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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给表哥之后》 第111章 第111章
终究还是下了这道令。
傅缙身边就站着冯戊, 冯戊当场点人, 他点的,俱是跟随多年的好手。
小舟能上的人不多, 很快就点好了,傅缙看了一眼,随手点了一个换下:“梁荣, 你一同去。”
冯戊梁荣俱一诧。
他们两个昔日是主子身边的近卫队长, 一正一副, 如今换了亲卫营,也是如此。
两个队长,总有一个得留在主子身边才是,怎好都去了。
但很快, 冯戊梁荣二人便反应过来了, 也无异议,拱手应道:“标下领命!必竭尽全力,护少夫人周全!”
二人领着选出来的另外四名好手, 匆匆赶往前头登舟。
那一抹深紫色的声音仍立在船头,秋风瑟瑟中,身影备显瘦薄。
她左右顾盼, 可惜天太黑,始终没能和傅缙视线对焦。
他告诉自己, 这是最后一次。
似强调一般。
下次肯定不会了。
……
芦苇摇晃,白絮纷飞,黑幢幢的岸边人头攒动, 楚玥一一仔细看过,她并未能寻到傅缙。
轻轻叹了口气,也是,回顾这两个多月来他的态度,他想必也不愿意跟来了。
有些失望,也有些释然,正当楚玥要转身钻入小蓬之时,却见黑幢幢的茂密芦苇一分,冯戊奔了出来。
她一愣,冯戊已跳上了小舟。
紧接着,后面是梁荣,还是四个非常脸熟,是时常跟在傅缙身边的贴身近卫。
冯戊已拱手见礼,“主子命我等前来。”
楚玥心一颤。
她立时往冯戊等人奔来的方向望去。
太黑了,她看不清,仔细分辨,才隐隐见得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暗处,正面朝小舟方向。
非常熟悉的轮廓,楚玥一眼就认出来了。
心里骤一阵酸楚,不知为何,平静了两个多月的情绪忽就翻涌起来了,眼眶有些热,心头很难受。
她喘了两口气,努力压下眼内忽涌起的潮热。
“少夫人,进舱里头吧,要开船了。”
楚玥退后两步,不过她没进蓬舱,而是就在蓬舱前坐下来,不耽误撑船,也很好保持平衡。
才坐下,她又转头望去。
那高大的身影仍在。
暗沉沉的河岸,黑幢幢的河面,细微的船桨划水声,小舟悄然无声荡了开去,逐渐远离,河岸的芦苇荡和人都渐渐小了,到慢慢看不清。
寒凉的夜风飒飒,楚玥感觉到冷,只她除了冷以外,更多的是担心。
她忍不住喃喃道:“冯戊,这次大军能脱困的吧?”
……
时至今日,噩梦基本少有能参考的讯息了。
原因无他,“她”是个典型深闺女子,内宅如数家珍,外头的事情,却除了非常大的少许还能有所耳闻,其余一概不知。
在这极其稀少的大事耳闻中,恰好有一场关于傅缙率宁军于盘水大战役。
傅缙所率的宁军被西河大军围困盘水之侧,西河军兵力足足超过其近两倍,四面楚歌,绝境孤军,世人闻讯皆摇头,宁军必全军覆没矣。
但就是这么恶劣艰险的环境下,傅缙竟率宁军成功突围而出,继而大败西河大军,在大梁史上谱写下一场以多胜少经典战役。
至此,傅缙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如雷贯耳。
至此,宁王大军才开始扭转战局,傅缙一战接着一战,竟硬生生将当时已是庞然大物的西河王击溃,取得最终的胜利。
战功赫赫,扬名天下。
按照这个梦境,岂不是楚玥不需担忧?
但其实不是的,都是盘水孤军被围,梦中那场战役其实在明年。
现实中,由于楚玥的鼎力相助,宁王比梦中发展要快多了。
她真的很担心,此战非彼战,这类战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真的很怕自己的蝴蝶翅膀扇出了什么来。
忐忑不安,心神紧绷,楚玥担心傅缙,也担心己方大军,可偏偏,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问冯戊,冯戊也无法回答她,只能道:“我们军心稳定,未必不能寻得生路。”
这是安慰楚玥,也安慰他自己,几条小舟上气氛都很紧绷,冯戊说:“我们先回易州,说不得到地方,主子他们也回来了。”
楚玥勉强扯了扯唇角:“你说的是。”
但愿如此。
……
盘水南岸。
目送几艘小舟渐渐远离,那抹抱膝而坐的窈窕身影没入黑暗之中,傅缙收回视线转身。
诸人回到方才位置,坐下商讨。
这场议事很沉默,众人反复思索,总无法找到半个突破点。
议了半个时辰,届时如此,气氛异常沉凝,却无一人提出投降,这样宁王沉重之余,也极欣慰。
“既然议不出来,就不议了。”
傅缙站起:“我们先尽我等所能,准备明日大战。”
既然想不出来,就动手,竭尽所能准备,总比坐着好,且意随心动,说不定还会在动手之中被启发得出良策。
这话说得很是,宁王也站起:“正该如此!”
换了一个话题,确实好多了,最起码众人有话能说,樊岳道:“西河王有五千骠骑营,此必为先锋军。”
五千骠骑营,就是五千匹好马,骑兵杀伤力十倍于步兵并不是夸张话,更何况还是足足五千的骑兵组成的骑兵营,这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
西河王连连大胜,这骠骑营功不可没。
宁王这边也有骑兵,可惜只勉强二千,且己方被围困,无冲锋余地,骑兵的优势就完全凸显不出来了。
若说备战,头一个想的就是西河王这骠骑营,
这个傅缙已经有了想法,“中军靠前位置,我们连夜掘一大坑,采竹伐木,削成尖刺,固于坑底。”
战马是很宝贵的资源,即便交战敌对,双方不到必要时候,也不肯损伤。但很明显,现在已届必要之时。
傅缙已观察过地形和敌军营帐,心里有数,命取来临时绘制的地形地形图,点了一个位置,“西河王必会在此进攻。”
他食指一绕,划了一个“凹”字形,“陷坑要这么挖。”
骠骑营前方陷入,跟在后面的肯定会刹住止损的,未能达到重创骠骑营的目的,但两边这么一挖,却有截然不同。为防堵塞后军被推入,刹住的骑兵必散往两边,正好中了下一着。
此策对付骠骑营极佳,众人叫好,于是传令下去,傅缙严令,不管是挖坑伐木,俱不能被西河哨兵发现。
好在情况也有利,虽营帐已不全,但为防被西河军窥视,大部分都是扎在最外围的,篝火灭掉一些,伐木的再小心些,没有大问题。
漆黑夜色中,宁军悄然无声地动起来了,被告知这是脱困一环,兵士们心里一安之余,十分用功,干得热火朝天,不过一个时辰,就把陷坑挖好了,继续忙碌着在削竹削木。
黎明前,肯定能妥当,这个不用担心。
只不过,宁王一行心内并未轻松分毫。
解决了骠骑营,那接下来的步兵呢?
陷坑也不好使了,就算没填满,人不是牲畜,前头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反应过来了。
二十余万西河精兵。
傅缙重重吐了一口气,拧眉不语。
诸人也如是。
江边水汽甚重,风也极大,暮秋的夜风已极寒,吹拂得人浑身冰冰冷,亲卫们奉上灌了热水的水囊,只接过后,却无人有心去饮。
天地漆黑一片,夜幕笼罩,四顾茫茫无路,正如被困的宁军。
傅缙揉了揉眉心。
天时地利人和,一丝俱无,兵力极劣,又被重重围困,饶是他极善军事,也想不出半丝脱困思路。
他将水囊扔回去。
亲卫正探手去接,这时风骤一猛,才挖起堆了一大片的的黄土被扬起,一下子被眯了眼,他反射性闭了闭眼,手上一顿,那水囊就“砰”一声落了地。
亲卫眼睛还睁不开,他不得不低头先费力去揉。
电光火石,傅缙倏抬目:“不对!我们有天时,还有地利!”
他目光灼灼,视线穿过穿过乱扬的泥尘,在黄土堆上一掠而过,定在身后高耸巍峨的山岭上。
众人一愣,心脏狂跳,宁王道:“承渊有何良策?且快快道来。”
傅缙手一指:“诸位且看,此山高耸延绵,从江畔一路蔓延向南。”
诸人当然知道这山,就是它,挡住前方去路,才致使他们落到这层层被围的瓮中捉鳖绝境中。
诸人心有疑惑,却未曾开口,只凝神听说。
“此山极高,俯视盘水南岸。”也就是俯视明日整个战场。
傅缙眸中沉凝已一扫而空,目光湛然,问:“江畔风大,昼夜不歇,诸位可知如今刮的什么风?”
“西北风啊!”
暮秋时分,刮的当然是西北风。
“没错,西北风。”
他们紧贴盘水南岸,那么他们就是在上风位,而西河军处于下风位。
而恰恰,他们就背靠着俯瞰整个战场的山岭。
山岭能阻挡他们的前路,也能用于借风扬沙尘。
傅缙也是方才风骤起,见亲卫被沙尘迷了眼,这才灵光乍现。
他的贴身近卫,绝对是千锤百炼的好手,被沙尘迷眼后,尚控制不了本能反应低头揉眼,更何况普通的兵卒?
运沙土上山,寻一个合适位置,明日骠骑营落入陷坑,即时扬出,呼啸的西北风,即时会让其覆盖整个西河大军范围。
骤不及防,西河军必然大乱,这就是突围反胜的上佳时机。
傅缙道:“天时,地利,顷刻转劣为优。”
“没错,没错!”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诸人大喜过望,心潮澎湃之下,保持不了镇定,纷纷喜极击掌。
“好,承渊所言极是!”
宁王面上晦暗一扫而空:“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准备。”
现在已经半夜了,要寻找合适位置,还得装泥沙运上山,最重要是不露半点风声。
傅缙令严守营地界限,令樊岳陈瓒巡视,确保万无一失,而他本人,亲自上山一趟,寻找合适位置。
宁王领人摊土装土。先前急行军一个昼夜,许多军备和粮草都扔下了,装土的口袋严重不足。于是就把能裁的营帐都裁了来,还有将士们的中衣。
众志成城,终于在黎明前,把一切都准备妥当。
……
东方拂晓。
双方的营地都忙碌起来,埋锅造饭,整装列阵。
第一缕金红色的秋阳射在山巅之时,盘水河畔鸦雀无声,青黑两军对阵,肃杀之意凛凛。
西河大军士气昂扬,西河王驱马立于王旗知晓,捋须。
今日,就是宁王极其麾下大军埋骨之时。
三儿说得没错,这宁王必须尽早扼杀,不能留。
“传令,击鼓!”
牛皮大鼓“轰”一声巨鸣,咚咚咚咚的鼓点越来越急促,濒一个临界点,西河王刷地抽出佩剑,扬剑指天。
“将士们!进攻!!”
当即曝起一声如雷呐喊,骠骑营打头,精锐步兵紧随其后,潮水般向对阵的宁军掩杀过去。
傅缙冷冷看着,淡淡令:“依计行事。”
士气明显低迷的宁军有气无力,连冲锋都慢了几拍,甚至见得勇悍的骠骑营,还惊惶四散开去。
先锋校尉、骠骑营之首鲁遂哈哈一笑:“兄弟们,杀啊!!”
骠骑营冲锋陷阱,历来一往无前,出西河未逢一败,屡屡嘉奖让他们意气风发,所以如今面对瓮中之鳖的宁军,他们忽略掉了一些细微的不妥。
所以,陷坑的效果比傅缙预料的还要好。
五千骑兵疾奔而至,竟有近半掉到前头的陷坑之中,有惊惶刹住的,但被后头的推下去了,再后面惊慌往两边散开之时,又遇上“凹”字形陷坑。
一时,人惨呼马悲鸣,五千骠骑营竟陷入大半!
一切发生迅雷不及掩耳,但好在骑兵够多,后头的步兵已经反应过来了,连忙刹住,保持阵营不乱。
西河王大怒,正要施令,谁知这时,忽起一阵铺天盖地的沙尘。
骤不及防的,西河军终于大乱。
时机至!
傅缙“伧”一声抽出佩剑,厉喝道:“将士们听令!全力进攻!!”
一声令下,宁军金鼓大作,“隆隆”的鼓点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方才士气低迷的宁军忽一扫颓然,呐喊声震天,分成三股,立即杀出西河军中。
宁军也有近十万精兵,先机一占,已相去甚远,前头的西河王尚睁不开眼,就已被一刀砍下脑袋。
血腥喷溅,砍瓜切菜,西河兵心里一慌,士气就陡降,军中即时就乱起来了。哪怕领军将领们连连喝令,眼睛还疼着张不开,心中又慌的西河兵也禁不住挪动奔跑。
需知冷兵器大军对垒,最重要的是阵形,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阵形一乱,即如散沙,溃败就在眼前。
这等珍贵战机,傅缙当然不会放过,他率十万宁军犹如悍虎出闸,直插敌军命脉。
……
鏖战一直持续到下午,西河王大败,损兵折将,最后率残兵往南而遁。
大胜。
不但成功解被围之困,还歼敌至少七八万,一举重创西河王。
值得一提的是,在开战之初,有一队人马前来相助,正是之前率数千兵士杀出京城的伏小将军。
小朝堂非正统,伏小将军观察权衡之后,决定投宁王,但去路上却得讯宁军被围困盘水之侧,他信念不改,于是决意来援。
虽傅缙之策早足以大捷,但能得这么一个英勇大将也是大幸。
双喜临门,诸人一身血腥,却哈哈大笑。
“傅兄!”
伏小将军和傅缙也认识,从前就惺惺相识,如今更是钦配极了。
“伏兄弟!”
傅缙和他忽拍肩膀,难得露出一丝笑。
两人久别重逢,互相问候,伏小将军仔细看了看傅缙,却道:“傅兄很是消瘦了一些,辛苦了。”
伏小将军认为傅缙是辛劳所致,因而也不奇怪。
但其实这并不是主要原因。
想起一些人事,傅缙笑意不禁敛了敛,唇角微抿。
樊岳暗暗叹了口气,见伏小将军去和其他人打招呼,他挨过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道:“如今得胜,该把玥娘他们接回来了,幸好时日没费多少,他们应未曾走远。”
傅缙眼前,当即浮起一张疲倦惶然的苍白面庞,顿了顿,他甩了甩头,硬着不去想她。
说过不再理会她的,昨夜是最后一次。
对,最后一次。
于是他抿唇道:“你安排就是。”
内里诸般情绪,外头却一丝不显,肃然的神色和近日没什么两样。
樊岳撇撇嘴,他恨不得上手大力摇晃,好把人摇醒,顿了顿:“随……”随你的意。
只樊岳一句话未曾说完,却有急促马蹄声近,哨探一声惊呼:“报!查实昨日夜间,西河军遣了十数乌篷船过江!!”
原来,是昨夜章夙等人为防宁军驻地的河岸有小舟,被宁王逃脱,连夜命人寻了乌篷船,遣了人过江预防。
樊岳心头“咯噔”一下,还未曾来得反应,却听身侧“哐当”一声锐响,傅缙直接把水囊一掷,人顷刻转过身来,厉喝道:“你说什么?!”
西河兵士自然不认识宁王的,且哪怕发现宁王没走,昨夜乘小舟过江的楚玥等人也必是击杀目标。乌篷船算是中型船只,一船装载数十人马没问题,十数条,至少数百人马。
而楚玥他们舟小,统共身边就十余护卫。
傅缙心神震荡,大骇,厉声喝道:“备船!还不快快备船!!”
作者有话要说: 傅缙:说好的最后一次,为啥打脸来得这么快……
哈哈哈哈哈,肥肥的一章,宝宝们明天见啦!爱你们~ (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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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第112章
哨骑小队长早有心理准备, 一边飞速往回报讯, 一边通知上峰,已撒开人手寻舟。
奈何这一带本人迹甚稀, 一场大战又致使百姓连夜散逃,好不容易寻得几条乌篷船来,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
傅缙心急如焚, 直接策马, 连人带马直接飞跃了上去。
“立即开船!!”
樊岳连同二人亲卫匆匆跟着跃上, 傅缙厉声催促。
碧波粼粼,乌篷船划破水面,只恨太慢,傅缙连连急促, 卫兵死命挥动船桨, “砰”一声闷响,在距岸二丈,船底猛一触及河床, 骤停了下来。
傅缙一扬马鞭,膘马腾空奔出,已跃了上岸。
由于是沿着昨夜小舟的大致方位渡河, 方才已看见几艘小舟停泊稍上一点的地方,他立即驱马往那边疾奔而去。
樊岳催促:“快, 快!都赶紧跟上去!”
傅缙急,他也急,昨夜到现在, 几乎一个昼夜,他怕楚玥等人已遇上凶险。
……
楚玥一行确实已遇上凶险。
昨夜诸人心头沉甸甸地登了岸,贾泗打起精神,道:“我们马上折返易州。”
作为宁王麾下的第一谋臣,他和楚玥狄谦等人不同,他虽不会武,但本不该在大军陷入绝境中遁离的。但偏偏,宁王安排他离开。
贾泗明白宁王的意思,世子申元留守易州,宁王这是托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世子。
主公绝境中的重托,且万一大军真遭逢不测,辅助世子才是谋求再兴和复仇唯一的路。
因此贾泗硬起心肠再不看对岸,就要急赶易州。
楚玥等人如何不明白?俱立即翻身上马。
楚玥最后望一眼黑幢幢的对岸,只得硬起心肠,狠狠一扬鞭。
马蹄疾疾,诸人乘夜色沿着上游急急赶路,但没想到过不了多久,却发现了异常。
“少夫人,你们看!”
冯戊最先发现不对,诸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河面上一条乌篷船无声无息破开夜雾,往北岸急急划来。
紧接着第一条后,是第二条,第三条,一整排足足十五六条。这距离其实不算太远了,因此他们隐隐能看见上头挨挨挤挤的,有马,还有人,观人的身影轮廓,正是甲兵。
“不好,我们赶紧走!”
贾泗视力最好,一看清,心头当即漏跳一拍,“莫要再沿河而上了,我们往里头去!”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西河军,意欲何为,不言自喻,不管宁王在不在,他们都是击杀目标。
可恨离那小舟有段距离了,想回头凿沉已来不及,如今却不能再沿河而上,太容易被人追踪,得立即远离岸边。
会易州和世子汇合重要,但前提是得先保住性命。
诸人当即拨转码头,往另一侧的草丛窜了进去。
然可惜,终究是晚了些,他们能看见船上,船上自然也能看见他们,且还更早,因为章夙为此行任务顺利,还特地配备的天生视力过人的甲兵。
没多久,贾泗楚玥等人便听见急促追踪而来的马蹄声,极繁杂,至少三四百人。
他们这边的护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但双拳难敌四手,最怕敌方还会用箭阵,她抿唇:“我们往林子里去,尽量迂回而行。”
也尽量减少痕迹,如今只能寄望利用地形和夜色遮掩,摆脱敌军追踪。
……
日已当午,暮秋的艳阳高照,少了夜间的寒凉,多出不少暖意。
但楚玥一点也没觉得好受。
进入林子,迂回而行,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法子,不但开了距离,且立即将追兵中占据了大比例普通精兵给绊住了。
然很可惜,对方欲截杀宁王,好手也足有五六十,且明显有备而来,落后一段,这五六十人很快又缀了上来。
并且这次确定了方位,立即兵分三路包抄而上。
楚玥等人策马狂奔,但最终还是被追上。
边战便边逃,十分凶险,贾泗大概被人认了出来,几轮乱箭正中肩背,如今摇摇欲坠,只咬牙硬挺着。
楚玥也十分狼狈,深秋里汗水潺潺,沿着脸颊滴滴答答,她耳下一道擦伤,还是万幸冯戊反应敏捷,她偏头也足够快,这才险险让箭矢擦着耳下而过。
浸着汗水,伤口辣辣地疼,但她已完全没留意,拼了命连连打马,她不会武,只能尽量不给大队伍以及保护她的冯戊梁荣等人拖后腿。
一夜半日没进食,汗水流得多,水囊却早干了,很渴,嘴唇急赶,楚玥咬牙狠狠挥鞭。
那马也是筋疲力尽,只能勉力一窜,忽耳边冯戊高喝:“趴下!”
她立即往马背一趴。
“嗖嗖”两声破空锐响,头皮有些凉,箭矢险险擦得她头顶两寸射过。
楚玥重重喘了口气,正要坐直,谁知胯.下马背骤往前一倾,她短促惊呼一声.
“啊!”
原来前方骤出现一处土坡,甚陡,高约莫二丈,疾冲的膘马根本来不及收势,直接一跃而下。
马倒还好,没折了蹄子,只楚玥却没这么幸运。
她实际早已力竭,这么一记俯冲,她完全抓不住马鞍,膘马四蹄落地,她直接被抛了出去。
好在楚玥虽惊却未乱,身体腾空的一瞬间,她剩余的一只手死死抓住马缰,尽力一缠一绕,手心登时剧痛,她被往回一扯,整个人重重撞在马身上,再“砰”地落地。
很疼,她浑身骨头像是被撞碎了一般。只尤未止,惊慌的膘马落地后立即往前冲去,她一只手还被马缰缠住,被拖拽了足足四五丈远,才勉强解开。
一身尘土,背部火辣辣地疼,耳边“哒哒哒”急促繁杂的马蹄声,却是包抄而来的敌人已疾冲而下。
楚玥被坐骑拖拽到坡下,恰恰好,正位于一敌骑的正前下方,那人顺势一扯一提缰绳,骏马长声嘶鸣,两只前蹄离地而起,而那再踏下的位置,已对准楚玥胸腔。
这么一踏若正着,保管她当场毙命。
楚玥脑海有一瞬的空白,她本来是力竭且疼痛,已再无余力动弹的,但在这个生死的光头,她硬是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往上一挪!
身体挪动了!
只可惜不多。
伤痕力竭,人躺在地上亦难借力,楚玥这么拼了命的挪动,也就勉强往斜上方挪了半尺,堪堪避过胸腔,腹部却避无可避。
楚玥眼睁睁看着一只乌黑的铁蹄落下,重重踏落在她的左小腹处。
蹄铁冰凉冷硬的触感,柔软的肌肤血肉,这一瞬,剧烈的疼痛。
楚玥很明白,马蹄落尽那刻,便是她肠穿肚烂之时。这一瞬她眼前闪过傅缙的的脸,俊隽冷肃,他于生死关头相救过她不止一次。
这份好,其实她一点没忘的。
楚玥喃喃:“……”
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但到底她什么都来不及说,腹部疼痛加剧,她反射性往上一仰,蜷缩起身体。
这一刹那,她很清晰地意识到,肚皮要破了。
惨呼出声。
然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楚玥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冲力,“轰”一声猛地一撞,把将将要踏破她肚皮的那马连人撞飞了出去。
有一只臂膀猛地一捞,将她捞上了马。
“宁儿,宁儿你怎么样?!”
傅缙骇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上岸后一路顺着痕迹急追,才冲出密林,心急如焚的他驱马奔下山坡,骤一眼,他的心脏停摆。
“轰”一声狂奔而上,将那马撞飞出去,他立即俯身去捞,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却见她面色青白带紫,双目紧闭,全无反应。
“宁儿,宁儿你应应我!”
他慌忙伸手去摸她腹部,一用力直接撕开软甲,却见玉白的肚皮上一个深深青色的蹄印,淤血在皮下凝聚,不幸中的万幸,没破。
“宁儿?宁儿!”
颤着手摸索过,傅缙忙拍她的脸,一叠声呼喊。
“……夫君?”
楚玥喃喃。
她情况却不大好,微微睁了睁眼,却觉眼前发黑,腹部剧痛,只微不可闻说了一句,“好疼……”
她头一仰,昏迷过去。
傅缙心如刀绞,五内俱焚,“陈御,陈御!!”
余光寒芒闪烁,他横刀一劈,将两个攻来的敌人一刀毙命,刀刃自颈间而过,头颅落地,鲜血喷洒得他一头一脸。
傅缙半点也没在意,寻得陈御方向,立即往那边杀过去。
陈御也看见怎么一回事了,正担心着,忙喊:“赶紧找个平正的地方躺下,才好施针!”
现在慢一步的樊岳等人已赶上来了,缓兵一到,战场立即立即被控制住了。傅缙腾出手,立即左右睃视。
他视线落在河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盘水畔,那几条乌篷船一直跟着,他当即一打马,直接跃回船上。
翻身下马,冲入船舱,将人放下,他一脸新旧血迹斑斑,双目赤红,回头道:“文盛,你快来看看!”
陈御也不废话,立即给楚玥诊脉,又检查她的伤处。
“脉搏细弱,四肢湿冷,面白唇青,轻压淤血左近有痛色,才乃内伤之症状。”
内伤是一个大类,楚玥这情况说白了就是内出血,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一旦出血不止,命在旦夕。
陈御道:“可有银针?!”
必须马上止血施救,晚了就来不及了!然他的随身携带的针药已丢落,现在只能干瞪眼。
好在船上有,登舟时,各色成药和针包也是一并扔了上来的,傅缙已冲了出去,他很快把东西提了过来交给陈御。
床板上的楚玥血迹尘土斑斑,一张脸惨白泛着青,呼吸急促且弱,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下来,就这么一会,已湿透的鬓发。
她很痛苦。
她仍未脱险,陈御施完针之前,也不敢保证效果。
傅缙俯身下来,握住她的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侧,“没事的,宁儿你别怕!”
傅缙也是面无人色,只陈御已顾不上他,快速打开针包,抽出银针在灯火上一灼,立即刺入楚玥腹部穴道。
空气仿佛凝滞,整个室内鸦雀无声,有汗水淌进陈御的眼窝,但他眼睫都没颤,一连给楚玥扎了数十针,慢慢地旋着,又取了两个药丸子让傅缙给她喂下。
楚玥牙关咬得很紧,他轻轻揉着,将药丸捏碎给她喂下,而后重新握紧她的手,紧紧盯着陈御的动作。
仿佛过了一世纪这么长,陈御再一次察看后,力竭栽坐在地。
“血止住了。”
天籁之声也不外如是,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这么庆幸过,傅缙闭了闭眼,膝盖触地,大口大口呼吸。
感谢上苍。
真的。
劫后余生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真切体会过。
……
楚玥内出血止住了,但情况也不怎么好,她没醒,却发起了高热。
乌篷船驰往最近的城镇,急急配了药,傅缙亲自照顾,衣不解带一个昼夜,她的热度终于退去了。
陈御到了此时,才敢说楚玥脱离了险境。
“接下来慢慢养,便能养好的。”
陈御劝:“承渊,你且去歇歇,你这样,玥娘醒见了还得担心。”
傅缙脸色很不好看,大战一场,渡江连夜急追,又亲自照顾不肯假手于人,这一昼夜可谓心神绷紧到极点,就算是铁打的人,也该得先歇歇去。
傅缙一颗心终于落地,没有拒绝,点点头去了隔壁舱房。
先略作梳洗,傅缙才绞了巾子,樊岳也进来了。
舱房有限二人一间,不过樊岳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贾泗情况也很凶险,和楚玥是前后脚脱险的,他在那边盯着,也是身心疲惫。
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人才清醒些,樊岳说:“我们正逆流而上,大约明日,就能赶上殿下了。”
大战刚过,外事还千头万绪,不过现在他不想说这些,一句带过后,樊岳真心实意劝:“承渊,你莫要太犟了。”
他其实大致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既然割舍不下,那为何不能适当调整一下呢?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咱们都不知明日是否能留下命来,又何必这般为难自己。”
“就好比今日,若玥娘有个万一,你岂非抱憾终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好呀宝宝们!给你们比颗小心心~ (*^▽^*) 明天见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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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第113章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船篷上, 滴滴答答的, 风一阵比一阵急,透骨地寒。
傅缙搁下手里的粥碗, 小心翼翼将楚玥从他的大腿挪回枕头上,给她掖紧被子,又握了握她的手, 触感不冷, 这才放下心。
他坐在床沿, 静静看着她。
楚玥静静躺着,一张脸苍白地近乎透明,唇色寡淡地看不出血色,呼吸又轻又弱, 陷在藏蓝色的棉被中, 整个人脆弱地仿佛一用力就会消逝。
傅缙不禁伸手轻触她的脸,直到接触到温热,他屏住的呼吸才骤一松。
久久, 他起身,轻轻掩上舱门,踏在船篷下的甲板上。
飒飒的风, 冷冷的雨,天地苍茫, 萧瑟一片。
只伸出二尺的船篷挡不住斜飞的雨,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衣摆,傅缙伸出手, 将冰凉的雨接在掌心上。
一再告诉自己就此了断,休要再提,但实际上,他又如何能割舍得下?
再严厉要求自己的言行举止,其实他也不敢真拿出一封和离书。因为他了解她,她性子坚毅又洒脱,他怕她就此放手这段情,二人再无瓜葛。
所有的自我坚持,在见她深陷险境的一刻,全线崩溃,那一刻他的心的战栗的,他无法接受她在自己眼前逝去。
他甚至不敢去假设。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无法舍了她。
可,可两人的争执和矛盾?
傅缙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想起自己母亲垂死的脸,以及那碗在他眼前一勺勺喝下的毒汤。以及,那个雪夜,荀嬷嬷干瘪着一只眼窝,冻烂了的手脚,如同乞丐般一点点向挪近的画面。
傅缙呼吸一下子就重起来了,楚姒!楚家!
很痛苦,情感与理智在交战,割舍不下,仇火如炙,两者在左右拉锯,偏偏谁也无法压服谁?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傅缙痛苦,又茫然,寒风夹杂冷雨洒在他的身上,他不觉得冷,只觉得迷茫无措。
从来都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就算他十岁八岁时,也不曾这样过?主意正,行事稳,素得祖父认可的。
思及祖父,傅缙紧蹙的眉心松了松:“祖母?”
他当即眼前一亮,祖父虽逝,但祖母仍在,他何不去信询问祖母?
傅缙一贯是极敬重祖父母的,张太夫人虽诸事不理,但心中自有丘壑,一贯得他信服。如今困惑,进不得退不是,他也顾不上成人后那点子脸面,当即手书一封,问候祖母诉说疑难。
“靠岸后,立即遣人送往大宁。”
……
大宁如今已是朔风凛冽。
张太夫人如今就居于城东一处三进宅院中,宁王妃亲自安排的。布置妥帖自不必说,园子精致,里头还有一个有地热的花房,冬日也能莳花弄草,不怕老太太平日寂寞。
地龙早就烧起来了,花房内郁郁葱葱,张太夫人手里拿着一把小竹剪,细细端详着小桌上的一盆艳红山茶。
张嬷嬷笑道:“王妃娘娘有心了,这花房正好打发时间哩。”
张太夫人剪了两个小分枝,觉得差不多了,搁下剪子呷了口茶,笑道:“到底是冷清了些。”
要是能有个小孩子就好了。
人老,就是念叨抱曾孙。
张嬷嬷如何不知,笑吟吟,片刻又有些忧虑:“您说这回,世子爷能不能想通?”
张太夫人怔忪,半晌,才道:“他祖父教得好,承渊本不是那等爱迁怒,不忿青红皂白的人。”
于楚家,他只是心有魔障罢了。
孙子心中的结,张太夫人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这恨里头夹杂着伤痛自责,拧成了一个死结,将他自己牢牢困在里头,再不能出。
张太夫人和老侯爷曾经想过化解的,宽慰,开解,甚至领他寺里听高僧讲过经,俱无法。少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青涩,沉默内敛起来了。了因大师言,他执念太深,已成魔障,非外力所能解。
老太太无法,只能这样了。
她以为孙子会带着这个魔障直至生命终结,却不曾想楚姒弄了一场“亲上加亲”,本以为是坏透的事,但看着看着,又未必。
那时,张太夫人就萌生了一丝念头,或许这是个契机。
不过她也不急,这种事急也没用。
直到昨日,她接到傅缙的一封亲笔信。
张太夫人亲笔,给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
……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嗔恨嫉妒,忧悲苦恼,背负太重,汝何不尽早卸下执着?
稚童年幼,如何可分辨人心秘毒?责不在你,若你母亲在天有灵,也必不会责备于你,……”
傅缙拆开信,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循循善诱逐字逐句。
“……不过亲者痛,仇者快,祖母不愿你苦己。”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傅缙独坐在帅帐内,一页一页轻抚其上苍瘦的字迹,仿佛昔年那个黄发老妇将年幼的他拥进怀里,轻轻抚着他的发顶,慈爱叮咛。
眼内一阵潮热,他仰首,将热意忍下。
低头,一页一页反复地看,最后视线定在末页。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你既舍不去她,当好生珍重夫妻情分。切记,切记。”
牛皮帅帐的灯亮了一页,人坐在案后久久未曾一动,如同一尊雕塑。
他最终伸出手,指尖慢慢地,将信笺的每一个字都抚过。
喉结滚动了几下,骤他将信笺连同往封皮往怀里一塞,站起大步出帐。
翻身上马,傅缙令:“告诉樊岳陈瓒,按原定计划回师易州即可!”
话罢,他已一扬鞭,出辕门往西疾奔而去。
冯戊等人也不意外,大军都快回到易州了,而少夫人伤情未曾痊愈。
忙吩咐了,他们急急打马跟上。
……
易州,刺史府。
屋外“沙沙”的声音,窗棂子上新糊的厚纱要比平时更亮一下,楚玥侧耳听了一阵,是下雪了么?
她唤了梨花来,让把自己抱到床畔的美人榻去。
受伤到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一开始的时候,她连挪动都不得,轻微动一动手足,就牵扯得左腹位置一阵剧痛。躺着一动不动也疼,在没有特效止痛药的情况下,她疼得失眠一日,第二天才勉强睡过去。
当然,这不是她受伤的第二日,实际她受伤后昏迷了三天才醒来了。
乌篷船沿着盘水而上,差不多把她送返到益州了。
“主子,您轻些。”
梨花得令,先取了一床锦被铺在床畔的美人榻上,而后才小心把主子抱了过去放下,再盖上一层厚被。一边麻利地掖着被角,一边道:“大军快回到了。”
是啊,大军快回到了。
傅缙也快回到了。
楚玥想起他,有些怔忪。
她知道这男人一贯是言出必行的,只说罢各自珍重后,他最终还是急急渡江来救,而后衣不解带亲自照顾她,直到她脱离危险。
“……大都督不肯离床畔半步,止血后亲自照顾,饮食用药,擦洗更衣,丝毫未曾假手于人。若不是军务拖延不得,他如今必还守着。”
她清醒时,陈御和她说的,还很含蓄地说了,她未脱离危险时,傅缙是如何情态。
百般滋味翻涌,心里头酸酸涩涩的。
楚玥推开隔扇窗,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洒下,今年的初雪一下就很大,屋檐下的地面很快积了一层。墙头树梢,覆上絮絮的一层银白。
入冬了,他要回来了。
楚玥醒后,未能见到傅缙,宁军大胜,西河王败北,又逢淮阳王等先被击溃,正是扩张地盘的大好时机,等不及她醒来,傅缙就不得不登岸先回去主持大局了。
她被送返易州养伤,而他分兵攻城略地。
由于很顺利,半个月后,大军就班师了,据报,还有一日多的路程就抵达易州。
还有一日多,他就回到了。
楚玥双臂叠在窗台上,下巴搁在上面,他的好她一直都知道的,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但忆及两人之间问题,她又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她无措。
漫天雪花洒下,越下越大,房顶庭院已铺了一层不薄的积雪,北风呼啸她骤觉得脸有些冷,回过神来。
楚玥支起身体,正要探手把窗关上,骤她顿了顿,侧耳,仿佛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若隐若现。
她又觉得荒谬,自己在后院,怎能听见马蹄声?
楚玥失笑摇头,正要把窗掩上,忽听“砰”一声水桶落地的声音,才转出院门的梨花惊道:“……世子爷回来了!”
她一愣。
……
漫天飞雪,一身玄黑的铠甲的高大男子大步而来,猩红的帅氅因他急促的步伐飞扬而去,纷纷扬扬的大雪洒下,他一头一身都是雪花。
楚玥怔怔着,看他大踏步朝她而来,两人视线交汇,他顿了顿,大步入了房。
她一回身,他已撩起门帘入了里间。
两人都怔怔地对视,一瞬不瞬。
入得温暖的室内,他满身的雪花开始化了,濡湿头脸氅甲,楚玥余光见了,微微蹙眉:“不冷么?赶紧擦干净把甲卸下了。”
脸色仍微微泛白,眉目间仍有些弱态,只眸光柔和,温软婉约一如昔日相处,傅缙说:“好。”
他快速卸下铠甲,拎起巾子匆匆擦了一把头脸,一步一步,来到她身边。
“我回来了。”
“嗯。”
傅缙慢慢坐下,他握住她的手。
带了茧子的粗糙掌心,不松不紧包裹着,本有些冷,但很快就温热起来了。
很熟悉,又有些陌生了,他有几个月时间没握过她的手,两人也有几个月时间没这么亲近过。
另一只大手正轻抚了抚她的鬓发。
楚玥慢慢抬眼看他。
“宁儿。”
他又唤了她一声,楚玥轻轻“嗯”地应了,经历过那场争执,总觉得哪里不同了,她一时不知该自然说些什么。
稍想了想,正要问他路上情况,傅缙却突然说话了。
“宁儿,我答应你。”
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落在楚玥耳中却犹如惊雷,她听懂了,倏地抬眼,怔怔看着他。
傅缙闭了闭眼,睁开:“我答应你,有罪者惩之,其余不知情者,就此揭过。”
但凡不知情者,惩祸首后一笔勾销,他自此不再提及这件事。
傅缙呼吸很重,祖母说,母亲不会怪他的,祖母一向最知母亲,这应是真的。
“我也答应你,细查当年之事,若你父亲真不知情,亦在此列。”
傅缙喉结滚动,眼睛有些红:“只你祖父和二叔,我不会轻饶了这二人。”
他身体在颤抖,楚玥愣愣地听着,眼眶骤一热,泪水一下子就下来了。
“好,这是应该的,既做了孽,自然要付出代价的。”
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心中感觉,有什么胀满,喉头堵着,楚玥吸了几口气,才哑声说出话:“我和你一起,咱们先拿了那楚姒,为母亲报仇雪恨。好不好?”
泪水淌下来了,沿着脸颊无声而下。
傅缙声音沙哑:“好!”
他大拇指擦去她脸颊的泪,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用力闭上眼睛,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这决定来得并不容易,但他最终还是跨出这一步了。
得一心意互通,全心全意着爱他的妻子,也是极好的。
他听祖母的,他也没吃亏,他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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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第107章
傅缙记性极佳, 他记得这个青花小瓷瓶, 是妻子的,曾经在她妆台见过。
他皱眉:“大胆, 可是贪墨了主子的东西?”
梨花忙摇头摆手:“不,不,世子爷,婢子没有!”
她实在很慌,梨花忠心耿耿不假,但她多年养在庄子, 环境简单性子淳朴, 这遮掩情绪的功夫实在修炼不到家, 虽然很努力压抑了,但还是被傅缙轻易就看出了端倪。
他心里更疑了。
可傅缙记得,楚玥说这梨花是赵扬的胞妹,况且能被她调到身边伺候, 忠心程度是毋庸置疑的, 应该不至于贪心偷摸主子的面脂香膏。
真喜欢的话,流露个意思, 楚玥随手就赏她的,何必?
他握着青花小瓷瓶的手一动,不期然却听到一阵微微“滴滴哗哗”声。
这不是面脂香膏。
他随手把裹了红绸的塞子拔开, 一看, 却是一瓶药丸子。
黑褐色的药丸子, 小指尖大小, 圆润有光泽,嗅着却没什么药味儿。
“这什么药?”
傅缙诧异,凭借他粗浅涉及的医学知识,自然没法子分辨的,但他却发现,自从他打开瓶盖塞子后,梨花整个人一下就绷紧了。
这问题没有人回答他。
妻子也没有生病,怎么在备着一瓶药丸子?且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
他记性很好,一个多月前这青花瓷瓶他见过一次,还有更久远的,他们刚成亲那年,他在侯府屋里也见过一次。
慢慢的,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忽有些快。有一种不知名的感觉油然而生,他隐隐觉得,自己不会想知道这瓶子药到底是什么。
但他却更迫切的,要立即弄清楚的。
端详两眼,他直接把小瓷瓶直接往怀里一揣,转身大步往外。
“世……”世子爷!
梨花大惊失色,下意识追着迈出一步,却知不妥,忙住脚,把嘴巴闭紧了。
眼见傅缙大步出了院门,她脚下一转,慌忙往外冲去。
……
傅缙去寻的陈御。
陈御善谋之余,也极善医,通晓岐黄之术,大宁人称妙手回春。
傅缙问清陈御去向,得知正和贾泗在前衙接手政务,他直接往前衙去了。
穿甬道,绕廊道,一路遇人见礼,他手一挥让起,脚下越来越快,最后冯戊等亲卫就差小跑才能跟上。
抵达前厅,他倏地顿住脚步,耳边隐隐听见陈御的声音,他伸手推开门。
“安民告示贴出去后,……承渊?”
贾泗陈御听见声音,一回头,惊诧:“怎么过来了?还不去好生歇一觉?”
傅缙回来了他们知道,但连续征战两个昼夜,最需要是好好休息,政务什么的,睡醒再理不迟。反正都有章程,他两人已安排下去了。
“我等会就去。”
傅缙坐下:“存中,我有件事要烦劳你。”
“哦?”
陈御好笑:“有什么烦劳不烦劳的,大都督且说来就是。”
傅缙并没立即吭声,显然是私事,于是贾泗捡起案上才写好的安民告示,笑道:“你们说,我先出去一趟把这贴上。”
贾泗出去了,屋内就剩两人,傅缙把怀里的小青花瓷瓶掏出来。
“存中,劳烦你了,替我看看这是什么药?”
这对陈御来说,简直是小到不能小的事,接过瓷瓶,顺手就打开了,倒出一颗。
“黄柏,益母,苦丁,紫草,……”
先嗅了嗅,然后刮出一点粉末尝了尝,陈御很快分辨出里面的药材,“配得不错,药性温和不伤身体。”
他将瓷瓶子塞好,放回傅缙手里,“这是避子药。”
避子药?
避子药!
其实他心底隐隐有些猜测,却怎么也不肯相信,直至陈御万分笃定的一句话出口,登时,傅缙脑内那根弦“啪”一声就断了。
一股寒凉从脚底窜上心脏,他整个人都冻住了,甚至这一刻他不知能给什么反应,脸是僵的,双手禁不止微微颤了颤。
他的反应很不对劲。
其实傅缙拿着这么一瓶子避子药过来让辩证,本来就已经不对劲。
陈御大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忙劝:“承渊,玥娘这事也没做错,这征战频频奔波劳碌的,怎适合受孕生子?”
“你们还年轻,不急,等以后安定下来,爱生几个就几个。这药不伤身体的,想必是名医配置,玥娘也没乱来,你别生气。”
“玥娘历来有主意,你这么忙,她大约想着这点小事不用告诉你了。你好好说话,勿……”
她确实是有主意的。
服用避子药也没有告诉他。
陈御还在劝说着,傅缙心头却冰冰凉一片,陈御不知道,这药她不是开战后才开始服用了。
在京城时,他就撞见过这个青花小瓷瓶,如今仔细回忆,这瓶子平时却仿佛没有放在妆台上的。
当然不放了,是得仔细收妥的,不然时间久了,他会总容易发现的。
他整个人都是僵的。
婚后她一直服用避子药。
还是特地请名医配置制,不伤身体。
她这是从来没打算过给他生孩子。
非常清晰,这是傅缙不愿意相信,却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
暮色四合,斜阳渐渐已隐入地平线,只余赤色晚霞渲染天地,为繁华的易州古城披上一层晕红。
楚玥走得很快,夏日炎炎,她心下甚是焦灼,事情就这么骤不及防的发生了。
梨花急急追在后头,她又焦又愧;“主子,都是我不好,我没有把药瓶子收妥当。”
楚玥闭了闭眼:“不怪你。”
也不好太责备梨花。从前这瓶药是藏在孙嬷嬷的下房里的,但此一时彼一时。驻城还好,若扎营野外,梨花本人连个独立营帐都没有,直接在近卫营拉道帘子了事,东西都混在一起收拾,却是放不得。
只能搁在她本人的行装中。偏行装简洁,也就一口箱子的事。
她苦笑,常在河边走,湿鞋也不奇怪。
穿过甬道,踏上回廊,一进分隔前后的内仪门,便到了夫妻临时安置的院落。
夕阳余晖渐渐消散,暮色笼罩,开阔的院落内外,冯戊等贴身近卫一个不见,静悄悄的。
“你下去罢。”
打发了梨花,楚玥入了院门,视线穿过静悄悄的庭院,三级青石台阶上,正房大门正闭阖着。
穿过庭院,登上台阶,立着看了两扇透雕回纹的大隔扇门片刻,她伸手轻推。
“咿呀”一声响,隔扇门并未上栓,应声而开。
未曾燃烛,昏暗的室内,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端坐方桌旁,半侧身背对着她,黑甲上血迹斑斑已干涸呈黑褐色。
傅缙。
门推开,昏暗的天光落在傅缙的侧颜上,他神色冷峻,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
他一只手搁在方桌上,手畔,静静立着一个青花小瓷瓶。
楚玥凝视了他片刻,慢慢上前,轻声唤:“夫君?”
这声音仿佛是一个机括,开启了室内的一切,傅缙慢慢转过身来,定定的,看她足有半晌。
那双深邃的眸子如今黑沉沉一片,一眼望不见底,半晌,“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
很哑,很沉,像是被砂石磨砺过的男声。
他面无表情,异乎寻常的平寂。
楚玥心里沉甸甸的,她深吸了口气,握住他桌上的那只缠了黑布掌套的大手,“当然记得,我们有媒有聘,拜过天地的。”
“拜过天地?”
傅缙讽刺一笑:“原来你还记得?”
“霍”一声站起,他居高临下:“那你告诉我,为何成亲以来你一直用此物?!”
他瞬间抽出被楚玥握住的手,一把执起那只青花瓷瓶,重重往地面一掷。
“啪”一声脆响,碎瓷飞溅,滴滴答答的药丸子跳动着,飞撒了一地。
就如同此刻他的心一样。
一阵阵的,绞痛极了。
他伤心,他愤怒,胸腔仿佛要爆裂开来似的,怎能这般待他?她知道不知道?他是如此的珍爱她。
“婚姻之盟,白发之约。”
此刻他只觉得讽刺。
在他一心一意要与她白首偕老的时候,却不知,她连个孩子都不愿和他生。
这怎可能是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你告诉我,成亲至今,将近三载,你可曾有想过和我过一辈子,哪怕偶尔一念?”
压抑已久的情绪瞬间决堤,他握着她的肩膀,怒声喝问:“你还告诉我,有没有?!”
大约是因为二日二夜不间断的疾奔征战,不曾休不曾眠,眼睛都有些发涩了,泛着红,隐隐竟见水光。
“楚玥,你有心吗?”
他一抹眼睛,赤红眼看着她。
既然没想过和他过一辈子,那为何要为他惊惶落泪?为何要与他交颈相拥?亲昵无间甚至畅想到日后儿女?
这目光愤极含悲,声声质问一声比一声沉重,楚玥经受不住,她跄踉_(:з」∠)_退了一步。
傅缙一步逼近,一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死死盯着,恨声:“你告诉我?”
“怎么没有?”
他步步紧逼,楚玥退无可退,她喘息着,挣动着,重重拨开他的手,蹬蹬倒退两步直到后背抵着墙壁,她高声喊:“我怎么没有?!”
“我也不想用这个,我从来都不想!”
谁想长年累月吃避子药呢?还隐隐担忧着,总唯恐药力有疏漏?
谁也不想!
“那你为何还要用?!”
她心潮也涌动起来了,过去种种眼前飞逝,艰苦的,两难的,黯然的,她总爱宽宏体恤于人,但事实上她一路走来,她也会累。
既然他发现了,也好吧。其实并不想落泪,但眼眶骤一阵潮热,一退再退,后心紧贴的墙却无法再退,楚玥仰首:“为何?”
她一抹眼睛:“你知道的。”
“你是如此憎恨楚家,乃至楚氏一族。”
“就比如这次取易州,我祖父率邓州兵驻方邑,你袖手旁观,从未有一丝动摇。”
楚玥见傅缙要说话,她摇头,捂住他的嘴,“我知道你没有错,为主帅为人子,你当如此,我也没怪过你半分。”
“可这天底下的事情,有时不是道理能掰扯清楚的。”
这一次还好,傅缙不动,她最多拼上自己功劳,也能求得宁王改道,可下一次了?
若下一次情况更严重呢?
甚至楚玥没法阻止到祖父,祖父如梦中一样最终投了西河王呢?
楚氏会像梦中一样,一族尽丧于阵前和逃亡的路上吗?
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和她的小弟弟。
那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那她还能心无芥蒂,继续快快乐乐地当着傅缙的妻子吗?
哪怕傅缙照样挑不出错,她也不能!
“大人的纠葛也就罢,倘若有了孩子,那孩子又该如何自处?”
眼泪不受控制溢出,眼前模糊一片,楚玥大力一抹:“他的父亲如此憎恨他母亲一族,若见满门倾覆,只有心畅快慰的,那他该如何?”
她无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知悉真相那次和傅缙的争执,他目中的冰冷猩红。
楚玥高喊哭出了声,“那届时,我还如何能坦然和你在一起?!”
只能先不要孩子了。
她不想的,她也难,真的很难很难,以手掩面,她痛哭失声。
第114章 第114章
冬日天黑得早, 映在窗棂子的天光慢慢黯下来了, 未曾燃烛的室内逐渐昏沉。
楚玥和傅缙正在床上,他顾忌她的伤, 不敢搂抱,两人安静平躺着。
绣了吉祥如意纹的帐子逶垂在地,室内很安静,屋外“沙沙”的雪声却一直没停,她侧耳倾听着。
“不困么?”
低沉有些哑的声音响起。
楚玥侧头看去,对上傅缙一双目光平静却仍有些泛红的的眼眸。
“我白日睡了, 怕是躺会儿才睡得着。”
她伸手轻触他一双带了红血丝的眼睛, “你快歇歇罢, 这半月怕是累得很。”
傅缙捉住她的手,放在唇畔亲了亲,“好。”
他没放手,大掌包裹着的纤手, 笑了笑, 阖上双目。
楚玥盯了帐顶片刻,她也闭上双眼, 她一动不动,身畔的傅缙也是。
帐内安静得很。
但大约是白日睡太多了,楚玥其实并无睡意。
她知道身伴的人也没睡。
他很累的, 躺在身边呼吸绵长, 但她直觉, 他是没有睡着的。
目光再平静, 怕也是心潮难平吧?
毕竟,他刚刚做出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傅缙刚才和她说的两句话,神色柔和,声音也很轻,就如同极度倦怠过后的低语。
他此刻身体确实是疲倦的,但楚玥不是没见过他更疲倦时的样子,以前他不管是多疲惫的时候,言行举止总还是隐隐透着力道的。
不似今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心里头有些酸楚,楚玥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安抚他。
她知道他很难。
楚玥慢慢侧过身体,被他掌心包裹住的手动了动,反过来也握住了他手。
她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
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后,他必然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将其内化的。
但这些都是没关系的。
他愿意尝试就好。
她会陪伴着他的。
……
楚玥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只这一夜却睡着格外地沉,到次日天色大亮,才睁开了眼。
枕畔多了一个人,这个位置被冷落是好几个月,终于重新迎回它的主人。
傅缙阖目沉睡着。
他是真的疲惫得很的,往日如此警觉的人,她坐起好一阵子,他都未曾察觉。
熟悉的轮廓,冷隽的线条,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深邃的五官看着更冷硬了几分,眉心微微蹙着。
楚玥伸手,轻轻揉散了他蹙起的眉头。
下了大半夜的初雪已经停了,听不见“沙沙”的雪声,窗棂子亮堂堂的,积雪怕是够厚的。
楚玥今儿醒了,感觉身体又比昨日轻快了些,疼感依旧有,但已渐渐不深入内里,差不多到了可接受的范围内。
她试着自己慢慢挪到床沿,扯了厚斗篷裹上,扶着床柱小心站了起来,还好。
终于能舒展身体站起来了。
楚玥缓缓在室内走了一圈,觉得差不多了,才扶着身侧的美人榻坐下。
靠着美人榻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后,她顺手推开了隔扇窗。
沁冷的空气迎面扑来,人瞬间清醒了几分,果然入目一片厚厚的白,昨日尚萧瑟的天地今已银装素裹。
呼吸了几口清晨新鲜的空气,楚玥趴在窗台上,远处健妇提帚清扫庭院积雪,不时交头接耳,神色极轻快。
她也不禁微微挑起唇角。
“宁儿?”
傅缙一睁眼,便觉身畔少了人,心一紧,整个人弹坐了起,跳了下床。
“夫君。
却那窈窕身影正坐在美人榻上,趴着窗台看外头,回头看过来,露出欢快笑意:“雪停了。”
“嗯。”
傅缙剑眉微微一蹙,快步行过来,抬手就把隔扇窗给关了,“怎么把窗开了,当心冷着。”
她还养着伤,要是着了凉就麻烦了。
“我不冷。”
他伸臂过来,楚玥就从斗篷里伸出一只手给他,她可没说假话,手暖着,“屋里闷,我透透气。”
楚玥坐直身体;“我伤势大好了,陈御说再养个十天八日,就差不多能好全了。”
傅缙要看看,昨儿也是筋疲力尽了,没顾得上看。
楚玥说:“敷着药膏呢,得把药膏揭了才能看。”
她身上敷着一大帖药膏,只能看到一块黄白的大.麻布,没啥看头的。但傅缙坚持,她也便顺从让他抱回床上,给解了衣裳。
傅缙问了一下换药时间,楚玥说是中午,屋里也有药贴,他索性命人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洗换药。
药膏帖被揭了开来,拧帕子擦洗干净,玉白的皮肤下一大片淤青,不过比起刚受伤是的隐隐青蓝色,现在已泛红,触手也柔软不再生硬。
“陈御说,慢慢就会散了。”
这个楚玥知道,内出血后得靠身体自行吸收,最多用点活血化瘀的药,没有其他法子。
好在,这问题不严重就是了。
道理傅缙当然懂,只肚皮上这一大块淤红够触目惊心,万幸她正在痊愈,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皱着眉心仔细看过,怕她着凉,也不耽搁,立即把烘软的膏药贴给她敷上,而后一圈圈缠上干净的麻布。
楚玥动了动,松紧适中,刚刚好不用调整。
梨花端了洗漱的水进来,傅缙给二人绞了巾帕擦干净,他陪伴着她,一直到午饭毕,楚玥才催促:“你自忙去就是,我好多了,无事的。”
大军快抵达易州了,她知道他忙得很,差不多了,耽误了事还得后头补回来。
傅缙这才应了,不过他等她午睡了后,才肯起身。
……
出了院子,去前头进了外书房,坐下,傅缙问:“南边有何信报?殿下那边进展可顺利了?”
赵禹梁荣等人跟进,这问的是赵禹。
赵禹上前一步:“南边雪不大,西河王收拢兵力,仍在往东南扩张。至于殿下那边,安民征军,一切俱顺利。”
这短短一个月内,局势变化很大。
上原一场激战,先是西河王大破盟军,淮阳赵周五王损伤惨重。这几位的兵力已不足固守原地,摄于西河王兵锋,各自惊惶败逃。
本来西河王下一个重创甚至覆灭的对象是宁王的,但谁知,盘水河畔一战,傅缙一鸣惊人,仅九万军士重挫西河王二十五万大军。
这一战让人津津乐道,而西河王折损了三分一的兵力,而且绝大部分是从西河带出来的子弟兵,昔年十八万现在只剩十万,骠骑营也折损将近四分之三,连同战马也非死即失。
这一惨败,实力大损全军胆丧,士气此消彼长,西河王恨极也不得不放弃中原往北,改向南方扩张。
淮阳王赵王周王遁往东边,各驻临海的城池急召新兵,意图尽快恢复元气。
因此,京城往东的中原一带便空下来了,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傅缙这半个月十分忙,兵分五路,连取中原九城,与易州已连成一大片,宁军稳稳立足,气候已成。
诸王暂时就分开了,目前各自忙碌着抢占地盘,填充实力,以备日后。
宁王留在许州等新得的九城,忙着安抚百姓,征召兵卒,脚不沾地的,而傅缙则率大军返回易州驻防。
赵禹将内外讯报呈上,傅缙一一看过,点点头:“回信殿下,大军已顺利返易州。”
赵禹领命而去。
屋里还剩梁荣,刚才主子把他一并叫了进来,本以为是有事吩咐或者询问的,他便等着。
现在赵禹回完事下去了,傅缙却靠在太师椅上,并未立即说话。
梁荣有些奇怪,不过他没说什么,只垂首安静等着。
过了片刻,上首才有声音。
“梁荣,你率人去一趟京城和邓州。”
傅缙慢慢翻阅着案上的讯报,其中一封,上述淮阳王大败后,勤王的诸州与诸藩已散去大半。
现在小朝廷也不好使了,明显淮阳王赢面急剧减少,又这般千里败逃回封地一带,愿意继续跟着的人就不多。什么国兵州兵损伤惨重,辖地出了大乱子需要先回去处理,诸如此类的借口,反正这是一个各回各家的好时机,人多无罪,这就趁机一哄而散。
其中楚源,也率邓州军回去了。
傅缙看了这封讯报片刻,吩咐:“你率人寻楚姒当年陪房,还有邓州府卫,刺史府昔年的仆役属官,暗查当年荀嬷嬷之事。”
他顿了顿:“查当年的追杀,楚温是否有知情或参与。”
梁荣心头大震,他失态直接抬起了头,“主子,您……”
难以言喻他此刻心中震惊,作为镇北侯府两代府卫,他父亲是老侯爷心腹,本人又在年少时就被安排跟在世子爷身边,可以说,楚家旧事他是极少数知情者之一。
他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主子会吩咐查探身为楚氏嫡长子的楚温是否参与其中。
一族嫡长子,本不是该知情的么?
且不提楚温有是没有,首先傅缙愿意去派人去查,就是一件教人震撼的事情。
梁荣实在太很清楚主子这些年的心结了。
不过震惊归震惊,他很快回过神来,想起少夫人,又有一种不算太匪夷所思的感觉。
梁荣定了定神,忙拱手应是:“属下领命。”
“查仔细些。”
傅缙微微垂下眼睫,长明烛光映照,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若他参与了,不许疏忽;若他不知情,也莫错漏。”
“去罢,不许打草惊蛇。”
“是!”
……
楚玥的伤渐渐的好了起来,一开始下地只能缓缓踱步,现在已能抬头挺胸行走。
还有些痛的,但都是不怎么强烈的明痛,也不用再含胸连背都不敢伸。
她很高兴,傅缙也高兴。
他其实很想多陪陪她的,但没办法,大事小事缠身,他实在抽不出多少时间。
能每天晚上亥时前回屋睡觉就很好了。
楚玥非常能理解,他真的很忙,分了好些人去许州等九城,还有不少事务呈回,刺史府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她已经开始重新熟悉事务了,将这个月的事都先过一遍,再等几天伤好全了,就能立即投入工作。
青木来给她送宗卷账册和总结,“主子,您好些了么?”
他至今仍在责怪自己,当时在盘水畔时,由于从发现小舟到登船时间太短,青木有差事在身没在当场,没能赶上。
楚玥宽慰:“我没事了,很快就能好全,也没后遗症。”
她觉得这就非常好,参与这么持久的冷兵器大战,活得好好的,也未受过有后遗症的伤,这就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她面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精神头也更好,青木见了,心里才松些。
楚玥知道他也很忙,关心几句,便打算让他先去了,不想却见青木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
青木便禀:“前几日,梁荣领着一干人出门了。”
这是领了差事,他本来也没多在意,不过后来外差返回的曹思却告诉他,他回程无意见到梁荣,乘船往南,似乎是往邓州方向去的。
因为正好是坐赵氏船行的船,曹思询问一句就知道了。
青木有些担心。
楚玥说:“无事,世子爷遣人去查一些旧事了,咱们莫理,只作不知。”
她知道傅缙在查,他告诉过她的。
这事楚玥不能插手,她甚至这阵子暂不打算写信回娘家了,都让傅缙自己查。
等他有了结果再说。
第115章 第115章
今年的雪大, 初雪下来以后, 稍霁不过半日,又纷纷扬扬接连下了多日。
傅缙又多出了许多事要忙碌,兵士防寒, 贫民生计, 还有流民的重新安置事宜,等等, 几乎通宵达旦。
忙碌了五六日,终于能缓下来睡个好觉。
天还未亮全,一点柔和的昏黄的烛火摇曳,寂静的室内, 两幅芙蓉锦帐逶垂及地, 熏笼火旺暖意融融,居住日久, 香闺渐渐沾染上一种沁人心肺的气息,隐隐幽香。
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内,柔软蓬松的衾枕,楚玥正拥被侧卧。她窝在一个暖烘烘的怀里, 傅缙手臂避过她的腰,搁在她肩臂上。
“沙沙”的雪声中, 二人亲昵共眠。
久久, 楚玥动了动, “唔”一声揉了揉眼睛, 伸了个懒腰。
真舒服啊, 她多久没敢这般伸腰。
昨儿,陈御终于宣布,她好全了。虽体内仍有些积淤,但这个不需要再用药,让身体自行吸收一段时日即可。
换而言之,楚玥可以正常起居生活了。
没受过约束,是不懂得自由的畅快,昨夜楚玥就兴冲冲活动一番然后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睡醒以后,这劲儿还没过全。
她十分惬意,左右翻身,腰肢伸展,舒畅极了。
楚玥舒畅是舒畅了,不过她这左蹭蹭右蹭蹭的,是把傅缙给蹭醒了。
“醒了?”
傅缙一把将她捞回怀里,本来动作是带着小心的,但到一半就想起陈御说的话,遂不再顾忌,直接一掐她的细腰,把人带了过来。
“我给看看。”
傅缙最惦记她的伤,不过近日他忙,深夜回屋她早睡了,天未亮出门她又没起,不好揭药膏以免折腾醒她,现在得空了,肯定要看看。
傅缙翻身坐起,熏笼的火很旺,他下床拎近一点,也不怕她冷。楚玥懒洋洋躺着,由得他掀了锦被,撩起她寝衣细细察看。
白生生的莹润肌肤,细看左小腹还是有一块稍稍暗色,是在皮肤下的,但按着已不疼了,傅缙稍稍用了几分力,她表情未变,轻松得很。
傅缙露出笑意,这是真好全了。
“我都说好了。”
楚玥扭了几下腰,轻松自如。
“那就好。”
莹白润腻的肌肤,不盈一握的细腰,分歧别扭几个月,这阵子楚玥又在养伤,傅缙素了也够久的了。之前担心伤势没这个心思,现在一放心,不免蠢蠢欲动。
晨早本来就敏感,她又这般扭了几下腰,泛粉的炫白肌肤晃得人口干舌燥。
傅缙声线低沉了些,大掌已顺着腰肢往上。楚玥倒不会不乐意,就是他掌心粗糙茧子有些硬,她腰侧最敏感了,这么慢慢一蹭,她立即蜷缩起身体“咯咯”笑了起来。
她推开他的手,一掀被子钻了进去,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子,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
傅缙低笑两声,直接整个人扑上去一压,俯身亲吻她的脸颊粉唇,才长出来的硬硬胡茬子一个劲儿蹭着她的颈窝。
夫妻三载有余,他可谓非常熟悉她的身体。
果然,楚玥尖叫又笑,想推他但手却在被子里裹着,自作孽,大力挣扎悉数被镇压,很快溃不成军。
傅缙两三下就把人给剥了出来。
“你,你轻点儿……”
久未亲近,轻怕是轻不了的,楚玥有心理准备,但傅缙这凶狠模样还是让她生怯,“我今儿,要上值的……”
傅缙哑声:“轻不了。”
已准备就绪,他说话同时已发动进攻,又快又准又狠,楚玥眉心一蹙,一声短促尖叫后,登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指尖,紧紧掐住了柔软的被衾。
……
帷幕低低垂,芙蓉锦帐遮挡了内里风光,烛光仍在微微摇曳着,窗外雪声“沙沙”未停,映在窗棂子上的天光却彻底大亮起来了。
正房唤了水,傅缙给清洗妥当,把人抱了出来,两人搂着躺回床榻上。
他实际远不到饱足,只是怕她受不住了,这才缓缓,想着晚上再来。
大掌贴着柔润纤瘦的背,轻轻抚着,他低头,细细密密亲吻着她的额头发顶。
楚玥又缓了好一阵子,才算缓过气了,只是人懒懒的,有点不大爱动弹了。
她瞪了他一眼:“都说了我今儿要上值的。”
迟到了,幸好她没提前说。
“嗯,是我不对。”
傅缙轻抚她背部的手未停,把错误都给承认了,“宁儿别气了。”
夫妻久未亲近,其实楚玥也没真生气,他低低哄着,她瞪了他两眼,便揭过去了。
“那就原谅你吧。”
她昂起小巧的下巴,十分大度,傅缙顺势亲了亲:“谢娘子不怪。”
他低低笑着,情.事后声音格外低沉磁性。
楚玥揉了揉耳朵,有点诱惑人怎么回事?
两人嬉闹一阵,楚玥忽想起一事,勾着他脖子问:“那我不吃那药了吗?”
她问的是避子药。
这是一场避子药牵扯出来的风波,但其实深究,却不是避子药的问题,这只是表症而已,根本问题不是它。
本来不管表症不表症的,事情既然顺利平息了,就不该再提及。只是现在身处战争,却完全不是一个怀孕生子的好时机。
楚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她解释:“我其实也不愿意用那玩意,只是现在……”
其实,楚玥真心觉得现在怀孕不合适的,但这回她却没有自己先拿了主意,她仰首,亲亲他的脸,柔声道:“我都听你的。”
傅缙轻抚她背的手顿了顿,是个男人都不乐意妻子避孕的,他很希望楚玥生下两人的孩子。但问题是,开春后必是大战。
若是恰好怀孕,她只能退守后方,楚玥一直以来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如此一来,她必然十分遗憾。
这还是及时知晓了有孕的,万一没能及时得知,或者得知孕讯的时机不对,那后果恐怕有可能会很糟糕。
沉吟片刻,傅缙拿定主意:“现在时机不对,我们缓一缓再要孩儿无妨。”
说到这里,他问:“你用着那药真不伤身么?”
傅缙有点不放心。
楚玥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见他未有排斥不悦,心里一松,“那大夫擅妇婴孩童,挺出名的,我服着也没觉得不妥。”
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又说:“要不,你问问陈御?”
说起陈御,傅缙想起他验药的时候也说过不伤身,心就搁下大半了。不过他想着,等会还是特地问一问更好。
“嗯。”
被她撒娇的模样儿惹得心头火起,忍不住俯身过去,不干那事,他亲亲总可以吧?
楚玥被他胡茬子蹭得又痒又麻又疼,笑着往后缩又推他,两人打打闹闹,折腾到最后傅缙不得不跳下床,往浴房去了。
“哗啦哗啦”水声起,楚玥扬声嘱咐他添点热的,懒懒躺回到床上。
抬眼看着帐子上的如意吉祥纹,她长吐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
这样就很好。
另外算算日子,梁荣也该到邓州了吧?
应该已着手查探了。
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高兴。
虽时间有些久远,但事情过去总有痕迹的,梁荣本事她知道,有心查肯定能查出来的。
……
邓州。
城东聚义街最末一户,这是一处别院,空置已多年了,近日开始频频得它主人的眷顾。
这是楚姒的陪嫁之一,早些年她不甚在意这些产业,不想到了今时今日,却重新有了用武之地。
她随父亲一起返回邓州,居住的,当然是刺史府。但她本不是个低调的人,回邓州一个月,已举行四五次宴会了,不管如何,她表面仍是光鲜亮丽的楚姒。
这般频繁的宴客,又是出嫁女儿的身份,并不好在刺史府举办。于是除了宣告回归的第一场,后面的,她都选在城东的这处大别院。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困在刺史府内,她想做些什么事情都很不方便。
多了这处时常留宿的别院,就不同了。
宽敞轩丽的三进大宅,虽是冬季,但有地暖的院子也是一番美景。翻修过的房舍地面,重新糊了上等绢纱的墙面窗棂,无一处不簇新,无一处不精致。
这别院里伺候的人,全都是楚姒重新聚拢了陪房后,再从中仔细挑选的,确定不会外泄半丝风声。
如今新挑选上来的贴身侍女,正安静候在正房廊下,飒飒风声中,能隐隐能听见房内媚声喘息,不禁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
楚姒不是一个人房中的,她衣裳全解卧在榻上,乌丝披散凌乱,面色潮红双目半阖,和一个同样精赤的健硕男子纠缠在一起。
许久,终事毕了,那男人起身给二人擦洗了,而后取了外衣给她披上,才起身匆匆穿衣。
“阿姒,我还得赶回去,不能多陪伴你了。”
楚姒微微睁开眼,“行,你先回去罢。”
保养极好,雪白的肌肤依旧吹弹可破,人看着未满三旬,艳丽得像完全绽开的牡丹花,被滋润过后,妩媚到了极点,声音微微沙哑惑人心魄。
那男人看得有些痴了,俯身深深亲吻她,眼看着时间不够了,才依依不舍起身。
这男人叫蒋闫,浓眉大眼,小麦色肌肤,生得却是很英俊,年及四旬未有发福,身材十分精健,岁月没给他留沧桑,却沉淀下稳重和内敛。
蒋闫是邓州营的校尉,是邓州军中掌实权的几位人物之一,很得刺史楚源的信任,因为此人出身楚氏家卫,因表现优异被主子提拔的。
他私底下还有一个很特别的身份,那就是楚氏上一代唯一嫡出女郎楚姒的初恋情人。可惜的是,两人都很清楚实际情况不允许,最后忍痛分开。
一别经年,没想到还有再续旧情的机会。
蒋闫很不舍,但也只能匆匆离开了。因楚姒说未有傅延战死的确切消息,且两个儿子也未寻到,故而不好宣扬,他是悄悄从后门离去的。
隔扇门拉开,看藏蓝色的背影转出,楚姒收回视线,唇畔妩媚的笑意略敛起。
有旧情只是一个因素,曾是高高在上上的镇北侯夫人,她实在看不上区区一个州中的校尉。
但奈何形势比人强,依仗全无,狼狈归家,她是要尽快在娘家立稳脚跟,在邓州掌控一定人脉实力的,蒋闫是个非常好的人选。于是,她就将人纳入房中,拢在手心了。
杨嬷嬷领着一众侍女入屋,香汤花露,软缎绸袍,仔仔细细伺候好主子,她有些欲言又止。
“什么事?”
楚姒往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镜面内细细端详,不紧不慢问道。
杨嬷嬷要说的,当然不是主子行为不端,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烦,忙道:“呃,主子您早些时日布置下的,梁大那几家,出了点事。”
楚姒视线一顿:“你说清楚。”
在楚姒还跟着邓州军在外那会,她和蒋闫好上不久,就让他帮忙在邓州布置了一些事。
什么事呢?
针对楚玥的。
她对这个侄女恨得咬牙切齿,眼见对方投奔傅缙去了,虽事后她认为傅缙未必会真心,但作为一个常年以女性魅力取胜的女人,有些事情她不得不防。
傅缙深恨楚家她知道,大弟弟楚温没有参与到旧事之中,甚至不知情,她也知道。
但她怎肯让楚温撇清出去?
哪怕微乎其微,她都不可能让楚玥和傅缙有一丝和合的机会。
于是乎,她让蒋闫助她布置一番,而后又使人盯着。
本来是以防万一的,没想到真有动静了,她立即转过身,盯着杨嬷嬷:“怎么回事?”
“梁大家的几个递话过来,说似乎有人说及当年大爷留县赈灾之事,不过不像是打探,就闲聊一句。”
“恰好都闲聊,那就不是闲聊。”
楚姒笑了,红唇勾起有趣味,但更多是冰冷:“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小崽儿居然能遣人来查当年的事。”
“我那侄女,忒是有本事了。”
杨嬷嬷问:“那我们可要再深入布置一番。”
“不必,不许动。”
一动,反而会露破绽,“这些就很够了。”
楚姒笑意一敛,冷冷道:“他们查不出什么的。”
她布置得够早,也布置得够仔细,要知道蒋闫曾经是楚氏家卫头领,在楚家在邓州经营已多年,一切布置都十分到位的。
楚姒眯了眯眼,她倒要看看,待傅缙查出楚温全程参与的“事实”后,还要如何能和楚玥做真夫妻?
第116章
梁荣抵达邓州, 已快要一个月了。
他本人精于此道,手底下也是善于探察和刑讯的好手, 这么长时间,查探也不多该结束了。
邓州、京城、以及当年楚源任职的江州, 三路人马汇合,他一张张将这一个月来记录都翻过一遍,眉心皱得死紧。
按查探结果, 楚姒第一次遣人回娘家借府卫的时候,楚温并不在江州,他奉了父亲之命,去底下的县城赈灾了。
但他不在, 却不代表不知情, 据查探结果,那段时间他和江州刺史府通讯非常频繁。
通信频繁,倒可以用公务解释, 但问题是,后面几次增派府卫,据查探结果,其中至少有一次是楚温亲自下令的。
这是实锤了。
怎么会这样?
但确实查得很仔细了,就是这样。
到了这个阶段,他该把查探结果汇总,传回易州呈予主子案前了。
梁荣提笔,将重要查探结果抄录,然后总结。
写下一句:“据查, 楚温知情,并参与到遣人追杀荀嬷嬷一事当中。”
他笔顿住,怎么也搁不下。
这并不是主子愿意看见的查探结果,也不是梁荣愿意呈上的查探结果。
最重要是,梁荣和楚玥接触很多了,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女子,他实在不相信对方明知父亲有参与,还抱着侥幸心理让主子命人查探。
他笔尖顿了顿,果断添上一句,“只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查探过程过分顺遂,属下请命,继续留在邓州,再行深入调查。”
梁荣长吐了一口气,这才晾了晾信笺,装封用蜡。
……
易州,刺史府外书房。
冯戊轻扣门扉:“主子,梁荣的讯报。”
他知道梁荣查的是什么,轻飘飘一封信,拿得觉得坠手极了。
傅缙执笔的手一顿,“呈上来。”
他缓缓接过那封信,垂眸看了片刻,拆开。
冯戊屏住呼吸,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往上窥了眼,就一眼,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因为傅缙的脸僵了僵。
很缓很慢地将第一张信笺看罢,他喉结滚动一下,翻开第二张,视线落在梁荣写的最后那句,“只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对,查探过程过分顺遂,属下请命,继续留在邓州,再行深入调查。”
其实作为一个主子,傅缙是很清楚心腹们的本事的,没有足够的能耐和忠心,梁荣是走不到今天这位置的。
查了一个月,又往上呈了报,基本上是无甚差错的了。
冬季天黑得快,暮色一现,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墙角仅有几支长明烛火,室内半明半暗,傅缙半张脸隐没在暗色之中。
他静静坐在太师椅上。
大门未曾关严实,忽一阵寒风从缝隙中灌进,烛光晃了晃,傅缙坐直。
冯戊不敢问什么,垂着头立着。
傅缙垂眸看着信笺,视线在最后一段话定了定。
既然还没查明,他愿意等。
傅缙站起,行至烛台前,将信笺置于烛火上,看其点燃,才松开手。
他吩咐冯戊:“传信梁荣,可,让他仔细些,不得轻忽。”
冯戊应是,立即下去传信。
冯戊才出门,傅缙便听见一阵轻盈熟悉的脚步声近。
门轻扣两声,紧接着“咿呀”一声轻响,楚玥微微带笑的脸,提着一个食盒进了门。
傅缙太忙碌了,经常不好好用膳,她得空便送饭过来并盯着他吃,二人也好见面处处。
不过今儿楚玥一推门,却发现他正站着,非常罕见没在案后用功,一时稀奇,笑道:“咦,今儿这是怎么了?”
傅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另一手轻拥着她,二人往侧边的方几行去,他挑眉:“就不兴我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活动筋骨吧,当然是很需要的,楚玥笑道:“当然行,你坐一段时间确实该起来走动几步,也歇歇眼睛。”
楚玥打开食盒,取出热腾腾的饭菜,四菜一汤,品种不多但量够,没办法,食盒空间有限。
两人一起吃的,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不过楚玥食量小,很快就搁下筷子,托腮看着他吃。
“咦?”
楚玥想起一事,“梁荣传信回来没有啊?”
时日差不多了吧?
傅缙也搁下筷子了,接过帕子察了擦手,视线在对面角落的灰烬掠过,他看向楚玥:“还没有。”
“哦。”
仔细些也应该的,另外这风雪天气,大约传信也慢。
“我们等一等呗。”
她笑意盈盈,翘起的唇角侧有一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的。
他也笑了笑:“好。”
……
请命留在邓州的梁荣,如今正再一次投入查探当中。
他不是笨人。
他先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仔细分析了一遍。
照理说,有这么多方的打探结果佐证,楚温知情并参与就不会有假了。
但偏偏他就是不相信。
这样的话,他何不先假设自己的猜测才是真相?
只是这么一来,立即就会出现一个问题。
他们的查探是很仔细很多方面的,启动潜伏邓州多年的哨探,旁敲侧击当年负责追杀荀嬷嬷的府卫及其家眷;邓州、江州,昔年曾在楚温手下的属官小吏;还有楚家仆役、楚姒在外隐姓埋名的陪房等等。
总之各种各样的渠道,使出水磨的功夫,一点一点查探,绝对不可能让对方警觉。
在这种手段之下,如果还能得出一个假的结论的话,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早早就布置好了,就等着他们来查。
梁荣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人。
楚姒。
只问题紧接着又来了,如同落水狗一样狼狈逃回母家的楚姒,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那么,是楚姒说动了楚源,让楚源出手?
梁荣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
作为主子的贴身心腹,他事前尚且不相信主子会遣人查这事,更何况是当时正在小朝廷底下竭力明哲保身的楚源?
哪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多此一举。
如果是楚姒,她必得借力。
那么,她会借谁的力呢?
梁荣当即约束所有人手,不再碰触从前查探过的任何线索,销声匿迹作远去状,但实际,他命人盯梢楚姒。
这么一盯,很快就把城东别院盯出来了。
其实楚姒是很谨慎的,她让蒋闫暂时不要来她处,也不要打发人送信,不露丁点破绽。
不过梁荣很有耐心,一直盯着。
于楚姒而言,目前蒋闫是个很有用棋子,她不能晾太久了。梁荣等人查探的一个月,又销声匿迹后了半个月,她就觉得差不多了,傅缙那边用人之际,不可能一直耗着。
于是乎,蒋闫又来了。
分离得久了,这一来还连续来了好几天,梁荣等人就算是瞎子,也不可能忽略他。
就这么深入一查,梁荣大喜:“此人竟是楚氏府卫头领出身!”
和他的推测不谋而合啊!
有了这条线索,接下来就好办了,顺着蒋闫的人脉查下去,还有他前半年有否遣人回邓州,若真是楚姒设局,恐很快会水落石出。
“太好了!”
梁荣击掌:“谈信,你领人和我们的暗哨接头,先摸清蒋闫人脉。”
他叮嘱:“只先前启用过的,全部不要再动。”
如果真是楚姒,恐怕这些暗哨已暴露,过后还得安排撤退。
“戴成,你负责查蒋闫这半年是否有遣过人回来邓州,若有,接触过何人?”
梁荣则继续盯着楚姒,防止对方还有帮手,他呸了一声:“这女人,也配为侯夫人。”
夫婿都未曾有确切死讯传出,她就有了入幕之宾,且还不知止不止一个。有这等继母和儿媳,他为自家主子和老侯爷不忿。
“好了,都仔细些,切记不得惊动对方!”
……
重大的突破口出来后,接下来的再次查探,果然如梁荣猜测般顺遂。
很快,他就查明了,在邓州军跟着小朝廷辗转期间,蒋闫果然遣了人回过邓州。
再顺藤摸瓜,和另一边的人脉排查,这般双管齐下之后,已基本得出答案。最后又再挑选两个对象,制造意外后,严加审讯 。
至此,真相已确定无误了。
梁荣大喜,又担心之前的讯报对两位主子有影响,忙不迭写了总结,而后附上轻便的证据。
“快,赶紧送回易州!”
作者有话要说: 花好月圆,福满中秋,宝宝们中秋节快乐鸭!!!(*^▽^*)
阿秀要给发中秋小红包呢,宝宝们记得在本章留评哦,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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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嗜甜扔了1个地雷,【VIP】
第117章 第117章
晌午过后, 寒意又添几分, 天空絮絮地飘着细雪,被北风一扬,打着转儿灌入廊下。
冯戊率一众亲卫守在外书房院内外, 个个身姿笔挺, 精神饱满,他巡了一遍, 便回到廊下安静立着。
主子正与贾先生几个在内议事。
半个时辰后,书房大门打开,贾泗陈瓒几人鱼贯而出, 冯戊就领人入内,一边示意将茶盏等物拿出去,一遍自己收拾大书案右侧那一叠处理好的公文。
轻手轻脚, 外书房内很安静。
傅缙靠在太师椅背上,闭上眼睛, 抬手捏了捏鼻梁。
军政二务, 城里城外, 饶是精力旺盛如他, 都有些疲惫。
冯戊愈发将动作放轻,快速收拾妥当,又给研了新墨, 他抱起公文, 正要悄悄退下。
却听上首主子道:“梁荣可有信传回?”
傅缙未曾睁眼, 不经意问了一句。
冯戊忙立住:“禀主子, 未曾。”
上首傅缙未再言语,挥了挥手,冯戊便无声退下。
轻手轻脚把外书房的门掩上,他无声叹了口气,别看主子只是随口一问,实则他知道主子其实是很在意的。
冯戊也忐忑,实在是梁荣那边很有些久了,上回讯报至今又一个月出头,怎么一点音讯都无,究竟怎么样了?真真急死个人!
傅缙自个儿也有一套情报系统,这等私事自然是走这边的,冯戊匆匆招人问:“怎么样,梁荣可有信送回了?”
“还没。”
冯戊失望,正要挥手让人退下,却听一阵急促脚步声,来人扬声:“冯都尉,邓州有信来了!”
“快拿来。”
冯戊劈手接过,一边粗粗看过火漆完好,一边已往外书房冲了过去。
“主子,梁荣的信到了。”
冯戊将信笺及随信来的一个小小漆盒呈上。
“下去罢。”
傅缙睁开眼,书房大门“咿呀”一声掩上,他缓缓坐直身体,将那封信拿在手里。
沉默片刻,他将其打开。
一目十行,视线最后落在末尾。
“……已查实,当年追杀荀嬷嬷一事,楚温并未参与也不知情。先前讯报,乃因楚姒连同邓州校尉蒋闫合谋布置,欲蒙蔽我等之故。漆盒附部分证据和口供,请主子过目。”
“属下等险些被大意蒙骗误事,请主子……”
傅缙将视线移开,打开封好的漆盒,里头厚厚一叠调查过程和结果,有经手者的署名,还有两个关键人物的口供。
梁荣说,这两人正押返易州,待主子提审。
其实就算现在人还没押到,也算证据确凿了。
“啪”一声轻响。
傅缙将漆盒阖上。
不得不说,乍看清讯报那一刻,他心里是骤一松。
一松之后,又有情绪翻涌,不知是喜是悲,怔忪惆怅,有些难受,又有些释然,诸般掺杂难以一一表述。
他将这纸讯报从头到尾细重新看了一遍,又打开左手侧的木屉,将先前祖母写的那封信取了出来。
“冤有头,债有主,严惩祸首足矣,其余楚氏族人虽得余荫,但或非其所愿也。莫嗔莫执,莫再过分介怀。”
信笺打开,食指在这段话上摩挲了片刻,须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蓦地站起来,将祖母的信放回,而后拿了梁荣信报,开门大步而出。
……
絮雪漫天,北风凛凛,吸入肺腑的空气沁冷沁冷的,却极清新,教人心中一应思绪一扫而空。
傅缙脚下越发快了。
朱红的廊道,青蓝的彩画,这回后院的路程有些嫌长,他步伐越来越快。
穿过内巷,入得院门,“砰”一声,他推开正房的隔扇大门。
浅青色的窈窕身影便映入眼帘,她一诧回头,随即眉眼一弯,“夫君回来了?”
傅缙听见自己说:“嗯,我回来了。”
楚玥是有些惊奇的,毕竟现在才半下午。她是才从外面回来冻得手脚发麻,不敢大意赶紧回来浸热水,完事索性在屋里处理公务。
“今儿怎么这么早,不忙么?”
似花瓣般淡粉的唇扬起,嘴角一点小小梨涡,微翘的眼角正弯着,她笑意盈盈,正起身向他行来。
傅缙不自禁露出笑,他“嗯”了一声。
二人挨着坐下,楚玥斟了一盅热茶给他,他接过喝了,热热的暖意从口腔流淌至胸腹,他觉得寒意尽褪,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见楚玥又要起身教人打热水来,他拉住她的手,“不忙。”
她不解回头,傅缙说:“梁荣有信传回了。”
楚玥一愣,呼吸有些屏住了,“怎么样了?”
实在是这次调查时间有点久了,弄得她都有些紧张起来。
傅缙将信取出,递给她,“你说得没错。”
“你父亲确实没参与也不知情。”
楚玥接过信未来得及看,蓦地抬头,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既他不知情,我便如先前应你的,就此揭过,日后再不提。”
他的手覆在她的脸上,轻轻摩挲着,“好不好?”
声音很轻,目光一瞬不瞬,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大约是经过时间的内化,他这回情绪平稳了太多,只互相凝视之间,他睫毛微颤了颤,目光中似隐隐有一丝脆弱。
楚玥心里涌起酸涩,不知名的情绪涌起,她鼻尖泛酸,眼眶热热的,“好,好!”
“谢谢你。”
她低低地说,努力忍下眼眸潮热。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傅缙俯身,抱住了她。
“砰”一声脆响,是衣袖带翻了炕几上的茶盏,茶盏落地摔碎,有些烫的茶汤溅湿二人衣摆,只已无人理会它。
楚玥回抱他,她仰起脸,一个吻落在她的眸子上,她眼睫颤了颤闭上,柔软唇辗转片刻,沿着她的鼻梁落在她的唇瓣上。
楚玥搂着他的脖子,微微探身,主动回应他。
傅缙呼吸顿了顿,双臂一用力,骤深入加重了力道。
温婉柔顺,唇齿相依,连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
他想,这也是极好的。
没辜负祖母期盼,他还得了一心意互通、全心全意相爱的妻子。
他当珍惜眼前人。
……
两人都喘息着,温热的皮肤熨帖了彼此,有热汗滚滚而下,却未曾分开,仍旧紧紧交缠着。
情潮涌动,只有这般无间隙贴合着,方才觉得足够。
傅缙微微抬起头,俯视一张潮红的玉白面庞,她睁开眼凝视自己,一双烟雾迷蒙的美眸沁着水,如有星子坠入,摄人心魄。
他喉结滚动,骤一俯身,深深吻住这一双眼睛。
情潮来得又急又快,汹涌滂湃,待一切平息后,已不知今夕是何夕。
二人相拥着躺在榻上,闭上双目,静静平息呼吸,耳边是“沙沙”的雪声。
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雪光映在窗棂子上,竟比午间还要亮堂几分。
傅缙下颌紧贴着她的发顶,另一只手枕在脑后,这一刻他哪里都不想去,伴在她身边,他觉得无比地安宁和温馨。
他想着,大约不会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了。
“宁儿,我们去赏雪?”
“沙沙”的雪声就在耳畔,都不知多少年没有过了,他突然就生了兴致。
楚玥抿唇一笑:“好呀。”
二人相视一笑,挨着坐起来,简单梳洗,给彼此穿衣,傅缙给她顺发,楚玥自己挽了一个灵蛇髻,他就从妆匣选了一支白玉梅花簪子,给她簪上。
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镜面上,傅缙立在她身后垂眸,正仔细给她簪上玉簪。
目光专注,动作温柔。
楚玥不禁微笑。
“好了。”
傅缙十分认真完成了他的任务,抬眸,二人视线在黄铜镜面交汇,俱带着笑。
他掌心伸出,楚玥将手交到他的掌心,二人披上大氅,手牵手出了房门。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洒下,落在房檐墙瓦,落在一院怒放的红梅之上,穿过枝头,铺满一地。
傅缙楚玥所居的这处院落,是东路最大最好的,内里遍植红梅,为刺史府冬日一大景致。
眼见白雪纷飞,虬劲的老梅凌寒怒放,幽幽香息袭人,一院艳红极夺目,映衬着这个古朴的院落,旖旎皎洁,美轮美奂。
傅缙含笑侧头:“宁儿,我抚琴如何?”
楚玥眨眨眼睛,话说成亲这么久,她还没见过他和琴画之类的雅致东西沾过边。
只不过,她也不觉得出奇。傅缙是最上流的世家子出身,他会偏重武艺和仕途经济,但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不可能不涉猎。
她含笑点头。
傅缙命取琴来。
这刺史府是和平让出来了,没遭遇过任何破坏,一应物事,应有尽有,很快取了琴来,还是极不错的梧桐凤势琴。
傅缙试了试音色,甚满意。
他也不用取琴案,直接盘膝坐在老树红梅之下,将琴置于膝上,擦了擦手,凝神片刻,手一捻一挑,流畅琴音便泻了开来。
铮铮淙淙,清雅流转,柔和轻缓到渐快,傅缙琴技出乎意料地好,楚玥一下子就听出来,他弹得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首名曲《寻梅》。
《寻梅》名家所谱,乃前朝一位大儒大才子晚年为他和他的妻子谱写的。师兄妹少年相似,彼此倾慕,后订下婚盟。可惜师兄游学出现了意外,但他从未有一日忘记恋人,挣扎克服种种艰难回到她身边;而师妹始终坚信他活着,坚决不肯毁婚,守在二人初相识的梅园,等了七年,终等得未婚夫归来。
这二人深爱着彼此,虽有些波折,但丝毫无法消弭他们对彼此的爱,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直到七十古稀,师兄午夜梦回,重温夫妻少年梅园初识,一觉醒来,直接谱下这曲《寻梅》,赠与爱妻作生辰之礼。
非常唯美的爱情,本是大才子名家所作,琴曲流畅韵味十足,一直流传至今未曾衰歇,就连楚玥这等对古琴无多少兴趣的,都会弹而且很熟练。
只她没想到,自幼苦练武艺的傅缙,琴技竟也算上佳。
老树红梅之下,一身深青色广袖深衣的俊美男子抱琴抚奏,乌发玉簪,优雅清隽,一阵风拂过,梅瓣夹杂素雪洒落在他的肩上发上。
足可以入画。
如此美景琴音,楚玥坐在廊下的围栏上,倚着廊柱,微笑欣赏。
一曲终了,傅缙才站起,将琴搁下,牵着她的手。
“极好,没想到夫君还有这般琴艺。”
这般赏心悦目,自然是不吝夸奖的,楚玥睁大一双眼,甚是惊奇。
傅缙矜持一笑:“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楚玥睨了他一眼,笑道:“难不成,夫君还有其他才艺?”
“那自然是有的。”
傅缙笑:“我手书一份,赠与娘子如何?”
他立即就吩咐人,取笔墨纸案来。
也不入室内,翘头案直接放在梅花下,他提笔蘸墨,当即挥毫,一气呵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纷纷扬扬的红梅细雪之下,傅缙执起墨迹未干的一份手书,含笑递给她。
“宁儿。”
楚玥抬头,他一双深邃的黑眸专注凝视,目光极柔和,内里只倒映了一个小小的她。
这十六个内敛又深沉的字,不知为何,楚玥忽然想起刚才那琴曲。
“……他们深爱着彼此,虽有些波折,但丝毫无法消弭他们对彼此的爱,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
对上这一双深邃柔和的眸子,若有所感,她的心忽颤了颤。
第118章 第118章
其实于楚玥之言, 从到此间的一开始起, 情爱一事,实完全不在她的人生规划的之中。
实在是代价太大,在这种男尊女卑的社会, 谈情说爱什么的, 没有任何保障。
一旦陷进去,很可能焦头烂额, 伤心伤身,且无处讨回公道。
一子错,足致满盘皆落索。
何必呢?
这玩意也不是什么生活必需品, 理智如楚玥,一早就将其剔除在自己的人生规划之外。
傅缙实属意料之外。
人心非铁石,一次次妥协相让, 一次次以命相救于绝境当中,恩爱缠绵, 至如今, 他甚至为她尝试解开心结, 揭过楚家除祸首之外的所有人。
楚玥又不是铁石铸成的心肝, 她自然会动容的。
从一开始的淡淡好感,到后来的喜欢,楚玥承认, 她对傅缙是有男女之情的。
但肯定没有他深。
而且相差不近。
原因无他, 在这个女子生存环境恶劣的社会, 谁敢全情投入去谈恋爱?
不是说傅缙不好, 也不是断言他日后一定就维持不住热情。
而是实在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沧海尚且能变桑田,在自己的社会地位处于绝对弱势,一旦发生什么事必然身处下风的情况下,她的理智并不能允许她抛开一切去谈一场恋爱。
有些愧对他的一往情深。
但楚玥也没有办法。
只不过,她情虽不及他深,但却是唯对他一人生了男女之情。
也从未打算有第二人。
她想着,若是他不变的话,他们也可以一直恩爱到垂垂老矣的。
这样也可以的吧?
楚玥思绪万千,转瞬而过,心内平静下来,她接过墨迹未干的一份手书,冲他一笑:“那我得把它裱起来。”
她小心卷好,先用绢纱套上护着。
傅缙这份情意,她是极珍重。
傅缙笑了,他很欢喜。
她执着绢卷,他牵着她的手,二人漫步梅林之中,无需做什么,只要这般静静相处,他也是开心的。
如今似乎解开了什么,他心中更轻快起来。
他微笑侧头,看她一双美丽的眼睛独独倒映着自己,爱极了,禁不住俯身,印下一吻。
……
暮色现了,风更大,更寒,二人便携手回了房中。
宽卸沐浴,用膳消食,很平凡很简单的事,二人形影不离。
怕楚玥着凉,傅缙吩咐熬了酽酽的姜汤来,盯着她喝了,才许上床歇息
“近来你都瘦了,可不许太劳累了。”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心疼,这两个月来,整个易州城都忙得连轴转,就算将就楚玥伤才痊愈,她也没能轻松多少。
“嗯。”
楚玥挨着床沿坐下,嗯嗯嗯点头,十分熟练地一滚,卷着被子滚进去。
傅缙轻笑,放下帐子,也躺了下去。
……
睡下以后,不免又忙了些旁的事,郎情妾意,弄得有些久有些厉害。
次日,傅缙晨起时,特地叮嘱不许惊醒她。
但楚玥也没睡多久,顽强的生物钟让她模模糊糊,她很快就坚持爬了起来。
现在出门,上值都有些晚了,她匆匆忙忙穿衣梳洗。
孙嬷嬷命如意取了滚毛大斗篷来,一边给主子穿上,一边絮絮叨叨:“世子爷让莫喊您呢,想必是安排好的了,您何必这般着急?”
孙嬷嬷和如意都到易州来了,是傅缙吩咐的,目的是照顾楚玥养伤,相对而言梨花笨手笨脚很多,他怕照顾不好。
虽然一来一回,待二人匆匆赶至的时候,楚玥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但乳母和如意来,楚玥还是很乐意的。
她习惯二人在身边,现在环境比之前好太多了,易州城很安全,孙嬷嬷两人就留在城里,她若外出带梨花,这样也不错。
另一个,梨花心思确实太简单了点,正好让孙嬷嬷两人教一下。
乳母心疼自己,楚玥自然知道,不过她却摇头:“职责所在,怎能懈怠?”
说罢,她就扯上兜帽,带着梨花往前头去了。
除了粮草本职工作,她对另外分派的政务也很上心,中午时间紧,她连午睡都省了。
昨夜傅缙心疼她,嘱咐她不许太劳累。
只这话楚玥却是不能听了,她该更努力才是。
“世子爷愿意揭过就很好,只楚家将来何去何从我也难说,日后若再生了旁的事,我怎好再为难他?”
也就孙嬷嬷了,乳母心疼的有一次絮问,楚玥叹了一口气,这般说道。
她担心的依然是楚家站队的问题。
这一辈子的战事进展和梦中很有些不同,梦中虽波及邓州一带,但只属边缘,楚源更多是主动投诚,欲享从龙之功的。
但现在,由于宁王的提前崛起,影响了整个天下的格局。
目前西河王已大致理顺江南,大约开春就会渡江北上;而宁王这边稳打稳扎,立足中原后缓缓往南推移。按这个发展的话,一场南北大战只怕是跑不掉了。
邓州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处南北之间的区域,背靠大平原,不管南军伐北,还是北军伐南,这一片都是一块关键的跳板。必须拿下了,粮草辎重等等军备运输及步兵行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为兵家必争之地。
按现在这个发展速度,肯定等不到梦中的后年,明年,很可能是上半年,南北兵锋就该就交汇了。
楚玥最担心的事情也要发生了。
梦中邓州尚且有袖手的选项,但现实局势变化后,却是没有了。
必须得站一个,否则的话,会在两军兵锋中粉身碎骨。
“真到了那时,也不知祖父会如何抉择?”
楚玥忧心忡忡,西河王虽大败了一回,但到底底蕴丰厚,又趁着江南冬季温暖快速发展,眼下宁王看着和对方差距真不小的,另外还有荀嬷嬷一事在前。
傅缙是愿意揭过楚温等人的事了,但目前楚家掌舵的仍是楚源,万一真有什么,她现在求傅缙的话,他大约最终会相助,但不到无计可施,她真不愿意再为难他。
只能自己先尽全力多努力一些。
孙嬷嬷沉默,叹了一口气,须臾又愤愤骂楚姒:“都是她,心思歹毒累及父母兄弟!”
楚玥呼了一口气:“世子爷已传令梁荣,命趁机拿她了。”
之前一直奔波于战事,无法分神分人,入冬后暂且休战,又紧着先调查楚温的事,所以傅缙一直没动楚姒。但在查完了,他便下令梁荣伺机将其拿下。
孙嬷嬷咬牙切齿:“将她拿回,定要剥皮抽筋,才偿得了世子爷和少夫人的苦楚。”
孙嬷嬷一贯絮叨,但却少见这般怒形于色,显然逐渐了解真相的她,是恨透了这个带她姑娘带来无数灾祸的姑太太。
楚玥却没吭声,梦中楚姒是在邓州城被破后,楚家随西河军败退的路上才被傅缙拿住的,这般看来她警惕性还挺强。
这辈子也不知有无变化。
这个暂时先不管了,也管不了太多,毕竟距离太远,楚玥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邓州城的明暗商号配合梁荣行动。
“嬷嬷,研磨来。”
楚玥现在要先给父母写信,嘱咐父亲务必多多在意,还有母亲,她让母亲试着带着弟弟提前避出,看行不行。
……
书信送出去时,已是腊月中旬。
日子还是要过的,转眼又一年年节至。
今年过年,傅缙虽不舍,却没能陪伴在楚玥身边。
限于战略和天气的缘故,宁军扩张地盘要比西河王缓慢很多,但到底一直再持续着。目前,前线已推移到往南的元州忻州一线。
傅缙率大军直接驻扎了。
这是明年战事的重点,目前宁王也正往那边赶。
楚玥陈御等人也是,他们随着粮草和其余军备后一步也启程。
大冬天的,运输粮草军备并不容易,但前线肯定得先备下一定量的。年前就出发了,一路龟速前行,年节都是在路过的,一直到了正月初八,才堪堪踏入元州地界。
楚玥已经接到父母回信了。
楚温自然郑重应诺的,赵氏那边却不大顺利,她母子想提前避出,祖母任氏不允。
最后是赵氏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幼子獾儿的八字加府里方位有些犯年克,她就提议带獾儿去寺院暂居以避解,任氏允了,不过地点却最多只能选城里的报安寺。
獾儿太小,不许远了,这样每逢三六九还得回府问安。
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楚玥拧了拧眉,须臾松开,总比在府里好。
她立即叫来青木,让另派人暗中照看着。
……
过了一个年,也立春了,虽也还有雪,便明显小了许多,寒意也悄然褪去一些。
到了初八,在望见元州城头的时候,已隐隐有些春雪消融的迹象,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的原野上开始蠢蠢欲动。
就是又寒回来了,楚玥也不在意,披上一件天青色蜀锦面的狐皮大斗篷,撩起车帘,立在车辕之上,远眺青黑色的巍峨城头。
她心情很不错,踏着初春的寒意入了元州城。
城池高阔,兵甲井然,百姓神色缓和未见惶惶,显然这边的安民工作也做得十分好。
负责来迎的,正是樊岳。
楚玥很高兴,翻身上马迎了上去,“孟平!”
“玥娘!”
见了楚玥,樊岳本来应该很高兴的,但不知为何,远远见他神色很有些紧绷。
楚玥奇:“怎么了孟平?”
莫不是战事起?
应该不会吧,雪还没真化,现在不是适合大规模作战的时候。
是的,楚玥没猜错,确实不是战事起。
但对于她而言,却是一个比战事起要糟糕太多的消息。
她一直担心的事情,提前发生了。
樊岳神色凝重:“一个时辰前得讯,西河王遣了使者北上,目的正是邓州城。”
第119章 第119章
楚玥大惊:“怎么这么快?!”
不应该这么快呀,融雪季节并不适宜大军出行, 且西河王才理顺江南, 不是该紧着趁机休整一下吗?
她预计着,最快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以后的事, 这么一下子, 她骤不及防。
樊岳说:“淮阳王遣使,已至邓州城下, 此讯一出,西河王立即提前渡河, 同时遣出使者。”
邓州北望, 并不是只有宁王一家。
虽淮阳赵周三王遭遇重挫后,又此消彼长, 实力现已逊于宁王, 但到底还是在的, 目前就盘踞在东边沿海。
淮阳王争雄之心不死, 突如其来遣使邓州,就是他的一步棋。
在这种局势下,他当然知道邓州选择投自己的可能性不大, 但没关系,淮阳王的目的是提早搅浑局面, 促使西河军和宁王仓促大战,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楚玥心一提:“然后呢?”
樊岳手一摊:“还不知。”
他今日领的巡防任务, 没留在刺史府, 暂不知详情。
“你赶紧回去看看!”
楚玥心急如焚,向樊岳道了一声谢,问准方向,立即策马往刺史府急奔。
……
元州刺史府。
这件事,书房内第一阶段的商议已经结束了。
“邓州可守可攻,水陆交通便捷,为南北之枢纽,北军伐南之关键节点。既西河王已遣使,我们也应该立即遣出使者赴邓州。”
贾泗捋须,他所说的出使争取,其实是目前己方的最佳策略,只他语气也没见多激昂,平平叙述点出后,就不语了。
但凡是宁王身边的老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傅缙和继母及楚家那点破事。傅缙可不是一般的谋臣战将,大军主帅灵魂人物,最至关重要不可或缺,贾泗将利弊提到台面上就罢,至于如何抉择,他就不管了。
宁王沉吟,若问傅缙和邓州哪个重要?毫无疑问是前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只不过目前这战况,一旦邓州为西河王所得,他们会吃力非常之多。暂时落后还无妨,怕的是一步落后会步步落后。
照理说,在大义大军利益跟前,个人恩怨得失应是后退一射之地的,但宁王总不能冷了心腹功臣的心。
且宁王和傅缙之间,有的不仅仅是主臣关系,两代人的情谊,多年共苦不离不弃,爱将最大的心结就是这个,宁王感在情感上其实也很不愿意为难和伤害他。
所以宁王真很为难,贾泗话罢后,他迟迟未肯应声。
倒是傅缙沉默片刻,主动道:“仲祈说得不错,既如此,我们应当尽快遣使。”
公和私,他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他要复仇,但却不会牺牲大面利益和将士性命以达到目的。
傅缙目光很清明,并不是勉强之言,“殿下,事不宜迟。”
宁王重吐了一口气,“好!”
他拍拍傅缙的肩膀,“承渊放心,不管如何,那楚姒必由你来处置。”
至于楚源这些,后续再行商议不迟。
人心都是偏的,宁王也不例外。
派遣使者争取邓州的基调已定,事不宜迟,宁王立即道:“冯登,把人都招齐,我们去议事厅。”
……
除了必要驻防的,得讯的诸幕僚和战将齐齐赶往刺史府新理出来的议事大厅。
楚玥陈御等人入城不迟不早,恰好赶得上。
楚玥入门,得讯要遣使,“怦怦”狂跳的心脏才缓和了些,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细汗,才落座。
她看长案上首那边的傅缙,傅缙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里人多,并不适合眼神交流,夫妻俩对视一眼,便很快移开视线。
人也到齐了,议事开始,楚玥便专心听宁王说话。
“诸位,如今淮阳王西河王俱已遣使邓州,邓州位置关键,孤亦欲遣使劝投。”
宁王环视一圈:“诸位以为,该遣谁为使?”
宁王此言一出,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楚玥。一个时辰足够了解清楚不少事情了,楚玥是邓州楚氏女,邓州刺史楚源的亲孙女,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玥娘如何?”
“我也觉得不错。”
傅缙眉心登时一蹙:“玥娘养于深闺,旧日在娘家并不涉及外头事务。如今身在军中,也未曾告知。这贸贸然的,若为使者,恐另生波澜。”
这邓州城暗流汹涌的,还有楚姒那毒妇在,双方已撕破脸面,无论如何他也不放心楚玥回邓州去。
况且最重要的,“邓州刺史楚源久经官场,何去何从当出自利益权衡,所谓祖孙亲情,恐怕不足令其动容。”
傅缙肯定,到了关键时刻,所谓亲情完全不是楚源这类人的参考因素。
“承渊所言不错。”
宁王其实也不打算遣楚玥为使,除去傅缙的意见外,最重要是如今楚玥的赵氏商号在后勤方面已颇具分量,派她离开己方势力范围就是在冒险。
宁王一开口,一锤定音了。
楚玥大失所望,她是想争取自己去的,可惜现在没办法了。
最后陈御站起:“殿下,在下愿意一试。”
陈御挺合适的,口才不错,位置也属中上,宁王思索片刻,颔首:“好,此事就交给季平。”
主使已定。
楚玥忙道:“禀殿下,我手下有几个熟悉邓州的人,不妨此次一起前往?”
她是确实不能去了,唯有努力争取青木赵扬等人,他们最知她的心思,忠心耿耿和父亲也熟悉。
“可。”
宁王正有此意,楚玥不好去,但她父亲在邓州,遣了亲信去能省许多力气。
事不宜迟,立即散了,陈御等人匆匆下午准备,今日就出发。
楚玥连忙唤了青木赵扬等人来,“此事就托于你们之手!”
长话短说,千言万语汇成这么一句,楚玥神色郑重,青木赵扬等人肃然拱手:“属下等不负主子所托!”
说是不负所托,青木等人的决心她自不疑,但楚玥却很明白,宁王偏弱,傅缙这边又有旧仇,能否成功真真是未知之数。
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尽力而为就是,切切保存自身。”
“若能成最好,倘若不成,务必尽一切努力,将我父母兄弟接出来!”
母亲必是愿意带弟弟和她汇合,楚玥只怕父亲。父亲不但是她的父亲,还是祖父的儿子,慈父孝子。
楚温赞同送赵氏母子离开,这点楚玥是十分有把握的,怕就怕他未必愿意与父亲和家族割舍。
一时心乱如麻,只得嘱咐青木等人随机应变,让青木各自去点得用的人,楚玥匆匆回去一趟,快速写下一封书信,里面说明白了她已投在宁王麾下,且位置不低的事实。
这是给父亲说服祖父增添筹码的。
至此,所有事情都基本说全了,她能做的也都做了。
将书信交给青木,登上城头看使团车马匆匆走远,楚玥重重呼出一口气。
希望能成。
……
在陈御率使团匆匆南下之时,西河王遣出的使者已渡了江,快速往邓州而去。
“三爷,约莫还有两日路程,就抵达邓州城了。”
章夙身披白狐大氅,正斜倚车厢榻上,他两眼不离炕几上的墨色棋盘,随意“嗯”一声,手一伸,白玉棋子“啪”一声被吸附在棋盘之上。
此次西河遣出的使者正是章夙。
是他自动请缨的。
一来,西河军最近一段时间会在休整和渡江,无甚难事,他并不乐意和那世子嫡兄为点子琐碎事针锋相对。
二来,也是最重要一个,他手里有个筹码,很利于这次招邓州,于是乎,便请命来了。
摇摇晃晃的车厢,章夙始终不紧不慢地下着棋,至半下午时,心腹韩吉忽呈上一报。
“主子,刚得讯,宁王也遣使南下邓州!”
据讯报推断路程,他们也就比宁王使者早到几日,这么点时间,并不足以成功说服邓州刺史楚源。
“宁军大都督傅缙乃楚源孙女婿,且楚源孙女,据报也在宁王军中。”
韩吉眉心紧蹙,章夙未见变色,他挑了挑唇:“可惜,两者之间有旧仇。”
这事他早在京城时知道了,当时跟他潜伏吴王府的心腹也知道,只不过想起折在京郊的韩恩等人,他眉目登时一冷。
这笔债他早晚得讨回来。
从身后小多宝阁取了一个檀木匣子,章夙淡淡道:“此物命人拿着,先行前往邓州。待我们入城后,就交到楚姒手上。”
当时想着有备无患,现在却用上了。
……
最近的邓州,明面不平静,底下也是暗流汹涌。
先是淮阳王遣使至,昨日又到了西河王使团,据闻,还有一个宁王使团在路上快要抵达。
不要说邓州官吏,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敏感察觉些不对劲来了。连日来,市井上战争话题让人惶惶,得官府大力安抚,这好了一些,未出现多少百姓逃城的现象。
百姓不安。
楚姒也是。
只她的不安,来得要更早一些,也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早在年前,她就隐隐觉得似乎有人在窥视她。
第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是她正城西别院园子赏景的时候,仿佛有人正隐于暗处盯着她,头皮一麻,她心脏登时就“咯噔”了一下。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先前疑似傅缙遣人来查楚温的事。
那小崽子既然能腾地出人手来查楚温。
那岂不是也……
心头一凛。
楚姒也是给自己备了好些护卫的,甚至还特地求了她爹,每次出门都配备足够的家卫。
本来是认为足够的。
但眼下这种芒针在背的感觉,让她立即就下了决定,马上返回刺史府,并且自此轻易不出府门。若遇上偶尔一次非出不可的,带足人手,专选大路走,僻静处包括城西别院,她一步再不肯踏足。
如此,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年,又一直到了今日。
昨日,母亲任氏告诉她,让她今日陪着去城东报安寺烧香,祭奠她去世外祖母。
楚姒其实并不想去,一来是那暗窥者也不知还在不在;二来,西河使团昨日傍晚抵达邓州,主使她看得分明,正是那该死的章夙。他还冲她微微一笑。
楚姒心绪阴沉,毫无祭奠外祖母的心思,但奈何她如今居于娘家,母亲任氏是她头一等大靠山,只得佯作轻松去了。
好在刺史夫人出行,府卫前后簇拥,到了地方还清了一个大殿,团团守护,并不需要怎么担心安全问题。
烧了香,跪伏叩拜,听前头的任氏喃喃祈祷,此次邓州一切顺利,家中人口身体康健,另外,她两个可怜的外孙子,希望也能尽快找回来。
楚姒心烦意乱。
添了香油,续了长明灯,终于能走了,楚姒扶了母亲上轿,绕到后面一抬轿子正要登上,被围开的人群忽钻出一个小孩子来。
“有个大哥哥让给你的!”
匣子直接往楚姒这边一扔,小孩子一溜烟钻回去不见踪影。
乍眼看光泽,应是个檀木小匣,雕花甚精致,普通富户都用不起。
那匣子直直丢往她面前,楚姒心中一动,伸手接住,“无事,起轿吧。”
她状似不悦,将匣子往杨嬷嬷怀里一扔,吩咐处理了,钻了进轿子。
只杨嬷嬷却看懂了主子的眼神,这个被她“扔掉”的檀木小匣,归府后出现在楚姒手里。
春风和畅,拂面而来已悄悄褪去寒意,楚姒端坐在妆台前,有一缕阳光穿过半敞的隔扇窗,投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脸沉沉的,端详妆台上的檀木小匣片刻。
“啪嗒”一声,小铜扣被板起,匣盖缓缓打开。
“啊!”
楚姒短促惊呼一声,站起连连倒退两步,脸色煞白。
杨嬷嬷探头一看,只见那个匣子内装了小半匣石灰,里头端端正正放了一个大脚趾头,惨白,断口带着一丝干涸的褐红,被石灰制过,没有腐化。
这个惨白没有血色的脚趾头,正被一根皮扣稳稳固定在匣里,外侧朝上,一个前大后小、呈不规则形状的胎记,正清晰映入眼帘。
杨嬷嬷吓得面无人色,颤着声道:“这,这,这是我们三郎君的脚指头啊!”
第120章 第120章
楚姒脸色铁青,死死瞪着那个匣子。
其实匣盖内, 还黏一个信封, 看到脚指头就不可能看不见它。
楚姒重重喘息着,将那封信取下。
“一别年余, 不想竟真如夫人当日所言, 夙有需夫人助力之处。
夫人且放心,邓州成功归附西河之时, 即是夫人母子相聚之日。令郎康健,夫人勿念。唯母子之缘不易, 望夫人珍之重之。”
语气缓和, 文质彬彬,一句露骨之言都没有, 但那只惨白的脚趾头表明, 这章夙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杨嬷嬷颤声:“……他, 他真会放了咱们三郎君吗?”
楚姒捏着信笺, 慢慢坐在梳妆台前的矮凳上,“他会。”
一旦邓州投了西河王,那就是自己人, 傅涣也没用处了,为安抚为展示仁厚, 大几率是能的,且西河王应当还会呵斥章夙一番, 表明这事乃后者自作主张。
作态一番, 这事就圆过去了。
楚姒并不是什么胆怯的深闺贵妇, 她手上人命不止一条,骤惊过后,她很快就稳住心神,垂眸思索。
“夫人,那咱们要听他的吗?”
是啊。
要听章夙的吗?
楚姒是母亲,虎毒不食儿,她确实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尤其幼子。只不过,在这种紧要关头,母性并没有让她毫不犹豫就下决定。
她这一辈子,最爱的还是自己。
她想救儿子不假,但二者选一,她不得不先考虑一番自己的前路。
淮阳连败,小朝廷不成气候,毫不犹豫就剔除了。
剩下宁王和西河王。
宁王?
傅缙?
那小崽子不知何时投了宁王,如今竟成了宁军大都督,一军主帅,最要紧的股肱。
楚姒深知她和傅缙之间的大仇,不死不休,绝无半点侥幸。一旦邓州投了宁王,她必是案板上的肉。
必死无疑。
楚姒左脸颊微微跳动,神色有几分狰狞,如此一来,她确实只是西河王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子,她必须全力以赴。
“听,为何不听。”
楚姒的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石磨砺过一般,落在杨嬷嬷耳朵里,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
陈御一行,日夜兼程,在三日后抵达邓州。
邓州刺史楚源,如同先前两次一样,亲自迎出了府门,客客气气将人请了进来。
陈御打量一眼,楚源精神矍铄,腰背还板直,行动利索,除了已染霜白的须发,一点看不出是年过六旬之人。
楚源身侧,站了两个三旬多的男子,一个清隽儒雅,一个健壮雄武,想来就是他膝下二子,楚温楚雄。
陈御是了解过的,知道楚温是楚玥的父亲。
略略打量,便到正厅,双方分宾主坐下,客套寒暄一番,陈御也不废话,拱拱手,直入主题。
“楚公也知,如今大梁嫡脉断绝,战事频频,不日将决一新主矣。邓州位于南军北军之间,何去何从,楚公该早日决断。”
楚源客套的笑略略收敛,凝眉不语。
“如今看着,西河军势大,然不知楚公可曾听闻,盘水畔一战?”
陈御毫不忌讳己方的弱点,一语问罢,也不用楚源回答,击案朗声道:“我大宁军能大败其一次,必然能第二次!”
“今西河王强于我方不假,只可曾有昔日之悬殊乎?!”
陈御昂首挺胸,一句话掷地有声,让厅内诸人心中一震。
盘水一战宁军绝境反杀,区区九万兵马大败二十五万西河大军,大都督傅缙一鸣天下知,此一战足可以载入史册成为经典。
“宁王殿下贤德,仁主也,另楚公之嫡孙女亦在我营中助力,望楚公三思!”
陈御并无赘言,三点关键陈出,立即拱手告辞:“在下静候楚公佳音。”
大步而入,利索而出,陈御率着宁王使团,出了刺史府,于城西驿舍下榻。
“陈先生,西河王使者和淮阳王使,分别驻于城东和城南的驿舍。”
一方居一边,大家都很沉得住气。
“唔。”
陈御点点头,己方的劣势对方也很清楚,这种事情,死缠烂打并没有用,他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只看青木那边。
未进城,青木赵扬就早早和使团分开,换了寻常服饰,分头进城直奔刺史府寻楚温去了。
……
刺史府,东院。
青木在外书房等了半个时辰,从前厅脱身的楚温才匆匆折返,他还得赶得去父亲外书房议事,长话短说,青木立即呈上楚玥的亲笔信。
“主子说,父女骨肉可否团聚,只看如今。”
楚温肃然点头:“我知。”
他立即拆信。
青木接着说:“主子道,世子爷宏量,应承并不会因他人罪孽迁怒无辜。”
他顿了顿:“宁王殿下也是极宽仁的,厚待相投之臣。”
这句话,楚玥和青木也是斟酌过好一阵。
直接说傅缙已答应揭过不迁怒无辜,只惩责亲身参与的罪魁,其中包括楚源和楚雄的话,必然会有反效果。
眼下并不适宜横生枝节。
只能在某些地方略略含糊,强调宁王宽仁,还有将傅缙已答应不迁怒的事提前说明了。万一遇上什么,楚温也能一下子听明白。
“甚好。”
楚温想了女儿通讯自由,青木等人还能与使团同行,女婿待闺女应是真还可以的,心里略略宽慰。
但很快就绷紧回来了,邓州正值紧要关头,他匆匆展开信,一看,震惊失声:“宁儿竟是已投于宁王麾下!”
女儿自然千好万好,只他宁儿乃女流,这宁王竟是这般豁达心胸么?
再忆及赵氏商号,还有女儿性子,一时又觉甚合情理。
这样也好,他说服父亲就多了一个筹码。
惊过后,楚温定了定神,对青木说:“你现在前头住下,我回来再和你说话。”
父亲招了所有幕僚,议事该开始了,他得马上赶过去。
楚温顾不上其他,嘱咐青木一句,将信笺往怀里一揣,出门直奔父亲外书房去了。
……
邓州刺史府的中路外书房。
人不少,但落针可闻,人人正襟危坐,气氛绷紧到了极点。
“父亲,咱们该如何是好?”
楚雄眉心紧蹙,先前已经反复分析过了,没有不投这一选项,要站那一边,这一次必须给出答案来。
这一个答案出来后,楚氏要么从龙之功一跃而起,要么附逆乱臣万劫不复,再无翻身可能。
该何去何从?
淮阳王这个搅屎棍,已被剔除了,在座的幕僚,有的看好宁王后劲,有的笃信西河王势大,该说的该议的,这些天都说得明明白白的。
此刻,也不再言语。
“父亲。”
寂静了良久,一道女声打破沉默,楚姒站了起来:“西河王蓄势已久,势力宏大,大宝必将被他所得,父亲何须犹豫?”
曾经是镇北侯夫人,贵妃亲信,楚姒眼界和见识都有,她也跟了进外书房。
“此言差矣!”
楚温当即反驳:“西河王势再大,也非得胜根本,诸位可还记得盘水畔一战?”
盘水一战,宁军和西河军差距更大得多,还孤军被困绝境了,不也照样反败为胜吗?还大破西河军,致全军胆丧,士气尽失,西河王都不得不落荒而逃。
可见,兵力势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主帅谋臣,还有这支军队的凝聚力。
宁军就不缺。
“没错,伯安此言极是!”
支持宁王的幕僚纷纷附和。
而笃定西河王的诸人立即反驳:“一次胜,未必次次胜,实力雄兵,方乃立身致胜之根本!……”
外书房一下子就喧闹起来,各持观点,争论不休,楚姒和楚温姐弟各不相让。
“父亲,请您三思!”
楚温掏出怀里的信,呈于父亲案头:“这是宁儿的信,她已投宁王麾下,非依附女婿而存,如今已有一席之地!正正好可照应我家!”
“荒谬!”
楚姒怒声:“一个黄毛丫头,就算有商号有些银钱,如何敢说有一席之地!只怕是被那姓傅的哄骗了罢!”
“父亲,您三思!”
楚姒急声反驳,又看小弟:“二弟,你说呢?”
楚雄拧着眉,摇了摇头,他双方观点都听着耳里,七上八下,没有吭声。
楚姒瞪了他一眼,立即看上首:“父亲!”
大书案后的楚源眉心紧蹙,褶子深深呈了一个“川”字,人不似接待三使团时的矍铄,而是沉凝疲困,看着生生老了几岁。
这是一件大事,选择正确楚氏从龙扶摇,一旦选择错误,跌入尘埃无法翻身。
他怎能不郑重?
听了很久,也沉思很久,仔细将长子呈上的信看了一遍,楚源道:“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揉了揉眉心:“都下去罢,我需仔细想想。”
……
悬而待决。
这就证明,楚源眼里也是看到宁军的优势,并且承认的。
楚姒心焦如焚,那荀老婆子未死,家里或许能逃过傅缙报复,但她是绝不能的。
她必须阻住父亲思考下去。
并让他立即做出决定!
楚姒垂眸思索片刻,立即提起裙摆,往幼弟楚雄的书房而去。
……
“二弟,你方才为何不助我?”
屏退下仆,一掩书房门,楚姒立即沉着脸质问。
楚雄皱了皱眉,楚姒是他的亲姐,可是楚温也是他的亲兄啊,这手背是肉手心也是肉。
况且这等家族存亡之际,是讲姐弟情谊的时候吗?
西河王势大没错,但楚雄也是认同宁军的战力的。
“阿姐,宁军军纪严明,精锐甚多,确实不逊色于西河军。就算是兵力少些,但若有天时地利人谋辅助,未必就不能战胜西河军。”
“宁军再好,也不是我父女姐弟三人容身之地!!”
楚姒冷笑一声:“二弟莫不是忘了,昔年咱家曾遣人北上,追杀那张氏的乳母?!”
楚雄的脸当即沉下来了。
“二弟,阿姐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抱任何侥幸之心,那小崽子铭记仇恨,就算那姓荀的老婆子没死,他也是恨毒楚家的。”
“楚家若投宁王,一旦此事过后,我们即如那案板上的肉。”
“那小崽子早年就投了宁王,当年宁王什么形势?他才多大年纪?心性之坚,可窥一斑。”
“他是宁军大都督,宁王当之无愧的股肱,他日一旦有分歧,你觉得宁王会偏谁?”
楚姒缓缓道:“我不想死,也不想楚家覆灭,二弟你以为呢?”
楚雄的脸彻底阴了下来了,楚姒站起:“二弟,我们一起去寻父亲罢。”
楚雄沉思片刻,咬牙,“霍”一声也站了起来。
……
青木暂安置在东路前院的客舍。
他等楚温很久了,问了几次,都是议事未散。
长长吐出胸腔一口浊气,青木坐回去,耐心等着。
从正午时分,一直到暮色四合。
入了夜,楚温还未见人。
沉寂的夜里,窗畔长案的烛火在微微跳动着,“啪”一声骤一声响,烛火陡然爆了一下。
青木眉心忽一阵急跳。
“霍”一声,他站了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