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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君侧美人》 第31章
谨姝为何会睡得如此香甜?那得从昨晚吹了灯说起。
李偃习惯睡在外面, 所以她爬上床的时候还是往里头去。
看不清,小心翼翼的,怕踩到他。
平常睡觉的时候,自然有稚玥和涟儿在旁边候着, 她睡下了, 才有人帮她吹了灯,稚玥会在暗处放一盏小油灯,昏昏的, 不怎么亮,睡着的时候也不会影响什么,晚上起夜不会太黑看不清。
涟儿若在屋里陪着, 总怕那油灯味道大熏着他, 总是吹熄了,但若她晚上有些动静, 涟儿会第一时间掌灯,那丫头跟狗似得,耳朵灵得很,还总是能精准地能辨别出来她是翻身还是要下床。
有时候她还觉得蛮好笑,心想若晚上自个儿做些什么, 那丫头都支棱着耳朵听说,想想还怪难为情的。
昨夜里她原本在等郑鸣凰,她在假设郑鸣凰和抱月有问题的情况下, 说的做的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在激怒郑鸣凰, 亦或者是明明白白的挑衅。
在没有证据又没办法等下去的情况下, 让对方先露出破绽是最迅速能解决办法的方法,就是以身犯险蠢了些,所以她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装病、把稚玥和涟儿支走、侍卫留一半,其余叫去外面守着,把自己空出来,等着鱼儿上钩。
显然郑鸣凰比她想象的沉的住气,几次刻意激怒对方都没什么反应,大约是她做的太明显了些。
也大约是她并不十分了解郑鸣凰。
昨夜里李偃回的时候,她心其实放下一半,跟他说了自己的猜测,犹豫着提了自己重生的离奇事件,害怕他不相信,又到他坦白同她一样。这心情起起伏伏着,最终却是彻底放下心来。
她其实上辈子这辈子都挺蠢的,同李偃说的一样,很多时候她是自作聪明,也不过是仗着重活一世知道些旁人尚且不知道的事,她所有的冷静和手段都来自于不甘心,但一个蠢了二十多年的人,就算是重新来过,也不见得一下子能聪明到哪里去,她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但李偃不一样,她一直知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心思缜密到让人不可不惊叹,就如同前一世里那个风雪交加的长夜,兵临城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传说中暴虐无道有勇无大谋的江东王李偃,绝非传闻里说的那样不堪。
史书上永远记得的,是成功者的功德,李偃就是那个最后笑傲天下的人,他将被载入史册,成为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后世的千秋万载里,都会有人记得,一个出生草莽、原本亡命天涯手中更无一兵一卒的无名之辈,凭着十数年的努力,从白名之人,摇身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不是凭空得来的。
是他一步一步谋划出来的、争来的。
这种堪比传奇的人生,会被无数人记得,并赞叹。
无论前世里郑鸣凰在这场争夺天下的战争离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无论她是否和刘郅合谋去阻挡李偃的脚步,都没什么关系,李偃最终还是胜了,谨姝而今想做的,是让李偃连那几步弯路都不要走。
但如今李偃知道了,他亦相信她,那么一切都好说很多,他会警惕,会防备,郑鸣凰算计不过他的。
应该……是的吧?
谨姝这样想着的时候,整颗心都安定下来了,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困意便慢慢席卷上来,她爬上床的时候,内心其实十分的平静,但因为李偃是瞒着所有人回的逊县,谨姝也就没叫人进来伺候,她小心翼翼怕踩到他。
但大约这世上总是有一个魔咒,当你越害怕一件事情会发现的时候,他发生的几率就越大。
天气越来越热了,驿站准备了蚕丝薄被,那面料相当的滑腻柔软,谨姝不小心滑了一下,整个跪在他的小腿上,她虽然于他来说浑身的重量算不得什么,但猛地砸过去应该还是挺疼的,他蜷了一下腿,谨姝刚爬起来的半个身子又滑过去了,两个人滚做一团的时候,谨姝“哎”了一声,为自己的毛躁深深地叹了口气。
李偃倒是乐了,“你做什么呢?”
谨姝低声说了句,“不小心,砸疼夫君了吗?”
李偃“嗯”了声,声音依旧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也很低,问她,“要不阿狸给揉揉?”
谨姝一边小心地往里爬,一边“嗯”了声,掀开被子钻进去,手摸过去按了按,问他,“是这里吗?”
李偃“嘶”了口气,又笑,“逗你呢,不疼,你这样摸着我,没事也给你摸出事来了。”
他低头凑过来亲了亲她额头,手已经放到了她腰上,微微一扯,谨姝便整个贴到了他身上,谨姝两手下意识地抽过来抵着他胸口,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拿开了,大约这一串动作有些好笑,黑暗里李偃又笑出了声,谨姝面对他已经不那么拘谨了,这会儿也皱着鼻子哼了他一句,“夫君还没完了?”
净拿她取乐了。
“没,瞧见你,孤心里高兴。”确切地说是非常愉悦,那种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的难舍难分的情绪重新席卷而来。
大约这便是喜爱。
他确切,是喜爱她的。
几日未见,他想念她想念的紧,这会儿抱着她,所有的知觉都苏醒了,反应……还有些强烈。
谨姝笑了笑,手也摆到他的腰上,两个人抱着亲了会儿,然后一切都水到渠成地发展到了不可描述的地步……
两个人气喘吁吁叠在一块儿的时候,谨姝又感觉到了无比的热意,她吞了吞唾沫,没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大约这给了他错误的信息,李偃觉得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没满足,便卖力又伺候了她一回。
完了谨姝就彻底趴下了,她其实力气不多好,特别容易累,虽然不需要她多卖力,可每次被他折腾一通,她都觉得自己离骨头散架不远了。
两个人没有沐浴,谨姝歇了会儿,端了盆水在浴房里擦了擦,李偃也凑过来要她帮他,两个人这样闹着总是难免胡闹出别的事来,谨姝已经习惯了他的行事风格,越是抗拒他越是来劲,于是顺从地陪着他闹了会儿,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全都没了什么力气,各自瘫在那里,声音还有些喘。
他一只手半揽着她,谨姝脑袋靠在他怀里,两个人保持这样的姿势躺了会儿,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谨姝晚上睡觉的时候不怎么动,这回睡得熟,更是一下也没挪,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脖子都要断了。
……还在他胸口靠着呢,枕着他的臂枕了一夜。
她吓得“呀”了声,身子一下子折了起来,把睁着眼出神回忆的李偃都吓清醒了,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问她,“怎么了?”
用的是被她枕过的那条手臂,一用力才发觉,又麻又困又疼,仿佛被无数根针刺了一样。
力气不由松了松,谨姝已经反握住了他的手,紧张地问,“手臂还好吗?”
李偃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一惊一乍是做什么,不由笑了,想说断不了,他要受不了早抽走了,她又不是座山,压在他身上他还不能动弹了?其实她起开的时候他才觉得不舒服,大约昨晚被她压得没知觉了。
只是看她紧张那样子,没忍住又逗她,“不好,快断了,你这枕了一夜都不带动的。要么你帮孤揉揉?”
这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腔调,除了昨晚太黑她没看见表情……但看他这会儿那似笑非笑的调笑表情,她估摸着也差不多。不禁撇了撇嘴,知他又逗她玩,甩了他的胳膊扔在他胸口,“夫君就会逗我,断了也是你自寻的,阿狸又不是座山,你想抽走还能抽不走?”
扔完还有些忐忑,想着自己是不是放肆了些。
史书上多少昏君都是被美色误了国,所以大多做大事的男人都忌讳身边女人恃宠生娇。
李偃却没在意,只是笑得越发止不住。
倒想到一块儿去了,大约这潜意识的默契让他觉得舒心,他把她搂过来抱了抱,低沉着嗓音接着逗她,“可真能睡,这会儿都辰时过半了,昨夜里叫人不必来叫你,便是早料到你起不来?”他啧了声,“孤是不是该感到自豪?”
谨姝:“……”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愤愤想着你偷摸过来的,瞒着人,军队都在城外驻扎,每日稚玥和涟儿卯时末就来叫她,那两个丫头都是伺候惯她的了,每日都不必请示,她一个人的时候都是直接进屋在床边请示的。这会儿他在这边躺着,合适人来叫吗?
看他表情又知道他也没想她正经回答,就是拿她取个乐,于是抿了抿唇不上他的当,一言难尽地瞧了他一眼,抬手扯了扯他脸皮。
他依旧笑着看她,问她,“做什么?”
“瞧瞧夫君脸皮厚成什么样。”
李偃更是乐不可支,“自然比旁人的要坚韧些。”
啧。
还挺自豪。
第32章
李偃是个顶严肃的人, 治军严谨,铁血无情,他手底下的兵将都怕他。
但谨姝却很少能觉察出他的严肃和冷酷,他在她面前有时真是没个正经。
大约人都有许多面的。
这种不同, 让谨姝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区别于任何人, 叫她觉得两个人之间是亲密的。
这亲密是她前世所从未品尝过的。
最后谨姝埋着头笑了,“算了,阿狸说不过夫君。你脸皮这样厚, 阿狸是自愧不如的。”
李偃也抿唇笑了,屈指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别以为孤听不出来你在挤兑孤。”
语气倒是没责怪她的意思。
谨姝哼了他一声。
没绷一会儿, 自己又笑了。
伏在他怀里叫了声, “夫君!”
撒娇呢!
柔软的小姑娘。
这是李偃内心对她的评价,手揽在她肩上, 扶着她肩头搓了搓。
到了辰时末的时候,谨姝终于从床上起来了,叫了稚玥进了房间。
稚玥原本就有些严肃,昨日被谨姝支出去了,她心里其实一直不太放心, 小娘子尚在闺房的时候其实是个挺娇气的姑娘,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因着没出过闺阁, 没见过世面, 胆子丁点大,有回夜里,院里进了只黄鼠狼,远远看着绿莹莹一双眼,吓得小娘子好几日都不敢一个人呆着,晚上都是她陪着睡的。
而今嫁了人,稚玥能觉察出小娘子变成小夫人之后更加果决和聪颖了,但毕竟年纪不大,她总归是担心的。
她是陪嫁侍女,按照习俗里,是小娘子贴身侍奉的,荣辱都是和小娘子一起,只有谨姝过得好,她日子才会好,来日到了年岁,谨姝做主,也能为她寻个好人家。
再则,稚玥心里是向着谨姝的。
自小一起陪着侍奉着长大的主子,情分还是深厚的。
正是因着陪伴得久,这会儿更是能觉察出谨姝在谋划什么,应当是和郑小娘子有关的,但她不确定,内心隐隐有些不安,那位郑小娘子,总是给她一种莫测的感觉。
她进了门,方想问两句,猛不防却瞧见李偃,顿时吓得三魂七魄归位,噗通一声跪了地,“主……”
谨姝蹙眉“嘘”了声,稚玥急忙刹住了声音,脸颊憋得通红。
这丫头,确实藏不住事,所以昨夜里才不敢叫她进来的,她叹了口气,“不许声张,主公自有打算,你当什么都没看见就是。过会儿准备洗漱用具和吃食,不要叫旁人注意。”
稚栎忙点头,她虽然咋咋呼呼,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还是有数的。
谨姝点了点头,才又问道:“昨天叫你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昨天她被吩咐去买布料,叫她回来了便去歇着,不必来房里伺候,她隐隐便觉得小夫人是故意把她支出去的。
不过这会儿看见李偃,她倒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不知怎的,瞧见李偃,便觉得安心了。
她忙回道:“买回来了一些,婢转了四五个布料店,把最贵的几匹都带回来了,照小夫人吩咐,选了一家,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挑了几匹存货不多的上好布料,叫她们先预备着,说小夫人今日亲自过来挑。”
谨姝点了点头,她昨夜里确切是在等郑鸣凰,前世里,她在临终里对谨姝说过的话,谨姝曾反复咀嚼过,郑鸣凰说:“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那时候谨姝没太听进去,如今回忆起来,似乎才觉摸出别的意味来,郑鸣凰那样胆敢在几方势力之间周旋的人,胆性和心界应当是比旁人都要出众些的,更不会做出在她临终的时候,面对一无所知的她,还要过来隐隐炫耀加嘲讽。
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不像是她会做的。
那么她过来谨姝这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
就好像杀了人的人,谁都知道这是一件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事,失手和冲动杀人的人会害怕从而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做不到,开始逃避人群,逃避熟悉的人。
有预谋杀人的人要么会害怕,要么会暗暗自得,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丧心病狂的人杀人会忍不住昭告天下,这可以使得他获得极大的快感。
而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将杀人看作是一场游戏,一种他可以完全掌控,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可以做壁上观,瞧着所有人像棋子一样在棋盘上走出他想要的轨迹,然后推导出他想要的结果,他的满足感来自于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当所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会为自己完全置身之外而感到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荣耀感。
谨姝觉得郑鸣凰属于后者。
那么一个游戏的操控者,她忍不住对自己的棋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不会是获得满足感,如果是,她应该是告诉谨姝全部,告诉她她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告诉她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么谨姝会怀着难以疏解的愤怒和不甘,死不瞑目。
那样岂不是更痛快?
谨姝有一种直觉,郑鸣凰其实并不太看得上她,但在她生命的最末端,还是去看了她一眼,那种矛盾其实恰恰又彰显了,郑鸣凰内心深处还是把她当作敌人的。
真正的……敌人。
一种耿耿于怀的存在。
谨姝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自作多情,亦或者说自己有什么是可以叫郑鸣凰忌惮的?
李偃吗?
或者郑鸣凰早就知道李偃幼时和她是有渊源的,照李偃说的,他曾经也是派人去寻过她的,只是谨姝出了变故,并不在庵寺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一世里,谨姝方嫁给李偃,后脚郑鸣凰便追了过来,如果还是同前世里一样,谨姝被父母安排着嫁给了傅弋,那么郑鸣凰过来的其实恰是时机,陪着李偃去争这天下,红袖添香,温言软语,尽心侍奉,就算李偃一时不把她放在眼里,但长久下去,也难保不会生出些情愫来,作为胸怀天下的男人,自然也能容得下一个时时刻刻心里想着他,侍奉他,为他尽心尽力的女子,娶了她又有何难的?
无论是郑鸣凰真的是心里想要嫁给李偃,亦或者看中他身上无可匹敌的潜力,郑鸣凰所作所为,都是朝着最终嫁给李偃的目的去的。
这一世里,谨姝对郑鸣凰来说,应当是个巨大的阻力,她想攀附李偃的梦想,将因为谨姝,而变得无比的艰难。
以郑鸣凰的心性,绝不会坐以待毙,亦不会只给自己留李偃这一条退路。
如果她还对攀附李偃抱有幻想,那么谨姝就一定不能活着。
如果她对攀附李偃不再抱有幻想,那么另择高枝将是她现下最重要的事。
谨姝一直在逼郑鸣凰,逼她尽快做出决定。
她不想贸然的对郑鸣凰下手,她所有的猜测都来自于上一世,但正如李偃这一世娶了她一样,她并不认为一切都是不会变的,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之前,在一切真相都还蒙着一层纱的时候,武断地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对整盘棋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
但解决郑鸣凰,又是谨姝认为现下里最重要的事。
谨姝想对付郑鸣凰,当然不单单是因为她在刘郅和李偃之间周旋的事。
大约还存着几分愤怒和不甘心。
她有时会回想起上一世临终那几日,郑鸣凰去看过她,情深意切地握住她的手,“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她记得自己说了句,“劳夫人牵挂。”
郑鸣凰回:“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是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她很想知道。
郑鸣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定让她很孤独吧!那孤独是会上瘾的东西,品尝着那滋味,大约觉得这世上,她已站在云层之上,俯瞰众生了。
呵……
谨姝走出房门的时候,在努力回想当时郑鸣凰的表情,但模糊得很,根本拼凑不起来。
这不由让她有些恼火。
就好像自认为办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她原本还在为自己最终添力颠覆了刘郅的江山更感觉到松了一口恶气,猛地有一天却有人告诉你,你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不过是徒劳挣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罢了。那种感觉,叫人非常的……不爽。
谨姝依旧戴了幕蓠,昨日便说过,今日要出去转转。
一大早便有侍卫迎了出来,这次跟着保护谨姝的头领是李偃亲卫里头一个侍卫长,姓陆,单名一个仲,话非常少,眼神冷漠得可怕,但身手异常的好,早先也曾跟着李偃东征西讨,位至中军校尉,后来有次打仗不甚伤了眼,便再也没上过战场了,到现在似乎眼睛也不太好使,尤其一到晴天,几乎全盲。
不过这些年倒练就了一双极灵的耳朵,听音辨形、辨位,从不出错。
他带了七八个人,这会儿已立在中庭,候着,驿站备了马车,谨姝略微示意便钻了进去,上车的时候,又掀帘叫人去吩咐郑小娘子,叫她闷得慌也可出去转转,这几日天不大好,不合宜赶路,在此地逗留几日也好。
一个侍卫领命去了,过了会儿,又来了个侍卫,那侍卫身形高大,步履从容而坚定。
陆仲那张冷漠的脸上,顿时多了一层愕然,呆呆地瞧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下意识要见礼,那人却给了他一个严肃的眼神,他忙敛了神色,揣摩着他的意思,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吩咐着,“起!”
旁的侍卫也都瞧了新来的这位一眼,但没敢多看,观察着陆仲的反应,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谨姝在马车里坐着,稚栎留下来照顾李偃了,涟儿陪她出来的,这会儿在她脚边坐着。她向来没什么话,安静地仿佛不存在似的。谨姝便难免出神想起了旁的事,一会儿想郑鸣凰,一会儿想前一世,一会儿又想着这会儿在驿站的李偃。
思绪纷乱。
过了会儿,有人敲了下马车小窗的窗柩,谨姝掀帘出去看,李偃正笑看着她,低声说着,“孤亲自扶车护送的人,你是独一个。”
谨姝愕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压着声音问他,“夫君怎么来了?”
李偃抬手在她唇上压了下,“嘘”了声,“装作不认得我,别露馅儿了。”
谨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会儿,“夫君别闹了,你那张脸,谁不认得。”
两个人便这样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到布料店门口了。
驿站早派了人过来守在门口,这条路都封了,免得冲撞。谨姝便这样排场甚大地戴着幕蓠下了马车,李偃亲自为她放了脚踏,抬手扶她下马车的时候,谨姝莫名想起她嫁于他的那日,他也是这样立于马车之下,那时谨姝内心其实是极为震动的。
她笑了笑,因着他叮嘱叫她不要声张,故而没去握他的手,只把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腕上,弯腰走了下来。
李偃低头的时候冲她笑了一下。
谨姝抿唇亦笑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了点。
李偃随在她身后,瞧着她藏在幕蓠下隐隐绰绰的窈窕背影,轻“啧”了声。
他真是,着了她的道了。
就这么个小动作,他竟从心底里觉出几分满足和愉悦来。
第33章
杨八耳亦等在那里了, 他今早早早便侯着了,昨日得到吩咐的时候,他便一直激动,激动得浑身发抖, 早上站到这里的时候, 布料老板一开门瞅见他精神抖擞地杵人门口傻笑,还吓一哆嗦。
人生嘛,总是起起伏伏, 乍惊乍喜的。
上次错过了江东王那股懊悔劲儿,到现在终于缓过来的。
其实上次他帮忙把那哑巴抓住,就得了李偃的赏赐, 只是李偃忙着往玉沧赶, 他也没机会近前刷个脸。这回江东王的夫人,路过这里特意点了他的名, 于他这样的人,已是莫大的荣耀了。
说出去可以吹一整年的牛逼了。
杨八耳远远便看见一个小妇人,华衣严服,气貌端庄,身上又透着股青涩劲儿, 那种交混在一起的独特气质,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虽则隔着幕蓠都挡不住。
杨八耳一时看呆了, 虽然很快他便回过了神, 亦很快低了头来掩饰自个儿的失态, 他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微微后退半步,拜道:“小人杨八,见过夫人。”
他站在门口,谨姝方跨过门坎,她点了点头,侧头打量了一下这位号称耳听八方无所不知的人,不禁抿了抿唇。
这样的传说多半有着夸张的成分,但她心里亦隐隐期待着,他能对她有所帮助。
她淡淡颔首,“不必多礼,我逗留逊县几天,闷得慌,听说你见多识广,劳您陪我逛一逛。”
杨八耳忙弓腰,“不敢当。能为夫人效劳,是小人福分。”
谨姝没有再客气,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走去。
谨姝从下马车的时候,掌柜便迎了出来,只是这会儿才插得上话,“劳夫人亲自跑一趟,您吩咐一声,我们亲自送去也是应当的。”
“不妨事。我出来转一转,顺带解解闷儿。不必拘谨。”谨姝说着,走过去在店里转了一圈,布料店里亦售卖成衣,这家似乎是逊县城里头最大的布料店,衣裳款式都还新颖耐看。
谨姝便多看了会儿。
掌柜忙殷勤道:“夫人若有看的过眼的,小的打包给您送到驿站去。”
谨姝抿唇笑了笑,“多谢。”
掌柜的没见过这么随和的官贵家的妇人,“哎”了声,搓着手立在那里,好半天不敢说话,只是目光里的殷切怎么都挡不住。
不远处立在那里的李偃将一切都收进了眼底,不由又“啧”了一声。
这分外不爽的感觉,大概叫做……吃味了吧!
他低声笑了笑。
觉得还挺有趣。
没多会儿,外面起了骚动,侍卫出去查看,谨姝依旧在看那些衣服,虽则款式新颖,但做工却谈不上特别好,她瞅趣挑了一件大袖常服,藕粉色的,颇少女的样式,掌柜忙殷切夸着,“夫人穿这件定是好看。”
谨姝微微笑了一笑,没多听他恭维,问了句,“布料备得如何了?我挑一挑。”
店里伙计忙把一排的码在板子上的布料推过来,掌柜道:“夫人您瞧,这是咱们店里最好的几款。存货不多,因着地方小不好卖,一直搁在仓库里头。咱们店也不是小店,货还是齐全的。夫人掌掌眼?”
谨姝过去摸了摸,“不错,是好料子。”她手指在两匹上点了点,“这些是北边崖州运过来的吧?”
掌柜嘿嘿笑了笑,“夫人好眼力,崖州盛产一种麻,织染出来的布坚韧又柔软,配上崖州独特的工艺,色泽鲜明,花纹繁复旖丽,就是工艺复杂,一年也不见得产出来几匹。咱们店里也就这两匹,小人存了大半年了,夫人是第一个识货的。”
谨姝点点头,“这个包起来吧,其他的就算了。还有旁的吗?”
掌柜忙道:“仓库还有,就是搬过来可能要费些时候,夫人先歇一歇?”
谨姝望了他一眼,“不必了,你领我过去就是。”
李偃方想拦一拦,余光里看见外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他顿时蹙了眉,一闪身追了出去。
谨姝往他那边瞧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也就没管,跟着掌柜的去了后院。
仓库在后街,隔的距离不近,几个侍卫守着马车,其余都跟在谨姝后头。
走路的功夫,谨姝和杨八耳闲聊了会儿。
杨八急于表现,自然是知无不言。
说到朝局之事,还掂量着恭维了一下李偃,“主公龙骧虎步,来日必大有所为。汉中覆灭迟早的事儿,根基不稳,叶姓江山估摸着要荡然无存了。汝南刘郅虽是雄才,可小人觉得心性不如主公磊落。”
“哦?”谨姝听到这里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怎么说?”
“不瞒夫人,小人做消息生意的,这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就没有不入杨八的耳的。”杨八不好意思又隐隐矜傲地说着:“这话还要从前汝南王刘雍说起,刘雍那时候养了个外室,在温县买了个宅子养着,刘雍的正妻是国阳郡主,汉中那时候还没有失势,国阳郡主嫁给刘雍是低嫁了的。郡主家里头权大势大的,靠山又硬,管刘雍管得死死的,大约就是郡主太强势了,刘雍心里头不安分,就养起了外室。起初也是你浓我浓的,那外室原先是出来卖唱的,在琴坊里学艺,给刘雍弹过几首曲子,刘雍瞧上人家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很愿意,刘雍直接把人要走的。怕郡主发现,搁在温县宅子里,一年也不见得去几次,不过郡主还是很快发现了……”
这些谨姝都知道,但是从别人嘴里听见的时候,她还是仔细听了一遍,问了句,“这和刘郅有什么关系?”
杨八“哎”了声,叹口气,“要么说说来话长呢!”他笑了笑,声音很低地继续陈述,“就要说到关键的了。”
谨姝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想知道自己知道的和杨八说的是不是一样,亦或者说自己知道的和杨八知道的,谁的更全面和准确。
她想拿来做参考。
杨八接着说:“后来那女人死了,府里私下里传,是那外室的女儿杀了她。那时候刘雍的儿子刘郅,刚失手杀了人,刘雍怕闹大,就把刘郅扔到温县去冷静了。那外室被刘雍冷落后不怎么检点,同旁人生了个女儿,她怕被刘郅发现,就想把女儿杀了,结果女儿反而把她刺死了。当时许多人是这样说的。”
谨姝蹙了蹙眉,脚步亦缓了许多,“那你的意思,事实并非如此?”
杨八拱手,笃定地回答,“是的夫人。”
谨姝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一眼杨八,“你跟我过来。”
二人站在街道中央,四周空旷无人的一处,谨姝抬了抬下巴,“你接着说。”
杨八再次拱手,不敢怠慢,“其实细想也知道,刘雍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又怕老婆怕的很,几年都不曾再去看过那外室,不是早忘了,就是不敢再过去了。那外室都敢背着他独自生孩子了,养到了四五岁,没道理刘郅突然要去了,她就要把女儿杀了。”杨八说起这些来自然是头头是道,他嘿嘿笑了笑,“夫人莫不信,杨八在江湖上混,靠的是信义二字,同出家人一样,不打诳语。但凡我杨八说出口的,绝无虚假。”
谨姝不是不信他,只是忽然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
杨八接着说:“其实,那外室不是怕刘郅发现女儿的存在,是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所以才想杀死那女孩儿的。”
谨姝这下完全糊涂了,“什么意思?”
“小人追查这件事查了有好几年,终于才弄清楚的。那女人根本不是刘雍的外室,其实从始至终跟刘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夫人知道刘雍几时死的吗?”
这并不是秘密,谨姝点点头,“知道。”
“就是刘郅从温县回去没多久,刘雍就死了,突发恶疾。当时许多人怀疑刘郅弑父,然后就有传言出来,说刘雍养外室云云,就小人方才所说的那些,然后有人怀疑国阳郡主最终忍不下去冲刘雍下手了。毕竟是分封王,当时汉中还派了人去查,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所以刘郅真的……弑父?”
“据小人所知,就算不是刘郅亲手所为,也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个女人呢?为什么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
“那女人其实是刘郅养在庄子上的,倒不是情人,不知夫人知不知道昏阳王和桓帝的事,昏阳王乃昭帝侄儿,桓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二人曾师承同一个太傅,当时昏阳王同桓帝相比,其实昭帝更看重昏阳王,昭帝是一代明君,桓帝是个过于仁慈又无大谋略的储君,整个汉中的根基都还没有立下,昭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怕自己驾崩之后,自己的儿子根本镇不住四方王侯,曾一度起过废储的念头。改立昏阳王……”
这些谨姝自然也不陌生,但昭帝竟有过废储的心思,她就有些惊讶了。
结局自己不用再猜了,没有废储,桓帝如常登基了,昏阳王英年早逝。
“桓帝一直针对昏阳王,这些想必夫人比小人清楚。当时同昏阳王青梅竹马的是辅国公的孙女儿,后来桓帝也强行娶了,许多人还颇为唏嘘,觉得皇帝做得太过了。只是在后宫没待几日,名义上便殁了。”
“名义……”谨姝陡然睁大双眼。
“没错,刘郅养的那女人,便是辅国公的孙女,姓杨,名婉娴,她诈死逃出来的,逃去找昏阳王了。而桓帝本不欲杀昏阳王,就是因为杨婉娴做出这等事叫他愤怒羞恼不已,便派人暗杀了昏阳王。而杨婉娴亦被秘密押解回王城。当时是被刘郅偷偷截了,养在庄子上,至于是为了什么,小人还没琢磨明白。杨婉娴是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至于那女儿是桓帝的还是昏阳王的,还是旁人的,不好说。但无论是桓帝的还有昏阳王的,活着对汉中皇室都是丑闻,刘郅大约是抱着这种想法的?这点小人不确定。只知道杨婉娴把女儿给狠心扔了。扔了后整个人就已经半疯了,据说府里有个马奴有个女儿,是死了母亲的,那马奴天天把女儿带在身边,杨婉娴经常看见,就把那女孩儿当自己女儿了,整日养在身边。刘郅去的时候,她意欲刺死的女孩儿,其实是那马奴的女儿,至于为什么刺死,这小人不知。估摸着最开始她并不是想扔女儿,而是想让女儿死,但是下不去手,就偷偷给赶走了。她心里估计已经以为女儿已经死了,或者说害怕女儿没有死,而杀死马奴的女儿,估摸着就是疯病犯了,后悔当时没狠心。”
杨八“哎”了声,“其实还是有许多不清楚的,小人已经尽力了,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他是看谨姝感兴趣才搜肠刮肚说这么多的,但不确定的部分,他也不敢乱猜。毕竟涉及到昏阳王。
谨姝脑袋里一团乱麻。
微微张着嘴巴,好半天说不出来。
有什么在她脑海里呼之欲出。
她觉得头疼欲裂。
晴天白日,烈日当空,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远处忽然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她抬头的时候,漫天的箭雨正从墙那边越过来,有人大喝了一声“有刺客!”
侍卫们马上严阵以待,把谨姝护在中央,往一旁跑。
只是没跑多久,谨姝就凭空不见了。陆仲眼睛弱,故而在强光下几乎白盲一片,这会儿正是太阳强烈的时刻,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耳力极好,即便在如此糟乱的环境下,他还是辨别出了小夫人的消失的方位。
他大吼了一声,“追,不惜一切,不必留活口,务必保证小夫人安全。”
谨姝只知道自己胳膊一紧,整个人就被拖进了一个矮门,然后头便被蒙上了,眼前一片黑暗。
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心里一紧。
几乎断定,方才所有的动静都是声东击西,这些人是冲她来的。
郑鸣凰,还是刘郅?
她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紧张害怕的感觉。
大约知道,李偃就在逊县,他的军队就在城外。
她知道,李偃不会让她出事的。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毫发无损地从逊县走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又吐出来。
第34章
李偃追了两条街, 把一个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那人踉跄了几步,还想往前跑,李偃直接一脚踩到了他的背上,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扭过头, 啐了一口,却是笑了起来,“你杀了我, 你那娇妻也甭想活。”
此人乃刘郅座下的虎贲校尉,李偃有过一面之缘。在逊县他的地盘又恰巧是这个时候,看见他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他想也没想就追了出来。
李偃蹙了下眉头, 几乎是一瞬间反应过来刘郅这回是冲着谨姝来的。
怒极之下, 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上,那人往后飞了丈许远, 砸在不远处的墙上,一口血喷出来,喘了两下,竟是脖子一软,歪倒在一旁。
后面追上的侍卫不禁震惊不已, 传闻江东王天生神力,他们这些一直跟随的人亦不常见识,是以这会儿看见他一脚踹死一个人, 内心还是颇为震动的。
李偃已转身往回狂奔, 跟来的侍卫就两个人, 其余的都留在那里保护小夫人了。
街上这场骚动来得颇为突然。
逊县是李偃的地盘,虽则是交界之地,但地理位置相当便利,南北相接的都是李偃的军事重地,这里如果闹出大动静,援军不日可达,即便小打小闹,这里也不曾有过。
所以大规模的对战,城里已经许久没遇到过了。
箭矢如雨,想来刺客人数不小,街上还有许多百姓,一刹那作鸟兽散,逃命似地乱窜,到处是惊叫,人与人撞在一起。
小夫人不见了。
一群侍卫舔了干裂的嘴唇,双目冒火。
他们都是跟随李偃许久的亲卫,保护谨姝不仅仅是一项任务,更是保护的主公的脸面。
陆仲顶着箭雨往前狂奔,箭是从一处宅子里冒出来的,他砸开门的时候,里面已经空了,断后的弓箭手正在往后门撤。
那些人穿着普通的青布衣,是街头百姓寻常的装饰,但观其步态、神色、以及相互之间的配合,几乎百分之百可以断定是军队或者专门训练出身。
“训练有素,不是普通刺客。”身边人第一时间对陆仲描述。
陆仲点了点头,“听出来了。”一边往前追着,一边吩咐,“去禀告主公,刘郅的人。叫县丞封锁城门,吩咐下去全城戒严,巡城士兵全部出动走街宣告,任何人不得出门,紧闭门户。然后给我一家一家搜。他们出不了城。”
一人出队,应了声是便按着腰间的配剑,快速往后撤去,没走几步便看见李偃,来不及见礼,略微抱了抱拳,将陆仲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偃倒没什么表情,甚至那张脸上亦看不出喜怒,点了头道:“知道了。”然后猛地转身往回走去。
他已从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缓过神来。
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谨姝。
谨姝在刘郅身边一刻,他都受不了-
谨姝被被一路扯着走,最后被扔在了一个屋子里,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外面的日头,依旧是毒辣的。
蒙在她头上的黑布已经拿开了,靠窗站着一个男人。
就算是化成灰,谨姝也认得。
刘郅。
尚且还算年轻的……刘郅。
他转了头,看着她,目光带着几分幽沉,他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她。
谨姝亦回望过去,在隔世相见的这一刻,她对他,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有淡淡的厌恶。她别过了头。
刘郅出神地望着她,几乎是一眼就确定,她确切是他要找的人,她的眉目,同那个人很像。
“找到了。”
刘郅昨日得到消息的时候,一个人仰着头品尝这三个字,有些细微的发抖。
然后整个人仿佛魂魄离体了一样呆了许久。
他想起温县那个大得空旷的宅子,一个小姑娘,蹲在那里看花。
呆呆的,反应很慢,你叫她一句,她能愣好一会儿才大梦初醒似地反应过来,“哎”一声。
许多年来,他唯一的执念就是找到她,至于为什么要去找,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厌恶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谨姝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时候的刘郅尚且没有那么阴沉和喜怒不辨,她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你。”
不认得,亦无从谈起喜欢或者厌恶。
谨姝忽然出神想着,如果她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这会儿确切是不认得刘郅的,她是嫁于江东王李偃做妻的叶家四女,她的夫君是江东最勇猛的战士,她被歹人截了,在夫君的地盘上,无论是跟随她的侍卫,亦或者县丞,他们这会儿挖空了心思也是要救她的。
因为她是李偃的妻。
谨姝觉得异常的满足,她在前一世的孤独无依,每每无助得像是被所有人抛弃的不安,被这短暂的想法给安抚了。
刘郅笑了笑,“我认得你就够了。”
“我夫君会来救我的。你们不可能活着出逊县。”谨姝没有被捆绑手脚,这会儿只是坐在椅子上,旁边有两人候着,大约是防止她逃跑。
刘郅脸上的表情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却没说什么,出去了。
“夫君……”
刘郅“呵”了一声。
他讨厌这个称谓。
他站在回廊上,有人过来汇报,眉目蹙着,情况不是很乐观,“李偃的人反应很快,城门闭了,全城戒严,巡城的人马在街上叫着所有人不得出城门,咱们趁乱出去也不可能了。而且外头在一家一家排查,逊县就这么大点地方,估摸着不到天黑,就能查到这里来。”
“刘虎贲没了,据说是在起骚乱的时候被人认出来的,追了两条街,被一脚踹死了。”
“谁能一脚踹死他?”
“据说是江东王李偃,他不知怎么会在这里。”
刘郅这下终于蹙了眉头,没一件好消息。
他仰头望了望外面的天,还记得临行前军参劝他不要做傻事,不要冒险生事,大业要紧。
他没听-
郑鸣凰跪坐在一角,对着一尊小小的佛像低声诵经。
李偃一脚踹开了门,大步进来的同时抽剑,然后一剑刺在了她的肩膀上,目光里没有半分犹豫。
郑鸣凰准备了许多的说辞,即便是在刚刚,听到消息说叶女不见了,且疑似刘郅亲自过来捉的的时候,而李偃亦在逊县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惊涛骇浪。
她有想过李偃会猜到她头上,故而准备了许多推脱之辞,但没想到,李偃根本一句没有问她,直接一剑刺在她身上。
疼,无法言喻的疼痛,即便没有刺在她心口,她亦觉得自己好似快要不行了。
她看着李偃,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庞上,终于还是起了波澜。
她眼底是嘲讽和浓重的悲伤。
“为什么?”这话问出来,她知道已落了下乘,可她还是忍不住问。
李偃往里深入了几分,看着郑鸣凰痛苦的表情,终于开了口,“你最好祈祷,我妻无事。”
说完转身便走,他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放任郑鸣凰不管,是他太自傲了,他自信她翻不出什么风浪。前一世里一些没有解开的谜题,都在她身上,他抱着几分好奇静待结果,却没想到,伤到了谨姝。
他不能原谅自己。
他就在边儿上,他明知道她这几日所有作为都在把她往危险的境地逼,他都没有制止,他以为自己做了万全之策,却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身后郑鸣凰追问了句,“你不问我刘郅在哪里吗?你不想知道刘郅为什么非要亲自过来抢她?”
李偃依旧头也不回。
郑鸣凰倚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够了,咧着嘴滴了一滴泪,“你为什么不问我?”
让她连威胁他的机会都没有。
那种被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的愤怒,几乎烧毁她的理智。
但无妨,她想要的结果,已经得到了-
李偃杵在府衙已经半个时辰了,一动也不动,除了吩咐人传信,布置兵力,兼听消息,其余没有任何动静。
他好似神游天外了。
他在出神,焦虑和不安过后是绵密的心疼。
他一直没有敢告诉谨姝前一世她死以后的事,不是像她想的那样,他君临天下,郑鸣凰妻凭夫贵,她始终觉得他不敢告诉她是因为前一世她过得太悲惨,而他不忍心将那些于她来说残忍的他同旁的女人的辉煌说给她听。
其实不是,事实更离奇。
对他亦或者对她来说都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接受的事。
他娶了郑鸣凰,她肚子里的却不是他的孩子,无论是这一生还是前一世,她从未对郑鸣凰抱过任何其他的想法,那大约不能归咎于他对谨姝爱的坚贞,事实上上一世他谁都不爱,对谨姝的好感,大多来自于年少的执念。
他一直记得自己是要把她从庵寺接出来的,他和她漂泊的那几年,他给她吹过无数的牛,他说他将来也要称王成相,如若是那样,他便要为朝廷效力,他这辈子都不耐为谁效力,兄长的事给了他极大的打击,后来他又想,不如自立山头,做个土皇帝。他曾吹过最大的话是,他要做皇帝,不是土皇帝,是天下之主。
不甘屈居人下,要做就做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他的小阿狸,每次都捧场地点着头,偶尔还会给他鼓掌,“偃哥哥最厉害。”
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是谁都不可替代的。
但他对谨姝的喜爱,死在她嫁给傅弋的那一日。
其实也不能怨旁人,只能怨命运作祟,怨二人有缘无分。怨他自傲,怨他不够喜爱她,亦或者自私自大。
如果是那样,倒不至于让他觉得难受。
他对她,远谈不上情深意厚。
第35章
谨姝于他, 是一个故人。
一份执念。
前一世里,直到她死,他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遇见她的时候仍是年少,而她则是年幼无知的年纪, 他记得的可能要比她多, 也更深刻一些。
但时隔多年,当他远赴山南同刘郅交手,而后求娶她的时候, 得到的却是拒绝的答案,他那一时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嘲讽,只觉得叶家也好, 她也好, 都是愚不可及。
直到多年后的现在,跨过了一世再回头看, 他忽然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是出自一种难言的难堪。
他无法相信,亦无法接受,那个记忆里追了他二里路的小姑娘,并没有选择她。
那些年的流离岁月,是在刻在骨子里无法磨灭的印记, 以至于他时时会回想起那时候的阿狸。
一个倔强又柔软的小姑娘,迷迷瞪瞪的,有时显得笨拙异常, 但其实骨子里是很聪明的。
太聪明容易活不下去, 在无数人流离失所, 战乱波及到每一寸土地,无数的痛苦和波澜荡漾在这块土地之上,一个小小的生命的悲与喜是不值得被关注的,一旦认识到这种渺小和无力,会怀疑人活着的意义,一旦痛苦累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结束生命是最终的归宿。
为什么要活着呢,为什么要挣扎呢,这世上都是苦难,活着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用稚嫩的身躯和一颗稚嫩的心,拼命在忘却那些痛苦和生命中无处不在的桎梏和泥沼一般的深渊。
他始终认为她是坚韧的聪慧的,那种坚韧和聪慧是她活在乱世的根本。
他是喜爱她的,不同于男女之间的情爱,他对她的喜爱更像是知己,像是朋友,像是相依为命的一种亲情,直到他送她去庵寺的时候,她追出来二里地求他不要走,他在心里,始终为她留了一块儿柔软之地,他告诉自己,一定会回来接她,他不能、也不忍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自生自灭。
那块儿柔软是他往后岁月里披荆斩棘的无上源泉,他在这孤独又黑暗的人世间,是有一个可以牵挂的人的。
然而那个人“死”了,从此后他在这个世界上毫无依托。他变得更加冷漠了。
他记得自己追上傅弋时候,看到的那个长大的阿狸,她变了许多,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亦或者说,她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一个美丽的、毫无灵魂的、怯懦又毫无主见的女人。
同他记忆里的小姑娘丝毫重叠不上去。
那一刻,他的心里有什么崩塌了,轰的一声,震耳欲聋。
他转身走的那一刻,表情是冷漠的,整个人都是冷漠的,他的眼神里再也看不到那个追了他二里地,蹭破了膝盖也要膝手并行往前爬着追他的小姑娘了。
那个姑娘活在记忆里,活在过去,不在眼前。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聪明,可有些事上,确切是蠢不可及的。
他那时只顾的上品尝当下那种深入骨髓的不舒服,然而却不曾想过,在婚事上,她又有多少的主动权,她嫁给傅弋,到底是心甘情愿还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他追上去的那一刻,傅弋在他眼里只是个低贱无耻窝囊的丧家之犬,所以连带着对他低眉顺从的她都觉得讨厌,可对当时的她来说,无论傅弋是什么样的人,他都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在这群狼厮杀的混乱世道里,她只能依靠一个窝囊又草包的男人,于她来说,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时隔一世,他现在已经能原谅当时自己的自负和愚蠢了,物是人非之后,他很难对她很快产生熟悉和亲近之感,两个人在那个世道里,没有过渡就那样以敌对的方式出现,他做不到全身心去相信她,去照顾她,并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他无法饶恕和原谅的是,他们原本不必如此。
但在前世她离世的那段时间里,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他记得自己去看过她一次,彼时谨姝对于她来说,是个时运不济的可悲故人,他心里有几分可怜她,还有几分感叹,并无太多的情绪存在。
她先嫁傅弋,后又被刘郅所霸占,她在后宅里度过了暗淡的短暂的一生,被人摆布,被人鄙夷,被人唾骂……她这潦草的一生,终结在这一场漫长的病痛之中。
听说她病了小半年了,身子弱得很,入了冬更是一天见一天的虚弱。
他觉得她确切是命不好的,因为在夺得这天下之后,他完全有能力抬抬手保她一命。但她却没机会了。
他问了太医,太医摇头说,就这两天了。
他站在屏风后头,隔着纱帐看见躺在里面的一个模糊的身影,记忆从最深处翻卷上来,他记起她小时候的许多模样,那些模糊的影子,让他心口莫名发堵,他不愿承认自己心有戚戚然。他抿着唇,说了句,“罢了,终究是咎由自取。”
他在想,当初如果她嫁给他,他一定不会让她落到这个地步。
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旁人。
他出了栖兰殿,抬头看外面的日光,许久没有动。
郑鸣凰走过来,站在他身旁,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王上为何哭了?”
他摸了一下,不知何时落了一滴泪。
……
谨姝入殓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叶昶站在他身侧,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无人可倾诉,低声说着,“我四妹妹,确切是福薄又可怜的人。她小时候身体很不好,祖母从外头带回来的时候,家里没几人把她当自家人。”
这一世李偃从来没问过,谨姝是如何进的叶家,如何成为了叶家的四女儿,还备受宠爱,甚至有着这样那样的传闻。谨姝也没告诉过她,她并不是那种会哭诉苦难的人,那些逝去的无法忘记的伤痛,于她来说,只有丢掉或者忘却,不会再提起。
但他并非是不想知道,而是因为前一世的那一刻,他都知道了。
“我姨娘并不喜欢她,但这么多年,并不敢动她分毫。因为她是祖母带回来的。”
“我祖母笃信佛,一生亦挚爱我祖父,祖父死的时候,我祖母许久走不出来。”
“谨姝长得很像我祖父年幼的时候,尤其那双眼睛,性格也像……”
第36章
李偃始终对谨姝的身世有所怀疑, 但并不十分明确, 他发现谨姝的地方是汝南附近, 那时候谨姝没多大,看穿着和神态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
虽则乱世,但苦的大约都是穷苦人家,家里有权有势的, 想想办法总能活得舒服点儿。
不至于把孩子丢了。
谨姝也不像是走丢的,看样子她在那个破房子里待了挺久的,但应该也没太久,像她这么大孩子, 还是个清秀姑娘, 没有遇上人贩子除了运气好,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被盯上。
她身上很少东西, 两件破衣裳,很旧了,颜色都不太看得出来, 但洗得很干净,没有乞丐身上那种惯有的馊味儿。
还有一个包袱,里面都是些碎东西,一个珠钗,断了一半, 单看做工应该不差, 珠子是玛瑙, 看色泽和通透度, 都不是次品。但很旧了,还有残缺,也说不清是捡的还是原本就有的。
一个盒子,端端正正放了一块儿石头,不是什么宝石,就是一块儿破石头,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挺锋利的,但应该也没什么用。
一根竹笛,特别短,大概比他的手掌伸直了要长一点。上面有许多划痕,原本挂穗子的地方,只剩了一段残绳。
她会吹,但调子已经不准了。
她那时候大约三岁四岁或者五岁?
看不出来,很瘦小,他也没什么跟小孩子交往的经验,看着小孩儿都差不多。
看言行倒应该不小了,竟然还识字,普通权贵家的姑娘都不见得会识字,何况她这个年纪。
他观察过她许久,也问过,她只是摇头,一脸懵懂的样子,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但也可能是不想说,他也就没再问过。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谁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哪怕是个孩子,他好奇不过来。
后来熟了之后,她倒是无意说过一些,都是些很细碎的细节,比如她家门前有棵槐树,比如后院的花什么的,但要是问她家到底在哪里,她就不知道了,有会儿会很安静地坐在那儿思考……或者说,出神。
年纪小小的,倒是挺深沉。
她警惕性很高,除了外表柔软单纯无害,骨子里其实很倔强,有时候更是倔强得气人。熟了之后才显得可爱一些,本质是个黏人的小孩。
客观来讲,她这个人,这个年纪,身上很多东西都是很矛盾的。
她很孤独,似乎也很想要安稳,但她给人的感觉好似她本来就没有家似的,安于流浪,也没想过去找家里人。有时候他会猜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灭顶之灾那种。但应该是没有,她经常做噩梦,同一个噩梦,这种情况下,大多那噩梦是内心深处最深切的恐惧,她之所以会认为是同一个噩梦,是她经常重复一句梦话:别赶我走……我乖……阿娘……
所以她大概是被赶出来的?
他实在不是很明白,她一个小姑娘,做了什么值得被赶出家门。
但她不说,也说不清楚,他就没问过。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噩梦,更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
但他其实是好奇的,这种好奇与不时的猜测让他没办法再对她保持旁观者的姿态,而且越是熟悉那种情感牵绊就越强烈,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拍拍屁股走人,她还那么小,没有家,没有亲人,孑然一身,孤独没有依靠,离开他,估计活不了几天。
他没有那么强的同情心,也不是什么善人,街上大多是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被国家为了打仗强行征收的赋税压得抬不起头来,乞讨都是艰难,只能靠偷靠抢,人为了一口饭吃,什么都做得出来,多的是穷凶极恶之辈,可怜不过来的。但谨姝怎么说都是救了他一命,他没有那么狠的心。
何况她是个小姑娘。
两个人相依为命了两年,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怎么,她始终没长高,一副又瘦又小的样子,更加分不清年龄,他带她去找过一次家,她听他说家的时候,表情毫无波动,没有欣喜,也没有厌恶,好似那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东西,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是从那枚断开一半的珠钗上猜测她家可能在温县的,那是温县的一个首饰坊,上面刻着红玉坊的字样,店铺不怎么大,他有次无意遇到一个游商的时候偶然听来的,就带着她去了温县。
去了那个首饰坊,掌柜的看了看,点了头,说是自家的,但钗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不是什么独特的式样,一年卖出去无数支,谁家都可能有一支。
到这里,线索就断了,他领着她在那里逗留了月余,没事去城里转转,也没见哪里的宅子门前有棵老槐树的。
昨夜里,谨姝说起郑鸣凰的时候,他脑海里一直在闪烁着某些东西,直到这一刻,他才能屡清楚。
郑鸣凰的底细他没仔细探过,但基本的他都知道,温县人,逃难逃到了繁阳,面相好,被留在乐坊学琴,有回郑氏无聊点了乐坊的谱,郑鸣凰歌喉和琴艺都不错,独自弹唱了一首《凤飞兮》,一首颇不常见的调子,是汝南的乡音,郑氏老家也在那里,后来随着夫君辗转到了江东,已经离家很久了。
遂心下触动,多问了几句,郑鸣凰低声细语地将自己遭遇诉说了一遍,还提到了郑家一个旁支,郑氏顿感亲切,认定是本家出来的孩子,乱世之中竟流落到这地步,她那时候方小,但模样已经很好了,刚学了没几日,都能被派出来独自弹唱了,并不是她琴艺真好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地步,而是她这样的模样招人疼,现下是还小,但乐坊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靠她色相捞一笔。
郑氏就怀揣着那些感慨和对这位本家之女的同情和怜悯就这样把人留在了府里做使唤丫头。
郑鸣凰是个懂事的姑娘,郑氏膝下寂寞,独自待在深宅大院里本就孤独,儿子跟着叔父四处打仗,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她所有的时间都在等待和守望,而郑鸣凰的体贴和陪伴,给了她莫大的安慰,留在府上不到一年,她就把人认到了膝下,翌年开春祭祖的时候,还带了她去宗祠。
李偃家里并不是什么显贵,父亲那一代还是乡人,兄长为了生计去做打手,在府里头给人看家护院,兄长是个手狠的人,做事也干脆,被主家赏识,做了护卫,后来被主家推荐去参军,进的就是静安侯的军队,当时郑氏还是静安侯的夫人为了拉拢静安侯座下几个得力助手才指给他的,郑氏家里是乡绅,比兄长出身要强一些,也没强到哪里去,说实话郑氏并不是个好妻子,年轻的时候善妒,愚昧,脑子不是太灵光,但又颇爱指手划脚,后来兄长出了事她才稍微稳重了一些,好似突然开窍了一般,做事都稳妥许多,为了孩子忍辱负重,至少在那种世道里,安稳地保下了自己和孩子,都是值得李偃尊重她的。
郑氏自知自己也改嫁不了什么好人家,即便她这种不太会看人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小叔子是个能做大事的人,果敢,有魄力,智勇双全,一旦得了机遇,就是一步登天的人。
更何况李偃刚回江东没多久就先夺了静安侯的兵,接管了静安侯一直想做却没做成的遗愿——统一江东六郡。
郑氏在看得到光明前途的情状下,更不愿意离开李家了。
郑氏住进了大宅子里,成了府里地位尊崇的大夫人,有侍候的下人,有看家护院的侍卫,有人奉承,有人巴结……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后来她做主立了宗祠,但李偃出生的时候母亲就难产而死了,父亲在他三岁就过世了,他几乎算是兄长带大的,兄长的死给了他莫大的打击,立宗祠的时候,他甚至想不起来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兄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概是怕他伤怀,亦或者觉得没必要提,没怎么提过父母的事。
宗祠立的时候只有父母一个牌位,“先父之位”“先慈之位”,倒是兄长的牌位立得很正式,李偃没怎么进过,偶尔想念兄长也只是独酌一杯,倒是郑氏每年开春都去祭家祀,搞得很正式,大约从这种仪式感里,她能找到一种当家主母的体面。
郑鸣凰就是在宗祠里被认作干女儿的,李家没有女子不进宗庙的规矩,事实上根本也没什么规矩,所有的规矩都是郑氏定的,李偃不太管这些事。
昨夜里,谨姝说郑鸣凰是温县人,汝南王刘雍在温县便有一个宅子,里面养过一个妾室,妾室和下人私通生了个女儿,那个女儿很有可能是郑鸣凰,而从这一层关系上,郑鸣凰和刘郅很可能有着某种关系。
但据前世里李偃所知,郑鸣凰应当是恨刘郅的,她肚子里便是刘郅的孩子,李偃之所以会娶她……准确来说也不是娶,只是个名头,放出来个消息而已,他和郑鸣凰最亲近的接触,也不过是她送吃的去他书房,他讨厌不相干的人进他书房,所以郑鸣凰几乎也没靠他太近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太理会。
郑氏死在刘郅登基前的那个春天,唯一的遗愿是李偃把郑鸣凰娶了,她拿出了一个物件,是兄长生前的遗物,那是块木牌子,指长,两指宽,上面写着是的应该一个名字,杨什么什么,后面两个字被血迹污染了,只能看得出来最后一个字的小半边,是个竖勾,但猜不出来是什么字。
郑氏瞪着双眼,一直看着李偃,“女人,是个女人,你兄这辈子,败在女人身上,留我们孤儿寡母遭罪。这东西我一直存着,我一直记着呢,做鬼都忘不了。”
“你兄欠我的,你来还,嫂子只有这一个请求,阿凰一个弱女子,我不放心她,她是我亲闺女,我放不下她啊。你不还,就叫子婴去还。”郑氏看着儿子,眼里不复平日里对儿子的温柔和殷切,那里面是冷漠和执拗,“你叔父不娶,你娶,娘从未要求过你什么,只这一项,娘在九泉之下看着呢!”
她甚至逼李麟发毒誓。
李麟是个孝子,无论母亲的要求有多离谱,在郑氏将死的时候,他都不会也不能拒绝。
李偃自然不会叫李麟去为这种难,他也没打算娶郑鸣凰,给她找个归宿就是了。
但是郑鸣凰来找了他,说她怀孕了,肚子里是刘郅的孩子,他问她什么时候的事,她没说。
他最开始也是以为她和刘郅有私情的。
但他不关心这些。
没多久就传出去消息,说他大婚娶了妻,嫂夫人郑氏膝下那个养女。郑鸣凰还是美貌的,提起来所有人都识得,早先家里还不断有人来提亲,但郑氏挑的很,都不乐意。
这会儿传得沸沸扬扬,说郑氏养着郑鸣凰就是为了给李偃备着的。就说什么李偃那个断子绝孙的传闻,各种离谱。
李偃几乎一瞬间就猜到是郑鸣凰做的好事,他认不认这桩事都无所谓,但还没有人敢这么算计他。
郑鸣凰却很平静地承认了:“大不了我死,一尸两命,反正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要么我帮你对付刘郅。”
“你恨他?”
“嗯。”
那一瞬间他几乎下意识想到刘郅身边唯一的女人,叶谨姝,那女人也是被强迫的,或许是出于移情,又或者旁的什么。
他认下了。
前世里,他至死都没明白郑鸣凰和刘郅之间的关系,爱?恨?或者爱恨都有。
但当一切尘埃落定,她的侍女抱月大约是和谨姝待久了,生出了感情,视死如归地过来告诉他,其实谨姝不是生病死的,是被郑鸣凰用□□毒垮了身子,后来药停了,身子亏虚的厉害,刘郅身边的太医是买通了的,给谨姝开的都是大补的方子,对身体毫无帮助,反而越来越不济,拖到最后,是真的病了。
那个侍女说郑鸣凰是个恶魔。
说……
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赶过来的郑鸣凰捅了一匕首。
两个人站在走廊的拐角,郑鸣凰从他视线盲区走过来,他甚至没来得及挡一下。
那侍女挣扎了几下,脖子软着歪到了地上,口里鲜血还在往外流,眼睛里却是释然,好似终于解脱了。
李偃不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整个人好像出离了愤怒,只觉得一种没来由的讽刺一下子贯穿了他,那种复杂的情绪让他一时喘不过来气。
他把刀架在郑鸣凰脖子上的时候,郑鸣凰盯了他一会儿,倏忽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她。”
“但可惜了,你和她永远也不可能了。”
“你还不知道吧?她其实有个了不得的身份,是你兄长害的她,而你这一辈子都在把她往深渊推,收收你那可怜的同情和愤怒吧!你不配。”
“就连她死也是你害的,因为你忘不了她,所以我要她死。你不痛快,我就痛快了。”
“是我害的她,其实那兵符也是她帮你拿得,王城构造图也是她绘制的,我只是拿到了手又转交给了你,骗你说是我偷的,可怜她到死都以为,是她帮了你,是她为自己这可怜的一世做了小小的抗争,你说可怜不可怜?”
“她真愚蠢,还无能……”
她没说完,李偃举剑贯穿了她的胸膛。
他原本对谨姝也没多上心,但从那一刻起,好像心口被捅了一刀。
对自己的愤怒甚至超过对郑鸣凰的愤怒。
他甚至说不清那愤怒从何而来。
这一世,他醒来就身在山南,他告诉自己,这一次,如果她选择傅弋,他就是截也要把她截到手。
第37章
刘郅不得不佩服, 李偃手底下人反应速度和办事的效率。
不过半个时辰,人已经找到家门口了。
他的人过来报, 马上搜到这儿了。
“主上, 走不走?”
樊冢提着枪, “冲出去吧,我等誓死保护主公。”
刘郅看着他们的神色,陡然为自己的一己之私, 而感到羞愧。
“不必,外头究竟有多人,我们都还不清楚, 贸然出去不是良策。且这里都是李偃的人,他手底下多能人,指不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怎么办?”
刘郅扭头看望谨姝,目光里满是冷凝, “拿她去换。”他其实并不多担心,逊县就是个小县城,也不是军事要地,压根儿也没多少驻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偃竟然在这里, 但他并不认为李偃有能力把他留在这儿。
“这不是主公要找的人吗?咱们费这么大劲把她弄过来,要是被旁人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岂不是要笑掉大牙。”
他冷淡地瞥了樊冢一眼, 他并不喜欢旁人忤逆他, 哪怕是口头上。
但这个时候, 他没心情发火。
他出神片刻后,转过脸不再看谨姝,“代价有些大,没必要。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几个臣属还在劝他,“主公莫管我等,主公要的人,焉有弃了的道理,咱们这些人,护送主公出去该是没问题的。”
他再次说了句,“不必。”
不急在一时。
谨姝冷漠地瞧着他,他觉得很烦躁,抬手捏了她下巴,“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你不记得了,我可以帮你想想。”
谨姝还是瞪着他,没说话。
她甚至想啐他一口,但她不想激怒他,她上一辈子特别恨他,但所有的恨随着上一世她的死亡而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对他谈不上恨或者不恨,这个人与她,再没有关系了。她有李偃了,有真心待她的人,有牵挂她的人,她不能任性。
忍一忍,李偃一定会来救她的。
刘郅扯了个凳子跨坐在她跟前儿,说了句,“都出去。”
一群人哗啦啦都退了,还体贴地关了门。
他们临走前瞧了谨姝一眼,那目光里意味深长。
主上费劲吧啦地把一个女人弄过来,总不会是拿来看的。
这会儿主上要是办了……那李偃就算把他媳妇儿弄回去也要气死了。
“主上这招够狠啊!”樊冢隐晦地笑了笑。
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瞧了樊将军的表情才恍然大悟。
有人忍不住担忧,“这……辱人发妻……李偃不会疯吧?咱们还能活着走出逊县吗?”
樊冢啐了一口,“怕个球!爷爷等他。”
其他人也被樊冢的气势所动,也或许是现下的风平浪静没有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压力,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走远了,他们的人不时出去查探,但不敢太明目张胆,缩手缩脚的也查不清楚,好像是逊县的驻兵正兵分六路挨个儿搜查。
这条街已经搜了一半了。
顶多再有半个时辰,铁定就要上门了。
这时候根本没办法出去,一波在东街口,一波在西街口,他们无论拐到哪边,都会遭遇一波,对方人数众多,且对逊县的地势相当的清楚,而且一旦有动静,屁股后头那一波会马上堵上来。
就算他们能以一当十,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显然不是良策。
“再等一会儿,西街口那边马上要掉头往后去了,东街口这一波是往我们这边来的,他妈的,我们到时候干了他们,给主上争取点时间出去。这孙子鸡贼的很,兵分六路,分散的很均匀,哪边有动静,立马就能围上去,咱们等东边那一波再靠近点,估计有一刻钟的时间,再冲出去。”
“不要分开,对方人多,声东击西压根儿行不通,走一块儿还能突围一下。”
几个人商量着,扭头去看屋里头的时候,目光都带着几分别样的意味。
有人“哎”了一声,“不知道主上办完事了没有。”
边儿上嘿嘿笑着,“咱们主上刚猛,哪能这么快啊!”
“哎哟,说得好像你试过一样。”
“去你娘的,你不想活了是吧!叫主上听见不剥了你。”
“嘿嘿,听不见,主上忙着呢!”
一人捶了下胸口,吼了一句,“操,老子也好久没有碰过女人了。”
“改明儿主上打下江山,别说一个女人,十个八个女人都碰得,到时候叫一块儿,让她们挨个儿趴着,过足瘾。”
“老子……”
几个人说得越来越兴奋,话也越来越下作。
浑然不知墙头那边正趴着两个人。
李麟啐了一口,“狗东西,全他娘脑子里填了自己鸡儿了。”
他和朱婴趴在墙头望风,朱婴抬手捋了他后脑勺,“年纪小小的,学什么下流话。”
“操!?”李麟回拍他了一巴掌,“你是我爹啊你就管我。”
“我是你好哥哥啊……这哥是白叫的吗?”
“得了吧,你比我叔父都大。”李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哪个狗东西追着叫我哥哥的。”朱婴又拍了他后脑勺,“小心我抽你啊!”顿了下,马上又把指头竖在嘴唇上,“嘘”了声。
有人过来了。
李麟虽然跟他贫着,但注意力却没分散,警醒着呢!朱婴一嘘声,他立马就反应了过来,身子往下缩了缩,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了。
那人只是路过,擦着墙走了。没发现墙头扒着俩人。
李麟压着声音问:“要是打起来,你先走,我断后,别恋战,他们有□□手,一就位咱俩都得射成筛子。
朱婴皱了皱眉,“我能叫你断后吗?毛还没长齐呢,逞什么英雄。”
“现在是争这个的时候吗?”李麟都气笑了。
朱婴翻了个白眼,“那等咱俩死了去黄泉路上争吗?”
李麟算是发现了,朱婴这人就爱和他作对,“我呸!去你娘的,你嘴里还能不能有点儿好话了。”
“不是我说,你最近跟谁学的,嘴上不干不净的,少跟那些兵痞子混啊,一个个舌头下半身带出来的,你这还小,被你叔父知道了得削你。”
“我婶娘都要被那群猪狗不如的混蛋玩意给侮辱了,你他娘的还在操心这些事。”
朱婴这回实打实地削了他一巴掌,“呸,说的什么屁话。当你叔父是摆设,谁敢侮辱一个试试?不是我说,那刘郅就上赶着找死,主公就是听说他人往江东方向过来了,特意带了人回来截他的,没想到他跑得还挺快,才几天就跑到逊县了,跑到这边就算了,光明正大打一场也好,这孙子还玩阴的,玩阴的就算了,还拐带小夫人,主公那暴脾气能抻得住就怪了,只要确定小夫人没事,主公绝对把人堵在逊县打得满地找牙,再关死牢了折磨七七四十九天,三**刑具挨个儿用,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嚼着自己下半身那玩意儿含恨而死,就算他那百万大军压境压到城门下头,主公都不会眨个眼,绝对不可能叫他活着回去,你信不信?”
“靠!”李麟被他说的头皮发麻,刚想接两句,就远远听见一声巨响,头马上伸了过去。
是门被踹飞的声音。
墙里头那一群被淫|水浇了满脑子的狗东西登时回头看了过去,原本主上和那拐来的江东王的妻待着的房间里,这时门整扇飞了出来,倒地的巨响可以预想到那一脚力气有多大,荡起的尘土后头,两个身影慢慢清晰了。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刘郅走在前头。嘴角已经淌了血,脸是肿的。
后头跟着李偃,正拿刀抵着他脖子。表情实在难看的可以,那种在战场上熏染出来杀伐血腥气全部外放着,活像地狱阎罗。
一瞬间谁也没敢动。
李麟这边拽着朱婴“操”了声,“我叔父也太牛逼了。”
朱婴很赞同的点了点头。
陆仲也是常年在战场上混的,跟着李偃那几年正是开疆辟土的时候,什么场面没见过,小夫人在他手上丢了,他就是拼死也得把人救回来,他几乎一点都没耽搁就下了命令。
封锁城门,加固城门守卫防止刘郅溜出去,清空街道,又兵分六路去挨家搜,不敢太分散,因为还不太摸得清刘郅带了多少人过来,怕打散了反而被刘郅的人包饺子,但务必要快,天黑之后会有相当大的变数,而且拖得越久,对小夫人越不利,且他们尚且不知道,刘郅截小夫人到底是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威胁主公还好说,就是把繁阳赔进去,主公也不会眨一下眼,大不了再夺回来,主公向来就是自负的,但并不是没有资本。
陆仲不但分了六路兵线过去,无论哪一路先遇上刘郅,都有一战之力,且人数优势的情况下,也可以尽快结束战斗,避免误伤小夫人。
另外还派了所有的脚力好脑子好使身手不错的探子出去,这些人只是去刺探,一旦发现可疑人马可以要立马回去汇报。
那个吓坏了的杨八回过神来也申请帮忙找人,他对这一块儿相当的熟悉,哪块儿容易藏人,哪块儿路隐蔽,他闭着眼都知道。
这边这个废弃的大宅就是杨八找到的,像刘郅带这么多人,肯定不会往小的地方去,既然敢大白天光明正大来街上截人,八成是有准备的,至少城里有个落脚之地,逊县没有什么大宅子,数都数的清楚。
这一处房子据说是个外地商人盖的,后来不知道人走了还是换地方了,一直没住过人,门照常是锁闭的,里头都是些木头桌子椅子凳子,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少小偷小摸地进去顺过,什么也没捞着,后来渐渐也没有人去了。很隐蔽的巷子,不起眼,也不会有人注意。
杨八列了好几个地方让人优先去看,这里就是其中之一,探子来踩过一脚几乎就发现人了,立马回去报了,李偃知道后一边安排兵力,一边快马往这里赶,后头军队跑得没主公快,还在后头追着呢!李麟和朱婴赶到的时候,主公已经闪身进了院子。
大约是一刻也等不了的。
至少要先进去看看情况。
朱婴和李麟在墙头守着,生怕主公出什么事。
他们这些人伤了残了没什么,主公出了事,那江东半边天都塌了。
没想到才等了不到半刻钟,主公就摸到了刘郅待的屋里头,不仅把人门踹飞了,看起来还动手了,这会儿刀还架人脖子上了。小夫人这会儿也出来了,似乎很紧张,但没有多害怕的情绪,小心地扯着主公腰带,跟在后头。
一群人慢慢围了上来,怒目而视,李偃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滚,谁再往前一步孤劈了他。”
朱婴和李麟立马翻墙跳了下去,那些人一半扭过头来看着俩人,神色凝重。
李麟先冷笑了一声,“他么看你们主子吧,看老子干嘛?”
朱婴则提着剑,浑身戒备,随时准备迎战。
李偃冲他抬了抬下巴,“先带小夫人走。”
朱婴立马绕到了李偃身后,李麟侧身护着他背后,谨姝没扭捏,立马抓住了李麟的袖子,两个人护着谨姝,一前一后地往后退。
两方僵持着,互相瞪着眼,空气里很安静,随时都可能平地一声惊雷地爆发起来。
刘郅带的人不少,指不定会再从哪里冒出来一波,,虽然现下主公擒了刘郅,但局势随时都有可能逆转,朱婴不敢怠慢,也不敢放松警惕,一直退到大门口,外头马蹄声纷至沓来,他转头看到熟悉的军队标志,陡然才松了半口气,把谨姝往飞奔而来的陆仲身边一塞,“看好了,这次再出事你死一万次都不够赎罪的。”
陆仲忙垂首,“绝不会,将军放心。”
朱婴还是信得过他的,安置好谨姝,提着剑就又回了头,李麟也冲了过去。
门被大开了,李偃的人很快将这里团团围住。
谨姝在昏过去的前一刻,余光里望见这一切的时候,她想:可真像前一世李偃兵临王城下的那一幕啊!
看着就让人……觉得痛快!
第38章
谨姝并没有完全昏过去, 只是受惊过度有些虚脱。
方才在刘郅那里倒没有那么害怕,反而脱险了, 所有的情绪才一下子涌上来,腿软的站不住,手也抖得厉害, 浑身冒冷汗,昏过去的那一刻意识模模糊糊的, 但还有感知觉。
陆仲好像吼了一声, “大夫,叫大夫去!!”
很多人围了上来, 稚栎和涟儿追着过来的,刚到地方就看见谨姝昏过去, 一个个冲了过来, 捧着谨姝身子的时候, 也是抖的, 知道人没受伤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护着谨姝上了马车。
陆仲亲自护送谨姝回了驿站,驿站围了许多侍卫,把驿站防护得滴水不漏, 一只苍蝇怕是也飞不过去。谨姝要是再出点儿事,主公能把他们这些人都剁了。
大夫很快就到了, 给谨姝把了脉,说夫人无碍, 应当是受了惊吓, 开了些安定心神的药, 涟儿跟着去药房拿药,稚栎守在谨姝旁边,眼睛眨也不敢眨。
就想着她们小娘子怎么如此多舛,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外面一直混乱着,各种声音都有,驿站进进出出都是人,一些想来巴结的逊县官员想来看望谨姝,被陆仲挡了下来。
郑鸣凰被软禁起来了,上回在玉沧,被谨姝那么晾着都一脸气定神闲,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好似一下子丧了气,据说一直在摔东西、冷笑、骂人。
抱月一直在前厅跪着,等着见谨姝或者李偃。
跪得笔直,且一脸悲壮。
谨姝没多久就醒了,涟儿喂她喝了药,稚栎在她耳朵边念叨着,“小夫人不知,主公当时的表情啊,吓死人了。”
谨姝“嗯”了声。
脑海里大约还有些影像,说实话,跟做梦一样,刘郅拖了凳子坐在她脸前头捏着她下颌的时候,她其实是很害怕的。
至今都心有余悸。
再没有比她更了解刘郅的了,他和李偃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李偃是那种看着很冷漠,瞧起来就不怎么好接近的人,但骨子里其实有温柔的一面,而刘郅恰恰是那种表面看似情深意重,其实骨子里冷漠残酷的。
刘郅问她,“不记得我了?”
谨姝瞪着他,没吭声。
看表情应该也知道,谨姝是不记得的。
她对他毫无印象,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认识过他,或者有可能认识他。
但他那语气,显然两个人曾经是有过交集的,而谨姝记事以来根本不可能和他有交集,那只能是幼时。
幼时……
谨姝忽然想起杨八的关于杨婉娴的事来。
当时那种怪异的感觉给了她很深的印象,这一刻她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猜到了一些东西。
她吞咽了口吐沫,不敢确定,亦觉得离谱。
那个杨婉娴赶出去的女儿……
和她……
刘郅冷笑一声,“怕不怕?我杀了你,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手摸了一下腰间,带出来一把匕首,贴着谨姝脸抵着,谨姝一下子抓紧了手心,后背顿时出了汗。
“求我,我就放了你。”他拿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谨姝咬着牙,没吭声,只是盯着他,眼神里除了克制不住的害怕,还有一丝嘲讽。那嘲讽叫刘郅觉得莫名烦躁,手上动作更用力了些,“跟你母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谨姝心里那股强烈的直觉更加清晰了。
谨姝终于开了口,冷冷看着他,“你带的人也没多少,我夫君在逊县,你肯定是跑不掉的,你用我去换,说不定还能让你出城,否则你城也出不去。杀了我轻而易举,但别说我夫君看重我,即便不看重,我都是他妻,但凡我在你这里出丁点事,对他都是一种折辱,对你都是百害无一利的。我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他做事一向大胆,就算杀你八千自损一万也不会犹豫。但你行吗?如果我没猜错,你吞并巴蜀两地,兵力一直没消化干净吧!手下也无我夫君手下的那些强将,你前次那么着急想要玉沧,无非冲着粮备去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绑架我,但我知道,现下是你落下风,冲动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刘郅不敢动她。
谨姝几乎可以断定,刘郅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且野心相当足,一个放眼天下的人,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自毁前程。既然没办法伤她,在她脸上划拉几道,除了让李偃的怒火烧得更旺一些,并没有什么好处。
刘郅“啧”了声,“说话也像。”
他抬了抬谨姝下巴,仔细打量了眼,谨姝不想和他对视,别过了眼,手上更是下意识挡了下,刘郅哼了一声,扯了条绳子给她绑上了,“脑子倒是好使,你母亲欠我的,不如你来还。”
谨姝还是偏着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发发善心给你讲讲吧!你母亲,杨婉娴,桓帝的皇后,私通昏阳王,被桓帝暗杀,我救了她,她勾引我,到头来却是忍辱负重在给昏阳王生孩子,你就是那个孩子,杂种,你该庆幸自己不是个男的,否则你不会活到被杨婉娴赶出去。你知道吗,很多人想要你的命,包括你那个夫君的……兄长!那条静安侯的狗,一人事两主,桓帝派他去杀昏阳王,又派他杀杨婉娴,而你现在,正委身有着杀父之仇的仇人。”
关于杨婉娴的事他一直耿耿于怀,事实上也是他大意了,温县那处宅子不小,平时没什么人住,他要是大张旗鼓往里头安排人,铁定被人注意,那段时间汉中盯他父亲盯的紧,他行事难免小心很多,杨婉娴本身是个弱女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所有人都在追杀她,昏阳王死了,她压根儿也没有投奔的人,碰上桓帝就是死的命,就算让她逃她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至少在他这里,还能周全一段时间。
他在府里就安排了两个健妇,一则照顾她,一则看管她,还有几个粗使奴隶,并无多余的人。
连个送信的都没有,他把她搁在那里几年都没顾得上理会,都没人告诉他,她怀孕了,生了孩子了,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死了,只有一具尸体,还是新鲜的。
谨姝跳得剧烈的心脏在他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终于平稳了下来,预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她张了张嘴,最后刘郅卡了她的脖子,“你和她长得很像,孤看一眼就能断定你是她是亲生母女,她当时为了生下来昏阳王的种,可真是忍辱负重啊!”
刘郅眼里一片红,手上越来越紧,谨姝能感觉到空气正在一点一点从她胸腔里剥离。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里,脸色变得很可怖。
她快喘不过来气的时候,后窗闪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脚把没有防备的刘郅踹得踉跄了两步,扶着桌子才站稳,他刚想伸手去捞谨姝,大约是为了捞着她威胁李偃,毕竟谨姝在,李偃施展不开。但大约是李偃突然出现给了谨姝莫大的力量和勇气,她下意识就地翻倒了过去,刘郅抓了个空,李偃紧接着就又是一拳砸在刘郅脸上,刘郅身手也不差,但一直被李偃压着打,李偃力气要比刘郅大得多,刘郅挨了几个拳脚已经有些吃力了。
谨姝身上的绳子绑得不紧,大约是刘郅料定她没能力挣脱,他这人向来轻视女子。谨姝很快挣开了,两个人打起来的架势让谨姝很慌张,她手里拎着一张椅子才找到一点踏实感,本想砸过去,但怕自己慌张误伤李偃,只躲得远了一点,尽量不添乱。
李偃看谨姝贴着墙角站着,原本缩手缩脚的动作更是舒展开了,刘郅原本还能勉力招架,现下只能被按着打。最后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还是李偃给他拖起来的,拎着他直接踹了门,偏头跟谨姝说话的时候才放缓了神色,怕吓着她,尽力放柔了声音,“不怕,跟着我。”
谨姝“嗯”了声,不敢拖拉,跑着过来扯住了他的腰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这种场景,外面都是刘郅的人,但有他在,谨姝就好像很安心。
如同很多年前,明明是在乞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只要偃哥哥在身边,她就会安心,什么都不怕。
……
谨姝缓过来之后,问了陆仲,刘郅倒没有那么弱,他带过来的人都是猛将,虽则面对许多士兵,依旧有着以一当十的魄力。逊县这边的驻兵没多少,也没有李偃自己亲自带的兵得力,竟然不甚被刘郅撕开了个口子,一群人往南门方向逃了去。
听得谨姝心惊胆颤,忙问主公如何,可有伤。
陆仲忽然笑了笑,“小夫人放心,主公好着呢,能伤主公的人不多。”
谨姝这才松了口气,虽然遗憾没能把刘郅的命留下来,但也猜得到,刘郅那人,不会轻易被困,否则前一世里,也不会一统九州,建立大周。
谨姝去看了郑鸣凰。
她被软禁在她房间,陆仲安排了好几个人护在她身后,怕郑鸣凰伤到她,谨姝也没拒绝,她不想再给李偃添乱。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39章
郑鸣凰正在砸东西, 看见谨姝,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眶里都是红血丝。
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不,还有一丝, 但她不确定可不可用。
她恨叶谨姝, 那种没来由的恨,从始至终, 就没有散过。
几个侍卫围了上去,免得她冲撞了谨姝。
谨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坐在了一旁,盯着她仔细瞧了会儿。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关于杨婉娴的。”
郑鸣凰的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嫌恶。她自然知道谨姝说的是什么意思,看来已经知道了。
刘郅告诉她了?
啧。
随在谨姝身边的稚栎立马蹙了眉头,“我劝小娘子实相一些, 我们小夫人问什么你答什么, 莫要自取其辱。”
谨姝依旧没什么表情, 也并无恼怒。
她来也并没有指望能从她这里问出什么, 她只是很混乱,想要捋清思路。
总觉得要做些什么, 不然她会憋死的。
她还没弄懂很多事情, 她不记得刘郅, 不单单是不记得, 感觉认识他的可能都不太大。
现在脱困了她才能仔细回忆刘郅说过的话。
上一辈子活成那样, 其实她很想知道,到底哪里错了,是她太无用了,还是命运太不公,还是其他的,虽然知道一切也不见得有用,但就像她一直教导阿宁的,愚昧并不是一种幸福,清醒地绝望,比无知着幸福要有意义得多。
更何况,大多时候,无知带来的不是幸福,是愚昧和虚妄。
她想知道事实的真相。
直到这一刻,她才深切体会到,自己真的很想知道一切的起因是什么。
按刘郅自己所说,如果谨姝是杨婉娴和昏阳王的女儿,按昏阳王去世的那一年,那谨姝至少已经十七岁了,谨姝的年龄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有什么概念,如此推算,她认识李偃的时候,至少有五岁。
五岁之前,谨姝有可能和杨婉娴一起住在温县,就算偶然见过刘郅,如果不是非常亲近,那样的年纪,也不太会记得。但刘郅问她,“不记得我了吗?”
她应该记得吗?
还有刘郅说的话,其实也很奇怪,刘郅年纪比李偃大不了多少,谨姝认识李偃那一年,李偃约莫已有十四五岁。
谨姝出生的时候,李偃大约十岁,刘郅比李偃大五岁左右,也就是十五岁之前他就截了杨婉娴,而如果她没记错,杨婉娴那时都近三十岁了,勾引他,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谨姝是昏阳王的女儿,而谨姝后来又辗转进了昏阳王府,是巧合吗?
如果李偃的哥哥杀了昏阳王,也就是谨姝的生父,而谨姝恰巧在被母亲赶出来后又碰上他,是巧合吗?
前世今生,这诸多的错综,到底是命运在捉弄,还是……有人在推着这一切发生。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一个巧合是巧合,巧合多了就是人为。
郑鸣凰终于平静了下来,冷笑了一声,“我没见过你,但我从五岁起就恨你了。你就是个祸害,如果不是你,你母亲不会是落到那种结局,刘郅不会疯,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谨姝抿唇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我能选择的事,怪在我头上不是很可笑吗?”
郑鸣凰又冷笑了声,“不怪你,我又能怪谁,有时候我问自己,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我?谁也不能给我一个答案,不能靠爱活着,只有去恨了。”
谨姝瞧了她一眼,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其实杨婉娴是给过你爱的吧?”
据说郑鸣凰是那个马奴的女儿,没有母亲,如果站在郑鸣凰的角度上,一个从小得不到母爱的人,忽然有一个女人对她非常好,她或许是受宠若惊,或许是小心翼翼?没有人可以拒绝爱和温暖。
除非心如死灰,活着的人赖以生存的力量是希望,而希望靠爱来点燃。
而有一天,这个小姑娘发现,那些爱和温暖,本来就是不属于她的,而这个女人甚至还想要刺死她,她在惊恐之下杀了那个女人,杀死了希望,余下的,就只剩下恨了吧!
谨姝忽然失去了继续询问的**,起身走了。
身后一群人呼啦啦追上去。
身后郑鸣凰还在愣着,许久才疾声厉色地回她,“你懂什么?别一副你都懂的样子。我求着她了吗?既然没有办法扮演一辈子,何故要装我母亲。”她冷笑着,远远地瞧见谨姝的影子,她身边随着那么多人,无数人紧张她……
凭什么?
这万丈红尘里,谁没有些不得已,谁又能问心无愧,谁又能说自己干干净净。
谨姝也说不上谁的错更多一些,这会儿也不想去琢磨。她很累了,她身子还有些虚弱,也不知是不是药的缘故,她这会儿身子困乏得很,她扭头跟稚栎说:“我想睡一会儿。”
稚栎忙道:“那咱们就先去睡一会儿。”
谨姝的神情有些恍惚,她脑海里闪现过很多年幼时候的画面,似乎认识偃哥哥后才有了记忆,而那之前的日子,好似是空白的,但也并非毫无蛛丝马迹。
只是她从来也没去回忆过,也没需要回忆的地方。
她好似从小就有一种能力,永远向前看,不回头。
大约是从小的那个噩梦的缘故。
莫回头,莫回头!
她小时候总做噩梦,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用凄厉的语气说:“你本来就不该活着。你走吧!走远一些,莫回头!”
或许不是噩梦,是真的发生过,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应该就是杨婉娴,她的……母亲。
她对母亲的概念是从温氏那里得来的,温氏是个很温婉的女人,善良、开明、温和而通达。
但现在她对母亲这个词,忽然觉得陌生起来了。
她不知道杨婉娴把她赶出去的时候,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她只知道自己流浪漂泊的那些年里,如果不是遇上李偃,她早就死了八百次了。
或许就是抱着让她死的心态吧!杨婉娴下不去手亲手杀了她,就让她自生自灭。
谨姝觉得心口发凉,她在还没有太多自我意识的时候,被自己母亲,亲生母亲赶出家门,她那时应当四五岁?她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她现在已经无法回想起来,但肯定不会太好过,绝望、无助,或者恐惧害怕。
或许那时候是腥风血雨,对杨婉娴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虽然冷漠,但足够仁慈。
但对谨姝来说,是何等的残忍,她的世界,在那一刻,恐怕全部崩塌了吧!
谨姝觉得心口发滞,靠在稚栎身上才能继续走下去。
稚栎小心地捧着她的胳膊,“小夫人你没事吧?”
谨姝摇摇头,“无碍。只是有些累。”
她躺到床上的时候,脑子其实很乱,但没给她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她很快就睡着了。
甚至没有做梦,这一觉睡的很沉。
醒过来的时候,李偃就已经在身边了,坐在床侧盯着她瞧,谨姝浑身困重得很,人也不是很清醒,但下意识就挣扎着爬了起来,抱住了李偃的脖子,将自己脑袋搁在他的肩膀,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
谨姝叫了声,“夫君……”
李偃“嗯”了声,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谨姝摇了摇头,“没。”
李偃拍了拍她的背,宽厚的大掌在她背上搓了搓,“害怕?”
“嗯,”谨姝抱他抱的更紧了些。
今天的谨姝有些不同,她平日里也撒娇,也粘人,但都是偶尔,情绪到了就容易放肆,但大多数时间,她都是拘着的,像今天这种毫无铺垫就冲他撒娇的姿态,还未有过。
李偃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心脏有些被填满的柔软感觉,他那冷硬的心肠,好似突然化开了,他的声音都显得轻而缓,烘托出一片温柔意味,“不怕了,孤在呢!”
谨姝又想起方才在刘郅那里,他也是这样说:“不怕,跟着我。”
她忽然笑了笑,“夫君会离开我吗?”
“不会。”
“会赶我走吗?”
“不会。”
“那说定了。”
“嗯。”
谨姝终于清醒了些,那种被迷思缠绕的古怪心态,突然就化开了。
这一世,至少她还有依靠。
只是她忽然又叹了口气,李偃问她,“怎么了?”
“阿狸是不是很冷漠自私?刘郅说你哥哥杀了我亲生父亲,可我对你却一点都恨不起来,甚至只想抓着你,靠近你。”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与你与我都无关。且你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已经够可怜了,就别给自己找苦吃了。”李偃再次搓了搓她的背,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与你说个秘密,上一世里,我和郑鸣凰有名无实,后来我亲手杀了她。也没有登基,你哥哥在位四年驾崩,我辅佐阿宁称了皇,她是个好皇帝。”
谨姝眼睛倏忽瞪得滚圆,一下子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推开他直了身子,和他对视着,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为……什么?”
李偃绝对是一头凶狠的狼,厮杀争夺了那么多年,甚至苦心孤诣掀翻了刘郅的王朝,最后却并没有君临天下。
“不为什么,忽然没了心思,不愿意坐在那高高王座上做那孤家寡人了,大约心里一直记挂那个被我狠心送到庵寺却没能如约接她走的小阿狸,我欠她太多了,几乎心有魔障,无力去管那天下了。”
谨姝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无数次猜测过她死之后的场景,也想知道阿宁过得如何了,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心口忽然疼得厉害,眼泪都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她重新又扑到他怀里去了,嘴巴张合了好几回,感觉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骂了她一句,“你傻不傻啊!”
“傻吧!”李偃笑了笑,“所以坐不了皇位。”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40章
谨姝窝在李偃怀里待了好一会儿。
听他说上一世她不知道的那些事。
刘郅自裁。
郑鸣凰亦死了。
叶昶做了皇帝,兄长是个仁德君子, 胸有韬略, 只是身子弱了些, 坐在皇位上有些吃力,但国家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李偃做了镇国将军, 手中握着半数的兵权,许多人猜测, 他是想效仿着辅佐一个傀儡皇帝,但叶昶在位期间, 李偃并没有过多干涉, 除了发生过几次动乱, 都被他镇压了,也并没有靠兵权生事。叶昶身体不好,在位期间并无纳妃, 只有一个原配夫人,但无有所出,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在催储君的事,叶昶找李偃商议过, 想把位子传给李偃,李偃却并不想接,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锈住了, 失去了早先那种野心勃勃, 那万里河山, 江山美人,于他触手可及,反而他觉得麻烦不想要了。
又或许苍生黎民太重,他身负罪孽,不配去背。
阿宁是他亲自教导的,那孩子身上拥有一切帝王的优良品质,胸怀天下而又意志坚定。
叶昶在驾崩的前一年冬日里,立了阿宁为储君,彼时祭礼时候,是李偃陪她去的,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厚重的礼服,立在人前,气貌威严不可侵犯,他那时便知道,她比他更会是个好皇帝。
叶昶驾崩的时候,她才十几岁,日日端坐在案前批示奏折,天下大事皆由她过目,李偃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但阿宁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一直记着,“太傅,朕有时会想念母亲,她若生在这时候,不会被人那样糟践。朕这样努力去构筑太平,无非是希望,若母亲托生今世,愿这天下,是她想要的盛世太平。”
思及此,李偃不由转述给谨姝,又说:“阿宁想要的,孤都会替她实现。”
谨姝忍不住趴在他怀里呜咽了起来,她的阿宁,那样那样好。
这一切与她想象的都完全不同。
她其实一直很想问后来阿宁如何了,但她不敢,怕结果不是她想听到的,怕自己难过,也怕李偃不好说,毕竟那是她和别人的女儿,与李偃并无半点关系,他也完全没义务要保她。
但现在听到他说的话后,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又很心疼他,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前一世里,谨姝埋怨过很多人,唯独没有埋怨过李偃,哪怕后来在庵寺饿得快要昏过去了,她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把她丢在那里。
她并不傻,知道他回去是要为兄报仇,还要护着兄长的妻子和孩子,江东那地界混乱不堪,他去估摸着也是九死一生,但他又不是那种苟安的人,他自然可以带谨姝走,可乱世之中,他尚且难自保,如何带着她。
谨姝也并不想拖累他,她只是,很舍不得他罢了。
后来经历了种种,她早便死心了,人有时候害怕没有希望,又害怕太多虚妄,那些看不着抓不到的东西,她很习惯于丢弃。
一直走,莫回头!
只是如今知道,她在那一世里,也并非无人牵挂,无人问津,她的阿宁,甚至在努力为她造出太平盛世,她顿时也便觉得人生没有那么苦了。
谨姝笑了一笑,“还好,阿狸这一世,早早遇见了夫君。”
李偃拍了拍她的肩,“我醒过来的时候便在山南打仗,如果早一些,早到孤遇见你的那些年,我定带着你,哪里都不送你去,这世上哪有什么安稳,如果孤不能照顾好你,那么也没有旁人能代替了。我那时其实是害怕了,我怕自己太自私,你还那么小,我不能拖你入险境。”
谨姝捂住了他的嘴,“夫君别说了,阿狸都懂,也没有怪过夫君,无论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夫君都是阿狸的贵人。”
李偃拨开她的手亲了亲她的唇瓣,笑说:“好,不说了,你只记着,无论如何,孤都在你身边。”
谨姝也回亲他,勾着他的脖子,唇碾上他的嘴唇。
李偃顺势撬开了她的齿关。
昨日里,两人安安稳稳睡了,主要是谨姝一下子就睡着了,李偃搂着她想做些什么,也不好吵醒她,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清心寡欲去睡,今日里一整天情绪起起伏伏,紧张了一日,这会儿放松下来,同她说了些体己话,气氛倏忽就腻起来了。
李偃的手探进了谨姝的衣服里,她睡下的时候脱了外衣,这会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被他粗粝的手掌揉捏着,浑身都是异样的感觉,谨姝躲了躲,他追过去,两个人重新贴在一起,贴得紧,好似一点空隙都没了,谨姝仰脖子仰得累,腰也要被他勒断了,难受地哼了一声。
李偃低笑了声,说了句“娇气”,手上却还是把她放倒在床上,让她躺着,他压过去的时候,谨姝睁着眼睛看他,眼睛里雾蒙蒙的,好像迷了一层水汽,盯着他瞧的时候,带着几分媚惑。
他喟叹一声,“孤的阿狸,长大了啊!”
谨姝“嗯”了声,“若要算起来,我应当都快十七岁了。早就过了及笄之年了。”
“孤大约猜得出来,不然如何与你同房。”
谨姝抿了抿唇,拿指尖戳了戳他胸膛,这时才想起来问,“刘郅是跑了吗?”
“没,孤把他抓回来了。城外驻军一直没动,刘郅拼死杀出去,还没松一口气,就被孤的人捉了。”
谨姝惊讶了一瞬,“夫君打算怎么处置?”
“斩草除根,孤不会放虎归山。”李偃瞧了她一眼,“你可是不舍了?”
谨姝蹙了蹙眉,“夫君说什么浑话。我对他又不舍些什么。”说完又咀嚼了一番,更气了,翻过身去,明明白白写着一脸我生气了。
李偃抓着她的柔夷在自己脸上拍了拍,“是夫君混账,阿狸你打就是。”
谨姝哼了哼,“我哪里敢打夫君啊。”
“孤命都是你的,还有什么不能给你?你自管打就是。”李偃鼻尖蹭了蹭她的脸,唇在她耳朵边擦着,小声说,“孤只是……孤并不是那个意思……哎,是夫君混账,莫生气了,乖阿狸?好阿狸?”
他审了刘郅身旁的人,倒审出来一些,刘郅方面劫持杨婉娴的时候是受过重伤的,期间是杨婉娴照顾的他,那时青涩少年,大约被那美貌小妇人所打动,一颗春心波动,他待杨婉娴是真的算不错了,却没想到杨婉娴所有的示好和低眉顺从,甚至那些体贴和对他的种种乖顺,都是为了生下昏阳王的孩子,杨婉娴在被刘郅扣留温县的日子里,曾多次试图联系昏阳王府,但都失败了,她在被截的时候还不知昏阳王已遇害,后来知道的时候更是悲痛欲绝。
杨婉娴当时并非是想杀郑鸣凰,只是想自杀,大约觉得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至于后来为什么传出来是杨婉娴想杀郑鸣凰,而郑鸣凰失手杀了杨婉娴,李偃猜测,可能是郑鸣凰惯常用的自我欺骗术,杨婉娴把郑鸣凰当做女儿养了一年,但郑鸣凰毕竟不是她女儿,杨婉娴要自杀,意味着在郑鸣凰那里,杨婉娴并不是真的爱她,而是把她当做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代替品,一个本来就身无一物的人,突然得到了巨大的财富,而那财富转瞬间又消逝了,她本来可以平静的心,顿时就有了落差,巨大的致命的落差。
刘郅前一世里,应当对谨姝是有情的,只是那些情夹杂在对杨婉娴的恨里,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了。
但这些,李偃不打算告诉谨姝了。
他只想和她好好过这一世,耳鬓厮磨,携手白头。
谨姝被他一哄便没了脾气,他一直拿鼻尖嘴唇蹭她,蹭得她痒哄哄的,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李偃便也笑了,“你笑了,孤便当你不生气了。”
他手还是不老实,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碰到了她的痒痒肉,弄得她咯咯笑个不停,笑到最后眼泪都流出来了,李偃俯身吻去她的泪痕,低声说着,“同我生个孩子吧阿狸!”
谨姝“啊”了一声,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不甚好意思地说,“好啊!”
“那咱们先试一次?”
“啊……行……行吧!”
李偃笑了笑,自己扯了自己衣服,又解掉了她衣服上的带子。肌肤相贴的时候,他轻声喟叹了一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沸腾,只恨不得立马将她揉进怀里。
已到了晚膳的时候,但门紧闭着,谁也不敢过来叨扰,谨姝还是有些紧张,“要么吃了饭再……”
“饿了?”
“也不是……”
“那便待会儿再吃,孤等不到吃过了饭。”李偃捏着她的手心,举过了头顶,俯身的时候又亲吻了她的鼻尖,笑了笑,“阿狸真香。”
谨姝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我都没沐浴,哪里香了。”
李偃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我再尝尝。”
谨姝推了他一把,笑着,“夫君别闹啊!”
“那我偏要闹呢!”
“哎……”
两个人滚作一团,一室暖香。
谨姝后来被他扒拉着换了个羞耻的姿势,她不让,躲着不要他倒腾她,他还一本正经地骗她,“书上说,这姿势容易怀孕,阿狸不想给夫君生孩子了?”
“没……”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骂他,“夫君你也太无耻了。哪本书上说这些啊?”
“你屋里那些本子,孤都看了。你没看过这一本?”
谨姝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头。
“那改日找来你再看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