着。


    他垂眸,盯着眼前叩伏不起的楚温。


    楚家人的致歉。


    在从前的很多年,他是不屑的;在今时今日,他依旧觉得非必要。


    会诚悔致歉的,当年没参与;当年参与的,想来这辈子也不会后悔。


    就算后悔,大约也是后悔当年棋差一着。


    傅缙是这么认为的。


    但此时此刻,难免也是心潮涌动,他闭上双目,深深呼吸压下。


    须臾,睁开,他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我既答应过宁儿不迁怒,自言出必行。”


    只揭过并不等于抹去,他想,大约他这一辈子,和楚温都不可能像寻常翁婿一般。


    他移开视线,淡淡吩咐:“来人,带下去安置。”


    楚玥呼了一口气,几步上前,将父亲扶起:“阿爹,熏笼想来是烧好了,我和你们过去吧。”


    其实,她也从不求傅缙和父母相处良好,为难人了这是,不仇视,偶尔接触时能保持表面平和就很好了,冷淡些也无妨。


    楚温额头青了一块,说不心疼是假的,但她知道这是楚家嫡长子和傅缙的事。


    至于楚温,他是真心悔歉,不是来为难人的,闺女扶他,他便起身,和妻儿一起下去了。


    “夫君。”


    楚玥扶着楚温手臂,对傅缙说:“我出去一趟。”


    她送父母弟弟过去。


    傅缙“嗯”了一声。


    ……


    安排的小院名春晖阁,楚玥亲自带路,安置好了双亲,又哄好了有些惊慌的獾儿,才告别离开。


    天已彻底黑下来了,华灯初上,踏着一圈圈不大的光晕,她回了自己屋子。


    她去得有些久,傅缙已卸了甲,沐浴完毕了,一身簇新的藏蓝深衣,正等她回来用晚膳。


    这衣裳是新做的春装,楚玥给安排裁剪的,他那阵子没空量身,还是给日常穿的冬衣去照做。


    “合身不?”


    她打量两眼,问。


    傅缙点头:“嗯,正好合适。”


    两人手牵手,往作饭厅的稍间行去。


    关于这事,该吵该争的都早争吵完了,方才并未造成什么影响,两人挨着一起用了膳,楚玥去沐浴,然后两人搂着一起歇下。


    楚玥枕着他臂膀,听着耳畔一下接一下的有力心跳,她问:“怎么耽搁一天了?”


    这问是入营检阅新兵的事,昨儿去的,本来预算当日回,却多留了一日。


    傅缙给她掖了掖被角:“这批新兵不错,干脆合了一回阵,全体操演了一遍。”


    楚玥点头,她了然。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经过一段时日泥泞的土地水分渐少,开始慢慢变回夯实。


    大战将兴。


    后勤已经飞速运转忙碌起来,军事自然不例外。


    傅缙神色不错,显然这次操演令他满意。


    这就好。


    他们兵士数量及不上敌方,质量就绝对不能再缺的。


    想到大战在即,楚玥想起一事:“夫君,我阿爹欲求见殿下。”


    这是送家人回春晖阁时,楚温和她说的。


    楚温和楚源不同,他支持宁王,除了有女儿这个因素以外,另外一个,他是真心看好宁军的。


    他确实认为宁军精锐且凝聚力不缺,在两军实力相差不是过分悬殊的情况下,人谋真的很重要。盘水一战绝地反胜,且是大胜,这绝对不是侥幸。


    楚源带着邓州,率了楚氏一族,如今已投了西河王,所以他很焦急。


    他想回旋,因此欲求见宁王,让闺女给引见。


    楚玥勾着附近的脖子,“邓州投了西河王,殿下有没有生气?”


    她有些担心。


    傅缙安抚拍拍她:“没事,你别担心。”


    说生气吧,不至于,宁王也知自己如今的条件是比不上西河王,邓州投向敌方,遗憾嗟叹是有的,但他倒不会生气。


    至于楚温吧,因为楚玥,其实楚温一房愿意舍了邓州被接回,这算不幸中的幸运的,起码楚玥的心是稳下来了,不怕后续出什么乱子。


    因此,宁王并未迁怒,也未对楚温生出什么恶感。


    楚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冲傅缙一笑:“那我们睡吧。”


    “嗯。”


    傅缙将她搂紧,柔弱无骨的躯体紧紧贴合着,温热的触感让他的心变得格外宁静祥和。


    他轻吻她的眼睛,“睡吧。”


    ……


    次日,找了个合适机会,楚玥便对宁王表达了父亲求见之意。


    宁王有些讶异,但还是点头应了。


    楚温已做好准备,一接到讯,便立即往前院来了。


    “下官见过宁王殿下。”


    楚温并无官袍在身边,一袭整洁的蓝色深衣,发冠整齐,行了下官叩拜亲王之礼。


    宁王颔首:“楚大人请起。”


    宁王很忙,叫起后,寒暄两句,便直接问:“不知楚大人欲见孤,所为何事?”


    宁王语气和缓,目光平静,虽威严,但未见高高在上,也未有迁怒,且观厅内傅缙贾泗等人习以为常姿态,显然一贯如此。


    楚温暗暗松了口气,他立即撩袍跪下:“邓州楚氏弃明投暗,请殿下恕罪!”


    当然,他来并不是为了请罪的,废话少说,他直接道:“今温有亲近族人于邓州军中,温盼能戴罪立功!”


    实则楚温是楚氏下一任家主,地位稳固,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有自己的亲信的。另外最重要的一个,在邓州乃至楚氏一族里头,是有人和他一样真心看好宁王的,而且人数并不算少。


    剔除大部分不放心的,楚温还是能联系并动用一些。


    这些人在紧接下来的大战中,可以发挥眼线和内应之类的作用。


    楚温愿竭力而为,只求功过相抵。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宁王一诧后,和身畔的傅缙对视一眼,露出欣然之色。


    “好!”


    内应这个,发挥的作用可大可小。若时机合适,且用得好了,未必不能事半功倍,甚至改写战果。


    总的来说,楚温愿意全力以赴,这就是一件大好事。


    宁王站起,亲自将楚温扶起来:“好好,孤期盼伯安建一大功!”


    “下臣必竭尽全力!”


    ……


    楚温详细解说了他这边的情况,又给了一份昨晚连夜梳理好的名单。


    这些仍需要核实和评估,不过这事就不需要楚温参与了。


    待从小议事厅出来,已是傍晚时分。


    “我过去春晖阁一趟。”


    楚玥先送父亲回去,迟疑了一下,她问傅缙:“你去吗?”


    知道他是不去的,但事事避讳她总感觉没那么好,既然都已摊开说过了,不如大方一些,反而没有龃龉。


    “我还有些事。”


    傅缙侧头看身边的妻子。


    两人正立在回廊的外沿,天际笼罩着的云层渐渐散开了,夕阳斜斜映入廊下,她正仰脸看着自己,玉白的面庞笼罩上一层金红色的光辉。


    她抿唇浅笑,春阳下笑意暖暖。


    驱走阴霾,融融的暖。


    他也微微挑唇笑了,有心意互通、全心全意相爱的妻子陪伴身侧,这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傅缙轻声说:“我等会去接你。”


    楚玥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她笑道:“好!”


    ……


    父女两个回到春晖阁。


    赵氏抱着獾儿已在引颈期盼。


    小胖墩有点敏感,今天格外乖巧没有调皮,见了阿爹阿姐回来,乖乖唤了一声。


    楚玥把小家伙接过来,赵氏忙问:“怎么样了?”


    楚温点头:“殿下英明,允了我所求。”


    赵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么说呢,她虽是对夫家人有微词,甚至其中有深恶痛绝者,但到底她也是楚氏一族的一份子,说希望楚氏怎么样,那肯定是没有的,毕竟闺女这事其余的族人也没什么关联。


    就连公婆小叔这些,她也不希望成为夫君一辈子的伤痛。


    退一万步,就算真怎么样了,楚温也是尽过力的,和袖手旁观感觉是两码事。


    她露出笑意:“殿下英明。”


    暂时解决了一桩心事,楚温也轻快了许多,獾儿见了爹娘姐姐露了笑,小机灵立即欢腾起来,小脚丫蹬蹬跳跳,“啊啊哦哦”说个不停。


    劲儿不小,楚玥都有些抱不住他了。


    春日的夕阳一点不晒人,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仿佛整个人都阳光了几分。一家子索性也不回屋了,直接在花棚前的小亭子坐下。


    阳光明媚,花棚绿意盎然,嫩嫩的深绿浅绿,瑞香已含了苞,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已悄悄绽放。


    楚玥探手揪了一朵类似牵牛的紫色小花,给怀里的小胖墩,獾儿抓着花左瞅右瞅,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把小花儿往赵氏头顶够。


    “娘,阿娘!”


    时下妇人兴簪花,楚家有暖房,赵氏在家有时也会剪了鲜花簪发。小家伙记住了,这是要把花花给阿娘。


    赵氏笑得合不拢嘴,忙凑过去,让小儿子在姐姐的帮助下把花别到她发髻上,“乖,阿娘的獾儿真乖。”


    獾儿并没有偏心,他也给阿姐簪了一朵。


    楚玥心里美滋滋的,小心摸了摸头顶,又打趣正拍掌大笑的小胖墩,“你怎忘了阿爹,阿爹还没有呢。”


    獾儿错愕,瞪大眼睛看了看姐姐,又瞅了他亲爹,发现自己真把爹给漏了。


    似乎有什么不对,但小孩子不懂,他忽略过去了,于是要求姐姐再给他摘一朵,两三下爬到他爹怀里,直起身体给他爹头顶添上一朵花。


    “阿爹不用,獾儿……”


    最后,楚温还是笑着摇头,接受了他小儿子的孝心。


    一身蓝色深衣,乌木簪束发,穿戴十分正式的楚温,头顶便簪上了一朵小喇叭花,还是半焉的,被獾儿捏的。


    这回没人帮忙,但小家伙十分执着,最终还是把喇叭花插他老子头上了。完事一屁股坐在石桌上,拍着小胖子爪子笑得十分欢快。


    楚温无奈但翘唇,赵氏和楚玥哈哈大笑,眼泪都溢出来了。


    欢声笑语,撒遍整个小院,楚玥肚子笑得肚子都有些疼了,但她真的很高兴。


    暖暖的夕阳下,久违的欢快,她彻底抛开压了许久的包袱,尽情享受天伦之乐。


    ……


    楚玥却不知,傅缙已经到了。


    他正在站在院墙的菱花漏窗外看着她。


    傅缙之前也不全是推脱之词,他确实有些事,不过并不繁琐,简单处理好之后,他便去春晖阁接人。


    远远的,他便听见笑声。


    其中有楚玥的,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脚下快了几分,他很快行至春晖园前。


    菱花窗前一眺,闯入眼底就是这般明媚的笑靥。


    阳光映在她半边脸上,微翘的眼角漾起弯弯的弧道,点漆的瞳仁晶晶亮,笑声清脆,前仰后合。


    傅缙下意识高兴,唇角翘起,但片刻扬起的唇角顿了顿,却有些怔忪。


    他从未见过楚玥这般欢快惬意的时候。


    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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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章


    傅缙初识楚玥时,她是一个端庄优雅的贵女。


    后来二人渐渐深入了解, 到缠绵交颈, 她温柔婉转,和善体贴,熨帖到人的心坎里去了。


    她能牵动他的神魂, 她的身边, 仿若就是他心灵的栖息地。只要和她在一起, 哪怕什么都不做, 两个人无声偎依,也是极安宁欢喜的。


    这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他们是夫妻, 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傅缙一直觉得自己是足够了解她的。


    她平时温柔似水,善解人意,但遇事却不退缩, 因为她坚韧, 勇敢, 柔弱的躯体装载着不屈的灵魂。


    她种种姿态,他皆如数家珍。


    只未曾想过直到今天,他才第一回知道, 她原来可以笑得这般灿烂惬意。


    不优雅, 不温柔,只肆意大笑,前所未有的欢畅,给人一种感觉, 仿佛是抛开一切负荷。


    晃眼有几缕薄云飘过,阳光变得斑驳,一层轻纱般的金色笼在她身上,她放软身体靠在母亲的肩膀,歪着头蹭了蹭,不知撒娇说着什么,神色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娇憨活泼。


    她从来没在他跟前这般笑过,也从未似这般如小女孩撒娇过。


    傅缙怔怔,他隐隐觉得,似乎是哪里和自己的认知有了偏差。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未来得及深想。


    忽一阵风拂面而来,院外的香樟树“沙沙”一阵枝叶摇晃,楚玥无意抬头一瞥,正好对上了菱花窗外傅缙定定的视线。


    “夫君?”


    院子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楚温拔下头顶那朵小花站了起来,赵氏忙抚了抚衣襟皱褶,把坐在石桌上的小儿子抱在怀里,也站了起来。


    唯楚玥仍带笑,她迎了上来。


    眉目婉转,笑意盈盈,她缓步行至近前,很优雅很柔和,和平日一般无二。


    只很明显,少了方才的肆意。


    含笑行来,立在他跟前仰首看他,楚玥姿态亲昵依旧,只傅缙却有种不知什么样的感觉,这让他没有平日般的欢喜。


    但让他说,他又说不上来。


    因此,回去的路上,傅缙有点神思不属,比平时沉默了许多。


    “怎么了?”


    楚玥关切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傅缙回神:“没事。”


    他这样子挺少见的,就算平时多紧张的形势,他照旧精神奕奕。


    楚玥有点不放心。


    两人已回到自己的院子了,她索性垫脚摸了摸他的额头,仔细感受一下,也未见异常。


    “可是累了?咱们今儿早些歇息吧。”


    楚玥觉得,傅缙可能是累了,毕竟一天到晚高强度工作,这人总不是铁打的吧?得赶紧歇回来才是,这又一场大战在即了。


    她立即安排晚膳,吃好后有命人抬水来,梳洗沐浴完毕,又撵人上榻睡觉。


    上了床以后,她又觉得自己怕是判断失误了。


    傅缙这厮根本就一点不累,睡得早时间充裕,折腾的时间来得比平时长不说,他今夜还格外地凶猛,也不知是不是嗑药去了,若说平时五分力道,今儿肯定用九分。


    楚玥被他箍得要窒息,他还俯身紧紧亲吻她,三处夹击她受不住,被刺激得眼前发黑,一结束,就晕厥过去,后续完全不知道。


    热汗淋漓,湿漉漉的,傅缙却紧紧地覆在她身上,这种最亲密无间的相贴拥抱,心荡神驰,才终让他将傍晚那微妙的怪异感觉抛在脑后。


    他亲了亲她的唇,温存了一阵,才叫了水,抱她去清洗妥当了,搂着一同睡下。


    ……


    楚玥夜里体力消耗甚巨,但次日她却没有晚起,因为很忙,气氛也很紧绷,大战随时都有可能发起的。


    她和陈御继续忙碌着粮草军备,在库房待到快中午,忽接急讯,殿下召众人至大议事厅议事。


    楚玥和陈御对视一眼。


    怕是要来了。


    二人立即冲出,翻身上马,匆匆赶回刺史府。


    由于距离远,因此两人回得比较晚,大家都到齐了。


    楚玥微微喘着,对上首拱手,而后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习惯性往傅缙看了眼。


    傅缙连同宁王贾泗等上首几人,个个神情严肃,议事厅内气氛比平时紧绷不少。


    傅缙见楚玥看来,微微点了点头,听宁王道:“人来齐了,那便开始罢。”


    二人便不再有眼神交流,楚玥专心听着。


    “诸位都知,邓州已归投西河王,目前形势,于我方并不利。”


    宁王神色肃然,话罢看傅缙,傅缙接上:“据报,西河大军已悉数渡江,目前正奔赴邓州后的和州柏州。”


    邓州往东,是和州柏州等四城。这四城不管是地理位置还是防御能力,都和前者差之甚远,于军事地位上很有附庸意味。得了邓州等于开启了门户,占据四州,不过些许时日的事。


    西河王兵多将广,兵分四路完全没压力,讯报发回尚需时间,只怕现在已兵临城下了。


    一旦西河大军站稳,就是挥军北上之时。


    这样的话,己方太被动。


    既然一场大战无法避免,那他们就应趁敌军初初拿下邓州及四城,还未来得及熟悉并部署之际,兴兵南下,主动出击。


    尽可能地多争取一些优势。


    傅缙肃然:“挥军向南,越快越好!”


    其实这事已经定下了,大议事是宣布和安排部署,略略分析过后,宁王宣布:“明日卯时,誓师发兵!”


    “是!”


    众人齐声应诺。


    ……


    紧接着,就是长长的军事任命。


    这次绝对是开战以来的最大规模的战役,宁军几乎倾巢而出,甚至宁王和世子申元也随中军一起出征。


    楚玥照例任参军,兼领监粮官。


    出征令一下,整个元州都动了起来,时间非常紧凑,好在备战从年前就一直都在进行中,准备得差不多了。


    楚玥和陈御这边也是,由于元州和前线的距离没有太远,又是大本营,直接就定为粮草大营。两人眼下需要做的,是紧着将早已备好的随军粮草装车即可。


    到了傍晚,一切妥当,她匆匆往回赶。


    这次出征,楚温欲功过相抵挽救家族,当然也会去。楚玥紧着先往春晖阁走了一遍,见一切都停当了,她才折返自己的院落。


    院子里有些乱,因为楚温初来就出征,许多东西得匆忙间去准备,楚玥就传话让孙嬷嬷三个紧着先去春晖阁帮忙,一直忙到现在,才得空回来收拾这边。


    樟木大箱重新抬出来,傅缙和楚玥一应个人物品都会收拾起来,明日一早就装车。


    孙嬷嬷几个累得够呛,楚玥就挽起袖子一起收拾,她动手没多久,傅缙也回来了。


    他有条件时挺讲究的,洁癖还有点龟毛,但一旦上了战场,却全然不在意物质条件。


    见楚玥在帮忙收拾,他卸了甲也一起来。


    夫妻俩索性自己收拾里间,吩咐孙嬷嬷三个去忙其他。


    楚玥把衣物都翻出来,配套分了叠好,看了眼不停起身弯腰的傅缙,她取笑:“看不出来,咱大都督上马征战了得之余,这收拾细软也不错啊。”


    话说她挺欣赏傅缙这一点的,骄矜世子沙场主帅流畅对换,并且十分之自然,该简朴时一点都不含糊,半点也不带矫情嫌弃的。


    她的欣赏可没遮掩,这眼神看得傅缙心花怒放,他挺了挺腰背,状似十分不在意地道:“既从戎,不就该如此?不管为卒还是为帅,也没什么不同的。”


    “嗯,说得真好。”


    做得也好,太值得表扬,楚玥笑着又夸了他几句。


    傅缙轻咳两声,努力压了压上翘的唇角,低头继续收拾,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几分。


    他收拾好护腕腰带之类的小物事,拖着大箱子往梳妆台,也就是他了,一般人还真无法用这种利索的收拾法子。


    傅缙坐在矮凳上,把二人装发簪的匣子合起来扣好,而后放进大箱内。梳妆台上还有一面黄铜大镜,这个本来是刺史府的东西,太大了,不需要。他就拉开木屉,把里头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放进去。


    “咦?这是什么?”


    拿开镜子,又把新的几瓶面脂香膏收拾好,傅缙便见底下压着一张纸。


    这纸颇厚,质量也好,而且还很大,厚厚一叠,傅缙顺手拎起打开一看,发现是张图纸。


    大门围墙、房舍园子、亭台楼阁,这是一张建筑图纸,还是规模非常大的一套宅子的图纸,看布局,是座别院。


    上头有好些圈起来的改动,看笔迹,是楚玥的。


    这倒不奇,在这屋子放着的肯定两人的物品了。


    就是傅缙平时没听过楚玥说要建别院,这头回见,很有些讶异。


    他看了看底下一行小字,松州南郊拾翠园。


    “怎么去松州建别院了?先前都没听你说过。”


    楚玥回头瞅了眼,傅缙手里拿着的,正是松州别院那图纸。


    “这不是我挺喜欢松州的吗?”


    楚玥笑:“其实这些都是我幼时画的,小的时候我就想把它建起来,不过长大后就搁下了,后来我们购马入关经松州,我挺喜欢的那地方的,就想起来了。”


    她耸耸肩:“其实我也吩咐一句话的事,就养病那会得了空,才琢磨了一下。”


    松州别院一直在建。


    由于奇思妙想挺多的,加上松州地处北方冬季不好开工,现在还建着。


    修改后重新绘了图,这原稿青木就给她了,不过后续楚玥没空理会过,实在太忙,要不是傅缙今天翻出,她还想不起来。


    瞥见上头那七八处改动,楚玥也是感慨,改那图纸的时候,她还和傅缙冷战着,长达数月,那时候她还想,大约这个坎两人是迈不过去了,日后若独身,这松州别院不失为一个长居的好去处。


    其中一处改动,还是她要加强防卫之用。


    不想时过境迁,两人终是过了来,相约终身。


    楚玥笑着摇摇头:“还在建呢,等建好了以后,若得空暇,我们就去看一看。”


    傅缙笑笑应了,“好。”


    他视线回到那张精致的图纸上,看了片刻,才叠起来,将它放进樟木大箱里。


    作者有话要说:  傅同学起疑心了,咱们后面剧情感情一起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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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第126章


    翌日, 傅缙起得很早。


    卯时点兵, 辰时祭旗, 他寅正就披甲妥当, 出了后院到前头来了。


    才进了外书房,樊岳后脚进门,见他便笑:“起这么早?”


    点兵在城外,这路程再晚两刻出发不迟, 傅缙和他们这些孤家寡人可不一样, 怎么也这么早往前头来了?


    樊岳有正事, 打趣两句, 言归正传,问:“承渊,最新讯, 廖南取和州以后,立即率军北上驻西邑,我们左军进军路线可要调整?”


    廖南是西河王帐下一员悍将, 此次取四州领夺和州之命。西河军对宁军也是有防范的,因而廖南取下和州一口气不歇,立即北上驻扎这一片的一处要冲西邑。


    樊岳陈瓒率的左军,进军目的地就在这一带, 就过来问一问。


    本以为傅缙没出来的,想着要不点兵后再请示也不迟, 不想恰好碰了个正着, 这才有方才的稀奇和打趣。


    不用吩咐, 冯戊和另一个近卫已迅速打开连夜收拾好的大箱,将小幅的军事地域图打开,铺展在已收拾一空的楠木大书案上。


    扫了两眼地域图,略略沉吟,傅缙食指点了点,“南下路线不需要调整,目的地改为麓乡,提前和中军汇合。”


    “是!”


    樊岳得令,一说正事他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肃然应罢,匆匆下去寻陈瓒去了。


    傅缙立在地域图前,垂眸看西邑及邓州一片,略略思忖片刻,方移开视线。


    他正要吩咐冯戊把地域图重新收好,只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北边某一点,却定了定。


    松州。


    这个位于邻近蓟州关的古城,实话说,傅缙以前对它是从未有过任何特殊感觉,更甭提非必要时去留意。


    但现在无意间一睃,他视线却定在那处了。


    他想起了松州别院。


    那个在松州南郊正兴建着的拾翠园。


    实则那天收拾起那图纸后,傅缙就再没提起过,这事如生活里的一个微小插曲,船过水无痕。


    但其实,他心里并不是如表面一般无波无澜。


    傅缙虽不是绘图的匠人,但他眼光还是有的,那张图纸一看就是巧匠精心绘制而成的,每一处都十分仔细详尽,很精致。可见是真用了心的。


    而且从去年都如今,还一直在建。


    他却一点都不知情,这让傅缙心里不大得劲。


    总有一种很微妙的怪异感觉。


    不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有种不大对劲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好像差了点什么,忽略了点什么,或者说是哪方面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而且,这种感觉不是看地图后第一次才生出的。


    早在那日春晖阁,头回见楚玥活泼肆意的笑颜当时,他就隐隐约约生了一种这样感觉。但由于较浅,他很快就压了下来,公事忙碌忘在脑后。


    乍见那别院图纸,不知为何,那种感觉忽就重新翻涌起来。


    还清晰了很多,仿佛他和答案只相隔了一层膜,找正地方一戳,就立时破了。


    挥之不去。


    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他很想做点什么,好解决了它。


    盯了地域图上的松州半晌,傅缙忽道:“把梁荣唤进来。”


    梁荣就在外面,立即就进来了。


    “梁荣,你点两个人去松州一趟。”


    傅缙吩咐:“松州南郊拾翠园,从去年开始且一直在建的一处大别庄,你使人去了解一下。”


    了解什么的其实很空泛,事实上,傅缙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但什么也不做吧,他心里那股劲一直过不去。


    既然症结是这个松州别院,他就打发人去转一圈吧。


    梁荣心里有些奇,但他也不需要问,贯彻执行即可,闻言应了一声,立即下去安排人手了。


    “收起来。”


    傅缙再瞄一眼案上的地域图,既遣了人去,他便收敛思绪,将此事暂搁下。


    他还有很多正事要思考要忙碌。


    头一个即是眼前的大战。


    第二个,就是楚姒。


    复仇之事一再被耽搁,如今终是所有顾忌和距离都去了。


    据报,楚姒目前正活跃于邓州城中。


    楚温离去,新投西河军,两项大变化,终于让她寻得真正靠近邓州核心的机会,即使这里将是前线,她也没肯遁退。


    这样很好。


    他希望此次大战取得胜利的同时,把这个女人也彻底解决。


    ……


    卯正点兵,辰正祭旗,披甲执矛的甲兵林立于野,旌旗招展,在春日暖阳下望邓州逶迤进发。


    今天是二月初一。


    经过盘水大胜和一冬的扩张,宁军现有兵马二十万,是如今天下的第二大势力,占据中原,俯视南方。


    实则如今局势渐渐明朗,有能力争夺大宝的,也就宁王和西河王罢了。其余淮阳赵周之类人物的,一步大败处处落后,明眼人都能看出,不过是陪衬角色。


    至于第一大势力,当之无愧是西河王。


    虽去年大败一场,但到底底蕴丰厚,宁军忙着扩张,他自然不会闲着,经过一冬的扩张和休养,如今不但早恢复元气,且还有增无减。


    西河王现兵马三十万,坐拥富庶的江南,粮草不缺底气十足,又新得了邓州等五城,可谓形势大好,稳稳压宁王一头。


    但又有人说,宁军能击败西河军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眼下两军相距不算过分悬殊,接过谁也说不好,还是等这场大战过后再说吧。


    没错,此次南北交锋,天下瞩目。


    若宁军胜,得邓州五城兵锋直逼江南;若西河王胜,趁机北上中原,大业可期。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战。


    很有可能,也是决一雌雄的一战。


    ……


    元州距邓州并不远,急行军不过数日路程,二月初三,二十万宁军就抵达麓乡。


    邓州既为兵家必争之地,本身城高池深不说,且有山可依,有水可靠,前后天险处处,屏障重重。


    宁军欲取邓州,得先突破这些屏障。


    西河王已迅速反应过来了。


    一取下和州四城,立即马不停蹄分兵向北,分兵驻西邑、阳武、西原、昌城和大安,和中军所在的邓州互为犄角,首尾呼应。


    虽然很赶,急行军将士疲乏,但好歹赶在宁军抵达之前,堪堪进驻停当。


    这对宁军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傅缙立即下令进军,目标最前面的西邑和阳武,欲趁西河军还没缓过气的时机,以快打慢。


    傅缙很清楚,在战斗力和军备相同的情况下,攻城永远比守城难,偏现在西河军兵力尚要胜于己方,而宁军要无后顾之忧地兵临邓州城下,还需至少先击破前头屏障的大部分。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趁对方疲师新驻,这是最好的开战时机。


    傅缙当即下令分兵两处,一路十万大军,夤夜直奔西邑和阳武。鼓声震天,呐喊声遍野,投石机火弹,云梯檑木弓箭,两路宁军尽全力急攻。


    只西河王这边也不是酒囊饭袋,章夙闻宁军南下,立即向其父进言,己方大军本跋涉而来,又刚取下和州四城,而后马不停蹄分兵驻防,实在师疲兵乏,不管敌军如何攻势,只死守不出等待邓州来援,方乃上上之策。


    等兵士缓过来后,再行反击不迟。


    这战策确实极佳,西河王纳,分兵同时便已传命下去。


    一方猛攻,一方死守,接报后,已歇息半日恢复不少的邓州中军立即分兵去援。不过最后的战局和章夙预料的有些出入,傅缙声东击西,当机立断弃了阳武,激战一个昼夜,成功取下西邑。


    可惜的是,其余西河军已缓过气来了,立即调防或增兵,最佳的进攻实际已经过去了。


    傅缙不再急攻,而是立足西邑,伺机而动。


    一方欲伺机再进,一方欲夺回西邑,观望一日后,陆陆续续开始交锋,一开始是试探性战斗,渐渐重兵压上,开始正面恶战。


    有输有赢,两军各有损伤。


    西河王未能夺回西邑,宁军这边试过几次急攻邓州,都以失败告终。


    “这样下去不行,邓州城高池深,又有阳武几处拱护,易守难攻。”


    宁军议事大厅内,灯火通明,长长的大案围坐了宁军诸将幕僚,有许多人甲胄上尚有干涸血迹,匆匆擦一把脸就过来了,神色皆凝重,帐内气氛沉沉。


    贾泗眉心紧锁:“继续胶着下去,于我们不利。”


    这个事实,大家都知道,帐内一时寂静下来了,苦思良策,却无甚头绪。


    众人偶尔一句,很快被否决,慢慢试着在讨论,傅缙始终沉默不语,他盯着左侧墙壁的大幅地域图,凝神思索。


    久久,他终于缓缓开口:“殿下,我们不妨佯败诱敌追击?”


    他手一指地域图,“北退八十里,西倚岵岭,山高林密,利隐伏兵。且此处可急行军绕过慎县,从东边回攻追击敌军。如此两路夹击,必可大胜。”


    开战一个月来,哨兵不断打探附近地形,给地域图补了许多详细内容,宁王仔细看过,眼前一亮:“此计可行。”


    只他迟疑:“佯败之策是好,但只怕西河军不中计。”


    观西河军平时表现,可不是鲁莽冒进的,一般佯败,只怕对方不信。


    贾泗一击掌:“只要我们给出的诱饵足够,此事必成!”


    一干幕僚中,以贾泗最是才思敏捷,一听傅缙之言,登时恍然,越看越好,不禁抚掌露笑。


    宁王问:“什么诱饵?”


    贾泗和傅缙对视一眼:“西邑!”


    西邑就是足下这个驻点,是一月前从趁西河军疲取得的,目前还守得稳,但长久来说,不管是傅缙还是贾泗,都不看好。


    城池太小,距离西河军太近,久守必失,不如提前利用。


    西邑被攻破,宁军大败,往北急退,只要佯装得仔些不露破绽,这么一个千载难分的良机,西河王必定追击。


    只要敌军进入预定的埋伏圈,必能将其重创。哪怕西河王立即退军,损伤怕也小不了。如此一来,僵局即可打破,后续不管是逐个击破的循序进军,还是再次急攻邓州,都比目前要轻松许多。


    “好!”


    宁王一击击案:“此计大善!”


    终于得破局之策,众人神色大振,立即就佯败之计展开讨论。


    讨论半宿,各处妥帖,诸人各自领了任务,终于现出轻松之色。


    不过贾泗仍旧有些遗憾:“西河军终究是势大,一次重创,不足以使其败退舍弃邓州。”


    樊岳就笑:“能大破僵局就好,咱慢慢来。”


    贾泗轻叹:“若有连环计就好。”


    谁说不是呢?


    若能一鼓作气取下邓州,当然是最好的。


    可惜不是没条件吗。


    嗟叹归嗟叹,遗憾归遗憾,但贾泗了解事实,现在这条件也不作无谓设想。只不曾想,他这回却一语成谶。


    都下半夜了,虽众人精神振奋不觉困倦,但计策仍需尽快布置的,谈笑两句,正要散去,这时却有守帐卫兵入内报,青木领了楚温求见。


    楚玥一愣,抬头和傅缙对视一眼,立即往帐帘方向望去。


    她一诧后却一喜,莫非阿爹那边,有什么新进展不成?


    出征前,楚温就提供了可联系名单,经过调查和接触,得到认可,宁军放在西河的暗探已开始联系。楚温没有看错人,联系挺顺利的,就是一直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传回。


    现在夤夜求见,肯定是有什么进展。


    傅缙和宁王也是这么想的,二人对视一眼,宁王立即道:“快让进来。”


    楚温入帐,也未特地看楚玥,见了礼后,立即呈上一张墨色的纸张。


    傅缙一瞥:“粮仓?”


    他一目十行,蓦地抬眼:“此事若真,可行连环计!”


    宁王急问:“传信何人?几成可信?”


    楚温答道:“此乃温之族弟,甚可信,他是无意听西河王世子及三公子争执所知的。”


    但这等大事,他也不敢保证,忙拱手:“仍需殿下再仔细探查。”


    这个是当然的。


    宁王点头,道:“辛苦伯安了。”


    忆起楚温所求之事,他道:“此事若成,前事既往不咎。”


    楚温大喜,“谢殿下!”


    他无比期盼,讯报所述半点不差。


    第127章 第127章


    那楚温呈上的这封讯报, 究竟写的是什么?为何有这般乌漆墨黑与众不同呢?


    这要从传信者说起。


    这传信者是楚温的族弟楚治, 在邓州营中任校尉,掌实权的几个人物之一。兄弟二人政见相通性情相合,私交甚笃,楚治一贯以楚温马首是瞻。


    时间回溯到二日前。


    楚治从刚巡视过部下所驻的城头, 正要行至最近的石阶绕下, 却见不远处转出一个人, 正是那西河世子申彻,中帐议事散, 对方刚从里头出来。


    他暗暗撇嘴。


    说来, 西河王的吃相也没有太大难看,中军进驻邓州城后,待楚源十分器重, 邓州军稳守城头并未退居二线, 而西河王也未见插手邓州兵的内务。


    且邓州军驻守的城头还在王帐一侧, 所以楚治一转过来, 就能望见。


    他心里不乐意, 但面上却不显, 既然碰见, 自然要上前见礼。


    却不想他还未走进, 又出来一个申三公子,这对兄弟一照面, 立时火星四溅。


    申三公子, 就是章夙。章夙先是出使邓州, 顺利招揽,而后献计,抵挡住宁军的趁机急攻,表现极之亮眼,越来越得西河王赏析,申彻是又嫉又恨,很忌惮,唯恐被对方取而代之。


    这对兄弟是连表面平和也做不到了。


    申彻讥讽:“死守待缓,最后还不是失了西邑?竟不思己过,还敢处处居功。”


    章夙冷冷一嗤:“若非桑广无能,被宁军声东击西之策所惑,西邑如何能失?”


    这个桑广,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那就是世子申彻的母舅,一开始奉命驻昌城。可惜他判断失误,还累及来援的中军,致西邑被夺。


    事后章夙请严惩,桑广不但重重被记上一笔,还便贬了职。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申彻登时面色大变:“不过哨兵疲乏,勘察有误罢了。”


    “哼,人人都马不停蹄,岂有他一人麾下失误?”


    申彻大怒:“桑广这边的粮草俱是从平县仓临时调拨,数量有短品质还次,哨兵不能饱腹还疲乏,岂可相比?!”


    这次西河王进军,共设两个粮草大营,一个就距离邓州四五十里,在平县;而另一个设在岵岭南麓的卞邑,距离邓州足有二百里,已远离邓州的管辖范围。


    表面看两个粮草大营是一样的,但其实不然,一虚一实,前者虚,后者实。


    西河王貌似对楚源信任器重,但到底新投来,不可能彻底放心的。粮草之事太过重要,他宁愿放远点多费功夫。


    但只设卞邑就显得太过刻意,影响并不好,于是就在平县多设一个。这平县粮草大营看似一样充裕,但其实都是障眼法,虚的。


    日常大军所用粮草,一个营给一半,但其实平县量少品质还差,不过做做样子。


    也是申氏兄弟逐渐势成水火,这手下的人也斗得厉害,桑广太嚣张,得罪了章夙一个亲信,这人便出手给了桑广一个教训,才有这平县仓临时调拨粮草之事。


    但这人心中有数,虽数量略短品质差,但远不至于不能饱腹,可桑广现在是直接就赖这个了。


    听的多了,难免记下,申彻气极之下,直接脱口而出。


    章夙眉目一凛,厉喝:“噤声!”


    此乃军中绝密,怎可在外宣之于口?


    实则那个私自用粮草教训桑广的心腹,已经被章夙呵斥过了,大敌当前,他不允许谁在粮草上动手脚。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嫡兄竟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说了出来,他极怒,厉喝一句,又立即左右扫视。


    他并未看到楚治。


    但实际楚治脚下已微微一顿。


    他刚巧走到城楼之后了。


    这距离其实有些远,但刚才申彻的声音却颇大的,他天生耳朵灵敏,顺风能隐隐听见。


    当下心脏狂跳。


    同时手足一阵发冷。


    他知道自己听到一个了不得的秘密,有大利有大弊,而弊端就在眼前,一个弄不好,他怕要被灭口。


    楚治余光已瞥向身侧的西河驻兵和自己的亲卫,见人人神色如常,未见异常。他心一定,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天生听觉过人,他才隐隐听见,身边的人应不能。


    他心定了定,脚下却丝毫未敢犹豫,继续保持方才的节奏两步绕过城楼,见不远处的申彻章夙,面上微露讶异,忙上前见礼。


    章夙扫了他两眼,“楚将军无需多礼。”


    不熟,寒暄两句,楚治便退下,由此至终他神色自若,不疾不徐按原来计划下城头回府。


    章夙扫了他背影一眼,又望了望城楼那一角。


    谭思目测一下:“这么远,他应是听不见。”


    谨慎一些为好,章夙吩咐:“稍候审一遍,看那处的兵卒可有听见。”


    如果听见,一同处理了,那楚治也不能留。


    就是过程会麻烦,章夙冷冷看了申彻一眼:“世子日后请慎言。”


    话罢拂袖而去。


    谭思留下处理。


    结果还好,城垛那边是听不见的,省了不少事。


    楚治猜测自己应能避过一劫,但他也不敢肯定,一回府中,他立即摊开一张白纸,而后从正燃烧的蜡烛上头揉了蜡,呈笔状,用这支蜡笔将方才无意中得到的消息写下。


    这是小时候钻戏班子学到的小技巧,蜡书回头用颜料或者墨汁一抹,字迹便现,当年楚温就是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看就能想起来了。


    写罢,他命心腹悄悄出门,将蜡书送到日前约定好的地点。


    ……


    宁王立即下令查探。


    大军粮草运输无法避人耳目,哪怕极力遮掩,在知道事实的前提下特地去寻找,总会寻觅到一些蛛丝马迹的。


    很快查实了,确有其事。


    另一边,楚温不但将讯报呈上,而且还提供了一条鲜为人知的山中小道。


    邓州西依岵岭,岵岭可不是一座山,它是一整条庞大的山脉,横贯东西,差不多直接给大梁分割了南北。目前战场就毗邻它,邓州在它的东麓,宁军大营也是,甚至一直往北那个设伏地点还是。


    西河军那个真正的粮草大营卞邑也是,不过是在岵岭南麓。


    西河王也不是不谨慎的,事前已经反复勘察并了解过,卞邑这一带山高林密,无山道通往远处,不管是邓州还是西邑。


    但这些初来乍到的西河兵,又怎及得在邓州为官多年的楚温?


    旧年卞邑一片遇过旱灾,楚温作为邓州遣派的官员曾来联合治过灾,长达半年,他深入走访了解灾情和百姓,所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他知道,山中是有一条险道通往东麓的,出口就是西邑往北五六十里。鲜为人知,一般只有近山猎户才用。灾年是因为实在没吃了,老百姓进深山寻食,好多有去无回,楚温特地命人去寻,才知晓了这条险道。


    时隔多年,却再次用上了。


    傅缙目光湛然:“很好,遣一路突袭军携带火油等物,穿过此道杀卞邑守军一个措手不及,焚毁粮仓,西河军必军心大动。”


    焚毁粮仓的时机,就放在佯败诱敌之后,西河军败退再逢此噩耗,必军心大乱,他即率军掩杀回去。


    连环计。


    若顺遂,此战定能一句夺取邓州!


    “樊岳,此事就交予你,率五千精兵立即动身,此事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标下领命!”


    樊岳下去匆匆点选兵将。


    楚玥陈御这边忙着给准备火油箭矢干粮等物,忙得不可开交。


    一切都悄悄进行当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两日都忙碌到半宿,终于能缓下来了,楚玥也顾不上歇息一下,赶紧去看父亲。


    因为楚温说,一得胜,他欲乔装去劝降父亲。


    “阿爹,即便大胜,这正逢西河军败退遁逃,你这时候去寻祖父?这……”


    非常危险,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楚玥急了。


    楚温却十分坚定:“这是劝你祖父归降殿下的最佳时机。”


    早了进不去邓州,也不能进,因为绝不可泄露这等军事绝密。


    若晚了,楚源率邓州军连同楚氏一族,和西河大军一起败退离开,他找不到人。


    楚温也知道危险,但他愿意冒险。


    此战若西河大军败,形势就发生大转变,占据上风的就换成宁王了。此一时彼一时,另外他这边已得宁王保证,功过相抵,楚温很有把握能成功劝回父亲。


    这是保存邓州军和楚氏的最佳时机。


    作为楚氏嫡长子,楚源的儿子,就算更危险,他也一意要去。


    楚温道:“宁儿,为父主意已定,你莫要再劝。”


    楚玥气急,但也无法,其实她能理解父亲这种情感和做法,易地而处,若她爹娘小弟还在里头,她怎么也会去一趟的。


    况且楚温已经求得宁王应允,木已成舟。


    劝,劝不住,只楚玥真真担心极了。


    除了涉足战火外,她担心的还有另一件事。


    当初袭击别院,欲取楚温性命的那伙蒙面匪徒,究竟是什么来路?还会不会再出现?


    其实她有点怀疑楚姒的,但这个说不好。


    反正两厢交叠她的坐立难安,也不知祖父有没有继续追查?给查出来了没有?


    ……


    有关蒙面匪徒这事,其实楚源病愈后一直在查,就算西河王进邓州、战火持续都没有暂停。


    实在是对他太有威胁感了,他就出个门的功夫,就有这么一伙精准把握时机的好手,去杀他的长子,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他寝食难安。


    这么下死力气去查,邓州始终是他的地盘,渐渐地,就扒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了。


    “你说什么?”


    楚玥缓缓抬眼:“那伙人的招式有些似曾相识?”


    立在书案前的朱明拱手:“是的,说起来,不止一个兄弟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事多,调查不及时,人手也不充裕,给了对方抹去痕迹的空隙,调查进展就很缓慢。先前是一直在外头和仆役中的细作这两个方向查探的,没什么效果,直到前几日,一个伤员康复重新上值,无意中嘀咕,重伤他的那个匪徒,最后一招他觉得有点熟悉。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有几个受过伤的都附和。


    习武者,总有用惯的杀着,哪怕尽力遮掩,到了关键的时刻,身体本能和形势都难以控制的。


    朱明眉心一跳,其实他一直觉得匪徒来得太及时的,先前怀疑仆役中有细作,但现在,他想起另一个可能。


    但他不敢直说,只低头站着。


    今天不是晴天,屋内没有燃烛,半昏半明的阴影笼罩着楚源的脸庞,他左脸颊微微抖动两下。


    “去查,看看当时下值的府卫中,有多少人是不在人前的。”


    苍老的声音添了一丝沙哑:“谨慎些,莫要惊动二爷。”


    朱明咽了一口唾沫:“是!”


    ……


    楚源很不愿意相信,但他还是生了疑。


    之所以没有涉及楚姒,不是因为信任她比次子多,而是她的手伸不到楚氏家卫里头。


    只楚姒接触不了,蒋闫前这个家卫头领却可以。


    不管是为了尽可能地得悉主子心意,规避风险,还是什么原因,蒋闫一直在楚氏家卫里头留有耳目的。


    他和楚姒的奸.情谁也不知道,因此,朱明虽十分谨慎地避开了楚雄的亲信耳目,却没能避开蒋闫的。


    蒋闫没参与前事,但他影影绰绰猜到一些,一得讯就知不好,立即设法和楚姒见了一面。


    “你说什么?!”


    楚姒大惊失色。


    怎么可能?楚雄不是反复清扫,已把痕迹扫得一干二净了吗?


    “该如何做,你得赶紧拿个章程。”


    蒋闫心一沉,她还真有涉足了。


    他不禁焦急起来,主子他是了解的,该狠时绝不含糊,若得悉这事,就算是亲女,恐怕也会辣手。


    楚姒心脏紧缩,惊慌,害怕,她了解父亲自然不比蒋闫少。


    一时脊椎发凉,只她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惊怕过后,心里反迸发一股狠意来。


    她立即去寻了楚雄。


    这事少不了她二弟的联手,一同做下的事,也该一同解决。


    ……


    “你说什么?!”


    楚雄一瞬脸白了,“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楚姒的消息来源,但这种事情她不可能开玩笑,只他尤自不敢信,命心腹小心打探一下,登时如坠冰窖。


    楚姒眉目冰冷:“二弟,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无论多仔细地清扫,做过就是做过了,有了线索,继续查下去,早晚能查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她艳丽的眉目含戾,她要先下手为强!


    “你疯了?这是阿爹!”


    楚雄正惊慌后悔,闻言大惊失色,失声打断:“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由此至终,楚雄只想着如何遮掩,甚至事发后避祸,他他万万没想到楚姒竟有弑父念头。


    “我没疯。”


    楚姒神色极冷静:“你是清楚阿爹的,弑兄之举,在他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行此事,他岂能再容你我?”


    她危矣。


    至于楚雄,楚源或许不会杀子,但楚雄的下场也绝对不会好,想继续像今日这般,绝对不可能了。


    楚源不但有儿子,他还有孙子,且长孙已长成,完全已能用了。


    楚姒凑近:“二弟,你正当壮年,若是日后成了个不得出院门一步的废人,你当如何?”


    “况且阿爹的心总是偏的,大弟弟仍好好的,所谓断绝父子关系,他日如何难说。”


    她冷冷笑着,提醒楚雄:“且阿爹只是断绝了父子关系,孙子可没有,獾儿还在,日后长成这事又淡了,你说会如何?”


    楚雄神色登时一僵。


    楚姒见状又道:“二弟,你都三旬有余,快四旬的人了,难不成,你就不想独当一面?”


    她笑笑:“即便没有今日的事,你费心竭力直到五六十,怕也未必不会为人作嫁衣裳。”


    楚雄的眼睑垂下,神色渐渐晦暗下来了。


    楚姒握住他的手:“二弟,如今形势如此,咱们若不早些打算,只怕下场堪忧。”


    “我们也未必对阿爹如何,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也该闲下来安享晚年,你说是不是?”


    一个半辈子握有权势的男子,怎肯就此当个闲散废人?甚至有可能失去生命?


    楚雄可是正当壮年,有心有力的时候。


    楚姒很清楚,楚雄在挣扎着,于是她及时递上一个台阶,又说:“二弟,时间紧迫。”


    楚雄重重喘着气,蓦地睁开眼,喉头滚动几下:“那我们要怎么做?”


    就算有心,也没办法啊。


    之前那招,在楚源身上完全使不动的。


    楚姒站起,目露寒光:“我们需借宁军之手。”


    唯一的办法,战场上借刀杀人。


    父亲如此偏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为自保,别怪她不孝。


    第128章 第128章


    “玥娘, 我们该启程了。”


    楚玥正低头, 扯了扯身上临时改小有些不合身的哨兵甲衣,听得陈御喊她,忙抬头应了一声,拉着父亲往城门方向靠拢。


    现在戌时入夜, 他们一行包括陈御狄谦楚玥等等非一线战斗的核心人员, 正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哨兵衣饰, 身处西邑西门前。


    他们正准备悄悄撤退转移,目标是三十里外的岵岭东边外沿山林。


    短短酝酿了一段时日后, 三日前, 两军再次展开大战。


    傅缙这佯败诱敌计划,并不是大战一开始就进行的,这样不够真实。


    这三日来, 有胜有败, 有进有退, 差不多了, “一子错”的时机至。


    西邑是诱饵, 是会暂落到西河军手里的, 楚玥等人当然得提前撤离。


    做哨兵打扮, 入夜即出城, 迂回打马两个多时辰,悄然无声抵达预定的目的地。


    这是一处山腰的平坦之地, 驻足眺望, 能俯瞰整个战场。


    后半夜了, 沉沉夜色中,眼下一东一西两边营地,营帐黑幢幢一片望不见尽头,有篝火点点,再仔细的就看不见了。


    到地方后,楚玥一行无人就此歇下,俱立足高山,盯着脚下的战场。


    他们心里清楚,己方于今夜,会展开计划。


    己方遣军,于黎明前偷袭敌方营寨,但会被敌军哨探“无意中”发现。西河军必会明睡暗醒,以逸待劳,反攻宁军。而后宁军“骤不及防”,明日会大败,失西邑,仓惶遁逃。


    佯败计划一成,必大挫西河军,那边樊岳袭击卞邑粮草大营的计划在同时进行,待大败退回邓州的西河兵士得此讯,必军心大乱。


    这正是取邓州的上佳战机。


    楚温详情不知,但也猜了个七八,他对女儿道:“待明日西河军败退,大都督率军追击再从此过时,阿爹就下山随军一起回邓州去。”


    楚玥百般不愿,甚至送急信回元州让母亲写信劝,俱无法,楚温主意已定,也只能听他的了。


    她抿抿唇:“不急,最早也得明日傍晚,父亲快快歇下,养精蓄锐才是。”


    楚温摸摸闺女的发顶,“听宁儿的。”


    他安慰女儿,语气温熙,情绪看着很平和,但其实不然,不知为何,楚温今夜很心神不宁。


    右眼皮子一直在跳,俗语左跳财右跳灾,他本一点不信这个的,但扫了一眼下方战场,心不禁悬起。


    邓州兵一直有参战,楚源亲率,目前就在下方西河军大营中,刀兵无眼,死伤不足为奇,而且父亲年纪也足够大了,他一直都非常担心。


    只他现在能干等着,怕影响闺女,楚温努力按捺下,勉强笑笑,应了一声去歇息了。


    转身前,最后看一眼黑幢幢西河大营的最近处,他知道邓州军驻扎在左翼。


    也不知父亲如何了?


    ……


    事实上,楚源醒着,邓州兵也醒着,整个西河军大营都悄悄醒了过来。


    从上到下,俱已摸黑披甲整齐,就等待哨兵讯报或中军帅令至,随时反攻夜袭的宁军。


    气氛沉沉绷紧,但表面一丝动静不见,一行行篝火静静燃烧着,值夜甲兵在夜色不紧不慢巡逻着。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安分地待在自己帐篷内等待的。


    这头一个就是楚姒。


    第二个就是蒋闫。


    还有一个,就是被悄悄请过来的楚雄。


    没错,本来该待在邓州城内的楚姒,如今一身亲卫甲兵服饰,藏在蒋闫帐内。


    她低声道:“机会来了。”


    是的,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楚姒虽想利用宁军来借刀杀人,但宁军不是她的,指哪打哪没这个好事,她只能够潜入军中寻找机会。


    至于章夙那边,她没想过。章夙不过利用她,若能趁机吞下邓州军他肯定很乐意的,若向此人求助,与虎谋皮,为他人做嫁衣。


    楚姒够狠得下心来,战场血腥遍地危险处处,她丝毫没有退缩。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来了。


    “哨兵有蒋郎的人,巡营的也有,届时将讯报略作调整,让父亲率亲信迎上去即可。”


    虽说有备反攻,但流血是少不了的,这种迎面撞了正着的,必死无疑。


    蒋闫点点头:“阿姒,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他是楚氏培养的家卫出身,自是忠心不二,但这种忠心抵不上他渴求多年的爱人。


    楚雄始终垂首沉默,闻言嘴唇动了动,只最终没有说话。


    楚姒看了心里厌烦,要做就做,不做就罢,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心存犹豫的态度。因此,她也不敢让楚雄去安排计划人手。


    当然,楚姒心里这般想,但面上却不显,日后楚家家主是楚雄,她虽有把柄在手,但那是预防撕破脸用的。


    她轻声说:“二弟,父亲年纪大了,若受伤,你当赶紧把邓州兵收拢起来,莫损伤过了。”


    这是楚氏的根本。


    楚雄点了点头,他想问一句是否确定只受伤,但最终还是咽了下来。


    “好了,你赶紧回去吧。”


    送走了楚雄,楚姒搂着蒋闫的腰,“辛苦你了蒋郎。”


    蒋闫拍了拍她的背以作安慰,时间紧迫,他也无暇多说,“我去一趟,你等我消息。”


    为了更好寻找机会和操作,他率麾下人马就驻扎楚源营帐一侧,今夜巡逻也争取过来了,做足准备。若上述计策没有让楚源中计,他还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采取第二计划。


    蒋闫匆匆去了。


    这帐篷,其实距离楚源的大帐很近,大约也就百丈,楚姒掀开一丝帐篷,侧耳仔细听着。


    寂静的夜,时间悄然流逝,骤一前一后急促的马蹄声出现,楚姒屏住呼吸。


    来了!


    ……


    第一个传令兵乃王帐遣出,突袭宁军将至,令诸将率军按原定计划包抄合围,具体情况各自留意哨报。


    第二骑即是哨兵,哨兵直奔楚源所在的大帐,呈上一报:“突袭宁军再逼近,现距左翼约二十里,从何庄北十里下山。”


    西河军左翼邻近岵岭,宁军这路突袭军走的山道,幕僚陈亮接过讯报,仔细按照上述,在地域图上将宁军的路线标出来。


    陈亮端详两眼:“大人,按照计划,我们就该沿此包抄上去。”


    说着,他伸手在地图上一划。


    蒋闫看对方所指,正是他们事前预料,非常好。他神色未变,不动神色瞥向上首楚源。


    楚雄喉结动了动,昏暗烛光中他双拳紧紧攒起。


    陈亮道:“大人,我们该准备起来了。”


    楚源将讯报看罢,搁在案上,他淡淡道:“不急。”


    “二十里路,急行军至少也得一个时辰,老夫先处理好一些事,再动身不迟。”


    幽暗的大帐内,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却非常清晰。


    蒋闫心跳忽漏了一拍,他骤睁眼,却见楚源倏看过来,一双未曾浑浊的眸子直直盯着他。


    不好!


    蒋闫当机立断,执起手边杯盏,用力一掷!


    “啪”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明显。


    掷杯为号!


    同时他“锵”一声,已反手拔出腰间佩剑,跃向主位!


    “蒋闫!”


    楚雄失声。


    而蒋闫跃身逼近的同时,始终立在楚源案侧的朱明已“锵”拔出佩刀,明晃晃的刀刃闪动寒芒,他飞身拦截,“铛”一声将蒋闫逼停。


    两人瞬间战在一起。


    帐内侍立的近卫拔刀而上,围攻蒋闫。


    外头“刷刷”的拔刀声和奔跑声,喧哗骤起,内外混乱一片。


    有朱明,还有数名近卫,蒋闫立即身处下风。但他未曾慌张,因为外头已经安排好了,他的亲信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大帐,控制住并逼入,问题将会迎刃而解。


    不需要多长时间,只需数息,只要解决了楚源,有楚雄在,尘埃落定,生不出乱子。


    蒋闫的心是定的,只他视线无意掠过案后,却见楚源稳稳就坐,神色未曾有丁点变化,心下一突。


    有一个非常不好的念头闪过。


    莫非,楚源早有准备,一切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


    还真是的。


    不等蒋闫多侥幸,外头的骚动很快就平息了。蒋闫大惊心神失守,被朱明一剑正中肩膀,血流如注,登时被拿下。


    朱明再一刀,直接挑了他持刀右手手筋,废了他右手。


    蒋闫被押跪下,失声:“怎么会,怎么会?”


    下一刻,他的嘴被堵住,忽想起一事,慌忙回头往自己营帐方向望去。


    楚源站起:“将那逆女带上来。”


    帘帐一掀,卫兵毫不客气,把已牢牢捆住的楚姒押了上来,膝弯上重重一踢,她重重跪在地上。


    在家卫悍然闯入那一刻,楚姒就知道完了,浑身战栗,她低垂着头,凌乱散发遮掩住她的脸。


    楚源蓦几步上前,“啪”地一记耳光狠狠重重甩在她脸上。


    “逆女!”


    力道之大,当场将楚姒直接打翻在地,左脸颊一个鲜红的掌印。蒋闫立即挣扎起来,又被死死按住捆上。


    楚姒耳朵嗡鸣,尝到了铁锈的腥味,胸臆间陡然爆发一股强烈的恨懑,顷刻压过了惊慌恐惧,她倏地抬头,死死盯着头顶父亲的脸。


    “你凭什么打我?!”


    她恨极:“我这些年来,提携楚家还不够多吗?没有我,靖王案楚家就该完了!”


    “我为楚家做了如此之多,一朝落魄,楚家是如何待我的?你是如何待我的?!”


    “父亲,你对得住我吗?!”


    楚姒目中流露出深切的怨恨,艳丽的五官扭曲着,恨意强烈得让人心惊胆战。


    “凭什么?都是你的儿女,大弟做得够我多么?凭什么这般偏袒于他?!”


    楚源没有回答她任何问题,只森森说了一句:“早知如此,当初你一回来,老夫就该结果了你。”


    他吩咐:“堵住嘴,都押下去,回去再处理。”


    战前杀自己人不吉,楚源新投处处谨慎,不肯授人把柄。否则,他会当场解决这个逆女和蒋闫一干人。


    楚姒“呜呜”疯狂挣扎,卫兵毫不留情,将二人拖了下来,帐内就剩斑斑血迹。


    楚雄浑身冰冷,僵住站着不敢动。


    楚源视线掠过他,未有停留,“时间紧迫,你们都下去准备。”


    楚雄没掺和过布置,以为父亲不知他,当即如获新生,忙忙应了,和众人一同退下。


    楚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目光冰冷。他并非不知,只楚雄在邓州军中也有亲信,大战当前,不可轻动。


    “盯紧他。”回去再处理。


    楚源吩咐朱明。


    朱明立即应了,正要去安排,才转身,忽见楚源身躯晃了晃。


    他大惊,忙回身扶住:“主子!”


    楚源捂住额头,眉心紧蹙。


    他到底年纪大了,又因新投缘故,每场战役都亲自率军尽心尽力,身体本就有些吃不消。偏这当口又查出长女次子合谋杀弟杀兄,继而欲弑父,别看他表面平静,实则一腔震惊愤怒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方才又被楚姒当面怨毒质问,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强撑着下了令,就挺不住了。


    朱明担忧:“主子,您该好生休养。”


    实则楚源面色太差,面色泛青唇色全无,只他微微摇头:“无需,你先扶我去榻上。”


    楚源吞了一颗药丸子,躺了一会,便撑起身,“我们立即出发。”


    他这关口若倒下,功过倒是其次,无主的邓州兵下场堪忧,就算不成为炮灰,也必被西河王顺势鲸吞。


    他必须坚持住。


    “牵马来,我无碍。”


    “……是!”


    朱明只得一咬牙,去了。


    ……


    楚玥一行伫立在山峦之上,一直盯着下方战场。


    宁军“突袭”失败,天蒙蒙亮时败退,西河大军气势如虹,立即追击。


    “报!西河军已得西邑!”


    “报!西河王亲率大军往北追截!”


    楚玥等人长吁一口气,计划成功了一半。


    他们焦急等待着。


    一直等到下午,终于得讯,傅缙率军一路“败退”,终于成功将西河大军隐入埋伏圈。


    “讯发时,合围战已打起!”


    “好!”


    楚玥心头一松,终于成了。


    现在就等西河大军败退邓州,还有樊岳那边的消息了。


    诸人无心饮食,等至入夜,终于见到北边烟尘滚滚,大败的西河军仓惶往南溃退,阵型全无,如丧家之犬。


    紧接着,就是气势如虹的宁军,楚玥眯眼看去,最前方赤红旗帜招展,隐约是傅缙的帅旗。


    她喜笑颜开:“终于成了!”


    陈御等人也是,欢呼雀跃,互相击掌。


    楚温松了一口气,“宁儿,阿爹该下山了。”


    楚玥笑容一收,顿了半晌,只得嘱咐赵扬等人:“你等切记紧跟大爷身侧。”


    “是!”


    ……


    楚温惦记父亲,心急如焚,一路急赶下山。


    他却去不知,楚源已是强弩之末。


    激战一场,一路急追百里,又被落入宁军陷阱惨烈突围,他还被流箭扎伤大腿,咬着牙死死支撑回邓州,楚源就挺不住了,一头栽下马。


    好在被时刻关注他的朱明及时接住。


    急急抬回府治伤。


    楚源强撑一口气,招了楚雄和楚治等几个心腹来,“你等务必齐心协力,牢牢握住邓州军。”


    他殚精竭力,邓州军在突围战中损伤不重,他支撑着回邓州,后续的楚雄几个齐心应能撑住的。


    楚雄楚治等人忙道:“阿爹(大人)放心,我们会的。”


    现在这情况,不齐心怕邓州军要被人吞下,就算仍有些忐忑不安的楚雄,此刻也没有小心思。


    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楚源这才稍稍缓了一口气,不想外头忽起一阵喧哗,声音之大,就算刚被抬进府门的他都听见了。


    “什么事?”


    楚源勉强睁眼,声音很虚弱。


    “蹬蹬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好几个邓州军的副将惊惶奔进。


    “大事不好,我们的粮草大营被宁军突袭,已悉数焚毁!!”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是征战的根本,这么大的消息根本捂不住,尤其在傅缙早有预备的情况下,西河军瞬间大乱。


    而此际骤“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追击的宁军已展开攻城战。


    硝烟滚滚,喊杀声震天,此等情况下,哪怕西河王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安抚下军心,不足一个时辰,宁军已杀上城头。


    兵败如山倒,邓州是无法保住的了,西河王当机立断,舍弃邓州,从西门突围而出,尽力保全兵力。


    楚源当即一口鲜血喷出。


    面如金纸,他眼看不好,朱明惊急:“主子,主子,大夫!赶紧叫大夫来!!”


    “不要叫了……”


    楚源气游如丝,只他神志极清明,攥紧朱明的手,“把楚治周逊吴麒几个都叫回来。”


    这些个,都是邓州军实权人物,要么是他的心腹,要么是昔日亲楚温的,“使个法子,尽量阻一阻二爷等人。”


    实则楚雄楚治等人也是往这边急赶而来。


    楚雄和他的亲信们被略绊了绊,楚治几个率先赶到,一见,大吃一惊。


    楚源已无暇废话了,立即令:“……你们几个,立即收拢手下兵马,出城立即离了西河军,寻大爷……”


    朱明眼眶一热,和楚治等人哽咽应道:“是!”


    楚源头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气。


    “阿爹!!”


    慢一步冲进门的楚雄惊呼,扑到榻前,痛哭失声。


    朱明等人也极伤心。


    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急报,北城门已破了,楚雄急急站起:“赶紧的,我们立即率军出城!”


    眼下,朱明等人本不打算和楚雄撕破脸,收拢兵马后,正打算穿过大街往西城门而去,出城再说。谁知再次穿过楚府大门前,楚治却抬手拦住了。


    他心中清楚,此战楚温有功,留在城内归降即可,不必出去。


    附耳在朱明等人耳边说了,诸人心定,朱明头一个不愿将楚雄放出城。


    若放楚雄出城,势必带走一部分邓州军。


    普通兵卒并不管上层争斗,解决了几个领头的,邓州军能完完整整交到大爷手里。


    一声令下,团团围住。


    楚雄目眦尽裂:“你们疯了?!”


    纠缠几番,楚雄脱身不得。而兵荒马乱的大街上,远远的,楚温焦急打马往楚家而来。


    他得讯报,知道父亲受伤了。


    奔近,见双方对峙,惊愕,“你们在干什么?”


    他看楚雄朱明:“父亲呢?父亲何在?”


    邓州军在,楚源却不在,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楚治朱明朗声道:“大爷于宁军建功!大人临终前有令,令我等随大爷降宁王殿下!!”


    先一步,安抚军心,也是说给楚雄那边的普通兵卒听得的。


    楚温一听,如坠冰窖,晃了晃一头栽倒下马,赵扬慌忙接住,他哆嗦着唇,“父亲,父亲他……”


    朱明沉痛点头,而后恨愤一指楚雄:“他连同楚姒意图弑父,被主子识破。主子押下楚姒蒋闫,为军心故,不得不暂将他容下!”


    他悲痛:“若非愤怒悲恸,主子绝不会遭逢此难!”


    朱明很清楚,楚源从不打算放过楚雄,既楚温已到场,他索性在众目睽睽下说出,杜绝楚雄挣扎的可能。


    诸将士登时哗然,楚温不可置信抬头。


    楚雄心虚,骤闻此言,手足一软,一扯缰绳骏马吃痛踱步,竟把他颠下了马。


    楚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登时一腔热血直冲脑门,他“锵”一声拔出赵扬佩刀,“我要杀了你!!!”


    楚温赤红眼冲过去,楚雄惊慌倒退几步,“不,不是这样的……”


    明晃晃的刀刃,状若疯虎的长兄,楚雄避了两下,刀刀往要害而来,他慌乱之下,拔剑还击。


    “嘶”一声剑刃割破楚温衣袖,血流如注。


    楚温不会武,幸好被急赶追上的赵扬拉了一把,避开要害,朱明赵扬等人既怒且急,立即动手,将楚雄擒住。


    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楚雄身手,一个朱明其实就绰绰有余了。


    两三息即被擒住,挣扎间,红着眼楚温举起长刀,重重一道刺向楚雄心口。


    楚雄一动,反将左胸口迎上。


    “噗呲”一声闷响,鲜血喷溅,楚雄倒地,大大睁开眼睛,死死瞪着天。


    楚温“哐当”一声扔下长刀,愣愣看着楚雄尸身半晌,有泪落下。


    他这才清醒过来。


    身躯晃了晃,被扶住,楚温沉默半晌,哑声问:“爹呢?”


    “还有楚姒,楚姒呢?”


    “主子在前院书房。”


    至于楚姒,朱明立即命人去提。


    楚温冲进府内,直奔书房,一见父亲沾血的尸身,登时眼泪长流,重重跪下,膝行扑至榻前。


    “儿不孝,儿来迟了!”


    痛哭失声,难以自控,朱明楚治对视一眼,叹气,正要上前劝,谁知忽听后头急促脚步声起。


    回头一眼,正是领命去提楚姒的心腹。


    朱明皱眉:“怎么回事?”


    心腹禀:“楚姒不见了,还有那个蒋闫。”


    第129章 第129章


    蒋闫用左臂架着楚姒, 两人正顺着乡间的黄土路仓惶奔逃。


    蒋闫此人,还是有真本事的。


    先前他伤口未有医药, 血流极多,又发了高热, 人本就奄奄一息,且还被废了持刀右手的手筋,被捆得严严实实的。


    他不是什么左撇子, 如此, 已无甚武力值可言。于是就被扔进一空屋子里头,被锁了起来。不过由于城里府中连连大变,有一度,看守人员呈空白状态, 给了他一个脱身空隙。


    烧熬退了,他硬生生磨断身后捆绑双手的绳索,破开窗扇趁乱出了来。


    他第一时间先去找楚姒。


    好在两人关得并不远,他很快找到了。


    楚姒情况也很不好,她没伤没烧, 但没水没食已两天,娇生惯养的她已瘫在地上。


    蒋闫给她松了绑, 二人顾不上寻水寻食,趁乱跄跄踉踉逃出了府。


    城里很乱,城门已破百姓奔逃, 西河王打开西城门突围, 人流往那边蜂拥而去, 二人匆匆换了甲衣,仓惶顺着人流出了城。


    兵荒马乱,天大地大却如同丧家之犬,连方向都无从辨别,只闷头乱撞。


    这两人还是幸运的,没有遇上大股乱兵,磕磕绊绊离邓州城越来越远。


    楚姒撑不住了,眼前发黑:“……我们想找个地方歇脚。”


    她看见前方有个小村庄。


    两人立即往那边去了,蒋闫其实也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气撑着,水和食物,他们必须马上补充。


    他们没钱,但好在楚姒身上还有些几件玉饰。找人家落脚,水是凉水,食物是拉嗓子的糙饼,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简陋的饭食,这会儿却不顾一切大口大口吃着,吃罢倒头就睡。


    好不容易缓过了气,醒后,蒋闫心疼摸摸她红肿的左脸,又有些释然和欣喜:“从今往后,我们便隐姓埋名罢,阿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不会让她吃苦?


    恐怕蒋闫所以为的不会吃苦,和楚姒预期差之千里,喉咙还有点痒疼,是不习惯吃粗食所致,若是下半辈子都过这种日子,她宁愿在事败时当场就死去。


    楚姒怨愤,不甘,但她更清楚的是,蒋闫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哪怕他右手筋都被挑断了,成了半个废人。


    她靠在他怀里,垂下眼睑,轻声“嗯”地应了。


    既歇息过,那就该立即动身,这处仍在邓州近郊,很不安全。


    临行前,楚姒问:“这处人家……”


    她这话的意思是让蒋闫给处理干净了,毕竟近距离接触过二人。


    实则楚姒如今心中忌惮得很,楚家反而成了其次,她最忌惮的是傅缙。


    血海深仇,不死不休,那小崽子一直派人在邓州,伺机拿她,她知道。


    现在没了邓州和楚家做保护伞,一旦泄露行踪,后果不堪设想。


    那小崽子本人也近在咫尺。


    楚姒扫了一眼外面院子正劈柴拔菜的农户男女主人,眉目厉色一闪。


    “这……”


    蒋闫顿了顿,劝:“村中见过我们来投宿的农人还有好些,住一宿离开不显眼,若是农户横死,反而更教人留意。”


    楚姒一想也是,如今邓州为宁军新得,正是傅缙地盘,万一有人去衙门报了案子,反而正撞上去。


    这么一想,只得作罢,“那我们马上就走。”


    实际两人状态仍旧不好,但唯恐被傅缙的人追来行踪,不敢停留,相扶着立即离开。


    外头依旧还乱着,逃卒百姓,奔走的推车的,拖儿带女,慌慌地四下奔逃。一身狼狈的蒋闫楚姒混在其中,倒不显眼。


    两人打听过,西河大军往西南败逃,宁军大军直追而去,二人当即掉头,往另一边的南方遁去。


    楚姒打算南下渡江,往江南。江南仍是西河王地盘,过了江就算安全了。


    两人跄跄踉踉,扶持着向南,后又夺了一头驴,终于加快脚程。


    距离邓州越远,乱像就越来越轻,跋涉数日,终于在这日傍晚,望见缈渺大江。


    此时已是傍晚,春雨淅淅沥沥,灰蒙蒙的天,大江天际笼罩烟雨间,仿佛浑然一体。


    蒋闫牵着驴步行,楚姒披了蓑衣头戴斗笠,坐在驴背,她顺蒋闫指示抬首望了一阵,大喜:“快,我们赶紧寻码头渡江!”


    蒋闫有些迟疑:“现在天色晚了,也不知码头多远,不如我们先歇一夜?”


    “不!”


    楚姒立即打断。


    不知为何,她这两日右眼皮一直颤跳,隐隐心惊肉跳的感觉,一种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她心下焦急:“咱们不能等了,尽快过江!”


    楚姒眼尖,望见远处有一渔夫渔妇挑着箩筐等物从江边返,她大喜:“快,我们过去!”


    有渔人,就是有渔船,不用找码头了,就用渔船!


    渔船平时并不干渡人的活,但若许以重金,这些都不是问题。渔夫渔妇欣然应允,当即掉头,引二人往江边一茂密芦苇丛去。


    翻身下驴,眼见渔夫拖出藏在芦苇丛中的渔舟,渔舟小,为保险驴不好上,楚姒毫不犹豫就舍了,吩咐渔夫快些靠岸。


    她心中迫切,连声催促,眼见渔舟越来越近,正要一提裙摆上前,忽握住她手的蒋闫一顿,骤回头望去。


    “怎么了?”


    只不用蒋闫分说,楚姒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一阵隐隐的马蹄声,繁杂极急促,马蹄践翻春雨湿泥,一行健儿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正打马穿出迷蒙雨雾。


    二十余骑,气势极盛,所过之处,人人屏息。


    尤其那为首一骑,玄衣黑马,高大轩昂,教人不敢逼视。


    只楚姒一望,瞳仁立即一缩,“啊!”


    斗笠遮挡看不清男子的脸,蓑衣也掩盖了许多身材特征,只楚姒认不得任何人,也不会认不出对方。


    只一眼


    傅缙!


    她目眦尽裂,“快,我们快上船!!”


    ……


    傅缙率大军一直往西南追截,杀得西河军狼狈不堪,最后西河王终于率军逃回栗州。


    栗州有留守驻军,还有天险可依,守军早有准备,严阵以待。而宁军一路追截数日,已兵马疲乏,不适合再展开冲击。


    傅缙遂命鸣金收兵。


    此番大战,不但邓州,就连卞邑和州等城也悉数收回囊中,绝对是大捷,众将士虽疲乏,但士气高昂,喜笑颜开。


    傅缙立即分兵布防,而后率大军折返邓州。


    来时气势汹汹一路急赶,回时且歇且行,徐徐而归不迟。


    全军上下热情高涨,傅缙心情也很不错,只和宁王及诸将互勉过后,他回到自己营帐,神色一肃,招来冯戊:“楚姒有消息了吗?”


    他每日都问。


    实则傅缙已得讯,楚姒逃出城。


    这女人众叛亲离,这回若不能逮住对方,有泥牛入海无迹可寻的可能,傅缙怎肯?他早已撒出人手,日夜追寻。


    他连续问了五天,脸色越来越沉,好在,终于在返程一半的时候接了讯。


    查到了楚姒的确切踪迹,她仅携蒋闫,目前直奔南边而去。


    一路往南,渡江而过?


    傅缙怎肯!


    他当即离了大军,日夜兼程,急追而去。


    一路马不停歇,沿着梁荣查找到的路线,汇合后直追到江边,远远的,傅缙第一眼,就认出楚姒的背影。


    哪怕对方现在一身陈旧布衣,斗笠遮面蓑衣遮体,他依旧第一眼的认出来了。


    眼见对方被一男子所扶,慌忙就要飞身跃上渔舟,薄唇扬起一抹冷笑,傅缙反手抽出一支箭,已拉满弓,手一松,银芒瞬闪。


    “嗖”一声锐器破空,箭矢瞬息而至,“噗”一声穿透皮肉的闷响,箭矢穿胸而过,蒋闫身躯一僵,“砰”一声重重坠地。


    人已没了气息,唬得渔夫渔妇面无人色,慌忙船桨一撑,反方向往江心摇去。


    “回来!赶紧回来!!”


    楚姒同样重重坠地,身躯极疼,只她却全然顾不上,一把推开蒋闫尸身,连爬带走冲将上去。


    “岂有此理!还不赶紧把船撑过来?!”


    艳丽的五官扭曲,形容可怖,只渔夫渔妇哪肯听她的,魂飞魄散吓得,使劲两三下就划远了。


    “我让你们回来!!”


    楚姒心胆俱裂,直追下江,只还不等她多走几步,急促的马蹄声已至身后,傅缙一扬鞭,她整个人被卷起,猛一扯扔了上岸。


    一身陈旧布衣,木簪绾发,青丝散落衫裙凌乱,脸颊还青肿的,扑在地上一头一脸一身的泥水,哪里还有昔日高高在上侯夫人的尊贵?


    已辗落泥尘,卑贱任人宰割。


    傅缙勒停马,居高临下,冷冷问:“贱婢,你昔日害我母亲之时,可有想过会有今日?!”


    母亲温柔和熙的面庞在眼前闪过,只不待他多多细品,就已被毒害在床,骷髅般的头脸皮包着骨,带着对一双幼子的不舍,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已一十六年了。


    他母亲逝世至今,已然一十六年,今日他长大成人,终于要手刃仇人!


    暗沉沉的黑眸中,血色一闪而过,傅缙“刷”一声抽出匕首,翻身下马。


    “我在母亲灵前起誓,必将亲手斩下你的头颅,在她跟前煅成灰烬,以祭奠她在天之灵。”


    傅缙一字一句,声音不高,陈述语气,只冰冷的眉目和毫不犹豫的动作,宣示他所言非虚。


    有一种惊惧叫无能为力,任凭楚姒在旧年在两府间如何翻手云覆手雨,意气风发。她心智再坚韧,一朝面临死亡,依旧无法脱俗。


    一种战栗从心脏而去,冰冷的感觉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不可自控地战抖了起来。


    她嘶声厉喝:“你这个贱婢生的狗杂种!本就不应该存在,若非你那母亲和那老婆子横插一杠,怎会如此,怎么如此?!”


    楚姒恨,她真的很恨,她这辈子都不差什么,就差了一个出身,否则别说侯夫人,就算入宫贵妃皇后,她有什么是谋不得的?!


    至于如今像丧家之犬一般吗?!


    “哼!刺史之女,尤自不甘,叫这天下平民百姓该如何自处?”


    傅缙冷笑一声,不再和仇人废话,一步上前,寒芒一闪,骤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


    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头一一脸。


    傅缙没有避,他闭眼,感受着鲜血的温度。


    许久,他仰首,睁开眼。


    淅淅沥沥的雨点密密而下,沿着他的脸颊滑下,他眼眶潮热,有水意随雨水一起滑落。


    他喃喃。


    阿娘,儿子今日终于为您复得大仇了。


    第130章 第130章


    天灰蒙蒙的, 暮色初现,江边旷野,四下渐渐暗沉了下来。


    雨大了些,绵绵密密劈头盖脸, 将傅缙喷溅在脸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无头尸身倒卧在地, 污血混杂着泥水,被越冲越远, 越冲越稀。一个苍白的头颅跌出三丈外, 双目大大睁着看天, 死不瞑目。


    久久, 傅缙低下头,平视浩瀚江面, “收起来,走!”


    梁荣取出一个早已备妥的石灰大匣, 冯戊提起首级,略略擦干,扔了进去。


    一行人翻身上马, “哒哒”马蹄声疾, 将无头尸身抛在身后,转瞬不见。


    连日在雨雾中穿行,即便是穿了蓑衣, 身上也差不多湿透了。


    身上湿透, 本应觉冷, 只是傅缙此刻浑身血液奔涌, 沸腾了一般,不冷,只觉得热。


    雨雾中策马疾奔。


    他突然很想自己的妻子,想楚玥,强烈想见到她,想和她分享,他终于给母亲复仇了。


    迫不及待。


    骤一扬鞭,他加快速度。


    ……


    邓州,同样笼罩在一片蒙蒙春雨中。


    东边的槛窗半开着,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窗下那片荆芥的叶子上,滴滴答答。


    春日的气息很清新,眼前的景致也很熟悉,在嫁往京城之前,楚玥看过无数遍。


    这是邓州楚家,她父母所居的东路正院。


    一得邓州被取下的讯报,她便匆匆赶了过来,今天是第五天。


    空气正弥漫着苦涩的药味,父亲轻咳两声,楚玥脚下加快,将方才打开透气的槛窗给掩上。


    “夫君,且慢些。”


    耳边是母亲赵氏轻声嘱咐,楚玥转过身来,见父亲被母亲搀扶半坐起,接过药碗,黑褐色的药汁很难闻,他一仰首,将药汁喝干净。


    赵氏接了药碗,楚玥赶紧捧了温水,给父亲漱口。


    楚温病了。


    楚源去世,楚雄也去世,任氏年纪也够大了,惊闻噩耗,一口气上不来,跟着去了。


    府里如今白皤素幔处处,几处灵堂,在绵绵不尽的雨水中尤显凄清。


    楚温痛失慈爱父母,伤心悲恸,强撑着几日,撑不住了,在灵堂晕厥,病势汹汹。


    昏迷高热,养了两日,今天才见好些,只脸色仍灰青着,形容枯槁,唬得獾儿都不敢调皮了,十分安静被乳母抱出去答谢宾客。


    楚温一见好些,就要爬起去哭灵,赵氏楚玥死活不肯答应。二人软硬兼施,就连性情柔顺的赵氏这回也罕见坚持,最后楚玥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是祖父母有灵,也必是不愿意见他这般毁伤身体的。


    楚温痛哭一场,最终听了妻女的劝,今日只去灵前上了香,哭灵待过两日养好些再说。


    赵氏等会还得去前头,她是儿媳宗妇,楚玥不好劝,只得嘱咐多多歇息。


    楚温喝了药,被扶着躺回去,见妻女一脸担忧,他轻声说:“我无事。”


    声音很虚,他伸出一只手轻拍二人,手有些无力,楚玥忙握住。


    “您还有我们,您且好生休养,勿损了身体。”


    她心疼极了。


    “嗯,阿爹会的。”


    楚温看女儿略有消瘦了的脸,轻声说:“你赶紧回去,也好生歇歇,家里的事有你阿娘和福伯打理,别担心。”


    楚玥是出嫁女,再回娘家已是客,这祖父母去世,哭灵用不着她,她帮着忙前忙后好几天,足够了。


    宁军刚攻陷邓州,她公务也很忙,两边连轴转,人眼看着憔悴了。


    “回去吧,每日过来敬香便是,你忙外头的事去。”


    换了儿女,楚温极心疼,舍不得辛苦受罪,和赵氏一叠声催促。


    楚玥便应了。


    祖父母去世,她有一些伤感,但到底不多,毕竟她和祖父母感情不深。她更担心的是父母小弟。


    如今父亲病情稳定,府里的事也井井有条,她心里松了许多,也不做多余的面子功夫了。


    药力发挥,楚温睡下,给他掖好被子吩咐下仆好生照顾,赵氏和楚玥就出了正房。


    楚玥离开,赵氏去灵堂,去之前,她先送女儿。


    滴滴答答的雨,空气湿漉漉的,倒春寒有些冷,赵氏牵着楚玥的手,母女沿廊道缓缓而行。


    她屏退下仆三丈,她有话和闺女说。


    “现在这般,也是好的。”


    赵氏幽幽地说。


    在赵氏看来,确实是好的。她对公婆真没深刻感情,闺女一事后,彻底跌入谷底。现在公公死了,小叔子也死了,当年参与荀嬷嬷一事的两个人都去了,这当然是好的。


    都说人死债消,是很有一定道理的,这两个罪魁就像隔阂,现在死了,于女儿女婿小两口的感情是大好事。


    不是赵氏心冷,她只是一个母亲。


    “宁儿。”


    赵氏对楚玥说:“你和女婿好好过日子。”


    “我会的阿娘。”


    楚玥应了。


    提起他,有些牵挂。


    她知道傅缙去追楚姒去了。


    希望能顺利追上,成功复仇把这个问题解决。


    ……


    雨点淅淅沥沥,登车出了楚家。车轮辘辘,雨声渐渐小了些。


    楚玥惦记傅缙,不禁撩起车窗帘子,往南边望去。


    入目被雨水浇透了民房屋脊,并不能望见什么,眺望久久,待车驾抵达衙署所在的大街时,她回神。


    正要放下帘子,视线一转,却一定。


    只见衙署大门前,十数匹湿淋淋的高头大马,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立在台阶下,视线穿过蒙蒙雨雾,正向她望来。


    “夫君!”


    两人视线透过迷蒙细雨相对,马车尚未停稳,楚玥提着裙摆跳了下车。


    他瘦了,也黑了,乌发吸饱了雨水正沿着脸颊滴下,玄色武士服已湿了个透。


    楚玥视线落在他手上。


    傅缙手里,正提着一个二尺红漆大匣。


    楚玥大约猜到,里头是什么。


    她握住他被雨水淋着冰冰凉的手,柔声说:“咱们去祭奠母亲可好?”


    ……


    进了屋,楚玥亲自动手,将行装里一个扁平的长木匣取出来,而后打开。


    里头一小块朱红长条木牌,上书“先妣傅门张氏之位”。


    这是傅缙生母张夫人的灵位。


    当时京城被攻破,傅缙身处城头,顾不上太多,过后他命人乔装回京城,把祖父和母亲的灵位带回来。


    本来打算将灵位都交给张太夫人一起带走的,但他临时改变主意,将母亲的留下。


    从未言明,只他为的必然是今天。


    命开了东厢,仔细擦洗了长条的紫檀翘头案,将灵位请上,果点供奉,三盏清茶,一个黄铜香炉。


    傅缙将大匣扔下,接过妻子点燃的三炷清香,三拜过后,将香双手插在黄铜香炉之中。


    楚玥一直安静无声,跟着他上了香后,便只在一边立着。


    她看傅缙。


    他正静静地盯着案上那半旧的朱红灵位,烛火明明灭灭,他一动不动,侧面冷隽的线条,如同雕塑一般。


    “阿娘。”


    久久,他开口说了一句,低低哑哑的声音,似有砂砾磨砺过,“儿子今日为您复仇了。”


    灵位不会说话,只映着香烛上的火焰,朱红光影微微跳动。


    傅缙低头,迅速一抹眼睛。


    他俯身,将脚边那个红漆大匣打开。


    楚玥迅速移开视线,她不敢看。


    虽她不看,但她能知道傅缙正在做什么。


    他将那物连木匣投入大火盆,浇上火油,火折子吹燃,扔了下来,“轰”一声熊熊烈焰窜起。


    反复煅烧,想来白骨也成了灰烬,傅缙命带至郊野,扬撒丢弃。


    死无全尸,骨血化灰,是这时代最惨的一个死法,但傅缙的心情也没有明朗太多。


    他大约是很思念自己母亲的,一张张烧着纸钱,在灵位前跪了很久。


    夜色渐渐深了,四下静寂,耳边仅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祭奠结束,傅缙牵着楚玥的手回了正房。


    他很沉默。


    沉默地让擦过双手,听她的话沐浴用膳,坐在床上,身体很疲惫,精神也倦怠,只他不想睡。


    “宁儿。”


    楚玥才放下床帐转身,就被他抱住,“怎么了?”


    她柔声问着,伸手回抱他。


    他俯身,脸埋在她的颈窝,未曾答话,只楚玥骤觉得颈侧一湿,有什么潮热的东西无声落下。


    她心里一酸,忽觉得有些难受起来了。


    搂抱他的动作越发温柔了,顺了顺他有些硬的乌发,轻轻抚着他的背,不再说话。


    室内寂静无声,一下接一下,她的动作是这般的轻柔,怀抱很温暖。


    傅缙冰冷了很久的身躯,终于感觉到温暖起来,他忍不住收紧双臂,让自己能更暖和一些。


    久久,楚玥搂着他躺在床上,扯过薄被,密密盖着二人的身体。


    以往的每一次,都是她枕着他的手臂。只这一回,她让他顺势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吻了吻他的额头。


    “睡吧。”


    熟悉的馨香,爱人柔软的怀抱和亲吻,傅缙长时间绷紧的身体终于得以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的心软软热热的,如同她的体温一般。


    他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耳边似乎只剩下她的心跳声,一下接着一下,朦胧又清晰。


    他还是很幸运的,因为他有她,有她的爱,有她陪伴在身边。


    ……


    *


    傅缙这一觉睡了很久,似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获得休憩,很疲惫,沉沉深眠。


    生物钟都没能唤醒他,他一直熟睡到中午。


    他还枕着楚玥的手臂。


    但楚玥没有推开他,就安静躺着。


    久忙后的闲暇,静谧又安宁,今天滴滴答答的雨声停了,窗棂子上的天光似乎亮了一些。


    楚玥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便静静盯着帐顶出神,什么也没想,放空了头脑。


    “唔。”


    傅缙动了动,习惯性伸臂一搂,他睁开了眼,柔软的怀抱熟悉,只这陌生的姿势让他一愣。


    他一动,楚玥胳膊立即一阵酸麻,她“嘶”一声。


    傅缙立即坐起,上手替她揉按,蹙眉:“怎么不推开我。”


    楚玥哎哎喊着“轻点”,没答他,瞅了他一眼。


    睡醒后的傅缙,疲色尽去,精神饱满,昨日低沉悉数不见,看着已一如平日。


    楚玥心情也轻快起来,笑道:“那不是你推不开么?”


    是么?推不开么?


    傅缙将她抱坐怀里,垂眸注视她片刻,低头亲吻她的唇。


    这是一个很温柔很缠绵的吻,却未掺和情.欲。


    许久松开了,楚玥头枕在他的颈窝。


    两人静静搂着很久,直到楚玥感觉肚子有些饿。


    她便拉着傅缙起身梳洗用膳。


    “外头事儿挺多的。”


    她笑,不好继续耽搁了,不然夫妻俩总待一屋不见人,久了不好看的。


    ……


    洗漱束发,更衣用膳,打理妥当,已是未初。


    二人携手,出了宅子,往隔壁衙署而去。


    傅缙去见宁王,楚玥也跟着去了。


    除了公务,她还要寻宁王禀一事,她父亲欲求见宁王。


    楚温是正病着,但该做的却不能省,作为楚家新当家人,他必须尽快收敛伤痛,振作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