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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君侧美人

    第21章


    还……“呀”?


    李偃真想撬开她脑壳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这会儿倒同他撒娇扮痴起来了。


    也知道他会生气?


    早些干嘛去了。


    能耐,可真能耐。


    一个人带着三千骑兵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他派朱婴亲自前去都没逮到她。朱婴擅长长距离追踪,找人几乎未失手过,虽则这次可能因着她乃女流之辈而放松了警惕,但她这也实在是能耐到家了。


    这会儿若不是她烧糊涂了,他真想当场就把她捆了算了,他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日日忧心如焚,牙都要咬碎了,只恨自己为何突发奇想将鱼符交给她。


    本是念着她新嫁,去往繁阳他家里,他却也不能陪同,叫她自个儿独自回去实在过意不去,故而想安她的心的。


    却没想到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叫她胡闹至此。


    恍惚间又叫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那时候他们两个尚且相依为命,有一回他在外头被人绊住了脚,回去迟了。她竟摸着黑跑了出来,脸上抹得跟锅底似的,把他一件烂得发馊的破袍子裹在身上。


    出去找他。


    那时候尚有宵禁,但流民四起,乞丐横生,上头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那夜间便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她寻了几处?


    不知。


    只记得她瞅见他的时候,整个人陡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依仗,飞扑过去扑在他怀里,颤着声音全是哭腔地叫他偃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那段时间里官家清剿流民,城外乱葬岗多了许多无名尸。


    她怕他也……


    真是不知道蠢还是聪明,他知道后指着她脑袋数落她,“我便是死了,你又能如何?你是能替我报仇还是能替我收尸?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好好保护自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要出门?有没有?”


    她自小就是牙尖嘴利,梗着脖子跟他吵,“你怎就知道,阿狸帮你报不了仇,收不了尸?”


    他都气笑了。现在想想,倒忽然信了。瞧瞧这胆大妄为又谨慎小心的性子,什么事做不成?


    他都可惜她是个女儿身了,不然落他手里,他不定还能封她个将军当当。


    这边他这还没捆她呢!


    她先按住了他的手,睁着一双烧得通红又迷醉的眼,急切道:“夫君要打要骂,待事后再说可好?现下也先别管我,我不碍事,连日奔波疲累了些而已,睡一觉自然就好了。我觉着我父亲将我三姐姐和傅弋定亲这件事,定有蹊跷。你若信……”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到发哑,“你不能信。”


    李偃脸色更是黑了一圈。


    谨姝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李偃策划好的,她只知道如果李偃真的派兵攻打林州和玉沧,那么一切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轨迹。


    她是怕的,真的怕,变数那么多,谁又知道她将来会不会再次落到傅弋亦或者刘郅手里?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这瞬息万变的世道。


    她在想些什么,李偃从知道她在云县这块儿就大约猜出来了——不过是不信叶家会蠢到这种地步,觉得这其中定有阴谋。


    只是他不知她究竟是如何知道刘郅在这边窝着,等着黄雀在后呢!


    他本来一切都布置得很周全,奈何碰上了她这个变数。


    他倒没真多恼,尤其看着她病得快要昏过去了,压根儿便无心去责备她了。


    只是莫名觉得心口有些疼,疼得……疼得难受。从前似乎也有过那么一回。


    他记得……


    算了,不说也罢-


    现下看着她急切的样子,一想到她为了给叶家开脱,竟能做到这份儿上,他胸腔里又起了一团无名火,果真在她眼里,叶家比他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许多吗?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开始计较她是因着怕他对叶家不利才嫁于他的。


    其实最开始也只是害怕不是吗?后来想起他是谁来,那副惊喜的样子,到底是因为多了一层依仗而如释重负,还是真的因为是他才觉得高兴?


    如果不是他呢,如果那日里是旁的人重兵压在玉沧大门口,她为了叶家那阖族的性命,是不是也要委身去嫁?


    是的。


    她不是嫁过傅弋一次吗?


    他尤记得自己当时那失望乃至嘲讽到极致的心情,他立在窗前,轻哼了一句说:“非我不兑现诺言,实是你自己择的。”


    他以为她还在责怪他没早早去接她。


    他亦是骄傲之人。


    本想不管她了。


    可不知怎就想到了他送她去庵子里的时候,她追了他二里地,眼里鼓着泪,摔倒了,还急切地膝手并用往前爬了几步,蹭破了皮也不管,她求他不要走,还说以后会乖,还怕他是因为她吃得多才不要她的,哽咽着以后会少吃些。


    因这一个念头,他给她开脱,她也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乱世之中,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反抗些什么?


    他到头来终究没忍住,要与傅弋一较高下。


    她便是要嫁给一个快同她父亲一般大的老头儿做续弦,都不愿嫁给他?这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


    不,一定是他家里人的主意。


    他记得自个儿那时胸腔里的火都快要把他烧穿了。


    他攻打了玉沧,并没有想伤她家里人的性命,但叶家的人似乎很有骨气,在他还没处置他们的时候自个儿先引颈就戮了。


    傅弋充英雄,因着和叶家成了姻亲,派兵派的很干脆,只是一个草包将领,领出来的兵也不过是肥头大耳的草包们。来得快,败得更快,一路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他最后在一个农庄见了她,彼时傅弋败逃,呼啦啦带着一群妾室和她,他只带了几人,是去寻她的,傅弋发现了他的行踪,连夜带着人逃跑,他追了百十里,傅弋终于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谨姝瑟瑟地窝在他怀里,那时她也似这样生了病,瑟瑟发抖地瞧着他,好似他是洪水猛兽。傅弋英雄情怀大起,安抚着怀中的美人,“无妨,有夫君在,便是拼着死,也要将你送回陵阳。到了陵阳,有傅家在,就没人可再欺负你了。”


    李偃抽了抽唇角,没有看傅弋,只看谨姝,谨姝却没有看他,瑟缩在傅弋怀里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就觉得没滋没味。


    放她走了。


    他曾几次给过她选择的,是她自己不要的。


    但为何后来他看着她病死在床前,还是心口疼呢?那股后悔自责心疼愤怒以及一些难言的寂寥掺杂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拂袖出去了。


    他需要冷静一会儿-


    没多久涟儿又进来了,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看着谨姝几乎昏迷的难受样子,终究也没吭声。只是拧了手巾,给她敷额头。


    谨姝起初是半梦半醒的,看见他拂袖而去的时候,唇角挂了几丝无奈的笑意。


    他是真生气了吧!


    虽说是她要他不要管她的,可这会儿难免多了几分难堪。


    她忽然想起前世里刘郅赏了她一只幼貂叫她来养,她不会养,后来那貂跑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刘郅知道了,很生气,指责她,“孤是不是太过骄纵你了?孤给你的东西,你都敢丢?”


    她心想,那么灵巧一活物,养不熟,跑了又不是她的错,她又不是故意放它走的。后来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刘郅那会儿看她不顺眼的结论来。他赐给她东西,是恩赐,她得小心供着,不能出半分差错,若出了差错,就是她的不是。那东西就是放在她那里,也不是她的。


    想来那鱼符也是,李偃给她,是恩赐,就是放在她哪里,也不是她的。她怎么就有那么一瞬间想着,李偃和刘郅,是不同的呢?


    谨姝闭上眼,翻了个身,翻到里头去。


    迷迷糊糊的想:“男人都是一样的。”


    又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她若是个男儿,也去争这天下去,凭什么被这些男人们当雀儿似的圈着,高兴了哄一哄,不高兴了就敲打。


    好没道理。


    她烧了一夜,涟儿不时给她用冷巾敷着,却半分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架势。


    涟儿急得眼睛都红了,一遍一遍出门问,“主公回来了没有?”


    门外的守卫一遍一遍摇头。


    谨姝听见了好几次,后来扯了涟儿,倔强地说:“别问了。我死不了。”


    涟儿忙捂住她的嘴,呸呸了好几声,“小夫人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主公想来快回了,怕是被什么绊住了。”


    瞧瞧,她从小跟在身边的侍女都在为他开脱,男人便这样好命吗?有了权势,所有人得供着。


    这世道,好没道理。


    谨姝后来昏睡过去了。


    她一直做梦。


    梦见前世里许多事,梦见郑鸣凰作为李偃的妻最后出现在她病榻前的时候。


    她记得郑鸣凰是很亲昵地同她说话的,握着她的手,连声叫着妹妹,眉眼里都是心疼,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


    她听着,没怎么往心里去。


    将死的人了,也无意去和她客套什么。


    只是偶尔觉得如若女子一定要依附于男人,那她挺好运,这世上,哪个女子不想女凭夫贵,便是寻常官贵家庭,后宅里也大多不甚安宁,争的那些,不都是份相对更荣华体面的生活。


    李偃作为这天下最后的赢家,他的妻,自是往后去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听说郑鸣凰是从小伴着李偃的,李偃长到好多岁,都还在筹谋大业,没有娶妻。后来娶了她,亦没有再纳过妾,身边亦没有其他女子。


    能得夫君一心一意,多少女子梦寐不来的。


    她抽空还想着,往后李偃做了皇帝,恐怕也要后宫佳丽三千人了,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要兼爱的,从来没有皇帝专宠一人结果却是好的例子。


    她又觉得,郑鸣凰也不算好运了。


    那时可真无聊,成天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而这一世以尚且没有那样消极悲观的心态去揣摩当时郑鸣凰的意图的时候,谨姝忽然又觉得不很对劲了。


    她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亡国的皇帝养的一个见不得人的女子,和另外的男人亦孕有一女。


    这一生身上全是污点,活着也脏了无数人眼的人。


    郑鸣凰作为李偃的妻,已是尊贵无比,这一世都不需要再在任何人那里做低伏小了。


    即便李偃扶持叶昶做傀儡皇帝,而谨姝是叶昶的亲妹妹,也断不至于让她殷勤至此。


    睡梦中的谨姝还在想,郑鸣凰到底是因为什么。


    忽然灵光乍现,想起那日郑鸣凰的话来:“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非我牵挂于你,是我夫君牵挂于你。如今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这话不明不白的。


    如果强行分析,也还是可以分析出一些眉目的。


    从重生这一世谨姝嫁给李偃后所见所闻来看,郑鸣凰应当是早就对李偃有情的,只是身份地位悬殊,故而隐忍着,但偶尔又很大胆,可以看作是仗着郑氏在身后撑腰,或许郑氏还背地里许诺了她什么?


    但李偃好似对郑鸣凰很淡,前次还特意跟谨姝解释过,他和郑鸣凰之间什么也没有,下人却竟敢对着她一个正妻嚼那舌根,说郑鸣凰是李偃房里侍候的。


    前世里李偃就被传得神乎其神,那些暴虐荒蛮的传言从来没有停过,虽则有着夸大的成分,但侧面亦可看出,李偃绝非脾气好之人,这样的家主,谁又敢在背后造谣他房里事?


    那么肯定是有人故意透露的。


    下人非是造谣,而是真的以为郑鸣凰就是李偃房里侍候的。


    这个人如果不是李偃,那么不是郑氏就是郑鸣凰。


    传闻里李偃和他的嫂夫人谈不上多亲厚,但一直看在兄长的份上礼遇有加。


    如果她是郑氏,她能做什么?


    一则改嫁,但身边现成就有一个前途无量的霸主李偃,她又何必冒险再去改嫁旁处,于是讨好李偃便成了上上策,乱世之中,连小的诸侯国都在依附于强势之人,以图日后能有一席存活之地。


    郑氏作为女流之辈,要想在乱世中立稳脚跟,且活得体面,最最简便的就是讨好李偃。


    但无论如何,她和李偃之间都隔着一个姓氏,她所能牵绊住李偃的,只有那个遗腹子李麟,李偃和李麟毕竟是亲叔侄,李麟从少时十几岁便跟着李偃行军打仗,也未尝不可能是郑氏为了和李偃捆绑在一起所做的努力。


    而一个李麟还不够。


    她需要更亲厚的关系,需要更多的牵绊。


    郑氏是个聪明人,亦是胆略过人的女子。但聪明人大多贪心,郑氏不会只给自己留这一条退路。


    她收养郑鸣凰的时候,郑鸣凰已经不小了,说是膝下寂寞,那大可寻个稚子幼儿养着,那样还能培养出亲厚的感情来。


    但郑氏寻了一个少女带了回来,比李麟也小不了多少。


    若说她没些旁的想法,怕是李偃都不信,但她给了个很好的说辞,膝下寂寞,作为遗孀,为李偃的兄长留下了血脉,单是这一条,李偃便不得不敬重她,而今她膝下寂寞,想要寻个女儿养在身边,李偃没道理阻拦。


    那郑鸣凰是不是一开始就是给李偃准备的,谨姝不敢贸然断定。


    只是隐隐有种直觉,前世里,郑鸣凰怀上李偃的孩子,继而嫁给李偃,不像是那样简单的事。


    郑鸣凰口中说的那位故人,必然就是谨姝了。


    担得起故人两个字,会不会是因为郑鸣凰知道了谨姝幼时曾和李偃相依为命过一段日子的事?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到她病床前说的那段话,就实在是有些意味深长了。


    莫非是……嫉妒?


    她有时候很能了解女子那些微妙的心理,谨姝偷了刘郅的兵符,绘制了王城的地图给李偃,原本只是抱着谁也别想好过的心态来的,可在郑鸣凰眼里,或许那是二人还有私情也说不定。


    但她既然都快要油尽灯枯了,郑鸣凰何故还要在她床前惺惺作态?


    炫耀吗?


    瞧瞧,她才是最后的赢家,你们那些微薄的情谊算得了什么,最后不还是有缘无份。


    谨姝觉得大约是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了,便是她活着,李偃也不大可能看得上她一个被无数人糟践过的破身子。


    谨姝迷迷糊糊昏睡着,在脑海里算计各自的心思。


    自作多情了一会儿,猛地又想起李偃前世里在她病床外说的那句,“罢了,终究是咎由自取。”


    顿时心冷得发寒。


    可不就是自作多情了。


    蓦地从梦魇里挣了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她仍在帐子里,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除了喉咙有些干疼,烧已经退下了。


    涟儿守在帐子里,看见她醒了,十分惊喜,“小夫人你可醒了。”


    谨姝挣扎了坐了起来,想起昨夜迷迷糊糊里李偃盛怒而来又拂袖而去的画面,不禁抿了抿了唇。


    他既来了,刘郅的事他自是会看着处理,她也不需再操心了。


    只是呼吸的时候,心口依旧发疼。


    他……


    她又抿了抿唇,微微出着神问涟儿,“主公呢?”


    “一大早就领兵走了。”


    谨姝点点头,喃喃道:“那很好。”


    说完又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昨晚梦到他的妻了,不是我,他的妻很不好,但事事都顺着他,很会讨他欢心。或许我不适合当他的妻。”


    涟儿只当她做了噩梦,还没醒过神来,她又不是很会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了句,“不过是梦。”


    她笑了笑,挣扎着起了身,掏出鱼符来,想了想,又从自己的衣物堆里扯了一条丝绢出来,铺展来,抹平了,拿笔蘸墨,还未落笔,眼泪却先出来了,明明一路奔波劳累都没哭过,这时却不知为什么难过的想落泪。


    她拿起笔,终是下定了决心,手却仍是抖的,不过写了“和离”两个字,已笔画乱得看不清楚什么。


    她失神片刻,决定先不写了,把鱼符丢给涟儿,“若主公回来,便把这个还给他吧!告他我对不住他,我不该乱用的他东西的。”


    涟儿是个老实的,脑子不若稚栎灵光,呆呆地问了句,“那小夫人呢?”


    “我……我回玉沧去。”


    说着披了披风便出了帐子,今日还下着雨,并不很大,地皮甚至也未湿多少,只是黏糊糊的,叫人难受。


    谨姝去牵马,营地留守的人很少,为了照看谨姝才留下的,这会儿见小夫人去牵马,立马迎了上去,问道:“小夫人去哪里?”


    “我……我回玉沧去。”


    其余人听闻此言有些犹豫,但亦不敢违逆,忙也放了马鞍,跟着上了马。


    涟儿反应慢半拍的追出来的时候,小夫人已走了。她张了张嘴,呆呆地说:“药……药还没喝呢!主公好容易闯了云县城门从里头揪出来的大夫呢……”


    谨姝大约是想逃,她不想再面对李偃的怒气。明明上一辈子都习惯了刘郅的冷言冷语,便是指着她脑袋骂她,她都能低眉顺眼地应着是,这会儿却一点都看不得李偃的怒气了。


    她一路上将马鞭得飞快,那匹马还是李偃养在繁阳的宝马,平日里好几个人仔细侍候的马,听说是从大宛运来的马,可日行千里,她出门的时候也给牵了,不知道他知道了,会不会更生气。


    谨姝一面自怜自艾,一面又胡思乱想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看见玉沧的城门的时候,她忽然恨恨地想:“我若不是为了你,我何故来受这罪,你不领情便罢了,还说要捆我。你若气不过,大可休了我。往后你就是死了残了,也同我没关系了。我再也不需操那闲心了。”


    她头又开始疼了。


    待她被迎入府邸的时候,方一下马,眼睛一黑就直直倒了下去,口中甚至吐了一口腥甜的血出来,把她母亲都吓坏了。


    府里一通忙活,一府里人都眼见着李偃那几日是如何忧心如焚的,那副暴虐的样子,与传言真真是分毫不差,若不是他需坐镇这里走不开,他大约要亲自去寻谨姝了。朱婴那样得倚重的大将军,还挨了好一顿骂。


    想来,那江东王对咱们四小娘子,是真真的在意。


    如果小娘子在府上出了事,怕是阖府都要遭殃了。


    是以下人们也显得格外殷勤,一个个细心地照料着。


    李偃想得比谨姝要仔细许多,也要更深入,刘郅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不仅想做那在后的黄雀,既然做了,定然是要一石三鸟,不仅要收了玉沧和山南,林州定然也是纳入手的。刘郅还未与汉中彻底决裂,前次攻打山南不攻玉沧,除了怕玉沧易攻不易守之外,恐怕也有一丝觉得,还不是和汉中彻底撕破脸的时候,如果攻打玉沧,林州大概率会出兵,他若打,便是公然和汉中做对。


    这样对他往后的计划不利。


    但现下李偃先动手,那就不一样了,他在其后,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清剿乱賊,然后重兵压过去,汉中忌惮他越来越强大的势力,也得陪他唱这出戏,装出君臣一心的样子来。


    而南面的杨通杨选两兄弟势必无法坐视不理,如果他是刘郅,不若主动出击,仗着玉沧的粮草,他可以直接南下将杨氏的地盘清洗一遍。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仅要窝在云县这里躲着,栎阳此时势必已经整军以待了。


    如果云县这里出事,刘郅冒进的话会和他硬碰硬,如果保守的话,定会边打边退,栎阳有他的大军,他只要回到栎阳就可以反攻李偃了。


    所以李偃叫见空去栎阳城外守着。


    见空是个聪明人,所有来往信件全截了下来,信使亦扣了。


    辰上李偃去骚扰了一番,刘郅果然在里头,先前还不愿暴露,派了人出来震慑,李偃并不和他周旋,直接扛着大旗声称要收了云县,要民众不必抵抗,否则杀无赦。


    刘郅终于憋不住了,先派了一小股兵出来交手,李偃亦陪他们玩了一玩,个中谋略往来不提,刘郅最终摸不清李偃这次兵力的底细,不敢贸然动手,撤兵往栎阳走,亦去信给栎阳,叫整兵以待,并随时打探李偃方面的消息,只是信还未到栎阳,便被见空给收了,他这是第一次独自带兵,先是伪装成刘郅兵的样子。


    城内亦来过问,他叫副将装作很嚣张的样子,过去应答:“奉王令,汝等不需过问。自管守好城门便是。今日无论如何不要开城门,切记。”


    那几日确切刘郅在大肆调兵遣将,军队迁徙十分频繁,但大多是晚间行动,但守将只稍稍疑惑便放过继续盘问。因为刘郅东征西讨,这些年军队扩张尤其厉害,军队的编排还没有很完善,各自和刘郅交接的符令和方式都不一样,很难查验。


    因着见空的军队离城门还有些许距离,却毫不设防,如果是敌军,怎可能如此松散,于是便暂且不管他了。


    见空便一直守着,守了大半日,也无动静,但丝毫没有慌乱的意思,他很信任李偃,相信李偃叫他守在这里,必然有守在这里的道理。


    果然,待得晚间,一行军队便极速往这边赶来,人数不小,探子不时来报距离,见空叫人换好旌旗,严阵以待。


    刘郅未料到到了自己的地盘,却瞧见李偃的军队,看着从容不迫,似是恭候多时了一样。


    见空策马领着一小队人马往前靠近了些,遥遥对着刘郅冷笑一声,得意说:“如何?汝南王可心服,我家主公可称算无遗策,料定你必然回栎阳搬救兵,早早便让我等在此守着了。”


    刘郅是个思虑颇多的人,这等情形下,栎阳城里虽这会儿在城楼上望见了这里的情形,但因着得了消息,让他们今日务必不能开城门,离得稍远,刘军和李军的旌旗颇相似,一时也没分辨出来,故而没有任何动静。刘郅不可能不怀疑李偃已将栎阳据为己有了。


    虽理智上认为李偃绝无这么大本事这么短时间悄无声息地占领栎阳,但万事无绝对,只要有一丝怀疑,不确认,刘郅就不可能冒险。


    于是刘郅未与见空交手,掉马去了隔壁福孟,福孟本不是军事重地,但此时因为李偃筹谋南下,亦秘密屯了兵。


    而此时李偃正在福孟等着刘郅。


    刘郅被连番惊吓,必然惊骇李偃竟对他了解至此,更加摸不透李偃底细。


    李偃同刘郅终于在福孟交了手,并未恋战,将刘郅的一个副将斩杀于马下,便领着兵趾高气昂地回山南了。


    刘郅回去没多久就知道被李偃涮了一道,气到险些吐血。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至少暂时刘郅不得不重新考虑他那周全的一石三鸟的计划。


    李偃特意去云县外接谨姝,想着等见了面她应当已好些了,他昨夜夜单枪匹马闯了云县,去药铺揪了一个大夫给他配药,吕安一路追他到城外,吓得都要跪下了,几次劝阻他,说:“末将愿效犬马之劳,这事怎能劳主公涉险?”


    此时那刘郅就在城里头,若一个不察,失了一个校尉事小,主将若出事,那可就是天崩了。


    李偃却撇了他一眼,“孤的妻,孤自己照料。”


    且小小一个云县,便是刘郅在他面前,他想走,谁也留不住他。


    他回来的时候,进了帐子,她已是烧的人事不醒了,吩咐了涟儿去熬药,他亲自拧了巾帕给她冷敷,她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眉头皱得死死的,还叫他名字。


    他很受用,手上动作轻柔地替她探着额头,嘴上却哼了哼回她:“别以为这样孤便原谅你了,待你醒了,照旧要收拾你的。你一个女子,何故胆子这样大?”


    这会儿她若好些了,他便要开始与她算账了。


    他酝酿了些许气势便蹙着眉便进了帐子,掀开看,却未看到人,只涟儿坐在那里昏昏欲睡。


    听见动静,涟儿忙直起了头,拜道:“主公!”


    他眉头锁得更深了,不满道:“小夫人呢!又乱跑什么?”


    涟儿老老实实地完成了交代谨姝交代的任务,小心翼翼把装鱼符的盒子捧给李偃,又犹豫着,把那个丝绢也捧给李偃,她不识字,但见着那样珍贵的丝绢平整地搁在那里,心想这必然是小夫人落下的东西,便一并交给了李偃。


    李偃看见鱼符已经心生不悦了,看见那张丝绢的时候,那扭曲又鲜明的“和离”二字,一口血就卡在喉咙里,半晌才运着气,怒了句,“孤还说不得她了是不是?”


    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


    他喘着气深呼吸了几下,后槽牙咬得疼了都,这下真想把她捆了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章看着会累吗?


    累我以后加更就分章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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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


    第22章


    谨姝醒过来之后, 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床帐上挂着的流苏, 流苏轻轻晃动着,晃得她眼晕, 她又扭过头去看窗外。


    窗外的树吐了嫩芽, 葱绿一片。


    两只鸟蹲在上头,一只在给另一只啄理羽毛。


    这对谨姝来说, 无异于另一种羞辱。


    她愤愤地闭上眼,什么也不看了。


    可一闭上眼,脑子里都是昨夜里李偃盛怒而来又拂袖而去的画面。


    她眉头便忍不住蹙了又蹙。


    母亲在边儿上劝她, “夫妻哪有隔夜的仇,他回来,你好生哄一哄, 便过去了。”


    谨姝倏忽红了眼, 声音嘶哑地说:“诚然我给他添麻烦了,可他什么事都不叫我知道, 又偏偏给了我权利,如此他便一点错都没有吗?为何要我去哄他, 我命就这样贱吗?”她一回来便知道了, 一切都在李偃的算计中, 她是白担心了。


    如此一口提着的气松下来, 病的便更重了。


    那股委屈和难堪更是席卷而来。


    她好心办了坏事,全是她多余罢了。


    她气鼓鼓地把身子翻到里头去, 虽则有气无力却气势万千地说了句, “我不去!”


    温氏简直大惊失色, 妻子迁就丈夫,那不是天经地义,何况女儿还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闻言难免数落了她一句,“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如此任性。便是赔上自己的性命,赔上阖族的性命,你便甘心了,痛快了?”


    上一世,祖母也是这样劝她的。


    乍一听闻,前世种种滚滚翻腾而来,眼泪便顺势也滚了出来。


    “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便是念着我和他那些旧情,赔上阖族的性命真不至于。顶多他气我,顶多我赔上我自个儿的性命。我确切命是贱的,小时便不该活着,他养了我好几年,又送我去庵子,他没有对不住我的,全是我的错,我便是死了也活该。”她碎碎念着,脑子已不大清醒了。


    温氏被她状似疯癫的自言自语给吓着了,忙低头给她掖好被角,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病,身子要紧,莫说那丧气话,好好的他何故要你命。便是好心办了错事,他要罚便罚,哪至于要你命去。说那些晦气话做什么。”


    她觉得女儿好似变了许多,自小温婉聪慧,性子温吞的很,现下却变成了这样。


    传闻里江东王李偃暴虐荒蛮,莫非私底下折磨了女儿?


    前次她不放心,还私下里打听过,听下头人说江东王对小夫人颇好。


    莫非……是房里?


    温氏心里一惊,她自小也是官贵家里长大的,知道些达官贵人私下里是有些不好的癖好的。


    她不由得更心疼了些,满面愁容地出了门。


    心想改日里等谨姝好了要仔细问一问。


    而谨姝还在那里碎碎念:“我本也不是善人,更不是救世主,我连我自个儿的命都不在乎了,我在乎旁人的命做什么。我不怕,活着若脏的很,那活着做什么。我便要做个恶人,谁的命都同我无关。我就是下地狱,成妖成魔,也是我自个儿选的。这世上好人那么多,谁爱当谁当去,我就要做个恶人。”-


    这一日玉沧也不太平,叶邱平得了吩咐,照李偃说的,派人去和傅弋说,这婚事作废了,也按照李偃的吩咐,有多难听便说多难听,说傅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大把年纪了色心不改,别说他家女儿宝贝金贵,便是家里的丫鬟,也不屑于嫁给他这样的人。


    前面宣扬的人尽皆知,其实叶家没有明确发话,只是傅弋过来提亲,叶家得了李偃的授意,话说的模棱两可,但看着就像是犹豫不决。傅弋手握重兵,虽然忌惮李偃,可这人自大的很,稍稍看见苗头,肯定会想叶家定是因为怕他不敢违逆他才犹豫不决。早就将此当作板上钉钉的事了。


    且他之所以要娶昭慈,不过是前头李偃抢了谨姝,叫他十分没有面子,世人都说他比不过李偃,这才对叶家施压,企图找补回来一点。


    现在被叶家指着鼻子骂,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送信的信使甚至都没敢进城,远远地在城外找了个守卫把信塞进去就溜之大吉了,免得殃及池鱼。


    傅弋哪受过这样的羞辱,闻言便扣了一顶大不敬的帽子给叶邱平,说他前面勾结逆党,后又辱骂皇亲国戚,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他今日就要代圣上将逆贼捉拿归案。


    他起先派了几百个侍卫过来,往大门口一堵,好不威风,带着傅弋的令牌,要叶邱平跟他们走一趟。


    李麟倒乐得前仰后翻,撩着袍子就出门了,叉着腰往前头一站,拽的二五六似的拿鼻子朝着人家,“哪来的野犬在人家门口乱吠?懂不懂规矩,既然叶家同我主公结了姻亲,那便是我们江东的人,傅弋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和我们主公叫板吗?叫他撒泡尿照照自己,黄土埋半截的人,早些回老家养老去吧!”


    那些人跟着傅弋狐假虎威惯了,从未听过如此逆耳的话,气得暴跳如雷,和李麟动起手来。


    李麟巴不得呢!


    料理了一圈,揉着手腕叫人滚蛋。


    经此时,傅弋肯定怀疑叶家仗着李偃做靠山如此才嚣张成这个样子,这会儿李偃已经发了怒,派兵从北边过来了,叶家肯定是怕得罪李偃故而才急于和他撇清关系。


    没多会儿傅弋就派了军队过来,起先人不多,就是想试探一下。


    都被李麟带兵收拾了,后来傅弋急了,干脆把大部队调过来,将玉沧团团围住。声称玉沧太守失职,要代汉中接管玉沧。


    然后朱婴直接带着山南的兵打到了林州城下,傅弋实在是个草包,朱婴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兵架到林州城内了。傅弋又急匆匆调兵回护林州了。


    一来一回,模样狼狈又滑稽。


    近日里,怕是要成方圆百里的笑柄了。


    诸多琐碎不提,李偃赶回来的时候,其实已不用他多费心思了。


    但他还是先去了军队,各处巡视了一遍,吩咐了李麟些许事,又把布防重新梳理了一遍,来往的书信,和各处的公文都一并批复了。


    天堪堪黑的时候,身边人问他,“主公可要回去歇着了?”


    他方才直了身,愣了好一会儿,说:“回吧!”


    他从云县回来其实便就要回城了,一个心腹过来汇报,一句不落地把白日里谨姝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转述给他听了。包括谨姝和温氏的对话。那心腹跟涟儿一样是个耿直的,早先得了吩咐,一举一动都要汇报,一个字都不能落下,于是也不管谨姝说那话清醒不清醒都只管转述了,转述的时候还心想,主公不会大发雷霆直接把小夫人宰了吧?可想到主公乃大男人,怎么和一女子计较,便稍稍放下心来。


    可没想到,主公听完这话,只是轻微蹙了蹙眉,其余半点表情也没有,原本都要到城门了,又忽然问了句,“军中可忙?”


    近旁忙道:“无甚要紧事,一切都在主公意料之中,朱婴将军已将军队开拔进了林州,按照主公的吩咐,放傅弋走了,他的大军仍在城外叫嚣,但据我们探子回来报,傅弋已经私下逃了,估计是回汉中搬救兵去了。”


    傅弋这个人胆小如鼠,心又比天高,属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太平日子里大话说尽,一遇上事必然担不起主将的责任,现下逃了也是意料之中,李偃不禁嫌恶地撇了撇嘴。


    李偃又问南边的情况,杨通杨选确切已开始布防了,但大多是针对刘郅的,只要他不继续南侵,杨氏兄弟和他暂且应当交不上手。


    不等李偃问,边儿上人又汇报了宇文疾的情况,宇文疾那里更好笑,东胡人不知道听说了什么,忽然撤了兵,宇文疾已经要气疯了,紧闭城门,半点不敢动了。


    李偃沉吟片刻,叫去信给那边,不要轻敌,谨防有诈。


    那人又说:“主公放心,军师和仝将军在,可万无一失。”一个智囊,一个悍将。便是宇文疾有再多的能耐,暂时也翻不出浪花来。


    李偃点点头,近旁以为他要回玉沧了,他却忽然掉马走了。


    “孤不放心,孤……亲自去瞧瞧。”


    一忙便忙到现在。


    快入玉沧城的时候,李麟又出来迎他,汇报了些许事项后发现主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李麟非常长能耐地猜测到,现下局势一片大好,刘郅虽仍陈兵于福孟和栎阳,但离玉沧都颇远,且现下经李偃这么一闹,各方势力都注意到刘郅了,一举一动必定没办法再逃人耳目,便是他想黄雀在后也没辙了。南面杨通杨选两兄弟肯定会更加警惕,如此一来,刘郅只要来动玉沧,南边就肯定有行动,几方斗法,谁也讨不了好,估计都会按兵不动。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大顾虑了,收拾傅弋不过是简单再简单的事,现下也有名有目,虽然牵强,但谁又会管这些。


    所以现下这情形,八成和小婶娘有关。


    上午小婶娘回玉沧的时候,可真真是吓了他一跳,那一口血吐得他头皮发麻,心想好家伙,小婶娘偷偷带着兵变戏法都能让叔父急得骂朱婴,那小婶娘要是一口气没倒上来,那叔父不得疯?


    其实他是最清楚的,叔父这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其实骨子里别提多纯情了,那日迎娶牵了牵小婶娘的手,那耳朵霎时就红了,说起来,心里不定多喜欢小婶娘呢!


    一大把年纪了,二三十岁的人了,还不会疼小姑娘,昨晚上那提着佩剑出门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杀了小婶娘了!


    其实多半是着紧的很了吧!叔父可不是那么善良的人,不相干的人,他管他去死?


    但那架势,去了肯定也没好话,这破脾气对着下属好使,对媳妇儿哪能好使了去,便是好心也要办坏事。


    小婶娘今日这幅形状跑回来,铁定昨夜里叔父做了不好的事。


    再不就是说了不好的话。


    李麟自认为分析的很透彻,于是夸大其词说:“叔父还是早些回去看看婶娘吧!”他没叫主公,叫了叔父,听起来情真意切的,他唉了声,“你莫怪小婶娘冒险,她也只是着紧你,她不知你早设了局,只当你上了当,料想刘郅摆了一道在后头,你若钻了圈套,必然损兵折将,她知道了,手上无鱼符还好,有了鱼符,又怎能坐视不理?想来小婶娘也是巾帼女子,实在是真性情,虽则她一弱质女流不该涉这险,可现下生了病,叔父还是哄一哄去吧!上午里有大夫来请了脉,说是急火攻心,若是半路上一口淤血堵在心窍,怕是已经……”


    李偃脸色变了一变,李麟瞅着,又添了一把火,“下午醒过来了,问你回了没,边儿上跟她说,说你在忙,她嘟囔了句,说你……”李麟顿了顿,吞吞吐吐地看了眼李偃。


    李偃寒着脸,“说我什么?”


    “说你哪里在忙,不想看见她罢了。还说……”


    他这一说一顿的,李偃一颗心一起一伏的,杀了这兔崽子的心都有了,急切问了句,“一口气给我说完,再吞吞吐吐我剁了你。”


    李麟啧笑了声,“别,叔父,你就是这样,小婶娘才生气的,你冲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发个脾气没什么。小婶娘乃女子,心思本就细腻,你再这样凶她,她心里觉得你不喜她,便更是要难过了。这不,下午在那里写和离书呢,她写一份,她母亲温氏撕一份,后来和离书不写了,写休书去了,嚷着叫你直接休了她呢!可见伤心透了。这会儿屋子里全是废纸和绞碎了的丝绢,折腾了会儿,不闹了,烧得更厉害了。大夫说她是烧糊涂了,心又不净,再烧下去,恐脑子要烧坏了,就开了些安定的药,我出来这会儿,小婶娘方醒,不闹了,却一直恹恹的,好似又问了句,问你回了没,得知你还没回,更是失望透了,屋里不让进人,自个儿躲在屋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偃眉毛蹙得更深了,僵着脸说:“闹,叫她闹去,孤太宠着她了,叫她觉得自己能爬到孤头上去了。”


    得,榆木脑袋,李麟挑了挑眉头,懒得管他了。顺着他说:“自然,主公尊贵无比,一个女子算什么,她既不听话,又自甘做那下堂妇,主公便休了她,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再不还可屠了叶家满门,叫她追悔莫及,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到时候她便知道了,她现在能如此,是主公多大的恩宠。”


    李偃也听出来了,李麟是在开涮他,瞪了他一眼,夹紧了马腹,朝者城门方向疾奔而去。


    马一路进了府门,侍卫过来牵马,他翻身下来的时候,问了句,“小夫人如何了?”


    那侍卫皱了皱眉,犹豫说:“不……不太好,反复发烧,人也一直不大清醒,一直在……说胡话。”


    李偃怒道:“大夫都是干什么吃的?”


    “府里养的大夫,医术还是信的过的,只是小夫人身体弱,连日奔波,上午又吐了一口血,一时半会难缓过来。”


    谨姝喝了药,闹腾了一天,终于安静下来了,歪在床头,有些恹恹的,屋里头闷得很,她想出去走走,大夫不许,温氏自然不敢叫她出去,她也没强求,只说叫屋里头别留人,她想自个儿静一会儿。


    她半是昏迷半是清醒,一直在翻腾,一日了,也没有见着李偃的面,听他的人说,他本要回来了,说不放心军中,便又走了,想来是不想见她,要晾着她了。


    这会儿了,天已经很晚了,也没听他要回来的意思,估摸着是不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的,还在骂自己,到底在奢想些什么,他一方霸主,便是曾经和她相依为命过几年,便是和他温存了几日,她如何就不同了?他要争这天下,他心里怀着这天下,小情小爱是断没有的。


    她若好好的听话,他抬抬手也能顺势给几分关怀,都不当紧,现在她这么不老实,必是已经触他逆鳞了。


    闹脾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脾气,她又有什么资格闹脾气。


    就是觉得心口堵得慌。


    只是堵了一天了,这会儿也冷静了。


    觉得闹着也没意思,但她实在也是不想去讨好谁了,他若冷着她,那也不必了,直接休了她的好。


    她得和他说清楚了。


    她是这样想的-


    李偃大步往谨姝的院子去,本走得飞快,临近了,却又忽然犹豫了,不知怎么想起心腹转述给他的话,“诚然我给他添麻烦了,可他什么事都不叫我知道,又偏偏给了我权利,如此他便一点错都没有吗?为何要我去哄他,我命就这样贱吗?”


    “我本也不是善人,更不是救世主,我连我自个儿的命都不在乎了,我在乎旁人的命做什么。我不怕,活着若脏的很,那活着做什么。我便要做个恶人,谁的命都同我无关。我就是下地狱,成妖成魔,也是我自个儿选的。这世上好人那么多,谁爱当谁当去,我就要做个恶人。”


    ……


    诸多胡言乱语,脾气可真不小。


    若旁人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他定叫他后悔不迭。


    可她说这样的话,竟叫他觉得……有些慌。


    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站在院门口吹冷风,不进去了。


    几个侍卫围在他边儿上,想问,又不敢问。


    气氛诡异的沉默着。


    过了会儿,李偃寒着脸,问边儿上一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侍卫,“汝娶妻了吗?”


    那侍卫有些莫名,但还是恭恭敬敬答了,“回主公,末将已成家,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他又问另一个,“你呢?”


    “末将亦成家了。”


    “那你呢?”


    “末将已有一双儿女。”


    李偃点点头,似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内心的不安战胜了作为主公的古怪又高傲的架子,“那……你们都是如何哄同你们闹脾气的妻的。”


    几个侍卫更是莫名了,怎么还拉起家常了。


    但既然主公问了,便不能敷衍,老老实实答了。


    “内子很温顺,并不闹脾气,偶尔不快,末将晾她些许时候便过去了。”


    李偃皱了皱眉,“何故冷待发妻,不是好男儿所为。”


    那侍卫忙跪了地,下意识说,“末……末将知错。”


    李偃转头看另一个,“你呢?”


    另一个得了教训,搜肠刮肚寻自己待妻好的事例来,“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他不甚好意思地说:“便是房里好好疼她哄得她高兴了,末将觉得这样行之有效。”


    李偃却又皱了眉,“可若她生了病呢?”


    这下几个侍卫终于了然了,这是主公要哄小夫人了。


    几个人忙献策,“家嫂说过,女子闹脾气,并非是真要闹脾气,多半是想要夫君好言好语哄一哄,说些体己话。”


    “首要是不能说她错处,便是做错了,也要夸她做对的地方,咱们大男人,有什么容不下的,如此夫妻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嗯,末将也这样觉得。最好送些精巧物件,女子大多喜爱。”


    “自然,脸皮是不能要的,反正关上门,就两个人,既要哄她高兴,那便不能端着大丈夫的架子。天大地大,妻最大就是了。”


    “最最紧要的是,千万不能负气分房睡,一旦冷战起来,那便是无穷无尽,通常这时候女子大多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可千万不能顺着她意。”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干舌燥。


    李偃终于把人轰走了,定了定神,起身进了院子。


    谨姝迷迷糊糊的,听见一声,“主公回了。”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他来同她算账,她便也同他说清楚。


    李偃推了门,往屋里看了一眼,谨姝冷淡地靠在床头。他眉眼黯了黯。


    他一身重铠,一个侍女要帮他脱,他让人走了,吩咐备些水过来,关上门,自己卸了。


    水现成的,侍女直接叫人抬了进来,李偃又看了谨姝一眼,说道:“孤先去洗洗。”


    谨姝一直盯着他,一句话也没吭。


    他去浴房的时候,扭头瞧了她一眼,忽然折身走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出来,正是涟儿给他的那个,里面放着鱼符,他重新塞进了她怀里,想了想,又把自己的符印也交给了她,他思索了会儿,自己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想了会儿,发觉并没有,不禁有些懊恼,低头的时候,瞧见腰间挂着的一块儿玉璧,于是也扯下来给了她。


    谨姝等着他给她算账呢!他却只往她怀里塞东西,这是何意?


    她抬头疑惑看他。


    那眼神迷离着,烧得通红的眼里都是红血丝,看着颇有几分萧索的凄凉感,他知道自己这礼物太轻了,且都不是女子喜爱的,可他一时也没什么了,梗了一会儿,涩涩地不自在说:“孤先去洗一洗。”


    他大步走了。


    谨姝挣扎了起来了,给他准备了中衣,放在了屏风后头,身子困重得厉害,想必他忙了一天也很累了,便也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待明日再说吧!


    她说:“夫君早些歇了吧!我让人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浴桶里的李偃眉头已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她果真要分房睡了?


    他深呼吸了好一会儿,僵着声音说:“我睡惯这里了,不去旁处。”


    这是谨姝的闺房,前段时间李偃一直睡这屋的。谨姝苦笑了下,“那行吧!我去睡别处,你早些歇了。”说着便叫了丫头进来换了被褥,她一身病气,免得再过给他。


    李偃胡乱洗了下便出来了,眼也通红,定定看着她,大步走过来攥住她的手,有些委屈,“孤身上诚然没有什么值钱的能讨你欢心的东西,可孤有的都给你了,你便是不喜欢,看在孤的心意上,也……也不要同我置气了。你还病着,你这样折腾不要紧,你折腾的是孤的心。早上听闻你吐了口血,孤恨不得是孤替你吐。”说着说着似乎顺了口,便也彻底端不住架子了,“你不要想什么和离,我不同意,也别想和我分房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谨姝:“……”


    她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儿懵,他这是……做什么?


    他把她胳膊都攥得疼了,谨姝挣开了,头疼得难受,一时竟想不出他这是什么路数,只是无奈说了句,“我还生着病,怎么和夫君睡一起,再过了病气给你,我更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无妨。孤身子硬朗着。”


    谨姝无奈抬头看了他一眼,“夫君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心一下子也软了。


    李偃有些难为情,微微偏过头去,“诚然我不会哄人,但我往后去会去学的。我昨夜并非要凶你,我只是担心你担心得紧,我今日也不是要晾着你不见你,我只是有些怕你不待见我。”


    他脸僵硬得很,看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更是有些着急,“孤从未哄过人。你倒是说句话。莫不作声,怪吓人的。”


    谨姝刚刚只是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噗嗤一声笑了,“夫君你这是,在哄我?”


    李偃真是觉得自己失败得很,但好在看见她笑了,便放了一半的心,抱她去床上,不自在地说:“你既笑了,我便当你不生气了。”


    谨姝还是觉得好笑,抓着他衣襟抿唇笑,“我没有生夫君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


    “那也不行。”李偃皱了皱眉,“你生谁的气,闹的都是孤的心。”


    第23章


    谨姝从未见过这样别扭的哄人方式。


    但不得不说, 她心情顿时变得好了许多。


    不是他哄得多好。


    而是突然觉得他确切是要紧她的。


    大约前世里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透了心, 她其实很难去相信谁,昨夜里碰到他那样, 她第一反应就是往坏了去想。


    最坏的去想。


    她压根儿不信他会在乎她比在乎旁的东西多。她路上便一直隐隐担忧, 她其实怕他生气,也不知他生了气该如何应对。


    可那时她急着去破这个局, 顾不得想那么许多。


    昨夜里一瞧见他,他便那样对她,疾言厉色的, 她其实心是一直往下沉的,倒不是他有多过分,而是她突然又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无望的被动的境地, 她似那砧板上的鱼, 喜怒哀乐全凭旁人做主。她想的不仅仅是那一件事,是往后这半生, 忽然发觉,若他不待见她, 冷落她, 她其实还是毫无依仗。


    她悲观失望地想着, 这一世和上一世其实也没甚分别。


    回玉沧的路上, 她又是胡思乱想,说不难过是假的, 回了玉沧, 知道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那些焦急和恐慌同他给她的信里淡漠一句叫她别管两厢对比,实在叫她心灰意冷。


    合着她忙活了半天,全是她杞人忧天,多余犯险,那难过里更掺杂了些难堪。


    她一整天都被这些糟糕的情绪左右着。


    心里难受,身体更难受,烧得糊里糊涂,脑子里还不断去倒腾那些事,她甚至连两个人和离后的事都想好了。


    她甚至还想,果然万事早有定数,说不定他的真命天女就是那郑小娘子,她本就不该和他在一块的。


    她如此这般折腾了自己一日,给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一进门却古古怪怪的做了一通他看不懂的动作,他说话做事的时候,望着她的时候,她一直屏气息声地瞧着他,内心竟还抱着几分隐隐的期待。


    她其实心里这会儿忽然才反应过来,她为何会如此难过。


    ——她在意他对她的看法,所以才会这样难过。


    对于这一发现,她其实是觉得更为悲凉的,慕艾一个人,是这世上最卑微的事,她那么卑微地活过一世,她不想再变得卑微。


    到头来,他那么古怪别扭地表达哄她的意图的时候,那仿佛拨云见日的晴朗心情,顿时就淹没了她。


    她确切,是欢喜的。


    仿佛大梦初醒,劫后余生,虚惊一场。


    那种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


    李偃抱她去了床上,谨姝大悲大喜过后,身子似乎更弱了,干咳着,喉咙又疼又涩,头也疼,身也困,她难受地缩了缩身子,纤手握住了他的腕,轻轻唤他,“夫君……”


    他“嗯”了声,俯身揽着她,有些心疼,问她,“要不要寻大夫再来瞧瞧?”他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厉害,谨姝摇了摇头,“无碍,大夫说发发热是好事,等烧够了,自然就褪热了。我方才吃过药,不用再麻烦大夫了。”她舔了舔发干的唇,“夫君帮我倒杯水吧?”


    李偃便起了身,倒了水来,又揽她起了,喂她喝。


    他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动作笨拙得很,可那表情里又是十二分的认真。谨姝越看便越发想笑,身子上那些难受好似都淡了许多,蹭到他怀里去,轻声问他,“可夫君昨夜,确切是拂袖而去的,你那表情,叫我好生难过。”


    李偃拭了她唇角的水渍,“你病成那样,还叫我不要管你,说那些混账话,你诚心气我,我能不生气?”


    “我还不是怕你不信我。我千里迢迢赶过来,若不是着紧你,我何故折腾自己,我愿意受那份罪吗?”


    “孤何时说过不信你?”且他那时是恨她不爱惜自己,“我只是觉得……觉得你未免对叶家也太好了,为了他们的安危,竟连自个儿都不顾了。”


    谨姝从那语句里听出几分酸味,不由愕然,“夫君吃这味,未免也太离谱了。我自然是怕叶家和你生了龃龉,好歹叶家也是我的母家,你同他们生嫌隙,阿狸夹在中间也是难受。可你我便不着紧了吗?万一……万一这是有人刻意挑唆,你中了圈套,既同叶家闹翻了,玉沧和林州也没守住,夫君到了那境地,你觉得我便无动于衷吗?我忍心看你走到那一步那?且你确切没有说不信我,可也未表达一丝一毫信我的意思,我在去给你的信里便提过,我父亲虽则胆略不足,但绝非糊涂愚蠢之人,此事着实蹊跷,且那刘郅虎视眈眈,素多谋虑,万一摆了你一道,该如何?你怎样回答我的?你要我莫多管,我以为你是铁了心要动玉沧,所以才不叫我多知道任何事,我能不急吗?昨夜里,夫君掀了帐子就一副要杀人的凶悍模样,阿狸说那话,不过是害怕极了。”谨姝越说越觉得气愤,还有几分委屈。


    李偃身子僵了僵,搁了茶杯,把她重新揽进怀里,听她说着紧他,一颗心顿时便熨帖了,唇角亦忍不住勾了勾,说,“我凶你,你也凶我就是了。小时候不是挺会做这种事吗,长大了就不会了?且我那时正在气头上,你倒是能耐,行踪瞒的密不透风,我叫朱婴亲自去截你,他从玉沧一直追到江东去,却连你的影子都没瞧见?我能不着急?我好好送你去的繁阳,怕你初到繁阳我无法陪你你心里害怕,特意把鱼符留给你,本是保你平安,你却拿它去涉险,孤还不能说你两句了?便是……便是不能说,你凶回来就是了,何故折腾自己,还说什么和离,叫嚣着让孤休了你。你知道方才我站在门外头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是不是一进这个门,你就要把和离书递给我……”


    他又蹙了蹙眉,念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孤当真上一世欠了你的,这一世你来同我讨债了。你若仍气不过,凶回来就是了,孤都受着。”


    谨姝看他,他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似是真的等她凶他的样子,她不禁哑然失笑。


    这人……


    经他这样一提醒,谨姝也想起了幼时一些模糊的片刻,那时她脾气实在是很坏的,不由抿唇笑了笑,“什么欠不欠的,说那些做什么。只是我我凶你,阿狸是不敢的,你身量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若惹恼了你……阿狸还想多活几年呢!”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李偃道:“你便是惹恼了我,我还能打你不成?”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男人情怀,矜傲地说:“孤不会动手打女人。”


    谨姝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撒娇说,“那好,若下次,我若凶了夫君,你要记着今日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不能欺负我。”


    两个人说开了,那股子怪异的气氛亦都消散了。


    他便也开始不正经了,深深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得看哪种欺负了。”


    谨姝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他一下,“夫君你……怎么这样啊!”方才还一副纯情的样子,忽然又露出了凶恶的牙齿。难不成那些哄她的话,都是装出来的?


    “哪样?”他气定神闲看她。看着她脸憋得通红的样子,最后不由笑了,“放心,现下你生着病,孤就是再禽兽,也不能欺负你去。”


    “夫君你走吧!去别处睡去,别在这房里了。”


    “不可能,你休要想。”对于这件事,李偃是很坚持的。


    两个人窃窃私语了会儿,渐渐话说的越来越没有下限,他便不再逗她了,免得漫漫长夜,又碰不得,白白受罪。


    外头侍女一直候着,原说要收拾一间房出来,这会儿又没了动静,屏息等着吩咐,等了会儿,等到灯熄了,便明白小娘子和姑爷应当是无事了。忙去禀了温氏,温氏知晓了,不由摇头轻笑,她这是操的什么闲心。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算是有惊无险。


    翌日,李偃早早便走了,哄好了媳妇儿,军中的事也不能耽搁,虽则傅弋逃了,可傅弋手底下的兵也不是纸一样的脆,名号上有十万的驻军,其实事实上至多也不过六七万,可即便是六七万,也是不小的数目,傅弋手底下也并非无一可用兵将,如果激起了血性,倒也可顶用些。


    如此这般被琐事牵绊着,也够他忙活了。


    他常常天不亮便出,入夜才归,如此这般辛劳了近两个月,玉沧已入了夏,谨姝的病也早就大好了。


    林州彻底控住了,杨氏两兄弟一直陈兵在南面的水岸,时刻提防着李偃趁势南下,可李偃暂时还无意南征。倒是合兵北上,再次将矛头指向了郢台。


    宇文疾沟通南北的一条剑道,李偃决意要给他撅断了。


    他本遥遥指挥便是,那边有军师魏则坐镇,倒不需他多加忧虑,可近日里传来消息,说东胡人实在是狡黠异常,明面上和宇文疾决裂,背地里借道宇文疾的地盘,已绕到鹿阴后面了。


    李偃还没有和东胡人打过交道,实力如何只有大概的估算,现下成了他腹背受敌了。只是东胡人远征,粮草辎重必不足,近日里恐会强攻,亦或者另有图谋,也不好说。


    他必然是要坐镇鹿阴的,他甚至野心勃勃地已经谋算掀了郢台,直戳宇文疾的老巢,顺带陈兵北侧边线,叫东胡永远滚回他的草原去。


    但这是一场硬仗,举所有的兵力也不见得胜算很大的硬仗,时间亦是他不可控的一个变数。


    他这日回了院子,便是要和她说这件事。


    这两个月虽则被诸多事情缠身,可对他来说,无异是最放松的两个月了。谨姝病好了便日日陪着他,每日必等他回来才用饭,偶尔他处理公务晚了,她还会捧着食盒去寻他,埋怨他好歹吃一点。


    有时他顾不上,便叫她放在那里,她起初还听他的,后来被他气着了,就强硬地把食盒摆在他面前,布了菜,侍奉他用餐,不吃还不行。


    他活了小半辈子,敢强迫他的人,不需要数,压根儿就没有。


    他觉得新鲜,有一次盯着她瞧,看她跪坐在那里扶着袖子布菜,肤若凝脂,姿态袅娜,不由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明白,郑鸣凰为何执着地要在他办公务的时候过来送饭了,若是身心俱疲劳苦不堪时候,碰上这样的美人体贴温柔地侍奉着,的确是叫人难招架的。


    脑子里生了些旖旎心思,于是手也不甚老实地摸过了她的腰,把她抱了搁在自己的大腿上,鼻尖嗅在她耳后的发间,衣袂交叠,呼吸缠绕,亲昵得暧昧。


    他宽厚的一只大掌扣在她小腹,二人的姿态实在是不甚文雅。


    在这书房里,多少有些亵渎先贤圣书的意味,谨姝推他,叫他别闹,“不是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吗?倒不忙了?”


    他低声笑着,鼻息故意撒在她耳朵后头那块儿嫩白敏感的肌肤上,瞧着她身子微微颤着,低声缓缓说着,“原本是忙的,瞧见你,又不想忙了。”


    想忙些别的。


    “那我倒是不该来了。”谨姝皱着鼻子,被他贴着的身子没一会儿就腻了一层汗。天气越发热了,热得叫人难捱。她又去推他,“快些吃了去忙正事,我来本是关切夫君身体,你要是胡闹,便是我好心又做了坏事,往后我不来了。嘶,你……”


    正碎碎念着,他手指已绕了她腰间的系带,轻轻一扯,便散开了,他手探了进去,故意逗弄她似的游走着,耳语道:“当真不来了?”


    谨姝心跳如擂鼓,一边拧他胳膊,一边身子往旁边躲,他倒顺势而为,贴着她便也倒了过去,两个人跌倒在坐榻上,滚作一团,谨姝的衣襟半散开了,胸腔起伏着,那蝴蝶骨便也清晰地在那层滑腻细腻的肌肤下微微煽动,他眸色深了一深,舌尖轻扫过那里。


    谨姝亦紧了双腿,带着哭腔说,“阿狸再也不来了。”


    他笑了笑,笑她这幅虚张声势的可爱模样,越发觉得要好好疼一疼她,“既然如此,孤便更不能放过这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谨姝憋了半天,最后词穷骂他,“你荒|淫!”


    他虚心应下了,“便算是吧!”说着又进了一步,“孤不仅荒|淫,还无度。你试试,你再推闹,我叫你走不走得出去。”


    谨姝简直欲哭无泪,这人哄也不是,骂也不是,他想做的事,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但这实在……


    “莫说你不欢喜,孤是不信的。”他拿捏她已是越发驾轻就熟了,眼底是渐深的情.欲的热切,“阿狸你敢说,你不想?”


    想,想他个头。


    谨姝知道今日里便是铁定要亵渎这书房圣贤地了,嘀嘀咕咕地说他,“我越来越不信,你房里没过侍奉的人了。说起来那郑小娘子殷勤去你那里送饭,你当真……?”


    这时候,李偃才不耐去提旁的人,蹙了蹙眉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早说了,我从没叫她进来过,你以为旁人都同你一样,被孤宠着惯着,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莫岔开话题,孤问你呢,你当真不想?”


    谨姝咬牙切齿,“不、想。”


    “哦,”他使坏,一轻一重地磨着她,“真不想?”


    磨得她没法子,眼泪几欲流出来,那难自控的身子上的愉悦出卖了她,她只得妥协着,“想,阿狸想还不成吗?你快些。”


    他便舒心满意地笑了,柔声哄她,“夫君好好疼你。”


    他这人讨厌的很,做着坏事,嘴上还要不时问着她些,“阿狸可欢喜?”


    “喜欢夫君这样吗?”


    “这样呢?”


    “你也疼一疼夫君。”


    诸多“污言秽语”,实在叫人不忍卒听。


    谨姝有时候会很好奇,他这样花样百出的姿态,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实在是不需要特意去学的东西,男儿本能罢了,于房事上无师自通地寻求欢愉,可是生命籍此延续的根本呐!


    但李偃最近越发爱逗弄她,有次被她问得烦,就笑了笑逗她,“你房里放着那么多书画,还问我从哪里学来的?”


    谨姝霎时红了脸,脑海里便回忆起母亲温氏当初偷偷塞那些东西给她的时候,她羞得无地自容,总觉得那些东西跟妖邪鬼魅之物似的,每每偷偷看了之后,还要费心再藏起来,塞到柜子里头,搁在箱子最底下,甚至塞到床的夹缝里去,便是平白看一眼,都叫人心惊肉跳,仿佛那里头藏着一只饿鬼,顷刻要吞了她去。


    他不说,她都忘了她屋子里还偷偷藏了那么多的东西,竟还被他看见了,不由又羞又恼。


    她寻了没人的时候,偷偷去找那些东西,想着全烧了,免得她总记挂。


    可巧又被他碰到,忍着笑捻了本书过来,翻开瞥了一眼,谨姝立马面红耳赤地夺了过去,可他已经看到了,记忆还不错,念给她听,“妇立于床侧,攀夫君脖颈,呈倒挂之状,若力有不歹,可使夫君扶其臀股,此……”


    方念了两句,便被她捂住了嘴,他顺势又抽了一张绢帛画册,啧啧两声,拨了她的手说,“阿狸可曾想过,夫君这样待你?”


    “求你了夫君,别说了……”


    “你是孤的妻,孤是你夫君,有何说不得的?”


    如此这般你推我往地痴缠着,总是免不了最后演变成叫人脸红耳热的画面。


    偶尔他会心满意足地觉着,此生便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又感慨,怪不得历朝历代的皇帝,总有那荒|淫无度的昏君。若有一个这样魅惑君心的祸国妖妃痴缠他,他也不耐去上那劳什子的早朝。


    可若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同她做那欢愉之事,有些事情也免不了要去解决的。


    比如这天下。


    不是他要不要去争的问题,是他而今不得不争。


    是故这会儿他回来要同她告别的时候,他心里涌上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难舍难分的古怪心思。


    谨姝正在缝制一个香囊,驱蚊虫的那种,夏日里佩戴正好,她针线活做得十二分好,阵脚细密,绣工精湛,上头一对儿交颈鸳鸯绣得惟妙惟肖,她瞅了又瞅,总觉得这样实在是有辱斯文,便想拆了重绣。


    李偃刚好推门进来了,她便先放下了,起身去迎他,一边娴熟地脱去他的外衣,一边问他,今日可累否?


    他低声同她闲话着,关了房门,忍不住同她亲近,她前几日身子不干净,近日里他又忙军务,全住在林州那边了,算一算,他已经近一旬的时间没碰过她了。


    两个人温存片刻,谨姝催他去洗澡,又问他可吃过饭了?他尚未用饭,谨姝便叫人准备饭菜,伺候他用过饭,他念叨着胳膊酸困,叫她替他揉揉。


    谨姝便跪在床沿上给他揉了揉,屋里闷热异常,放了冰盆,还是热,两个人挨挨挤挤地在一块儿,更是热得不行。谨姝想凉快凉快,离他远了些,还未离开,便被他捉了去,他问她,“夫君明日便出发去鹿阴了,阿狸舍得夫君吗?”


    谨姝微微讶然,“明日便走吗?”


    他“嗯”了声,眉眼有些黯然,“乱世难太平,孤乃一方之主,虽则同你腻在一块儿的日子叫孤觉得无比舒心,可孤也得为江东百万子民打算,为孤和你、以及我们将来子子孙孙打算。”


    谨姝亲他眉眼,柔声说着,“阿狸明白,夫君放心去吧!只是这次若有什么,千万莫要再瞒我。”


    “这一别……便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战事一起,不知年岁。”


    谨姝心里也有些难过,可也没有什么办法,虽则他在身边的日子很好,可他一昂藏男儿,总不能日日同她一个妇人窝在这小小的后宅里,他是那游龙,合该九天翱翔的。


    她便笑了一笑,再次触他唇瓣,“无论多久,阿狸都等着夫君。”


    李偃将谨姝抱到了床上,因着旱了有些日子,动作显得粗鲁了些,谨姝念着他不日就走了,便不忍推拒,二人黏在一块儿,李偃越发没有底限,“阿狸,夫君真是太喜你了,恨不得把你疼到骨子里去。把你掰碎了,一点一点填到我身子里。”


    这么血腥的画面,谨姝是没觉得多叫人欢喜的。偷偷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他又说些下|流话:“孤也不想从你身子里出去。”


    谨姝:“……”


    她忍了会儿,实在忍不了了,“夫君你快些吧,热……热得快昏过去了。”


    李偃埋怨地瞧了她一眼,“汝可真会,煞风景。”


    谨姝:“……”


    第24章


    极煞风景的谨姝, 实在是不很明白, 这么热的天,他是如何这样兴致勃勃而又乐此不疲的。


    虽然她也……喜欢……


    可是,也真的又热又累。


    浑身黏了一层汗,她只想赶快去洗洗。


    大约是谨姝不自觉流露出的细微急切想结束的意思,伤到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他翻身平躺在床上的时候,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的表情来, 瞧得谨姝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凑过去, 靠在他怀里,轻轻地碰了碰他,“夫君生气了?阿狸只是怕热怕得很,并没有……不想。”她想了想,又说:“我其实怕冷也怕得很。我母亲镇日里念叨我,说我生就一身富贵病。倒叫夫君看笑话了。”


    他扭过头凉凉看她一眼, 欲言又止了会儿,说了句,“罢了。”


    那句罢了又让谨姝的心颤了一颤。


    谨姝是真不知如何伤到他那颗高傲的男人心的, 明明, 明明都好几次了……她也累的。


    但明日便是分别的日子了, 她又怎忍心叫他带着别扭走, 揪着他说, “是真的, 不是哄你的。阿狸心里是欢喜的。”想着说些好听的话哄他, 可终究学不来他那床下正经床上下|流的样子。


    她……要脸。


    且这风景,好似也煞完了。


    他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欲言又止,凉凉的,还有几分受伤的意思,“罢了,你不喜,孤不弄你了就是。不必解释了,孤都懂。”那模样同稚子幼儿负气也没两样。从来不知道,他竟还有这一面。


    谨姝哄了他一会儿,也哄不好,索性爬了身,“那我先去洗洗身子。”


    李偃仍旧瘫在那里不动,谨姝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扯了他一下,“一起去洗吧,夫君?”


    李偃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子微微亮了亮,瞧着她有些羞臊不自在的样子,抄起她的身子抱着去了浴房。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谨姝本想哄他高兴,之前他便数次想同她同浴,可谨姝觉得实在难为情,她骨子里头还是不大放得开,若平日里在床上还好,在别处,她便极容易害臊,那次在书房里,她便害臊害得紧,一直蒙着脸,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去瞧他。


    他好似发觉了什么好玩的事,便尤爱哄着她去别处,越是古怪的地方兴致越高,如此瞧着,浴房倒也不算什么了。


    谨姝泡在浴桶里被他反抱着“鸳鸯戏水”的时候,她隐隐觉得仿佛是搬了石头砸了脚。


    ……


    翌日。


    谨姝亲自送他,他一身戎装,立于城楼之上,照例先训话,兼之鼓舞士气。


    谨姝一直住在玉沧,军队却在林州,她早上很早便跟着李偃起了,想送一送他,而且妻子送远征的丈夫,也是应当应分的。


    她从昨夜的胡闹里醒过神来,拖着有些疲惫但尚且可堪忍受的身子,随他乘马而来,二人共乘一马,沐着夜色,空旷的驰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甚至他身边也没个侍卫跟着。


    他揽着她的腰上了马,让她面对面趴在他怀里,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身。


    然后纵马疾驰。


    一路上谨姝便只管抱着他的腰身。


    马跑得快的时候,颠簸的也厉害,原是不用那么赶的,但他好似故意,两个人贴得紧的时候,身子便不住碰着,谨姝又不敢动,起先还不觉得怎样,后来才觉摸出他在使坏,她小声埋怨了他一句,“夫君怎还没完没了了?”


    她胡思乱想着,是不是男人都这样?


    或者雄性都是如此……


    她被抵着挨着不能动弹的时候,她还分神想着,他真的好像一头发情的……


    她抿了抿唇,扼住自己再次煞风景的想法,心虚地搂紧了他些。


    李偃微微勾着唇角,满意的笑了,在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里,他过着刀尖舔血命悬于刃的日子,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似这般被一个女子迷得五迷三道的,做那些事固然很欢乐,可偶尔瞧她一眼,摸摸她的手心,按了按她的腰肢,或者如现在这般暗暗欺负她,看她无可奈何又忍不住羞臊的样子,便觉得心情仿佛愉悦到了极点,做不做那种事,都叫他觉着快乐。


    他还低着头同她耳语,故意道:“阿狸想不想……”他压着坏心思,婉转地说:“如此四下无人,夜色宁静,你我这般姿态,倒是绝佳的……”


    谨姝简直是,简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狠狠掐了他一把,叫他看路。“夫君待会儿便要出征了,江东百万的子民,亦等着夫君操戈守护,到了这要紧的时候,你还……”还在想这种事,实在是叫人气愤,“夫君不要胡闹了,你乃江东之王,将来亦或是社稷之主,如今倒腻于一女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看着她又羞又恼的样子,他脸上的笑意便更加深了。“夫人教训的是。”


    那语调,哪里是受教训的意思,调戏她还差不多。谨姝抿了抿唇,愤愤不说话了。


    李偃终于正经了些,回她,“你知何为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而后才是这天下。孤先得把自己顾好了,把家顾好了,将来才有可能顾这天下。孤虽野心勃勃,可也并非喜战恋征伐,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这些日子,是我这小半生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同你腻在一块,亦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好滋味,我喜你身,亦喜你,不单单同你腻在一块做那种事,孤亦想同你一起用饭,似这般共乘一马,不为赶着上战场,只是带你四处走一走,孤还未娶你的时候,习惯一个人,孤睡的时候用饭的时候,也不喜旁人侍候,可如今孤总是事事想着你,有时只是闲坐,亦想着若你在我旁边坐着便好了。孤迫切地想争这天下,也未尝没有想同你多些好日子的想法。”


    谨姝蓦地觉得心软得很,再次抱了抱他。


    他接着说:“孤肩上扛着江东百万的子民,但孤做你夫君的时候,也只是个喜爱自己妻的普通男儿。”前面说的话,其实叫谨姝觉得很是感动,可不知怎的,说到这里她突然有种直觉,下面的话恐又是惊世骇俗。


    果然,他顿了一顿道:“孤想同自己的妻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便是传出去了,又如何?谁同自己房里人,还做那君子,说先贤圣话?你难不成叫孤抱着你亲着你同你做那事的时候,先说上一句请?”


    谨姝看他认真地同他说这话,不由得哭笑不得,脑海里不禁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下。“算了,阿狸总是说不过夫君的,你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他亦笑了笑,唇角一直高高扬着。


    对于自己最近种种无聊的恶趣味,他其实也颇纳罕。


    二人便这样入了城,甫一进城门,便有兵士来拜,几个副将并大校尉拱簇着他往前走去,李偃放她下马的时候,顺手将她的幕蓠遮在她头顶,分出一手来牵着她,谨姝被许多人瞧着,实在不好意思,走了几步悄悄跟他说:“嬷嬷来寻我了,夫君不用分心照顾我了,我们在旁边候着,你忙你的去吧!待你出了城,我再回。”


    一有旁人,他总是会重新变成那个威严肃穆的主公,寒着脸,一副铁血无私的端正模样。


    闻言“嗯”了声,偏头看嬷嬷,嘱咐道:“好好照看小夫人。”


    嬷嬷忙垂首应是,迎着谨姝去了一侧角楼候着。


    这会儿他立在城楼上,一手负着,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两腿微微分立,站得笔直而挺拔。谨姝便遥遥望着晨曦微露下的他。


    他站在那里,面容肃穆而威严,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沉稳声音,下头发出一阵一阵振奋人心的高呼声,声势浩浩。说了些什么,谨姝其实全没听到,眼里只有他的身影,好似和她认识的夫君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无论哪一个,她都喜欢的紧。


    他是王,亦是她夫君。


    整兵点将诸多琐碎事项耗去了半个时辰的光阴,他终于下了令,全军出发!


    他从城楼上下来,短暂和谨姝碰了一面,谨姝替他理了理衣裳,又勉强对着她笑了笑,说了祝福吉祥的话,又低声说了句,“阿狸会时时想着夫君。”


    他没有再逗她,只是轻轻捏了她的掌心,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便顶着一张威严的主公面目翻身上了马。


    谨姝一直目送着,日中午,方看不见军队的行踪,她才收了神思,吩咐嬷嬷,“回吧!”


    嬷嬷无声递了巾帕,谨姝方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不知怎的,忽然喘不过气来似,哽咽出了声,小声嘀咕着,“他方走,我便舍不下了。到底是个妇人,丢脸得很。”


    嬷嬷细声安慰着她,“王上和小夫人鹣鲽情深,叫人羡慕。如此亦是江东子民的福气。王上有了牵挂的人,亦有小夫人牵挂王上,福气延绵,定能护佑御下的子民。”


    这些仆妇惯常哄人的道道多,什么不什么都能牵到一起去说。


    虽则话多离谱,可到底谨姝也高兴了些许,同嬷嬷笑了一笑,“嬷嬷莫取笑我了。”


    瞧着谨姝神色缓过来了,嬷嬷又担忧地请示道:“那郑小娘子……小夫人如何处置?”


    谨姝乍听这个名字,不由皱了皱眉,而后又舒展开,轻声道:“无妨,她既有心同我较量,我如今闲下来无事,陪她闹一闹,权当打发时间了。”


    嬷嬷仍旧担心,“那郑小娘子,骨子里非善类,小夫人还是莫要犯险了,您吩咐一声,咱们下头人自有人替小夫人解决,来日郑夫人问起来,小夫人推说不知就是了。”


    谨姝笑着摇头,“你觉得我奈何不了她?”


    嬷嬷忙称不敢,只说担心她心慈,来日恐是祸患。


    谨姝不再答她了,微微出神,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来。


    第25章


    从逊县拦截下的那个哑巴, 是繁阳府里侍候的一个下人, 因着不会说话,只在外院当差,且做得都是些粗使活计,他是因何会同郑鸣凰一同去往山南的,并不得而知。


    归途的时候,又偷偷跑出去,行迹也十分可疑。


    他被关在逊县驿站一处偏僻杂物房的时候, 在惊恐地看见推门而入的主公李偃之前, 他原本是并不打算招供的。


    他闭着眼,不住回想自己女儿红润的带着几分憨实的面庞,他的妻子同他一样,是个哑巴,两个人在没有一丝语言的交流的世界里互相慰藉,但他的女儿, 是个完好的,正常的孩子。


    他曾经无数次祈求老天,给他的女儿一份体面的生活。


    至少不像他一样, 被人鄙夷, 被人嘲笑, 被人冷眼以待。


    但七岁的女儿, 不得已在旱灾的时候自卖为奴, 在清河楼后院里搓洗那些散发着她还不能理解的古怪气息的布料。


    从春到夏, 从秋到冬, 一日一日,那双原本就不柔软的手,已变得粗糙而伤痕累累,尤其冬日的时候,被刺骨的冷水浸的一层又一层的冻疮。


    女儿总是怯怯又倔强地说,“爹爹不碍事,咱们总会熬过去的。”


    他是个无能的丈夫和父亲。


    他有时候觉得,活着真的太艰难了。


    对于一个穷苦人家来说,所谓君子之德,所谓底限,是没有的。


    如果有人许以最迫切的东西,他是没有办法抵抗的。


    但他知道,在看见李偃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无论是谁,都保不住他了。


    但他又忽然艰涩地想到,他说不出来话,也并不识字,他没有办法招供,更无法祈求这个看起来并不是很好说话的江东之王来宽宥他的不得已而为之,或者至少宽恕他无辜的妻子和女儿,她们绝对不知情的。他闭上眼,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他看见那位他在府中多年亦尚未近距离看过的脸上,布满了威严和不可侵犯的肃穆端庄。


    他想,一切都完了。


    他忽然才明白那位小娘子之所以会找上他,并非是因为他的家人好拿捏。


    而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为自己辩白-


    谨姝还记得,上一世里,她去偷刘郅的兵符的时候,她浑身手脚发冷,她在颤抖,她想她的脸色应也是无比苍白的,如果凑近了,还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


    但她目光极为坚定。


    她偷兵符做什么呢?


    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兵符就在他怀里,他方杀了一个叛逆的将军,收了他的兵符,因着军队极速扩张而却疏于管理没有统一标准的弊病,彻底显露出来了,刘郅纠结了一批能人志士为他出谋划策,终于要大刀阔斧地对军队进行改革了。


    首先便是叫打造处重新熔铸了一份更为精巧的统一的兵符,那图案是双鱼的,一剖为二,做工极为精致和严谨,尤其是那图案,繁复到几乎不可能被仿制。材质是青铜,掺杂着几分贵金属,重量亦是不可模仿。


    刘郅极为满意,大赏了打造处。


    她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夏日傍晚,闷湿潮热的天气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浑身却冒着冷汗,刘郅就躺在她身边,两个人什么也没做,他喝醉了,和衣躺在被子上,那块儿无比珍贵的双鱼兵符右符,就藏在他的怀里,她看着他胸腔起伏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兵符凸出来的一点细微痕迹。


    她睁大着眼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和喘息,她紧张到浑身发麻,但却并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相反她还很冷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做的是什么,也知道一旦被发现,后果将会如何。


    她在半柱香的沉寂时间后,终于抬手去摸了他的内襟,她设想过许多阻碍,比如那块儿兵符并不是真的,比如兵符上连着锁链,她一扯,刘郅就醒了,比如……


    没有比如,那块儿兵符就那么赤白地放在那里,她手指轻轻一勾就出来了,刘郅亦没有醒,他仍旧呼吸均匀地起着鼾声,睡得正香。


    她从来没有觉得老天对她施与过任何哪怕细微的怜悯,所以她更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大的幸运能对他造成任何的威胁。


    她以为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反抗这个叫她恶心又无可奈何的男人。


    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微薄的哪怕蚍蜉撼树也至少能叫她感觉到的、力量。


    谨姝喘了一口气,她的脑海里在迅速的盘算着。


    她并非只是心血来潮,亦并非没有半分脑子,只为了对他表达一丝抗议。


    她仔细地设想过,刘郅那时正在计划东侵,军队改革势在必行,新的军令已经颁布下去,这个兵符造了九对,左半部分分别在不同的守将手中,军令是提前半个月颁布的,有各路信道驿站下发,这会儿应已全部收到了。


    新的军令上严明,凡调兵遣将,除非刘郅亲临,否则必持兵符,兵符合二为一无错之后,方可使兵


    兵符已交由各位来拜贺的元帅大将,吃了酒,现下已各自离开了。


    按这个时辰,最近的将领,恐已到了驻地了。


    谨姝这时候把兵符偷了,意味着刘郅将会前所未有的危机,此番大刀阔斧的改革,除了定下严明而统一的条例,亦顺手收拾了几个不甚老实的大将,兵权亦发生了一番不小的变动,如此一来,内部勉强粘合的微薄平衡,很容易被刺激、被打破。


    如果临时撤换兵符,恐又让那些手中握着实权时刻提防刘郅的大将心生疑窦,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亦或者又准备割谁的肉、放谁的血。


    所谓帝王之术,在于钳制和维系某种微妙的平衡,刘郅正处在和各路兵马的磨合之下,他暂时还能威慑,但情况朝夕可变,他亦不得不小心,这时候再去刺激他们,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且朝令夕改本就是一项大忌。


    刘郅失了兵符,肯定会大怒,继而封锁整个府邸,以他自负的性格,绝不会认为有人胆敢再他面前偷东西,他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这个小小的东西找到。


    如果找不到呢?


    他就要撤换掉这个兵符,亦或者……重新打造。


    撤换掉势必承受着巨大的军队倒戈的风险。


    但如果只是重新打造他这半边的,那么失窃的兵符将会是一枚小小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咬刘郅一下的暗中匍匐着的蝎子。


    谨姝知道,她现在在做的事,是把一只白蚁放在刘郅构建的帝国蓝图的基架上,或许它早早死在砖石挤压里,或许它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繁殖着,把那基架,一点一点啃噬成碎末,然后在某一日,使其轰然倒塌。


    谨姝小心又谨慎地盘算着,她知道,她拿到兵符并不难,但难的是如何处置,她一个后宅的妇人,且是刘郅豢养的毫无自由可言的女人,妥善地处理掉这个麻烦,而不伤及自身,才是最最难的。


    彼时汉中帝崩,中继无人,宰相自命摄政王,扶了一个旁支的幼儿登基,那孩子不过五六岁,据说头一次坐上尊座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不安地望着身后重重帘幕下遮挡的母亲。


    那女人亦是惶惑不安,她尚且年轻,在封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陡然有一日,她变成了位高无上的监国太后。


    她在朝服的重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她只能保持着端庄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但在这高高的俯瞰众生的宝座上,她亦觉察到了那股名为权力的力量。


    亡国之兆早已显露,国都后撤到陵阳后一撤再撤,最后锁在中州那一块儿小小的地方,像是茫茫大水上一片孤独的荒岛。


    汉中气数已尽了,谁都知道,这时候最重要的拼杀已经开始了,北方宇文疾已没有了野心,只想圈地自立,继续做他北方的霸主,妄图维持分割而治的现状。


    但统一天下和一个绝对强权的存在,已成为了大势所趋。杨氏两兄弟对刘郅积怨已深,最终投靠了李偃,后面冒头的几个新秀,还远远不成气候,如此看来,这场中原之争,必是汝南王刘郅和江东王李偃的争霸。


    谁先夺得汉中,谁就先一步之机,刘郅往上追溯几代,亦是皇族,刘姓江山覆灭,也不过百年的时间,刘郅的祖上,没有被赶尽杀绝,因着叶家夺权的手段不甚光明磊落,故而一直留着刘家这一脉,不知是忏悔,还是在谋算什么,刘郅的封地在汝南,是个很小且偏僻的地方,他在远离政治中心的状况下异军突起,拥兵自重,一直是先皇的心头病。


    可惜那个开国的骁勇皇帝,在征伐了一生后,终于坐上帝位的时候,他已经年逾花甲,他的许多宏伟的蓝图诸如征讨北狄,让匈奴后退至少数百里的计划,都随着他不可避免的辞世而逐渐被搁置。


    他在位的十八年里,是汉中辉煌而又灿烂的十八年,但当他死去的时候,整个汉中亦被抽走了一半的精气。


    他的儿子,并没有继承他的杀伐果断,那是个过于仁慈的帝王,若是生在太平年代,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仁君,但彼时四面虎狼,靠着他父皇无匹的威压才堪堪震慑的局面,容不得新帝任何的仁慈和犹豫。


    显然,他做不到,他在位的第五个年头,群雄割据的局面已现雏形。汉中式微,群狼抬头。


    刘郅推翻叶姓复兴刘姓,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头,如果他能一举拿下汉中,那么他的胜算是非常大的。


    至少李偃是草莽出身,并无背景,亦无仁德之名,外传全是凶残暴虐,可谓凶名在外,和刘郅相比,他很难获得威望和支持,如若名不正言不顺,李偃将很快便坐不稳这江山,重复叶家这短短几十载的宿命。


    但那时,李偃是谨姝唯一知道的,可堪与刘郅匹敌的对手。


    很多次她都在想,李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他,那也不会是刘郅,那如果李偃推翻了刘郅呢,他自己坐不稳,自有人坐上那位置,千秋万代,那位置上总会有人,是谁坐在那里,是天命、是所有因果链接起来的必然结果。


    谨姝深呼了一口气,起身穿了衣,把那枚兵符藏在自己那日梳的繁复的发髻里,她出了门,用最寻常最普通的语气像往常一样说着王他不舒服,叫人伺候着擦洗身子,特意吩咐王上衣服脏了,收拢起来拿去清洗。


    她自己去了阿宁所在的院子,阿宁一个人在屋里念书,这是她要求的,跟着先生识字,每日亦需自行读书半个时辰,她偶尔会去抽考。对此刘郅没少鄙夷她,说大凡女子无德为才,如此叫她读书习字,又有何意义。


    她并不多解释,其实内心深处非常坚定地觉得,无知并非是幸福,反而是不幸,她希望她的阿宁在有一日深陷囹圄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而不是愚蠢的像是低头啄食的小鸟,只看到地上那一粒黍粟,不觉头顶密网顷刻就要盖下来。


    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有更多的选择的……余地。


    在这漫长的如浮萍般漂泊的这半生日,她是如何一步一步作茧自缚的,她清楚地记得,并反复咀嚼,她深知一切已不可挽回,但仍旧想挣扎一下,哪怕在这死水一般地深潭里激起一丝涟漪。


    她就是成功的。


    那时刘郅送了谨姝一只貂,那貂长得通体雪白,浑身没有一丝杂毛,它喜欢吃肉,只吃固定的几种肉,因是刘郅赏的,她总是亲自饲养,那天她给那只貂吃了很少,她在把貂抱进屋子里的时候,那只貂还意犹未尽地看着她,她把门留了一个小缝,“无意”间撒了些吃食在地上,她把洒扫的侍女都支走去外院了,自己坐在阿宁的屋子里抽背她今日学的文章。


    那只貂跑出来的时候,谨姝惊叫了一声,复杂喂养的侍女忙过去抓,那貂是野生的,还未驯养熟,给谨姝养的时候,就叮嘱过不要她靠太近,那只貂被几个人慌乱的叫闹声惊得四处乱窜,最后跑丢了,府里动了许多人出去找。


    那时刘郅身边没有旁的女人,只一个谨姝,谨姝虽则总是淡淡的,似乎不刻意献媚,但越发这样,刘郅对她的专宠则越发显得过分,那时除了刘郅,大约没人敢对她冷言冷语亦或者怠慢,她的宠物丢了,且是刘郅赏赐的,无人不惊恐,派出去了好几波人去找。


    谨姝抱了一盒肉出来,吩咐一个贴身侍女跟着,说那貂最爱吃肉,拿去引诱一番也好。


    一刹间人仰马翻,这幅胡闹样子刘郅是看不见了。


    当他酒醒之后,他只穿了一件中衣躺在被子里,身上被擦洗过,他想或许他酒醉对着谨姝做了什么,每当他强迫她的时候,她都是咬着牙默默承受,然后在他熟睡的时候一个人擦洗身子,再叫下人过来侍奉他,她多半会避开她,有时睡在偏房,有时就在外头坐一夜。


    这次醒过来也一样,他微微抿了抿唇,叫人进来给他穿衣裳,随口问了句,“她呢?”


    下人知道,刘郅是问谨姝,忙答:“那只貂不甚叫它跑了,现下娘子正带着人去找呢!”


    等刘郅发觉自己的兵符不见了的时候,如谨姝所想那样封锁了府门,挖地三尺地去找去搜,排查每一个在那个时间段出入的人。


    但很可惜,因为那只貂引发的闹剧,府里人仰马翻,根本排查不出什么名堂,且刘郅挖地三尺每个房间角落甚至池塘都放水排查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刘郅是怀疑过谨姝的。


    但谨姝仍是那副淡淡的好似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勾起她半分兴趣的表情,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倔强地偏过头去,那眼睛里微微的生气和仿似被误解了的委屈的模样,恰好地戳在了刘郅心中那块稍稍柔软的一角,他在反复确认她那里的确没搜到任何可疑的东西的时候,拂袖而去了,道:“谅你也不敢。”


    谨姝记得那个鱼符握在手里的感觉,她甚至清晰地记得上面的纹路。


    她在看到从那哑巴里搜来的一块双鱼的玉佩的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大彻大悟起来。


    她笑了,笑到最后趴在李偃怀里嚎啕大哭。


    不过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谨姝回过神来,再次看了眼夫君离开的方向,呼吸着夏日潮热的空气,似乎被阳光刺到了,她微微眯了眯眼。


    第26章


    郑鸣凰跪在一尊菩萨像前虔诚叩首, 那菩萨像是她从繁阳千里迢迢带来的,每次出门, 这尊小的只有巴掌小的菩萨像,她是一定会带在身边的,那仿佛是她的保命符。


    这会儿她嘴里默默念着什么, 并没有出声,只能看见两片薄而红润的嘴唇在上下翕动。


    抱月立在一旁,一动也不动。


    默默垂首而立。


    对于这样的场景,她向来是不敢轻易发出任何声响的。


    郑鸣凰虽然从未打骂过她,但每一次望向她时那冰冷得仿佛被蛇舔过一样的的感觉,会让她忍不住的发抖。


    这种仪式一般会持续一炷香到两炷香的时间,虽然抱月也并不知道, 这位每次她看到都会后脊发凉的小娘子,究竟从何来的虔诚和信仰。


    但今日,小娘子没跪多久,门便响了, 侍女在外面通报, “小夫人到了。”


    在这寂静的院子里,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吓得人忍不住一哆嗦。


    抱月忙恭敬上前迎门,谨姝挽着妇人的发髻, 在那张尚且显得稚嫩的脸上, 凭添几分端庄与气势。


    她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随着侍女和嬷嬷, 然后后头并左右各四个共八个侍卫, 那八个侍卫是李偃的亲卫,身手一等一的好。


    李偃怕谨姝出意外,玉沧和林州哪怕都收到他手,也不比繁阳让他觉得安全和放心。


    这来自丈夫和王的荣宠,仿佛在谨姝的身上加上了一圈看不见的光环,那身影益发让人觉得气势万千。


    敲门的是稚栎,她的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谨姝。


    稚栎礼貌扯了扯唇角,扯出一丝勉强称得上笑的弧度,“我家夫人来见郑小娘子。”


    稚栎是跟着郑鸣凰一起来的玉沧,彼时谨姝还病着,傅弋刚退逃去往陵阳,朱婴将军正在夺林州,繁阳的郑鸣凰和她便接到了王上的符令。


    舟车劳顿被李偃派人接过来的时候,稚栎还如临大敌,不知是否是因为一开始就听说郑鸣凰是主公的通房,所以始终对这位郑小娘子抱着几分敌意。


    唯恐主公是为了和这位小娘子亲近才叫她过来的。


    但李偃叫郑鸣凰过来却一直没有见她,因着谨姝在生病,除了军务,他都陪在妻子身边。倒是郑鸣凰几次急切地想见李偃,都被挡下来了。


    而今已过去月余了,郑鸣凰已有些急切了,今早得知李偃已领兵走的时候,她心中的焦灼难以言喻。


    她隐隐有了一丝不安,可她自问没有露出过任何的马脚。


    她闭着眼在菩萨像前祈祷,她其实并不信它,它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叫她觉得生厌,但她喜欢这样一动不动自己闭目思考的方式。


    她不信菩萨,她信她自己。


    她每次叩首拜的,也是她自己。


    她正在专注地思考一些事情,以此来缓解自己越来越不安的情绪,这缓慢的自我调整的方式,被叶女突如其然的到来打乱了,郑鸣凰内心微微泛着冷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含着笑,起身走过去,拜道:“小夫人!”


    谨姝坦然地受了她的礼,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目光不加掩饰地将她从头扫视到尾,轻声叹道:“可真是个美人儿。”


    那声音很小,仿似耳语,细若未闻。


    郑鸣凰不经意地蹙了下眉头,很短暂便被她掩饰掉了,但还是清晰地落入了谨姝眼底。


    谨姝笑了笑,“我嫁过来没多久,只听说小娘子是养在嫂夫人膝下的半女,却没听过旁的,前日里听嬷嬷随口提了一句,说小娘子原家里是遭了难的,因着和嫂夫人沾了亲故,所以才养在了膝下?”


    郑鸣凰微微警惕,面上一笑,“是,劳小夫人挂心,陈年旧事,不足为提。论辈分,我原是要叫母亲一声表姑妈的,承蒙母亲厚爱,才将我养在身边,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若我前几日没听错,小娘子老家里,是温县的?”


    温县……


    郑鸣凰脸色终于没绷住,微微变了一变,那脸上虽极力掩饰了,还是带着几分僵硬,她低垂着眉眼,抿唇道,“乱世难太平,家里早遭了难,我那时方小,这些年都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哪里人了。”


    她的来路,一直是模糊的,郑夫人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只说家里遭了难。


    谨姝微微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听谁说过,她只是大胆地猜测了一下。现在看来,她猜的不错。


    “也是,我从前也是流浪过的,去的地方多了,也记不得地方。你恐不知道,我方几岁的时候,跟着夫君还乞讨过,我们那几年里四处奔走,最远的,也去过汝南吧!那时刘郅的父亲尚在世,汝南王还是个没人瞧得起的小藩王。他的儿子,那时仿佛就养在温县?倒也巧。”


    那时汝南面积小,地方也偏,哪路兵马路过都要刮层油水。


    刘郅年少时便有勇谋,讨厌父亲事事忍让的行事风格,做事亦张狂无度,前汝南王是个胆小又昏聩的人,只想苟安,常常打压这个到处给他惹事,是以其英年早逝之后,还一度有人怀疑刘郅弑父。


    谨姝面目温和地看着郑鸣凰,而郑鸣凰从那张温和的脸上瞧出了几分看透一切的意味。


    她微微抿了抿唇,装腔作势……吗?


    她在心底轻微地像是感叹似地呵了一呵。


    “是吗?倒不是很清楚,我自小胆怯,并不关注这些。”她低首轻声说着,模样显出几分无辜和乖静。


    谨姝再次笑了笑,“罢,我无事。来知会你一声,收拾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回繁阳。”


    “我们?”郑鸣凰抬头。


    “对,”谨姝望着她,咬着字,微微笑着,“你、和我。”-


    前世里,谨姝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刘郅那么厌恶她,甚至到了恶语相向的地步,但却始终都把她留在身边,甚至国都新立的时候,她是整个后宫唯一的刘郅的枕边之人。


    有许多次,她甚至怀疑,他有某种喜爱自我折磨的疾病。


    她也曾怀疑过,刘郅是喜爱她的,只是那喜爱掺杂着占有欲和对她不洁之身的鄙夷。


    她一直忽略了,那位远在繁阳的后来成为李偃妻的郑鸣凰,其实一直围绕在她身边,像太阳后的阴影,从未消失,只是不易察觉-


    谨姝从郑鸣凰那里出来后回了自己院子,母亲和父亲谨慎地来给她请脉,自从李偃攻打下林州之后,父亲对李偃已是怀着十二分的敬意和尊崇,甚至言语和行为里多了几分殷勤。


    父亲把着一切归咎于李偃对她的喜爱……不,或者可以说是溺爱也不为过。


    李偃对谨姝,已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这大约也是郑鸣凰越来越急躁的原因之一。


    思及此,谨姝不禁笑了一笑。


    大夫请了脉,说一切安好,小娘子除了有些许气血亏虚,其余无碍。


    吩咐了几帖药膳。


    温氏招待大夫去往前厅,语调虽是欢快的,但眉眼间却含着几分隐隐的失望之色。


    谨姝知道,母亲是希望她能早为李偃孕育子嗣。


    她亦了解母亲的想法,不过是觉得以色侍人,终有色衰爱弛的一日,且男人待女人的好,总是掺杂着**和本能的占有,一旦那**淡了,有了新的颜色占据了旧的颜色,那原本的鲜艳,也会变得黯然无光了。


    唯有子嗣是永久牵系两个人的纽带,母亲希望她能牢牢抓住李偃。


    但她其实并不希望这样早去孕育孩儿,她总会想起前世里她生的那个叫做阿宁的女儿来,一想起她的心就会拧着疼。


    她并不觉,孩子是□□地位的东西。


    若有一天,她想为李偃生一个孩儿,那只是她想为他孕育一个生命。如太阳东升西落一般自然。


    母亲送走大夫便回了,转头嘱咐稚栎和涟儿记得大夫吩咐的方帖,叫她多补气血。


    说完跪坐在桌前,握住谨姝的手,低声笑着:“大夫说,调理好身子,方才好有身孕。”


    谨姝正了正色,“母亲莫要再费心这事了,我和夫君心里自有章法,一切顺其自然便好,不必强求这个。”


    温氏的笑僵了僵,旋即又漾开了,“莫觉得娘爱算计,只是这世道便是如此,你别不放在心上,来日你夫君若……”温氏声音低了几个度,凑近谨姝说:“若登大宝,这天下的女子都可是他的,你那时年岁已大,总不如那些少女新鲜,那时你若再没个子嗣,若他顾念发妻之恩还是好的,若不顾念,你当如何自处?”


    谨姝失神片刻,旋即释然一笑,“我以何自处?我又何必自处?既不喜我,或休或杀,我自受得。”


    死过一次,每一日都是偷来的,若不尽如人意,便去争,实在争不得,那又何惧一死。她不想再做那昏聩苟安的人。


    温氏哑然,浑然不知女儿何时变得这样刚硬,叹了一口气,只当她年少气盛,“罢了,同你说你也不懂,待得来日后悔,你再回忆起娘说的话,便知晓了。”


    谨姝抿了抿唇,“不会有那一日的。”


    温氏摇头,一句话也不想再同她说了,起身出了院子。


    而谨姝送走母亲后,也未再有旁的动作,只是微微出神。


    月前繁阳来了信,说自从知道叶家所为,郑夫人一直吃不下睡不着,身子本就不大爽利,终于病倒了,再没有人比她更希望李偃一往无前战无不胜了。任何有可能阻挠她问鼎中原的事都叫她忧心。


    连日病着,身子瞧着越来越不好了。


    谨姝作为已从郑夫人那里接手了一部分事宜的未来当家主母,很利落地去了封快信,说嫂夫人身子要紧,家里大夫要医术不济,便另寻名医,并吩咐下去,家里不差这些银两,吩咐请三两个大夫常居府里,尽心为嫂夫人调理身体。


    旬前收到回信,称嫂夫人身体已爽利许多了。


    也是这个时候,郑鸣凰更加急切地想见李偃了,彼时谨姝叉着腰拦在他面前,一派娇纵无理的样子,“阿狸不许夫君去!”


    李偃便陪着她演戏,矜持地颔了首,手摸上谨姝微微抬起的下巴,揽过她的腰扣在怀里,“夫人说什么,自然孤都依你。”


    谨姝笑得止不住,“那阿狸若让夫君杀了她呢?”


    “杀便杀,又如何?”李偃随口漫不经心答着,目光仿似只专注在她脸上身上,旁的任何事都勾不起他半分兴趣。


    谨姝被他目光挠得浑身痒痒,推开他,吐着舌头笑了笑,“那日后旁人说起,夫君又是暴虐无道,阿狸便是那个祸乱的妖姬。”


    他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梢,“似也不错。”


    “夫君就会逗我,”谨姝躲开身子,“罢了,何必借夫君手?不值得。”


    他该是做大事的人,那些蝇营狗苟,何必过他眼。


    第27章


    在那之后, 谨姝一直没有理会郑鸣凰,留郑鸣凰一个人待在林州的一处庭院里,庭院曾是傅弋的别院, 不大, 清净, 装饰得繁冗复杂, 很容易藏人。


    谨姝以为郑鸣凰会忍不住试着联系某些人, 但显然她低估了她。


    她比她想象的沉得住气。


    不过也是,前世里布了那么大一个局的女人,她的确有着沉稳到离谱的内心。


    谨姝后来召见了抱月, 随口问了几句无关的话, 那侍女却惶惶不安的样子。前世里这位陪着她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侍女, 她虽则上一世就知道她怀着并不单纯的目的, 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怎样憎恨她。


    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并无多可恨之处。


    她曾经问过她,“你家里可还有人?”


    “婢, 无依无靠。”她说这话时候有轻微的犹豫。


    谨姝没有拆穿她,扯了扯唇角, 扯出几分苍白的笑意, “我家里尚还有不少女眷, 但是死是活,已不知了。我已许久没有她们的消息了, 姑且也算是……无依无靠了。”


    “殿下还有皇上。”抱月说。


    谨姝轻嗤了一声, “你又何故嘲讽我。”


    “婢不敢。”抱月惶惑地说。而后似是讨好于她, 主动提了一句,“婢并非讽刺殿下,实是有感而发,婢自小身不由己,后来被人摆弄,说什么做什么从未能按着自己心意来,对婢来说,能抓住任何一丝机会,都是无比宝贵的。无论那机会是什么。”


    谨姝没有理会她,她苦笑了一下,又解释了句,“其实婢骗了殿下,婢尚有爹爹和阿娘,只是他们都是哑巴,在这乱世之中,健全之人尚难有一席之地,何况他们,我很小便入了奴籍,在青楼后院里洗布料,殿下大约想象不到,那味道……是何等的污浊不堪。”抱月笑了笑,“后来家里来了贵人,把我要走了,留在身边做侍女。但我但愿从没遇见过她,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吃了饵,必然也要咬到钩。”


    哑巴……


    谨姝时隔一世,后知后觉地默默咀嚼这两个字。


    李偃派了几个侍卫看管郑鸣凰,郑鸣凰一直很安静,闲则诵经祈福,偶尔伺弄院子里养着的几株花木。


    但她的平静并没有保持多久。


    后来她几次询问,是否可以见李偃一面,她并不觉得这是多过分的要求,但李偃并没有理会她。


    有一天她在得知看管她的侍卫虽则听命于李偃,但其实这边情况都向谨姝汇报的时候,她终于缄默不言了。


    她的自尊让她觉得无比难堪,甚至那难堪最终转化为对叶女的无边恨意。


    而这,正是谨姝想要的。


    鱼不会轻易去咬饵,尤其是谨慎的鱼,除非那鱼正饿着,或者饵足够诱人。


    谨姝得知的时候,只笑了笑,目光幽远地看着窗外,仿佛透着时间的秘密,忘穿到前一世的那则时空里,那里藏着一个混沌迷茫的女子,窝居在深宫里头,皇帝时不时会去瞧她一眼,皇帝并不喜欢她,总是免不了冷嘲热讽。


    那个人……是她自己。


    她曾很多次问自己,那些难挨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头。


    她在临死的时候,看着刘郅得到报应,看着熊熊的火焰吞噬掉王城的时候,她内心除了几分对自己终是一死的怅然外,本是快意的。


    而之后的事,究竟如何,她是不得而知的。


    她想或许阿兄叶昶很快就会死去,然后禅位给李偃,李偃在经历许多以后,终于君临天下,郑鸣凰作为他的妻,会随他一起母仪天下,荣华尽享。


    会吗?


    谨姝忽然有些好奇起来。


    传说里母凭子贵的郑小娘子,究竟是如何俘获一个几乎未正眼瞧过她的男人的心的……


    虽则很多事变得模糊起来,但她同时想通了一些事,比如为什么刘郅那样厌恶她,却会一直留她在身边,比如那个打造处的哑巴匠人在呈上那枚兵符的时候,刘郅为何愣了一愣,然后怀着复杂的心情拿过来在手中把完,他那样情绪莫测喜怒不定的人,却不吝赞美地赏赐了那个匠人。


    一向谨慎的刘郅,却失态到将那枚鱼符放在怀里,给了谨姝以可乘之机。谨姝一直以为是他疏忽,但他那样的人,会轻易疏忽吗?


    刘郅和郑鸣凰之间,究竟有着怎么样的关系,谨姝突然十分地好奇。


    在那场皇位争夺之战中,郑鸣凰究竟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她亦万分好奇起来。


    那些前世里至死都没弄懂的东西,大约是她重生这一世的使命,她怎能辜负呢?


    她吩咐人把那个哑巴关押了,扔在玉沧的死牢里。那枚双鱼玉佩她派人还给了郑鸣凰。


    派去的人回来说:“郑小娘子问清事情后很惊讶,说那枚玉佩她丢失已久,未料竟是被人偷去了。怪她自己疏忽,想着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故而也未声张,没找到竟闹大了。”


    谨姝托人代了口述:“知道是郑小娘子的便好,人已代处置了,莫再忧心。”-


    郑鸣凰这些年里,一直被一个梦魇缠绕,她总是会在半梦半醒交替之间,梦见自己已故的母亲,那个女人有着极美的面容,朱唇缓启,灿灿夺目,一颦一笑间,仿佛浮生过半载,有着凝固时间的美丽。


    母亲涂着丹蔻的尖利指甲,总是会在梦魇里嵌入她的脖颈,然后五指渐渐收拢,一点一点挤压掉她胸腔里的空气。


    那面目是模糊的,她总看不清是喜是悲,是恐还是惊。


    每每她醒来都是浑身的大汗,圆瞪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被翻上岸的鱼被重新丢入水中,翻着白肚,努力挣扎着复生。


    然后许久才能缓过神来。


    这次也是一样。


    她在天光熹微的时候陡然折起身来,眼睛滚圆地瞪着前方,汗倏忽从周身冒出来,她倒噎了一口气,两手攥着胸襟,猛地大口喘息起来。


    恍惚间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


    哦,也不能说是梦。


    它曾是真的。


    而事实上,她的母亲在即将要掐死她的那一瞬间,她伸手把一根银簪插进了母亲的咽喉,没有人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恐惧和恨意才把那根并不十分尖锐的簪子刺进母亲坚韧的肌肤的。


    她凝视着母亲喘动不已的狰狞面目,一点一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劫后余生里感受死而复生的虚脱之感,亦在长久的宁静里,品尝目睹死亡的……快意。


    她看着那个美丽的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缓慢拖着虚脱的身子,脚步虚浮地蹲在院子里的鱼池边儿上清洗双手,衣襟和袖子上全是血,越洗越多,她却仿佛忽然变得极有耐心,一点一点搓洗着,直到日暮西山,夜色泼洒到院子里,她抬头看了一眼,朔月正缓缓升起,母亲还在屋子里,狗吠深巷,打更的声音从极远处飘过来。


    在这史无前有的宁静夜里,那个卑怯的女孩儿死在母亲尖利的指甲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恶鬼,躲藏在万丈红尘下,披着如她母亲一样美丽外衣的……恶鬼。


    靠吞噬恶念和报复而活着。


    “抱月。”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出几分阴森和寒意。


    抱月应声进了屋子,掀开重重的帷幔,跪伏在床边,轻声而缓慢地问了句,“小娘子叫婢?”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郑鸣凰喘息粗重的呼吸。


    气氛压抑而紧张。


    郑鸣凰忽然掐向抱月的脖子,充血的双目凝视着她,“我苦心孤诣想去匡扶他,为他扫平障碍,替他筹谋,他竟瞧都不瞧我一眼,你说这是为何?”


    抱月惊恐地看着这位年纪并不很大的小娘子,她的双目因愤怒而变得通红,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淡漠的,仿佛那张面皮是假的,贴上去的一样。


    她对郑鸣凰的恐惧,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


    她亦剧烈地喘息着。


    郑鸣凰嗤笑了一声,“你的样子,同那个女人一样。”


    一样没趣、可悲、愚蠢!


    抱月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被恐惧攥着脖子,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你知道吗?她是个无能的女人,做过的最英勇的事,是要杀她的亲生女儿。”郑鸣凰喃喃着,嗤笑不停,“可惜她还是无能。”


    这样的郑鸣凰,让抱月几欲想逃。


    但她不能,她不能。


    郑鸣凰没发多久的疯,她只是压抑太久了,她内心的恶鬼在张牙舞爪地折磨她,快要不耐在皮相下躲藏了。


    她终于松开了抱月,漠声吩咐道,“想救你父亲,就把他没完成的事完成。我自然会想办法保他。”


    抱月抿了抿唇,垂目:“诺。”


    “你倒是听话。”郑鸣凰嗤笑一声,翻身又躺在了床上-


    启程那日,嬷嬷力劝谨姝,满目担忧,“小夫人还是等主公回来再做打算吧!何故如此着急。”李偃临走时候曾特意吩咐,叫她不必着急回繁阳,那边无甚要事,叫她留在玉沧也自在些。


    李偃说待他凯旋,亲自来迎她。


    那时谨姝还笑,“那阿狸好大的脸面。”


    李偃勾了勾她下巴,“孤喜你。”


    ……


    “嫂夫人身子不大好,夫君又在外打仗,我留在这里,总归不像话。”谨姝回神淡淡回道。


    嬷嬷见她意已决,遂不再劝,只是隐隐还是担忧。她总觉得……小夫人在谋划些什么。


    谨姝一行人沿着上次走过的路回的繁阳,路过逊县的时候,依旧宿在那里。


    翌日要启程的时候,谨姝那边来了人吩咐,“小夫人身子不大好,暂留几日。”


    郑鸣凰垂了垂目,眼里闪过一抹漠然的厉色。


    转头对抱月低声说:“今晚!”


    而这夜里,谨姝亦一直等着,并未睡着,同上次一样,在做一副针线活,她对着灯光比了比,瞧那针脚。


    窗户外有异动,谨姝装作未听见。


    转眼灯也灭了。


    一个身影闪了进来,谨姝却好似早有预料,冷笑一声,“比我想象的要慢一些,也更拙劣一些。”


    一转身一个臂膀已困住了她,那身影探身瞧她手里的一件外袍,低声道,“给孤做的?”抬手的瞬间,灯又亮了。


    谨姝身子一僵,回头,声音涩涩的,“夫君……”


    李偃哼笑一声,“你说,你怎就如此不安分。叫孤时时担忧。”


    第28章


    谨姝其实绷得很紧, 方才也不过是装腔作势,脑海里一瞬间刀光剑影都闪过一遍,却没想到,抬眼却看见李偃。


    眼神还满是厉色, 却撞进他含笑的双眸。


    心一软, 下意识便回抱住了他。


    谨姝好一会儿心脏还在剧烈地跳着,埋怨地捶了下他胸口。


    李偃闷声笑了声,“好了, 是孤不对,你打我就是,允你。”


    “夫君你……怎么……”谨姝倚在李偃怀里, 不知怎的, 眼眶有些热。半晌才完整地说了一句,“怎么在这里啊!”她抬头, 蹭了蹭他下巴,浑身冰冷的寒意顷刻收了起来,撒娇道,“阿狸好想夫君。很想很想。”


    从目睹他的的军队走出她视野的时候就开始想了。


    那晚一个人睡在她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的时候,她竟然觉得一个人是有些孤独的, 闭上眼的时候几次疑心身边还有他的呼吸,和他灼热的总是叫她忍不住躲的身躯。


    他强势地霸占了她每一寸的身体和每一分的精神,以至于他突然的离开, 叫她觉得无比的怅然。


    谨姝不是在哄他, 是真的……很想很想他, 这会儿看见他,恨不得就这样一直抱着他,再也不叫他离开。


    不过他不是去往鹿阴了吗?


    怎会在这里……


    李偃从窗户跳进来本想吓一吓她,瞧见她这会儿真的被吓到了,小脸都苍白了,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哄说,“这就吓到了?就这点儿胆子,还使计去挑拨郑鸣凰和她那侍女。”


    谨姝咬了咬唇,“夫君都知道啦?”


    “有什么是孤不知道的。”李偃恬淡的语气,莫名叫谨姝觉得安心,脱口说了句,“夫君好厉害。”


    他漫不经心地揽着她,目光依旧放在那件外袍上,抿唇笑着:“阿狸,你疼夫君,夫君自然也是疼你的。你想做的事,孤替你做。”说完吻了吻她唇角,低声调笑她,“孤亦甚想你,夜不成寐。”


    不想同她说那些算计,只想同她说说话,摸一摸她,看她宜嗔宜喜的细微表情,逗得她面红耳赤,或娇羞或嗔怒地叫他夫君。


    李偃疼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其实都知道。


    因为知道,更觉得心疼。


    她其实很聪慧,只是太聪慧了反而活得很累。


    前世里,谨姝从来不曾奢想过会有人去替她谋划什么,那些被命运捉弄的日子,她像一座孤岛,横在那里,无依无靠,四顾茫然。


    而现在这一刻,她像个不曾被宠爱过的孩子,猛地得到了一块儿饴糖,甜得眼泪几欲流出来,“夫君知道我要做什么?”


    她抱他更紧了些,是那种类似于撒娇的情绪,恨不得将自己融到他身子里。


    她记得他曾说过想把她揉碎了塞进他身体,她一边觉得那场面不忍直视,一边煞风景地说叫他快一些。


    现在想想,突然觉得好笑。


    但她也终于能体味他说的话了。


    喜爱一个人,喜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想自己能变成他,或者和他融为一体,永不再分离。


    李偃抬手敲敲她的脑袋,“你竟还敢说。”他在旁边坐了下来,亦揽过她的腰,叫她坐在自己大腿上,谨姝蜷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颈,将身子挂在他身上,那柔软的身子几乎全贴着他,李偃笑了笑,“休想以色迷惑孤,孤这次还是要好好教训你的。你可知,你犯了三个大错。”


    谨姝洗耳恭听,“夫君你说,阿狸听着。”她拿脸贴他的胸膛,满头青丝铺散在他胸口,几缕扫在他手背,叫李偃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眸色深深地低头瞧着她,恨不得将她当场按在身下。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美色误人罢。


    他捏着她一缕头发在指间绕着,揽抱着在她耳边说,“首先不该瞒着孤,其次不该以身做饵,最后……你错估了形势,这不是你和郑鸣凰之间的战争。是孤和刘郅之间的。”他拍拍她的脑袋,“所以你安心就是,一切交给孤。”


    谨姝忙直了直身,挣扎了片刻道,“那汝南王刘郅,十几岁的时候曾失手打死过人,那人是汉中从四品的武将,已故汝南王刘雍是个窝囊脾气,不敢声张,想替儿子瞒天过海,就把刘郅送到温县乡下去了。刘雍的别院里养着一个女人,刘雍妻子是被封为翁主的汉中贵族,刘雍惧内,被妻子闹过,不敢带回家,后来更是放在那里不闻不问,几年没碰过她,那女人房中寂寞,就同一个马奴苟合了,生了一个女儿,刘郅去的时候,那女人已经死了,据说是病死的,但有人说是她怕刘雍知道她的丑事,本想杀自己女儿,结果被女儿刺死的。阿狸怀疑……那个女孩儿就是郑鸣凰。”


    并且刘郅曾和那个女孩儿一起度过一年的时光,二人住在一个院子里,那女孩儿负责侍奉刘郅,刘郅对他老子的情人的姘头的女儿并不在意,他什么都不在意,年轻的刘郅一腔热血,胸有沟壑,目光望得更加长远。


    听说刘雍养着的小妾是个极美的女人,否则刘雍也不敢冒着被妻子折腾的风险去把人养起来。那女孩儿长相随了母亲,刘郅年少时亦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二人有没有生出些情愫,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那个女孩儿便是郑鸣凰,那么前世里,很多事情其实都捋得清了。刘郅对郑鸣凰有着别样的情愫,而郑鸣凰借着那几分爱意算计刘郅,而刘郅大约还以为郑鸣凰亦倾心于他,只是迫不得已只能被困在李偃那里,刘郅对李偃的恨意,除了李偃愈来愈大的声势,大约还有郑鸣凰这一则。


    至于为什么刘郅竟让郑鸣凰一直待在李偃身边,倒是不好解释。


    所以谨姝也不敢断定,刘郅是否真的倾心于郑鸣凰。


    况且谨姝跟了刘郅许久,大约也知道,他非多情之人,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就算他再喜欢,也不见得会一直心心念念,以至于甘心被她摆布。


    谨姝微微蹙了蹙眉,“阿狸猜的,也不见得准。”


    所以她之前也没说过她要对付郑鸣凰,一则不想叫他忧心这些腌臜事项,一则是……不好解释。


    然而她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李偃目光一直盯着她,那眼神里含着几分探究和疑惑。


    他时常有种直觉,直觉谨姝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另外的人,那个人不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谨姝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极决绝又谨小慎微的矛盾态度。


    谨姝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偃情绪的变化,那眼神里的审视叫她觉得心里发凉,她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上一次她去云县截刘郅,听说李偃去查了郑氏及郑鸣凰身边的人,查究竟是谁透露给她的消息,后来没查到什么,因为谨姝一直生着病,后来不了了之了。


    这次……谨姝实在忍不住要告诉他这些,她不想他被蒙在鼓里。


    上一世里,刘郅将他逼得节节败退退守繁阳的场面,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即便后来他举兵越过中州坚若壁垒的城池拿下刘郅的王城成为最后的赢家,亦不能叫她觉得松口气。


    那场败局对李偃的打击可谓是巨大的,谨姝越喜欢他,越不想他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情。


    她希望他能如他设想的那样,睥睨群雄,一路所向披靡,而后君临天下。


    关于刘郅的消息,谨姝知道很多,但都是前世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温县这件事也是她偶然听来的,但她当时并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去了哪里,究竟姓甚名谁,亦不知刘郅对她是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前世里,郑鸣凰在刘郅和李偃那里各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谨姝直觉弄清楚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可她不知该如何对他说,如何叫他相信。


    谨姝有些紧张地看着李偃,缓慢地眨了眨眼,在他不怒自威的表情面前,越来越觉得紧张和不安,她甚至吞咽了一口唾沫,她忽然很怕他误会她些什么。


    可她又不想骗他。


    “夫君,”谨姝手扶在他肩膀上,仰着脸看他,很缓慢地呼吸着、紧张着。


    李偃“嗯”了一声,依旧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释。


    谨姝咬着下唇,忽然问他,“夫君你相信人生能够重来的?就好像你做了一场大梦,梦里走了一生,那一生详尽的像是真的,在你咽气的那一瞬间,你好像释怀了许多,但更多的是不甘心。然后你闭上眼,以为去了黄泉之下,再睁开眼,却在十几岁,一切都还未发生,那些梦里的遗憾或许会重来,或许会改变,一切都还不好说。夫君……”


    话还未说完,李偃忽然俯身吻向她,很凶,不似平时那样对她迁就和体贴,他微微蹙着眉头,好似被什么迷思困扰着,亦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烦心事,那股类似于发泄的情绪,叫谨姝越发觉得不安,她一边承受着他的粗蛮,一边低声咕哝了句,“夫君……罢了,你别生气,当我说梦话吧!”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李偃忽然顿了顿,抱着她的双手在细微地颤抖着,谨姝抬起头看他的时候,愕然看见他通红的双眼。


    谨姝愣了愣,“夫君……”


    一滴泪滚在她手背,李偃埋首在她颈间,轻吻她耳垂,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隐忍着说:“阿狸,孤亦曾做过这样的大梦,至死却不能释怀。”


    咽气的那一刻,他耿耿于怀的,仍旧是许多年前,他送她去庵寺的那一天,她追他追出来二里地,跌倒了,还急切地膝手并行着往前爬了两步,膝盖和手肘都蹭破了皮,两只眼睛鼓着泪,委屈地求他不要走。


    如果那时,他带她走了,就好了。


    可惜他再睁开眼,也没能回到那一刻。


    第29章


    谨姝一刹那间, 已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前一刻还好像被人逼进死胡同,同他说自己重新活了一世,倒不如跟他说这世上有鬼来得更容易一些, 所有荒谬的连她自己都办法说服自己的事,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于他听。


    那一瞬间她是何等的沮丧,她好容易得到一份温柔和爱意,转眼又要把它弄丢了, 如果两个人没办法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对方,那么关系很快就会插入一道深而醒目的裂缝,无论那关系是亲情是友情亦或者男女之情。


    那她这一世所有的挣扎, 都将是徒劳的。


    可没想到……她真的没想到……他竟然也……


    大约上天垂怜她吧!


    只是他这满身的悲痛叫谨姝觉得心里难受极了。


    “夫君跟阿狸说说吧, 后来怎么样了?阿狸很想知道。”


    事实上她非常的好奇,阿兄怎么样了, 他身体差成那样,应该没多久可活了吧!他死了之后呢,是把皇位传给了李偃吗?


    她的阿宁怎么样了?


    郑鸣凰荣华一生了吗?


    刘郅死了吗?


    刘郅和郑鸣凰究竟是怎么样的关系,如果刘郅一直倾心于郑鸣凰,那么最终死在她的丈夫手里, 他是怎么样的反应?


    郑鸣凰怀的……真的是他的孩子吗?


    他……最终……最终如愿君临天下了吗?


    ……


    许多的疑问,她都想知道,那些前世里她不知道的身后事, 如今都在她心头盘旋。


    李偃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俯身去亲吻她的额头, 蹙着眉,抿唇在她耳朵说道,“阿狸,别问了,可否?”


    谨姝瞧了他一会儿,最终眨眨眼,点了点头,“夫君不想说,阿狸不问了就是。”


    逝去的已经逝去,有些事情,她不知道反而更好。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到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心下涌出强烈的怅然的情绪,脑海亦不住地胡思乱想着、消化着。


    如果阿宁同她一样悲惨一生,她而今的自责懊悔遗憾,亦不能抚慰她半分,她在那个时空里,就如同她当年一样无助和凄惶,她知道了能怎样?


    刘郅困了她一生,结局凄凉亦或者惨烈,都不能抵消她心头的恨意。


    而郑鸣凰,无论她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和野心,她都是前世里他的妻,若随他母仪天下,随他终老……她虽然好奇,但其实不确定自己心里会不会难受酸涩。


    谨姝笑了笑,去脱他的外衣,“夜深了,夫君睡下吧!阿狸把这些针线活做完。对了,还没问,你自个儿回的?”


    李偃被他侍候着脱了外衣,余光里瞧见她几乎一瞬间便好似放下一切的样子,不由抿了抿唇,他的阿狸,是这样好,他执着她的手亲了亲,回她,“不止,军队亦在附近,军师随我一道回的,此刻在逊县城外驻扎。郑鸣凰应当和刘郅串通好在谋划什么,我前次一直担心她恐拿你下手,方才听你说那些,我倒觉得不会,暂且先等等,不过你不需再插手了,交由我就是……”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直压着,但外面候着的人亦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敲了敲门,问道:“小夫人,可有事?”


    李偃轻轻摇了摇头。


    谨姝扬声回答,“无事,我累了,要歇了。你们辛苦了,留两个人,其余也都歇了吧!”


    “是。”


    “对了,”谨姝走到门前,开了门,对着外面的侍卫说:“我身子依旧不大好,乏得很,吩咐下去,明日再留一日,后日出发,窝在屋子里也闷得慌,听说逊县有个叫杨八耳的能人,我想见一见他,你们去知会一声,叫他明日陪着我出去转一转,也好解解闷。”


    外面人不敢直视谨姝,垂首恭敬道:“谨遵小夫人吩咐。”


    “去吧!”谨姝手扶在门框上,“无事不要来扰我,明日也不必来叫我,我起了自会叫人。”


    对方依旧喏喏应是,谨姝说完合上了门。


    回身去床边的时候,李偃含笑着把她揽进了她怀里,“阿狸如今越来也有架势了。”


    谨姝被他调笑得不好意思,“仗着夫君的威势狐假虎威罢了。”


    “甚好。”他嗅了嗅她发间的馨香,低声重复了句,“如此甚好。”-


    驿站全是守卫,但郑鸣凰知道,她等的人,一定会来。


    她端坐在一角,闭目养神着,她的面前依旧摆着那尊小小的菩萨像。


    最近她总是想起她的母亲,那个女人的面目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似乎从未对她笑过,那张脸总是含着几分散漫的冷漠和怨怼。


    那个女人始终无法释怀那个远在汝南城里的刘雍的妻对她的羞辱。


    母亲把那恨发泄到她身上,她从小就常听的一句话便是,“你本就不该活着的。”


    她有很多的男人,她像是青楼的浪□□子,酥胸万人枕,她在寂寞的一日一日的等待之中,开始放浪形骸起来,她在偷情的乐趣里,咂摸人生的趣味,籍此来获取力量和生存的**。


    她的房门总是开着,夜里总有人从后门里溜进来,钻进她的屋子,负责照看她的老妪总是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浑浊的眼球里,好似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不妥的事情。


    那个女人最喜爱的是府里的一个马奴,那马奴生得孔武有力,浑身肌肉虬结,每一根筋骨都蓬勃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在床上亦是勇猛无比,总能让她觉得无比的快乐。


    那些狂声浪语从窗缝里溢出来,有时郑鸣凰都能听到,但那老妪就住在那个女人院子里的角房,她好似从未听闻过任何声音。


    郑鸣凰闭着眼,似乎依旧能回想起那时的场面,她的眉毛不经意地蹙在了一起,虽然只是时隔多年的回忆,依旧叫她觉得恶心和愤怒。


    那个马奴是个哑巴,不是天生的,舌头被人割掉了,他总是沉默地坐在马厩上,晃荡着两条腿,仰着头若有所思地看温县那总是无比晴朗的天,他小麦色的皮肤显出几分油亮的健康光泽,年幼的郑鸣凰曾无比喜爱同那个马奴待在一起,她在他那里亦得到过类似于父爱的东西,那个马奴的胳膊仿佛铁钳一样坚硬而有力,他总是能轻易地把她举过头顶,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


    直到后来她长大了,他变得诚惶诚恐,不敢碰她了。


    郑鸣凰在心底里轻轻“呵”了一声,在回忆里自我折磨着。


    她的人生里总是走马观花地来来去去许多人,那些人都是怪异的。


    连她自己都是无比怪异的。


    在她亲手把母亲刺死的那一刻,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难得到她的东西了。


    没有不可以利用的人,没有不可以破解的局,没有她解决不掉的麻烦,亦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门外响了三声指叩声,她缓缓睁开双目,轻声吐了句,“进!”


    抱月带了一个人进来,那是个老妪,背佝偻得好似要触到地了。


    老妪眨了眨眼,跪地拜道:“小娘子。”


    郑鸣凰缓缓地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


    很多年前的记忆随着眼前的景象慢慢变得更加清晰起来,那个睡在母亲角房的老妪,在时隔多年之后,重新出现在她眼前,而此一时彼一时,两个人都已不是当年的心态和模样。


    郑鸣凰冷声笑了一笑,“乔妪,许多年未见,你好似一点都没变。”


    老妪匍匐在地上,身子虽蹒跚而佝偻,但表情仍是许多年前那样,带着目空一切的淡然和冷漠,好似这世上任何的爱与恨情与仇**与不堪都不曾入她眼里分毫。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仿佛那个经常摆在她面前的青铜菩萨像,慈眉善目,永远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最慈悲,也最冷漠的高高在上的旁观者。


    郑鸣凰忽然就觉得有些气愤,抬脚踹了她一脚,“说吧,他托你带什么话。”


    老妪被踹得趔趄,但很快又跪端正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漠着表情,复又拜了一拜,从脱落的牙齿缝隙里拿出一根好似是铁的半空的东西,在那双枯树皮一般的满是褶皱的双手间反复摩擦干净后,把里面藏着一小块帛片取出来双手呈上。


    郑鸣凰抬手接了过来。


    上面仅有三个小字,“幼帝崩!”


    汉中动荡已是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而今更是摇摇欲坠,一触即发,战争从很早之前便开始了,很快就要到最后的争夺的时刻了。


    但消息至今并未传出来,是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是再努力用纸包一包那已燃得凶猛的大火拖延些时间……


    郑鸣凰敛眉思索了片刻,目光瞧完那三个字,已快速地填入了烛火中。顷刻烧了个干净。


    老妪轻声道:“主子说,还未到时候。”


    所以他的意思是暂且先压一压?


    把最重要的矛盾先往后放……待他厉兵秣马,收拾了李偃,那么几乎东面西面这天下最肥沃和重要的地方已落到了他的手里,到时北方的宇文疾已翻不出什么风浪,南面的杨氏兄弟虽凶悍,但再往南的地方就是荒蛮的部族之地,那些部族一向对汉中俯首称臣,并非好战之辈,近些年因为汉中没落才停止了岁贡,圈地自保起来,但并无什么野心,若他能一统这乱世,南蛮大部分部族恐会看势臣服,虽则南蛮部族并不好战,但兵力并不算弱,到时杨氏夹杂在中间,也是两难,要么死,要么降,并不足为惧。


    他在想什么,郑鸣凰当然知道,但是她在叶女的一次又一次挑衅中,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她眯了眯眼,脑海中思索着叶女那张淡然笃定的面庞,不由冷笑出声。


    “不,已经是时候了。”


    老妪那张漠然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类似于惊讶的细微表情,“主子要小娘子莫要轻举妄动。”


    郑鸣凰瞧了她一眼,轻哼,“轮不到你插话,我自会同他说清楚。”


    她顿了顿,似又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轻笑道,“你告诉他,他要找的人,我已寻到了。”


    老妪明显愣了一愣,似是不可置信,“真的……还活着?”


    第30章


    李偃睡了这几日最好的一觉, 醒来时怀里抱着谨姝,谨姝把身子窝在他怀里,睡的正香甜,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 嘴角微微翘着, 显出几分娇憨和天真。


    她睡着的时候很乖,像个团在一起的毛团,有时候一整夜都不动一下。


    似乎她很小的时候, 便是这幅模样。


    倒是一点也没有变。


    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的场景。


    李偃仰头看着床的顶幛,没有吵醒她,也没有动, 陷入了一些回忆。


    谨姝说起郑鸣凰的时候, 其实他倒是想起谨姝来。


    他曾带她去过汝南……


    本想替她找家的,只是她实在没什么记忆, 无异于大海捞针,便作罢了。


    他遇见谨姝的时候,大约是冬日,她那时还小,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烤火, 目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丛野花,那花大约成精了,大冬天的竟然盛开着。


    她微微倾身嗅了嗅, 估摸味道并不好闻, 她蹙了蹙眉头。


    她穿着破旧的棉衣, 脸上却意外很干净,尤其那双眼睛,仿佛水一般清澈。


    他第一眼并没有把她认作乞丐,只当是谁家跑出来的孩子。


    那时候已经是乱世了,到处都有打仗的,□□昭帝打下来的江山才维持了没几日的太平日子,便已经是四处残破不堪了,流民四起,穷苦人家的日子不好过,街上到处是乞儿,贼寇也猖獗起来。


    这样的小孩,似乎随处可见,父母忙着讨口饭吃,孩子也顾不上,满大街乱窜。


    但谨姝看起来干净许多,举止亦还带着几分端庄,倒像是误穿了侍女装的大户人家的孩子。


    甚至那一瞬间的场景,回想起来竟还叫他觉得有一些美好。


    但那时他顾不上欣赏,他正被人一路追杀,他和兄长走散了,江东那时候正在打仗,六个郡分成七块地盘来,一群人打得不可开交,仿佛牲口在互相划拉地盘,谁多占对方一个河道都能动起手来。


    兄长效忠于静安侯,静安候是个君子,君子总是忧心这天下,他看不得江东支离破碎互相倾轧的局面,意欲统一六郡,把荒废的农业复兴了,让苦不堪言的百姓喘口气。


    但是权力本身就带着**色彩,无论他怀着怎样的仁德之心,在旁人眼里,这都是野心。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地盘拱手相让,所以仁德并不能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常常会因为不够心狠而被压制。


    兄长是静安侯座下先锋将军,替静安侯卖命,所以他下不了手狠不下心的事,都是兄长去完成,兄长是一把自己会动的刀,这把刀毫无感情地去饮着血,给静安侯省去了很多麻烦。


    静安侯十分依仗兄长,但兄长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


    那些所谓的怀着大仁慈的人,又有多少是真的冷漠无情。


    他去救兄长,没有成功,但却杀了敌军的前锋,那前锋是元帅之子,痛失爱子的元帅,下了死令要活捉他,发誓要将他剥皮抽筋,让他受尽所有酷刑。


    那些人是真的执着,他被追得像丧家犬一样,期间躲过几次时候长的,生生躲了好几年。


    被人一路从江东追到江北,江北靠西的位置。


    其实几次对方都差点杀了他,只是碍于主帅要活捉他的命令,没有下死手,不然大约他也早就同兄长一样,死于非命了。


    那一次他受伤了,还挺严重,身上的刀伤都翻出了白肉,几欲见骨,虽并未中要害,可伤口许多天没来得及处理,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丧命了。


    他在逃跑的路上拐进了一所破旧的荒废庭院,就看见蹲在满院杂草和野花前烤火的一个小姑娘,他愣了一愣,竟冲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说,“我进去躲人,别说我来过。”


    那小姑娘亦是愣了愣,眨着懵懂的双眼,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闪身进去了。


    目光透过破旧门板的缝隙看着外面动静,时刻准备着从后窗逃走。


    果真来了一行人,在洞开的大门前勒马驻足,小小的谨姝仍蹲在那里观摩那丛盛放的成了精的野花,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看着叫人觉得心疼。


    “小孩,看见一个少年了吗?大概这么高,身上应该有伤。”那人比划着。


    小小的谨姝看着那些人,把一块又小又干瘪的红薯从火坑里刨出来,一边鼓满腮帮子吹着气,一边点了点头。


    李偃在里头瞬间蹙了眉,身子已往后方开始撤了。连日的奔波和周旋叫他头晕目眩,他几乎低声骂出声来,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竟会心血来潮去相信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孩能帮他糊弄住那些人。


    正这样想着,谨姝却忽然指了指靠西面的墙,清晰又坚定地吐出几个字,“往那里,走了。”


    她的反应自然又真实,况且她还那样小,叫人亦觉得不可能会撒谎骗人,那些人不疑有他,因着怕跟丢,搜都没进去搜,便顺着那方向追去了。


    李偃松了一口气,双眼一黑,瘫倒下来。


    再醒来是在一个木板上躺着,大约是床一类的东西,上面铺着一些软草,还有一张半旧的毯子,虽是看起来很残破,却没什么异味,瞧着竟还挺干净。


    他当然不会认为是眼前那个正在给他涂药的小姑娘把他拖到木板上躺着的,这里肯定来过人。


    他警惕地问了句,“你还有同伴?”


    谨姝摇了摇头头。


    李偃更加警醒了些,蹙着眉攥着她的领子,“到底谁来过?”


    谨姝好似愣了一愣,没太懂他在说什么,过了会儿才反应迟钝地想起来,认真回了句,“大夫。”


    还知道叫大夫……


    他看着她那小小的身子,估量他的年纪,瞧着像两三岁,但说话办事看起来要大一些。


    他问了句,“你多大了?”


    谨姝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她离家已经很久了,以她这样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能活下来已经很不易了,旁的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李偃没有多问,他时时刻刻警惕着那些人再寻过来,但却再没什么异常了。


    期间大夫又来过几次,那大夫年纪有些大了,但却是很仁善的一个人,只是大约瞧着他不像好人,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谨姝没有钱,她每次去抱一筐红薯过去,那年里崖城遍地是红薯,粮食收成不景气,只红薯疯一样的长,并不怎么值钱,但大夫也没嫌弃过,大约是看她可怜又可爱。


    这里是江东崖城,离汝南很近,属于靠近汉中王城的地盘,那些人不敢多逗留,那时候汉中虽然已现衰败之相,但尚且还有威慑力,江东内部动乱,汉中还时不时下令斥责,只是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看不过去派兵镇压一下,那些年外夷倒是没闲着,整日在边境骚扰,搞得朝廷焦头烂额,江东那些小侯小王的闹腾,皇帝没空去理会。


    李偃在崖城养了大半个月的伤,都是谨姝在照顾她,她发现这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竟然是独身一人的时候,不由觉得惊讶,谨姝给她的感觉很干净,虽则年纪尚小,但身上却有一股随遇而安的气质,他问过她是哪里人,她说不知道,但知道家里有很大的院子,但很少人,有母亲,还有嬷嬷,母亲不喜欢她,经常不理她。


    她说门前有棵槐树,春天的时候会开白色的槐花,有个哥哥经常帮她摘槐花。


    她说房子后面有条小河,河里有虾,还有鱼,有一种红色的鱼,不能吃,泥鳅很大,水很浑浊,下游有一段分流出来的支岔很清澈,很多妇人在那里洗衣服。


    她说卖糖画的老头会在傍晚从她们家门口经过,但是没有人给她买。


    ……


    她记得很多琐碎的东西,有些事情说得还很离谱,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言论,做不得真。


    他问过她:“知道家乡叫什么吗?比如这里,是江东,崖城,往西面是汝南,往北是大关……”


    她摇了摇头,两只眼睛里写满了茫然。


    大约是真的不知道,或者说从未听人说过。


    从她的描述来听得出来,她家境应当并不算差,只是她在家的处境大约并不好。


    至于其中曲折,从她那颠三倒四的描述里,他是无从猜测了。


    她经历倒是蛮丰富的,听她说应当是被家里辇出来的,是那个她印象里并不太理会她的母亲把她撵出来的,说她本不该活着,又说叫她一直走,莫停留。


    她身上带着不少的盘缠,确切是一直走了,中途遇见过驼商,遇见过一些奇奇怪怪她自己形容不来的人,她跟过很多人走过,吃饭靠施舍,被卖到过布料铺子做苦力,她偷偷跑出来的。也差点儿沦落到奴隶市场,她给他看身上的伤疤,背上有好多的鞭伤,被抽打出来的。


    不过即便如此,他觉得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恩赐了。


    只是确切他也觉得她有些可怜了些。


    “福大命大,将来富贵无穷。”有次他调笑他。


    谨姝眨着眼睛看他,似乎并不能理解这是何意。


    一个月后他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是不太利索,听说静安候因事被押解进京了,他的那些部下走的走散的散,封地亦换了新的侯爵。


    他着急知道兄长的家眷怎么处置了,兄长尚且留有一妻,兄长死的时候,他的妻应当快要生产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如若生下来,小孩大约和谨姝一样大了。


    那是兄长留下的子嗣,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应当挑起重担,为她们撑腰的。


    他走的那天,谨姝跟着她,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他扭过头去看她,她也看他。


    他倏忽就笑了,“怎么,还赖上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