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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君侧美人》 第41章
逊县的驿站挺大的,一应铺设也齐全舒适, 因为临近边界, 来往信使官员在出入江东的时候都会在这边休整。
谨姝住在这里久了, 都觉得要生出感情来了。
早上驿丞来请安,她也给了面子去见了,顺带见了杨八, 给了谢礼,李偃已有了封赏, 许他信马侯的职位,管军中探子和消息传送的, 算是一项特殊的职位。武将中的文职。所以谨姝的礼便没备得多丰厚, 免得有拉拢的嫌疑。
李偃打下江东后自立为王, 一应职官体系都是沿用旧例,生逢乱世,兵戈四起, 汉中现下已是武将大过文臣,其实自古以来都是得兵权者得天下,是故太平时候,帝王都是飞鸟尽良弓藏, 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将,难逃被打压的命运。
但李偃依旧重视文职,武将打天下, 文官守天下, 武将镇天下, 文官司天下,缺一不可。
也算不上高瞻远瞩,只是各有侧重,但谨姝喜欢他身上那股子自信自我的劲儿。
抱月在前厅跪了一天一夜,谨姝这时候才想起去看她。
她跪在那里,过了一夜,早就无法跪得笔直,到了后夜,几乎是半瘫在地上,掌灯的小厮几次来劝她莫做这等傻事,她却不听,天亮了,来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揉了揉已经没有知觉的膝盖,重新跪直在了那里。
谨姝进门的时候,她甚至又挺了挺背,抿着唇,声音仿佛锈住了,许久才伏身叩在了地上,“婢自知罪孽深重,望小夫人责罚。”
谨姝坐在旁侧,低头瞧着她,“你何罪之有?”
稚栎拿了扇子给她扇着,涟儿去捧了茶,谨姝低声叫她们不要瞎忙活了,“热不热,跑来跑去的,我唤你们了你们再动。”
涟儿乖顺应是,稚栎抿唇笑了笑,“自然是心疼小夫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拿了主子家的银财,尽心侍奉自然是份内的事,小夫人莫要心疼我们,咱们这些人,皮糙肉厚着呢!你叫我们闲着我们才浑身不自在。”
涟儿不会说,但心里也这样想的,这会儿不迭地点着头便是认同,模样好笑的紧。
谨姝摇头轻笑,“瞎扯些什么,旁处歇着吧!我同她说会儿话。”
稚栎不放心,瞧了一眼抱月,垂首道:“婢就在这里侍奉小夫人,昨日里才得了教训,再把小夫人落在那里,婢就是自裁在主公那里,也难交代呢!”
谨姝摇摇头,“算了,随便你吧!也就是在我这儿,你这牙尖嘴利的,比主子还能说。”
稚栎嘿嘿笑了声,“知道小夫人疼咱们。”
谨姝说完才低头看了抱月,抱月有些羡慕地看了眼稚栎,有些时候,同样是下人,她便没有那么好的命,遇上什么样的主子,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违背良知,漠视尊卑,知情不报。婢罪该万死。”抱月重新叩在地上,眼里噙着泪,她其实早就憋坏了,但如果郑小娘子没有出事,她依旧不敢来请罪,不敢拆穿,大约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吧!她是懦弱的人,无可辩驳。
她羞惭到无地自容,跪伏着,不敢抬头。
谨姝却笑了笑,想起李偃说的话,前一世里,谨姝被郑鸣凰下毒,抱月应当是出了不小力的,那时只觉得抱月待她是好的,却不知为何,想来是愧疚?良知未泯灭的人,做坏人是痛苦的,最后忍不住说给了李偃听,结局是惨死刀下。
如果说每个人要对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那么谨姝愿意相信,抱月在前一世里,已经付过了,这一世里,她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谨姝也不想再去恨谁,仇恨会滋生许多恶的东西。
“罢了,万死不至于,我也知你父亲的事,早先主公审问的时候,已审出来了前因后果,知道郑鸣凰拿你和你父亲相互要挟,主公并未定你父亲的罪,说押在死牢里,不过是说给郑鸣凰听的,现下人已送回了繁阳,待你回了,你们便可团聚了。念在你非情愿,也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此次我和主公便不追究你了,只是往后去,莫要再做助纣为虐的事。回了繁阳,就去外院做事吧!”
从贴身侍女到外院,这算是发配了,但对抱月来说,已是不敢想的恩赐。
抱月泣哭出声,本以为必死无疑,一颗心悬在那里悬了许久,因着跟在郑小娘子身边,日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眠,这会儿忽然整个人都落到了实处,未料竟能是这样的结局,她叩拜着,“主公英明,小夫人仁慈,抱月此生愿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没那么严重,起吧!”谨姝给稚栎使了个眼色,稚栎领会,过去扶了她起来,“小夫人说不追究,便是不追究了,起来吧!”
谨姝回了自个儿房间的时候,李偃还没回来,院子里待着许多侍卫,谨姝不习惯这么多人杵在她眼前,但昨日才发生过那事,她也不好叫人都离开,且这些人都是听命于李偃,各个都是死脑筋,李偃下的命令,赶怕是都赶不走。
她在屋子里待了会儿,实在是闷得慌,问陆仲主公去哪儿了。
陆仲回说:“去了衙署和军师商议事情,主公说小夫人若是无聊,可前去寻他,他今日并不忙。”
不忙还一大早就出了门?
谨姝摇摇头,“我还是不去扰他了。”
若他忙着,她过去实在是不像话。
只是到了晚饭的时候,李偃还没有回来,谨姝便有些坐不住了,又问陆仲,“不是说不忙吗?怎这个时辰了还在外头。”
“这回活捉了刘郅,功劳甚大,主公例行犒赏部曲,想必是被人灌多了酒,这会儿歇在了衙署的客房里。待主公稍稍醒些酒,我再派人去催一催,小夫人莫急。”
谨姝抿了抿唇,李偃很少喝醉过,他酒量很好,即便是喝多了,看上去也还清醒,不至于连这短短的距离都回不来。
还是他不想陪她?
不会吧……
谨姝狐疑地看了一眼陆仲,陆仲这个人不愧是李偃的得力干将,连那副不动声色的脸都是一样的,便是撒谎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我去瞧瞧吧!莫一个人在外头再生了病。”谨姝转头去叫稚栎,“把我幕蓠拿出来,跟我一道去一下衙署。”
陆仲迟疑着说了句,“深更半夜的,小夫人还是不要乱跑了。待会儿我便亲自去请一趟主公。”
谨姝又瞧了他一眼,总觉得出什么事了,于是挑了眉,“你老实告诉我,主公那边是出了什么事?”
谨姝眼神有些凌厉,其实是害怕,如今各方势力都紧张,李偃刚捉了刘郅,难保其他人没有动作。看在陆仲眼里,还是有些忐忑,谨姝的架势是越来越足了,言谈举止越来越像主公,尤其冷着眼不动声色看人的时候,有着同样的压迫力。
陆仲尴尬着咧了咧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主公喝醉了,那些地方官不懂事,送了些……”
“女子?”谨姝替他说了,霎时便想起了头回来逊县的时候,驿丞也往屋里安排过美貌女子,只是李偃没顾得上理会,驿丞还算识相,很快就撤走了。
陆仲表情更尴尬了,应了声是,“主公起先酒没醒,被人摸到床上去了,然后主公大发雷霆,这会儿那些子官员挨个儿被主公骂呢!估摸着骂舒坦了才会回来。”陆仲怕谨姝生气,赶忙又补充了句,“主公一向洁身自好,这次只是一个意外,小夫人莫放在心上。”
谨姝摆摆手,有些哭笑不得,“我又没说什么。我还是去看看吧!这些事情,他不好处理,我去还方便些。”
不过塞几个女人,随便借着什么名义都好,主公喜欢了,皆大欢喜,巴结成功。主公不喜欢呢,就随便推脱些理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李偃总不能为此割官去职大动干戈。
但那风气就那样,上上下下到处都是如此,要么说身居高位的男人身边很难没有个三妻四妾的,摆在脸前头的美食,一次可以说不饿,两次可以说没胃口,三次四次呢,总有饿了渴了意志薄弱的时候,偏偏有人往你脸前头摆,你吃啊,吃一点吧,美味着呢,你尝一尝啊!送到嘴的美味,谁能拒绝呢?
谨姝叹了口气。
“走吧,去瞧瞧。”虽则知晓道理,可谨姝自认是个心眼小的,她是容不下的。
酸,酸得牙都倒了。
陆仲备了马车,过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眨眼就到了。
门子过来牵马,有人进去通传说小夫人来了,谨姝下了马车,进门的时候,李麟快步迎了出来,大约是心虚,亲近地叫了声,“婶娘。”
谨姝觑了他一眼,李麟反应很快,“婶娘都知道啦?”他“哎呀”了一声,“婶娘可千万莫放心上,我叔父不是那样的人,且叔父心里只有婶娘,哪会做让婶娘不高兴的事,这会儿已在教训他们了,忒不懂事了些。”
谨姝就听李麟在那儿念叨了一路。
全是为李偃开解的。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42章
谨姝问自己是直接过去, 还是在旁处先等着。
李麟哪里敢拦, 这会儿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叔父白日里还发话, 给随侍们说, 若小夫人在驿站待得无聊,可上这边来寻他。
方才下人们过来通报,叔父只叫他亲自出来迎,也未指示旁的, 想来是不会在意。
“婶娘自然哪里都能去得, 您瞧着办就成。”
谨姝笑了笑,“罢了,你莫奉承我了, 左右我还能怎么着他?”
李麟嘿嘿笑了声,“婶娘不气了?你不知道,我叔父这人平日里不轻易发脾气的,这种小事也不会有机会戳到他脸前头膈应他,这不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吗?这要是军中之人, 主公早就拖下去军法处置了, 这些乡下小官没见过世面,几个军棍打下去, 还不全咽气了。叔父也不好揪着这么些事不放,倒显得小气了, 可不处置, 往后去哪里官员听说了, 都去效仿,那叔父更是要烦死了,早先叔父没娶妻的时候,尚且容不下这些事,现下娶了婶娘,又待婶娘如珠似玉,怎么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叭叭地说了一堆,就怕谨姝不小心误会了去。
谨姝直接往前堂走,一边走着一边回他,“行了,我也没说什么,你这样紧张,倒叫我觉得有什么不好叫我知道的事瞒着我了。”
李麟忙打了下嘴,“没,没,绝对没有,婶娘不知道,昨日你出了事叔父紧张成什么样子,他昨日里独自进那院子去寻婶娘的时候,下头多少人都急疯了,我和朱婴兄长一块儿守在外头,浑身都紧张地出汗了。哪里有打仗时候,三军元帅冲在最前头的?还不是叔父没把自个儿当元帅,那会儿只当是婶娘夫君,不忍叫婶娘多受一会儿委屈。今夜里也是叔父提起同婶娘幼时相伴之事,我们这些人,私底下都是羡慕不已,又是唏嘘感慨又是祝福的,叔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哪成想能发生这么一桩破事来,子婴不是怕婶娘误会了嘛!平白添些龃龉,我这做侄儿的,还有外头那些将士们,都得跪在婶娘面前请罪。”
谨姝还是第一回 发现李麟这么能说,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还没完没了,谨姝摇了摇头,“今儿个是怎么了,一个个在我脸前头说这些狠话,哪里有那么严重,就算是我生气了,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你叔父之间的事罢了,再说他那么厉害的人,你还怕我能怎么着他不成?我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没他权大势大,我在他脸前头可是弱势的人。”谨姝半开着玩笑。
李麟摇头,“不,可不是这样算的。叔父心里婶娘最大,我们都得听叔父的,岂不更要敬着婶娘。”
谨姝弯了弯眉眼,“行了,你任务完成了,我真没生气。不过你说这些话,我心里还是高兴的。”
哎,谁不爱听好听话呢?
两个人入了前堂,侍卫在门口通报着,“小夫人与李将军到了。”
那边通报着,谨姝脚已踏了门,谁也没拦着。
座下跪着一群地方官员,这会儿诚惶诚恐地瑟瑟发抖着,不太明白明明是桩小事,为什么反而被骂成这样。
瞧见谨姝的时候,有人还轻微地挑了下眉,似乎是终于想明白了,毕竟昨日里谨姝才出了事,虽说有惊无险,可好歹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主公现下与妻新婚,眼看着处得还不错,新婚燕尔,哪能容那些旁的莺啊燕的掺和,主公心里有妻,他们这些明目张胆地往里头送人,可不转头就塞到小夫人耳朵里去了,这瞒都不好瞒。
得悄悄的。
哎,是没眼色了点儿。
几人又诚惶诚恐地拜了拜,“主公大人大量,全是臣下们糊涂,往后去再也不敢了。”
谨姝挑了挑眉毛,冲着座上这会儿骂累了正揉鬓角的李偃福了福身,只说,“我来接夫君回去休息,夫君这头儿可忙完了?”
李偃亦有些心虚,他平日里甚少喝得这样醉过,也不至于人都到床边了才发现,人猛一惊醒,瞧见旁边立着个人,那一瞬间萌生的第一想法却是,阿狸知道了怕是心里不痛快,于是人一急,把人掀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那女子缩在角落里哭个不停,哭得他心烦,索性借机发作了。
这些个人,平日里旁的没学会,那一套巴结奉承的派头倒是一个比一个熟稔。
心里指不定以为自己多会办事呢!
他漠着声音又说了句,“都下去吧!下回再做这等不入流的事,都给我滚回老家种地去,一个个的整天琢磨着些什么狗东西,主意弄到孤头上来了。”
说完已起了身,走到谨姝脸前头来,有些心虚地握住了她的手,“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他骂人骂了一身的汗,天热得很,这屋里什么都没有,连个人给他扇风的都没,谨姝拿了绢帕给他拭汗,“天这么晚了,夫君还不回来,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生这么大气啊?”
李偃这会儿已消了多半气,瞧见谨姝,连最后那几分气也消了,只是有些怕她生气,半是讨好地笑了笑,“没,旁的事就算了,这事我却不能容,一来这风气实在差劲,二来孤不能让人在我脸前头辱你。”
这事说白了,就是没把谨姝放在眼里。
觉得李偃娶她已是她前世修的福分,为李家开枝散叶侍奉李偃为李偃的各方面着想,是她做媳妇的本分。
谨姝也确切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同李偃也不过是有些情分罢了,他若是贪色之人,她也毫无阻拦的理由。
但……
这事李偃可以同她讲,他想要女人,想同旁人好,都行,别人不可以。
谨姝这会儿听李偃说,心下已是熨帖,他能为她着想,她心里是高兴的,于是抿唇笑了笑,“该罚罚,该打打,夫君生这么大气,倒叫阿狸心疼了。”
李偃捏了捏她的手,知她没生气,心下已是放了一半,“无事了,我已教训过了。走吧,孤同你回去。”
那些人还在那里跪着,谨姝回头瞧了一眼,隔着幕蓠看不太真切,但浑身上下那副只有害怕没有丝毫惭愧的架势,倒是清晰的很。
她定了定脚步,忽地出声道:“军规第四十三条,军中嫖宿者杖八十,你们虽非军中之人,但主公却乃三军统帅,你们如此岂不害主公领头犯军纪?其罪一,其心可诛。其二,前朝隆右将军便是死在女刺客手上,趁着主公酒醉,便往屋里头塞人,这手段同哪里学来的?脑子都放哪里去了。”谨姝转头看李偃身旁的贴身侍卫,“你们也是失职,回去自己领罚去。”
这帽子便扣得大了,但他们却没想这么多过,一群人终于显出几分愧色,还有惶恐,“小夫人明鉴,都是些清白姑娘,便是给我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不明不白的人往里送。”
谨姝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依旧是那副没甚波澜的语调,话却说得不怎么好听,“清白姑娘叫你们这样糟蹋吗?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不明不白送到男人房里头,往后去叫人如何出去见人。若有谁想替主公寻个妾室的,不若送到我这里来,这后宅之事我倒是能做做主。出了事也能推到我头上来。”
“臣等不敢。”这么明显的讽刺,这些人脑子也不是榆木疙瘩,怎会听不出来。
李偃哼了声,“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每人二十大板,李麟带去领了。”
说完转头看谨姝,“夫人莫气了,今日事我大意,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谨姝随着他出了衙署的门,身后随了一大群人,李偃还握着她的手,谨姝也没挣开,就那么跟着他走着。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李偃却偏头问她,“阿狸陪夫君走走吧?”
谨姝点了点头。
走了一会儿问他,“夫君怪阿狸多事吗?”
李偃摇了摇头,“没,只是没想到,孤的阿狸如此有气势。都惊到我了。还是你阿狸细致,孤都想到这一层。”
两个人走在官道上,两个小厮提了灯笼在前头开路,街上已没什么人了,今晚的月亮很圆,恰是既望日,日子好像过得飞快。
李偃问她,“方才生气了?”
谨姝抿了抿唇,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鞋尖在裙裾下头若隐若现,她闷声闷气地回答,“也谈不上生气,就是……有些酸。你们男人凑在一块,除了喝酒,便是想那事。”
醋劲还不小。
李偃不由笑道,“哦,那孤是不是该高兴?”
谨姝偏着头看了他一眼,只瞧见他被灯笼映的模糊的侧脸,“这有什么高兴的?”
“自然是因为阿狸心里头有我。”吃味吃得这样足,没白疼。
“我心里自然有夫君。”谨姝被他说得脸皮热,声音都软下去了,还是低着头,鞋尖上的大珠在黑暗里头泛着一点光亮,这细微的感受在心里头无限放大着,烘成一片柔软,她脸上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笑意,“我知道,夫君心里也有我。”
李偃捏着她的手揉了会儿,“孤起过誓,李偃此生,一妻足以。”
谨姝想起来,是二人成婚那日他说的话,不由抿唇笑了笑,“那阿狸可当真了,往后去夫君不能反悔了。”
“不反悔。”
谨姝顿了顿,又说:“其实吧!阿狸心眼挺小的,受不得夫君同旁的女子亲热,如果哪天夫君喜欢上旁的女子,就……休了阿狸吧!”
李偃扭身捂住了她的嘴巴,“胡扯些什么。”
“阿狸同你说正经的。”谨姝在他指头缝里憋出声音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李偃低头亲了亲她鼻尖,忽地笑了,“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
前头后头都是人,谨姝被他亲了一下,登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脸也烧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埋怨了句,“大街上呢,夫君你可收敛一点吧!”
李偃乐出了声。
“孤偏不。”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43章
李偃幼稚起来, 可真叫谨姝开了眼。
过了会儿, 她自己都笑了。
两个人一路走回驿站去,屋子里备好了浴汤,两个人一同洗了洗,温存了会儿,便睡下了。翌日李偃无事, 骑马带谨姝去了郊外遛弯, 大军整装待发, 这下是要直接去汉中了。
他此次来逊县,便是听说刘郅有异动, 现下更是打听清楚, 原来是桓帝崩了,下头一个几岁孩子被扶持着登了基, 傅家人有把控朝政的倾向。
只是汉中如今衰亡在即,如此变故,一旦宣扬出去,必是一番腥风血雨。故而汉中密而不发。
只待朝局稳固, 再另行周旋。
刘郅被李偃赐了毒酒,虽则李偃瞧不上刘郅, 但二人斗了两世,总归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也未折辱他, 送了他最后一份体面。
谨姝知道的时候, 说不上什么感受, 前世里那些人那些事,好像同她很远了,远得慢慢不再回忆了,偶尔想起来,也少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愤懑压抑,仿佛已是旁观客。
大约是这一世过得比较舒心吧!
那些弄不懂的东西,如今也都大致了解了。
释怀了。
虽则依旧动荡不安,但心境却不同了。
城外十里是座山,山隙里是匹不甚宽的瀑布,却很高,仿佛有千丈高,二人下马的时候,谨姝仰头看了一眼,那瀑布仿佛从天上直泄下来。
“好高啊!”
“嗯,”李偃抄了她的腰,抱她过去,“下水去走走。”
水很凉,夏日蹚在里头很舒服,谨姝掬了一捧水,眯着眼笑起来,水又洒回水面上,手指上还沾了些,全甩在李偃脸前头了,他眯着眼躲了下,侧身抓了她的胳膊捞过来打她屁股,谨姝瞪圆了眼睛,脸一下子红透了,往旁边跳了一下,离他半尺远,掬了一把水又泼过去,“夫君你好无耻。”
“你再泼个试试,孤叫你后悔你信不信?”
“不信,”谨姝站远了些,不敢真的泼他,只手上沾了水,拿水星子甩他,李偃起初还躲,后来干脆不动了,两步踏过去把她两手攥起来顺到身后,半抱着她低头觑她,“胆子越来越肥了你是?”
谨姝一抬头,亲在他唇瓣上,侧头把脸掩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李偃愣了愣,旋即也笑了,“行,这个美人计孤吃了。”
两个人玩儿了会,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湿透了,李偃抱着她坐在一块儿凸出的石礁上晒太阳,拿袖子给她遮了脸,瀑布的水雾不时蒙到身上去,也不显得热。
透过衣料,能瞧见朦胧的红色日光,谨姝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这样的日子,仿似梦一样。”谨姝透过缝隙去瞧他的眉眼,“夫君为何带我来这里?”
“今日处置刘郅,尸体要送回汝南去,此后一段时日,想必腥风血雨,孤一是不想你瞅着,二是想趁机多陪陪你。同你待着,便是这样闲坐,也觉欢喜。”李偃并没瞒她。
谨姝“嗯”了声,李偃直白着同她讲话,让她觉得很舒服,“夫君仔细那个樊冢,此人行事十分莽,待刘郅亦是忠心耿耿。若放他回汝南,难料不会纠结余党,借机生事。”
“孤有预料,阿狸不必操心这些。”
“嗯,”谨姝点了点头,“我知夫君周全,只是忍不住提醒一下。”谨姝叹了口气,把头埋在他胸口,拨开他的袖子从缝隙里看他,“阿狸只是有些不安,总归是动荡,虎狼环伺,叫人害怕的很。”
“莫怕,”李偃甩了下衣袖,把她脸露出来,捧着她的下颌过去亲她,淡淡的胡茬蹭得谨姝脸痒得很,谨姝也没有躲,唇齿厮磨,吻得绵长而深切,谨姝快要喘不过气来,李偃才松开她,“阿狸可愿陪夫君前去汉中?只是路途遥远……随军亦是辛苦,你若不愿也可,孤先送你回繁阳。”
谨姝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襟,有些急切地说了句,“阿狸愿意,只要夫君不嫌我拖累你。”
“那倒不至于。只是确切是辛苦的,你现下可能想象不到,等到了时候你反悔,可就没得回头的余地里,大军一旦开拔,就不走回头路。此次去汉中,不成功,便成仁。怕吗?”
“不知道,说不上怕不怕,但同夫君在一起,便觉得很安心。”谨姝被他吻过的嘴唇还是红艳的,嫣红一点,一张一合着,勾人得很,李偃低头又啄了啄她唇瓣,两个人亲个没完,好似难舍难分一样。
有时谨姝也觉得好笑,这会儿更是眯着眼抵在他胸口笑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或许是觉得高兴。
两个人又待了会儿,临近午时,日头从头顶直射下来,原本阴凉处也彻底被日头覆盖了,虽说瀑布下不时被水雾打着也不是很热,但总归是晒得慌。
李偃终于动了动,“回吧?”
“嗯,我有些饿了。”
“你别动,我抱你过去。”李偃重新抄起她,打横抱在怀里,谨姝忙勾了他脖子,他蹚着水,晒干了的衣裳顿时又湿到了膝盖。
李偃把她抱上了马,然后翻身上去,那头跟着他许久的名驹宽厚地打了个喷鼻,大约是觉察到女主人在,稳重地往前奔着,风从耳朵边刮过去,谨姝闭着眼,笑了起来。
“希望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李偃回她,“会的,往后日子还长着。”
到了驿站,有侍卫过来牵马,李偃带着谨姝回了房,路上便有人追过来,瞧见谨姝在边儿上,本是欲言又止,李偃挥了挥手,“但说无妨。”
那人汇报了许多事,一则汉中之事,局势确切是紧张,除了刘郅和李偃这边,旁的人应该还不知道,但应该也快了,毕竟新帝都登基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傅家想瞒也瞒不住。
“军师意思,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强,赶在所有人前头到达汉中,对咱们就越有利。”
还有刘郅的事,那人也一并提了,尸体已往汝南送了,估计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送到,那时大军已离汉中很近了。到时候可能腹背受敌。
其实最稳妥是先收服宇文疾的北方。从北向南从东往西,逐渐压过去,刘郅已死,群龙无首,不足为惧。只要提防其部下纠结生事即可,但刘郅无亲属,父亲刘雍早在谨姝母亲杨婉娴死后没多久就也死了。余下还有一兄一妹,兄长并不成气候,纨绔子弟罢了,行军打仗除了送死没别的可能,就算激发出来再多的血性,也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莽夫。
那个樊冢倒还有些把势,只是现下已被李偃收押,没斩草除根,终究惜才,但现下恐难收为己用,打算关一阵子磨磨性子,到时再说。
还有一事,便是郑鸣凰,繁阳郑夫人递来消息,称养不教,母之过,愿代为受罚,从今往后吃斋念佛,带着郑鸣凰一块儿自囚佛寺,愿终生不踏出寺门半步。
前两事,李偃都只点了头,称知道了,唯独这一事,他皱了皱眉头。
过了会儿,才回,“允。”
杀不杀郑鸣凰倒是无所谓,谨姝也没那么大的执念,只是有些不明白,郑氏到底图的什么。
那人汇报完就走了,李偃和谨姝进了房门,他随手反锁了门,拥着谨姝往床边去,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郑氏心思其实极深,既想做李家说一不二的大夫人,又担心无所依仗,大约我兄长去世后的几年,给了她很大的不安,就算后来我势头起来,她也不能安稳,总想把我抓牢,子婴十几岁她便塞到了我军中历练,也是狠得下心的人。郑鸣凰是她带回来的,大约也有些旁的想法,我也不是不知,只是没那心思,也就没理会。现下郑鸣凰出了事,她无论如何是要保一下的,她若无动于衷,岂不更坐实了养郑鸣凰别有用心?只是现下似乎也表现得太过了,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谨姝去里头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这边给他脱身上的湿衣,方脱完,李偃已按着她到了床上,“昨夜里你说困,现下该不困吧?”
“……白日呢!”
“管那些做什么,”李偃手解着她衣领的盘扣,“瞧着孤。”
谨姝瞪着眼瞅他,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会儿,谨姝乐得直笑,自己动手解了自己衣服的带子,李偃挑着眉头,“再弄一会儿,孤都怕自己忍不住直接上手撕了,你们女人的衣服,做得如此繁琐做甚。”
谨姝被他逗笑,“防色狼?”
李偃楞了下,也笑了起来,“若防我这样的,怕是不行。”
“是是是,”谨姝一迭声应着,“夫君最厉害,一着急就上手撕,我有多少件衣裳够得上你糟蹋啊!”
“改明儿孤让人给你做个几十件。”
“做个几十件让你撕吗?咱能不做那种莽事吗?”谨姝深深地叹了口气,淹没在一声娇哼声中。
李偃困着她身子,蛮横地闯进去……
……
末了,李偃满足地喟叹一声,“阿狸,你想不想同夫君日日这样好?”
“……不想。”谨姝蜷着身子翻了个身。
李偃也翻了个身,将她围在怀里,从后头抱着她,在她耳朵边儿上吹起,“你还是同样煞风景。”
谨姝忍不住笑了,“是你说话总是离谱才对,日日这样,我不活了,累也累死了。”
“你就不能骗骗孤,这时候不该说着应景的话温存一会儿吗?”
谨姝抿了抿唇,“那……万一你当真了怎么办。”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44章
这样子闲散的日子, 注定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但李偃肯抽空陪她,已是不易, 谨姝亦是知足的。
好似同李偃在一起后,便在他不停的出发中度过, 只是这次不同的是, 谨姝同他一道出发了, 因她随行, 照旧备了马车, 但不同以往的匀速缓慢,免她颠簸受苦, 而今全速行着, 须得跟上行军步伐。
他即便再心疼她, 也无法不顾大局。
谨姝亦是不愿拖累他,只说一切照便宜的来,不需太顾及她。
有时李偃也想不明白, 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起初几日还好,新鲜劲儿还没过, 到了第三四日的时候, 谨姝已觉得, 那腿和臀, 都似不是自个儿的了,每日甚至一进那马车, 谨姝都想吐。
到了第五日, 已是麻木, 六日七日的时候,谨姝意志薄弱地都要打退堂鼓了,咬着牙坚持到了第十日,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大约是习惯了,倒没觉得那样难受了。路上连洗澡都不方便,偶尔李偃体谅她,带她到溪流湖旁洗一洗,借着夜色,他在旁守着,谨姝也害怕,都是草草一洗,总觉得身上不干净。那些繁复迤逦的衣服首饰都收了起来,穿着寻常的素色衣衫,她容貌出挑,身段亦是玲玲有致,稚栎总说她便是披块儿破布,也是美的。
但总归有些灰头土脸。
半个月后,大军行到了沛地,在此休整半日,补充物资,这一路军队疾行,夜里只略作休整,因着夏日,天也不冷,没雨的时候大家都席地而睡,谨姝这几日都睡在马车,虽比旁人都要好许多,可到底她皮薄肉嫩,睡得相当难受。
今夜终于安营扎寨,谨姝简直要喜极而涕。
其余士兵虽意志坚韧,可也是疲惫不堪,能喘口气自然也是高兴的。
李偃的帐篷在正中,军师魏则大将军李偃朱婴在旁侧,周围才是士兵们的帐篷,军师魏则的帐篷离主帐最近,但也有些距离。
谨姝同李偃睡在主帐,一进帐篷,谨姝便端不住架子了,揉着肩膀腰胳膊腿肚子往床垫上瘫。瘫到床上的时候,谨姝才觉得仿佛活了过来,在上头滚了好几圈,才拥着被子一动不动了。过了会儿才察觉到浑身酸疼。
李偃出去巡视了一遍才回的,一回就瞧见谨姝满脸狰狞的样子,不由又心疼又好笑,褪了铠甲,过去她旁边坐着,替她捏着胳膊,“累得很?”
谨姝搂着他的腰直哼哼,“我算知道,夫君外出打仗有多辛苦了。”
“还好,孤早就习惯了。身子自然也比你硬朗许多。”
“夫君辛苦了。”谨姝捏了捏他的脸,李偃顿时也笑了,“那阿狸犒劳一下夫君?”
谨姝警惕地滚了半圈,“不要,说个话外头都能听见,你莫乱来。”
“远着呢,听不见。”
“我不信。”
“真的。”
他憋了几日了,尤其这种行军时候,每日除了赶路并无别事,累倒是累的,脑子却是空乏闲散得很,除了保持几分警惕,剩下全在胡思乱想,他需要琢磨的事有许多,现下多了个妻,自然匀了一些给她,偶尔想起些不甚正经的,那思绪就仿佛燎原一样,在他身上到处点火。
尤其夜里的时候,暮色降临,即便最艰难的时候,士兵们总能苦中取乐,更别说这种还算太平的时候,路程虽然赶,可夜里总要留些空隙胡侃一通,那些士兵也无甚可聊的,平生乐事不过是女人和钱财,除了吹牛,就是在肖想女人,说的话也粗俗下流,互相乐一乐,苦中作乐罢了,他偶尔会听两耳朵,不是太受得了那么聒噪,倒是听着那些话,总想着自个儿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糙老爷们在那吹牛谈女人。
然后更是思她思的紧,倒也不全是想着那事,同她待在一起,总是安静舒服的。
她若不在身边还好,她在旁,便叫他有些受不住了。
这夜里,是这些时日里,两个人难得待在一起。
李偃也未现下就要她,耐着性子给她捏捏肩揉揉腿,谨姝舒服地在他怀里直哼哼,就仿佛咬着钩子的鱼,浑然不觉有什么在前头等着她。
这夜里谨姝被他翻来覆去要了三四次,她嗓子哑了,倒不是叫得哑了,憋得哑了,一直低声闷着声音哼着,她脸皮子可没那样厚,总怕外头有人听见,虽则也没人敢说什么,但总是不得体的。
李偃嘲笑了她好几回。
谨姝一贯爱干净,可现下也没洗澡的条件,末了李偃叫人送了些水进来,拧了巾帕,给她擦着身子,谨姝懒得动,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连他什么时候擦完的都不知道,模模糊糊的甚至还做了梦,又梦见那事,却是他在拿她手蹭着……
梦里谨姝都觉得臊得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叫出了声,她醒了一瞬,觉察到他醒着,但实在太困了,被那股子困劲攥住,也实在没力气害臊,只蜷着身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谨姝得了一碗润喉的莲子银耳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只是谨姝坐在他脸前头用汤匙舀着往嘴里填的时候,他就旁边儿上似笑非笑看她,谨姝哼着把头往旁边偏,脸红到耳朵后头去。
想问她昨夜做梦是不是出了声,又实在不好意思。
算了,权当不知好了,免得他又笑话她。
昨夜虽被闹了一通,窝在他怀里,却是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再次上路的时候,谨姝心里虽还是怕着,但已没那么难受了。行到盘山路的时候,马车就不合适了,遂弃了马车,谨姝同李偃同乘一匹马,照旧头戴幕蓠,周围士兵皆不敢直视。
谨姝热得直呕吐,李偃蹙着眉头,忽然后悔叫她跟来了。
但现下送她回去,却也不合适,路途遥远,难免生事,且正是紧要时候,无论派谁去送,他都不放心。
如此不上不下噎着,好几日李偃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脾气更是暴躁得很,谨姝不忍他难受,便是不舒服也忍着,诓他说已适应了,如此骗了他几日,慢慢竟也真的不怎么难受了。
到了整一月的时候,东面传来消息,一个姓龙的少将军崭露头角,大破东胡族,仝樊将军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在鹿阴整兵强攻遥相应和,宇文疾力战,不敌,退回北方数百里,郢台已落入李偃之手。
李偃得知的时候,喝了声“好”,虽则是他临行前布防周全的极大功劳,却也不吝赏赐,传了令旨下去,嘉奖功劳,另传口谕,“汝等功绩,孤都谨记于心,待取得汉中,论功行赏,列位都是功臣。”
就连李麟和朱婴二人,亦是欢欣鼓舞。
李麟道:“如此天助我等,直取汉中,指日可待。”
朱婴难得没有泼他冷水,“自然。”
群情激奋下,脚程更是提了不少。
原本从这头到汉中的路至少也得三个月,然则两个多月,大军已行到了密城,仝樊将军领着十万大军亦到了鄢城,将汉中夹在中央。
谨姝忽地意识到,上一世,李偃也是择的这一路线,但那时候,刘郅的大周江山已定,长途行军本是不易,而那样的境地下,李偃带着军队一路疾行,恐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吧?
南面的杨通杨选两兄弟,前日里递了投诚表,为表诚意,已派了二十万军马渡严水已待召唤。
刘郅的尸首已送回了汝南,其母国阳郡主大哀下破釜沉舟,亲自筹谋,匡立刘家表侄儿刘胜为三军统帅,率领刘家军,继承刘郅遗志,逐鹿中原。并许下重诺,若有人取得李偃首级,记首功,列位一等侯。
在这场群狼争斗中,有资格一争天下的列侯都已有了各自的归宿,如果不出意料,李偃功成的几率将会是最大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到底鹿死谁手,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如果谨姝没有记错,这场绵延几十年的混乱的末期时代,比上一世要早很多年。
到了密城,李偃已收了十九座城池,势如破竹。
谨姝在无数个瞭望的夜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知道他终将君临天下,仿似天意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在把他往那帝位上推。可现实是,他势如破竹,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要想坐在那位置上,几乎与所有人为敌。
而就在这一刻,谨姝诊出了喜脉。
那大夫是从密城捉来的,现下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回……回禀王上,小夫人,小夫人已,已有了身孕。”
李偃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大夫紧张得浑身发抖,脸色都是苍白的,谨姝愣了会儿,也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欣喜?这样的时刻,一个生命的到来,应也没多少可惊喜的,不欣喜?也未必,歪头瞧着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丝期待的。
可他一动不动,好似定住了。
面色亦是坚毅,看不出喜怒。
谨姝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大约……这个孩子来得并不是时机。虽说是他说要个孩子的,可那时他大约也没料到,这时候会是如此的凶险。
为免大夫受惊,谨姝忙扶了人起来,“有劳大夫了,不知可有何不妥当之处?”
大夫拱了拱手,“回夫人,一切都好,脉相平稳,平日多加注意即可。”
“那谢过大夫了。”谨姝再三谢了,让人赠了谢礼,好生送了出去。
回身的时候,李偃忽地打横抱住了她,好似整个人这时才回了魂,有些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了床上,侧头将耳朵小心贴在她的腹部,声音亦是轻的,仿佛怕吓到什么似的,“孤要当爹了吗?”
谨姝原本还琢磨他在想什么,这会儿忽得笑得不可自抑,肩膀剧烈耸动着,好半天才能开口说话,“哎,夫君你好傻啊!傻里傻气的。”
这才多大点儿,她腹部还几乎是平的,能听出来什么。
傻不傻啊!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45章
秋意渐浓, 眼看越过秋, 又是冬了, 原本李偃还想着同汉中耗一耗, 但现下却有些急了。
刘胜接过刘郅的大旗, 此人亦有勇谋,但比之刘郅要残暴许多,正因为如此, 统治军队有奇效, 但久之必祸患无穷, 砍掉刘郅这个旗帜, 原本就预料到必有无数的旗帜重新立起来,杀刘郅一人不会使刘家军一蹶不振, 顶多萎靡一阵,或者混乱一阵, 眼下却迅速整理干净,虽在意料之外,却也不至于太过惊讶。
国阳郡主大约也知道刘胜非王材, 但还是一面抱着微渺的希望, 一面在物色新的合适人选。
到时如何平衡刘胜与新的继承人之间的关系, 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整理好早就混乱不堪的军队,又如何在这内乱的同时打败李偃成功入主汉中,这些都是国阳郡主需要考虑的。
若给她足够的反应时间, 不见得谁输谁赢。
李偃不是刘郅, 不会轻视女子, 他的嫂夫人郑氏前世里也有过出色的表现,他前世里亦扶持了谨姝之女阿宁坐了皇位。
对那位国阳郡主,他是抱了十二分警惕的。
任何人被逼急了都会发出巨大的能量,他对这句话,有过切身的体会。
因着有这一层的关系,李偃心里并不是完全有底气,越是处在优势的位置,离失败就越近,上一世里刘郅最后功亏一篑是个教训,他不能重蹈覆辙。
无论如何,他不能给国阳郡主任何可以喘息的机会。
若等她收拾好刘家军队和内部的混乱,江东那些兵力,并不足以撼动刘氏。
他会从优势,极速转为劣势。
军队与军队的较量,主帅与主帅的较量,都在战场上,但未抵达战场的那些时候,才是决定一场战争胜败的关键。
李偃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求安定。
大夫说明年夏日的时候,谨姝差不多就要生了。
前几月里,谨姝的身子也要紧,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受刺激,仔细饮食,不能操劳,亦不能劳心伤神,诸多叮嘱,使他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情,越发显得小心谨慎,恨不得拿个罩子把谨姝罩起来,谁也莫碰,谁也莫扰。
当然最后只能决定把密城圈起来,他一路打过来的,这里是相对安全之地,谨姝暂且养在城里头,匀了一处宅子给她住,侍卫全是礼李偃的亲卫,另择了些身家清白的仆妇,全是他亲自把关去挑的。
就这样忙了几日,那个叫做佟园的宅子,倒已有些家的样子了。
他从很小时候就不知道家是什么感觉了,同兄长之间的情谊也都是建立在血缘之上,但其实两个人并不常相见,印象里兄长都在外面,不断地带回来银钱来维持生计,那些日子如今想来,都觉得时时都透着不安定的感觉。
这半生的日子,其实活得相当的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不知道为什么去恨,却一直恨着,一统江东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被推着莫名其妙走上了这条路,他没什么可去做的,也没什么想要的,面前摆着什么路就走什么路,于是就这么一直走了下去。
大概上辈子就是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但却一直做着,直到后来完成了,他突然就觉得迷茫了。
有时他会想,人出生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也没有失望,因为要活下去,就要吃饭,于是产生了第一个**,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多的时候就要分出了轻重缓急,甚至还要再选择一些去放弃,人们一生都在同自己的**做斗争,选择**,再被**抛弃,腆着脸继续追着**走,被它伤害,又被它拥抱,在甜和苦里挣扎,其实最开始,不过是想要活着,一口饭,而已。
但他现在似乎已没有那么消极了,一无所有的降生在这个世上,然后一点一点拥有很多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是一种乐趣。
他对很多事情都在意,但也没那么在意,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有些人是不得不去打交道的。
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很少。
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同谨姝待在一块儿,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种家的强烈的感觉,无所谓在哪里,只要她在的那个屋子,他待着就会特别的舒心。
到了十月末,李偃已开始四处征伐了,虽围着密城和汉中转圈,但总归是不常陪着谨姝了,她有时候很久都看不到他人。
密城的天已有些凉了,尤其晨晚的时候,谨姝确切是怕冷得很,稚栎总烧了炉子给她揣在袖中,这日清晨,她醒得早,没下床,但大约翻身动作大了点,涟儿还是醒了,进来替她挽了帘帐,亦塞了暖炉给她,低声问着,“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谨姝自从怀了孕,便一直嗜睡得厉害,很少醒得这样早过。
涟儿总是细致,若换了稚栎,大约只觉得她兴许只是早醒了一回,不会多嘴问这一句。
谨姝轻轻摇了摇头,“无事,做了个噩梦。大约也是睡饱了,这会儿睡不下了。我不想起,再躺一会儿,你睡你的。”
涟儿跪坐在床畔,虚虚地握了谨姝的手,“夫人莫怕,婢就在旁边呢!”
她睡在耳房里头,谨姝稍有些动静就能听到。
谨姝笑了笑,“嗯,我知。”她拍了拍涟儿的手背,“再去歇一会儿吧,天还没亮呢!我想起了再叫你。”
涟儿起了身,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笺,“昨夜里送到的,婢没叫夫人醒,这会儿若睡不下,就瞧一瞧吧!”
会给谨姝通信件的,只有李偃了。
谨姝眸色亮了一亮,折身靠坐在床头,接了信便迫不及待拆了,涟儿瞧见谨姝这样急切,不由笑了一笑,忙过去掌了灯,捧着搁在了床头的案上,灯不甚明亮,谨姝偏过身子凑近了去瞧。
每次信上字都不多,最多也不过两页纸,这次只有一页,谨姝便看得很慢。
开头照旧是他惯用的开头——
卿卿吾妻。
谨姝每次看到这里都要先笑一下,他那样严肃一个人,却总是猛不丁说些肉麻话,实在好笑的紧。
“鄢城无事,最近与宇文疾刘胜联合之战,多胜少败,过了这半个月,孤便能抽空回去陪你。前几日孤做了梦,梦到你了,梦里你对孤十分冷淡,孤觉得很生气,醒来也很生气,却不知气什么,把李麟骂了一通,他甚委屈,却还是认了错,孤又问他错在哪里,他回孤说不知错在哪里,但孤说他错了他就错了。孤觉得很对不住他,但又不好意思同他说抱歉。这笔帐,要记在你头上。记得好好吃饭,便是吃不下也吃一些,若觉得闷,可出门去走走,密城全是孤的人,尚且安全。不过还是要多带些人出门。”
谨姝看完捂着额头笑了好一会儿,能想象到他同李麟发脾气的样子,有个这样的叔父,也是可怜。
涟儿一直看着谨姝,瞧见她笑,便也跟着笑了,“主公总有法子逗夫人开心。”
谨姝叹了口气,“没,我这是气笑了,他气人得很,同李麟莫名发了脾气,因为前一晚梦到我对他冷淡,便将这笔帐算到我头上了。”
涟儿张大了嘴巴,似乎不是很能理解,为何看起来正气凛然的主公会这么无赖。
谨姝便笑得更加欢快了,过了会儿,又吩咐了一句,“去拿纸笔给我。”
涟儿知道是夫人要给李偃回信,应了声好,便跑着去了-
李偃正在议事厅里发脾气,昨夜里一个守城将军打了盹,叫刘胜的人瞅了空隙,射掉了城楼半支旗帜,如此羞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将军忙跪地,此时亦是一脸羞愧,未辩驳什么,只说,“末将愿打头阵,斩下前锋头颅献给主公请罪。”
李偃甩袖坐于主座上,寒着脸应了声,“尚算有几分血性,孤允你。再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肖刘胜的人把箭射在你头上,孤亲自送你上路。”
虽则骂了一通,还是问清了状况,城楼上夜里是两轮士兵轮值,前夜里一轮,过了子时换下一轮,守城是专门一支军队,但前几次刘胜的军队破城冲撞失掉了大半的兵力,人数本就不太够,昨夜里许多士兵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腹泻,轮值的时候,许多上夜连到下夜轮值去了,那将军更是在城楼上扛了一天一夜。
知道情况后他便立马派人去处理了,城防十分重要,不能有一丝马虎,任何一次打盹都可能酿成大祸,所以他才会发那么大脾气。
知道情况后更是直接开骂,“都逞什么英雄,伤亡谁统计的?谁布置的兵力?人手不够为什么不上报?半夜里出了事,连个预备的兵力都匀不出来,需要连值?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感天动地是不是?”
他踹了一脚桌子,骂了声,“操!”
打仗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冲锋陷阵是有的,更多的是互相试探和小规模的摩擦消耗,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反倒简单,可双方交兵,哪是那么容易就碰到一起了。
这日子磨人得很,也叫他烦躁。
战线被无限地拉长,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亲自出去巡视了一圈,下头无数人战战兢兢,生怕再挨顿骂。
他又觉得没意思得很,大致阅了一遍,便回了。
军师过来请见,大约又要说他脾气燥,叫他收敛一些。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是控不住脾气,大约是总有人挑战他的神经。
等了一会儿,魏则敲门进了,推开门,先是行了礼,然后抬头微微打量了他一瞬,忽地笑了,“主公何至气成这样?”
“刘胜在摸孤的底细,时不时过来骚扰一把,就是不敢正面强攻,怕不是孤的对手,他现下也急于在国阳郡主那里立住脚,让刘家军信服他,孤就不想同他耗,这么闹一出,那刘胜决计以为孤这里有缝隙可叮,指不定还要再来个两轮,想想都烦。”
魏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依旧笑着,却没评价什么,只是从袖中掏了一纸信笺递上去,“门口遇上送信的士兵,臣就捎进来了。主公先瞧吧!瞧完消了气,臣再同主公谈事。”
李偃盯着那封信看了一会儿,眉眼那股烦躁已奇迹般散开了,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声来,“连你也来取笑孤。”
魏则笑着,看见李偃已拆了信。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46章
谨姝每日都在拆信和等信中度过, 虽然每次他的信里都没什么要紧事, 可哪怕他就写一句今早吃了什么什么这样琐碎的小事, 于她也是心里高兴的。
日子也不算太无聊,她闲着没事就做做小衣裳,也不知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就男孩女孩都做一些,反正闲着也无事。
稚栎和涟儿围在她边儿上给她打下手, 两个人的女工做得不怎么样,涟儿还好一些,稚栎笨手笨脚的, 但三个人也做得很开心。
等明年夏天,天气正热呢!
她做了些肚兜和小褂子,还缝制了驱蚊虫的香囊包,上次做的那个, 李偃一直戴着,统同两个, 他换着挂在腰上, 过了夏秋都没摘, 问他他便有些委屈地说,“你也没有给孤旁的。”
最后还是谨姝看不过去, 给他原先佩戴的一条玉佩打了穗子给他换下来的。
“我做的有什么特别的吗?值得你戴成这样也不摘。”她没好气问他。
都旧得快破了。
李偃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做的自然是特别的。”
谨姝愣了下, 心却一暖, “那夫君想要什么, 跟我说啊!我若会做就给你做。”
“你会做什么就给孤做什么,孤不挑。”说完似乎还是觉得不够诚恳,又补充了句,“你做的,孤都喜欢。”
想起他的时候,谨姝便总是忍不住摇头发笑,他这个人,虽则年长她许多,其实有时幼稚得很。
李偃也回来看他,有时抽空回来瞧她一眼,真的是一眼,待了不到半刻钟就走。他其实忙得很,军中事务一大堆,根本就走不开,他不是那样不管不顾的性格,作为江东之主,亦有谋图大业的野心,走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的,他身上背负的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
他是谨姝的丈夫,是谨姝未出世孩子的父亲,亦是江东百万父老的希望。他们被战乱折磨已久,对安定和平的生活也期盼了太久了。
谨姝也希望,战乱能尽快终结在九州大地。
有次李偃是半夜快马回来的,推门进来的时候,谨姝猛地惊醒,察觉到屋里有人轻声走动还吓了一跳,摒着气不敢吭声,摸着枕边的一把匕首一直僵着,他靠近过来的时候,谨姝差点儿捅过去,他侧身卸掉了她手里的凶器,乐了,“做什么,谋杀亲夫啊?”
谨姝松了一口气,继而拍了他好几下,“你吓死我了,进来都没声的。”
“孤不是怕吵你睡吗?吵醒你了?你放心好了,孤把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除非外头人死绝了,都不可能叫人碰你一根手指头。放心就是,不用这样紧张。再说密城四周现下都是孤的地盘,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李偃搓了搓她的肩膀,发觉她是真的吓坏了,低头蹭了蹭她鼻尖,“是孤不好,下回记得先出声。”
有回他回来的时候,下着暴雨,他照旧骑马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瞧起来可怜的很,推开门瞧见她,先抱住了,低声说着,“孤想你了,一刻也不能忍,来瞧你一眼,孤就回去。”
过了会儿似乎才想起自己浑身湿着,忙松开了她,手忙脚乱把她推到屋里头给她换衣裳,然后自己胡乱把自己湿衣服剥了。
谨姝身子已有些笨了,扶着腰去衣柜里拿了身他的衣裳给他换,换完忍不住又靠进他怀里,低声笑说:“阿狸也很夫君。很想很想。”
他寻着她的唇瓣亲了亲,没什么旁的邪念,就是亲一亲她,然后又侧头伏在她肚子上听了听,小家伙正好照着他脸蹬了一脚,谨姝咯咯笑起来,李偃直起身,“啧”了声,“脾气还挺大。”说完又笑了,“随孤。”
第47章
转眼, 入了冬, 马上就是除夕了。
年还是要过的,但到底显得有几分萧索和冷寂。即便是相对安全的密城,也到处弥漫着不安。
这仗打了有几个月了, 从夏末秋初, 到冬日, 形势几次更迭, 现下依旧是李偃占上风,但离彻底收服其他诸侯,还有些距离。
汝南王一派是块儿硬骨头,因着有着杀子之仇,无论如何,两方是永不可能和好的, 国阳郡主亲自挂了帅,四下征讨,甚至拉下脸面, 同宇文老贼讲和谈判。
宇文疾的儿子已有些动摇, 到底年轻,经不起旁人激。
不得不说,国阳郡主是个聪明人, 大局观和谋略都不输他丈夫, 甚至他儿子刘郅都不见得比她更适合当主君。
她先是扶了刘胜上位, 刘胜是庶子, 问国阳郡主叫一声姑妈, 性子与刘郅有些像,果决,偏执,手腕足,自小就认为自己不比刘家任何一个同辈人差,但始终因为庶子的身份差人一等,运气也始终不怎么好,挺不受重视的。现在刘郅死了,刘家军队群龙无首,他无疑是最合适的继承人,虽然有些勉强,但国阳郡主已找不出第二个人比刘胜更合适了,这也正是刘胜会为汝南卖命的原因,国王郡主给了他希望,翻身的希望,还有未来成为一国之君的希望,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再没有比这样的钩子更吸引人的了,但国阳并没把兵权全交到他手里,煽动底下人起哄说刘胜难堪大任,她再出面镇压,安抚刘胜一番,趁机捏些兵权,面儿上还要说为了安抚大臣们的心,称只要他能建立军功,底下人迟早会信服他的,刘胜这人就是直脑子,没刘郅城府深,很容易就被国阳郡主牵着走,拿捏得死死的。
刘胜死在鄢城之战里,其实并不至于死的,李偃的人没痛下杀手,李偃刚结果了刘郅,刘家军队正处在群情激愤当中,若这时候刘胜再死在李偃手里头,国阳很容易趁机煽动将士,家国情怀,大抵每个将士都有一些,主君接连被羞辱,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耻辱,那种羞辱感再加上随时国破家亡的危机感,会是一把利刃。
但刘胜确实死了,国阳很快就找到了替代的人,她自己,这个年仅四十多岁的女人,披上为夫为子出征的战袍,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江东李偃的种种恶行,那样美貌威严的尊贵妇人站在三军之前的倔强身影,是一剂强药,注入每个将士的血液,刘军军心大振,俨然一副不把李偃碎尸万段不罢休的架势。
魏则等人一致猜测,是国阳郡主下手趁乱结果了刘胜,然后推到了李偃身上,再拿这事去煽动刘家军。
军心是件很微妙的东西,一旦溃散,将会一溃千里,而国阳这一招,正是用的恰到好处。
李偃卡着密城和鄢城,汉中被李偃围困在中央,一动都不敢动,那个年轻的傀儡皇帝,还是个孩子,每每朝议的时候都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不安地望着下头站着的摄政王傅孟谦,眼神里满是依赖,抑或是回头看看垂帘后头的年轻母亲。
汉中已是苟延残喘了,密城和鄢城四十万汉中驻军都被李偃收拾掉了,不费吹灰之力,王城的大门被人一下子踹碎了,孤零零的王城就横在那里,像块儿任人宰割的鱼肉,好似当初被遗弃的玉沧之地,只是汉中没有李偃心心念念的女人,李偃之所以没有动王城,只是因为没必要,在他眼里,王城已是他囊中之物,随时可取之,傅家翻不出任何风浪。
只是在他没有将刘家军彻底控住之前,他还不能动王城,一旦其他诸侯联合起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一同与他为敌,他并不能很好地扛住。现下这样就很好,他同刘氏较量,其他人观望,谁也不敢妄动。
现在所有人还不能彻底摸清他的底,汉中肯定不敢动,宇文疾还在观望,杨通杨选投靠了李偃,刘家军正在奋力挣扎,一些小股的势力,几乎都已经选择好站队方向了,但到底鹿死谁手,还不能完全下结论。
这个清晨的朝堂之上,傅孟谦迈着端正的步子从队列里走出来,手持笏板拜着年少的他一手扶持上去的傀儡小皇帝,沉痛地上禀,“陛下,而今国难临头,李偃贼子恶行昭著,乱我朝纲,微臣恳请陛下,与汝南王一族联合,彻底扫除李贼势力。”
其余诸臣纷纷应和。
那位年少的皇帝,迷茫地看着下头的臣子们真情实感地演戏,颤着声音回了句,“全听摄政王的安排。”
谨姝最近身子不大好,军队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调动,据说是汉中起了事,原本龟缩在王城的汉中朝廷,大肆发放檄文,声讨李偃,汉中的人派了无数死士突围,从李偃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里突围出去,带了口信给国阳郡主,两方不知达成了何种约定,国阳郡主和汉中的联盟已达成,宇文疾接连受挫后龟缩在北方,被国阳郡主声情并茂地游说也毫无反应,只想缩在北方当土皇帝,但国阳郡主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抑或着也并不打算让这场战争缺席谁,国阳郡主私下里同宇文疾的小儿子宇文沣见过几次面,具体说了什么不知,但宇文沣对父亲的懦弱和逃避感到非常的羞耻,再三劝说无果后,终于行了大逆不道之事,篡权夺位,北方宇文一族,最终选择同刘氏联合。
现下汉中、宇文一族都归了刘氏。
局势好似突然又逆转了一些。
战争可能无限被拉长。
这个年,注定是要过不好了。
临近年关的时候,又下了一场暴雪,几方约定休战,李偃回了密城陪了谨姝过了年,谨姝瞧见他的时候,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李偃一边躲着不压着她肚子,一面笑着去给她擦眼泪,“莫哭了,你哭得孤心都乱了。”
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谁也没办法放松,年已过,雪化了,天刚放晴的时候,李偃便重新忙了起来,四处检查布防,同军师魏则商量接下来的战事。
谨姝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日醒来就拼命给自己找事做,听人给自己汇报战事,后来战事胶着,李偃不让人整天在她耳朵边念叨,只他给她写信说些只言片语,他不喜同她说那些烦心事,信里总是些琐碎平常事。
谨姝知道他不想她担心,也就不多问,只是每回看到熟悉的“卿卿吾妻”,都是一边微笑,一边暗暗苦涩。
初夏的时候,谨姝已经临近产期了,但战事似乎还没有完的迹象,唯一的变化是李偃把汉中彻底撕碎,攻占了王城,成了众矢之的,那位年少的皇帝抱着头蜷缩在寝殿里哆嗦着说“别杀我”的时候,是一种叫人讽刺的悲凉。
谨姝照旧住在密城佟园,王城并不是特别安全,而且李偃正剑走偏锋,打算釜底抽薪,请君入瓮,他不想谨姝在近处瞧着,徒增担忧。
谨姝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得了消息,李偃在出征北方四绶关的时候,被围困,命悬一线。
据说是,受了重伤。
李偃大大小小受过不少的伤,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叫谨姝心里一凉。
她在极度的担忧和拼命克制中终于昏倒了,早产,稳婆早便在院子待着了,现下却还是手忙脚乱。
陆仲近日里眼疾越发严重了,但还是准备提刀上马,奔赴四绶关。
一来是去探探虚实,二来去报信。
夫人生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
谨姝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稚栎和涟儿守在身边寸步不离,瞧着谨姝痛苦地样子,一遍一遍抹眼泪,嘀咕着这样重要的时刻,主公竟不在。
一面又心疼主公,不知道现下情况如何了,万一出了事……呸呸呸,稚栎抹了抹眼泪,自言自语着,“主公吉人天相,肯定不会出事的。”
但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万一出了事,妇人可怎么办啊……”
清晨的时候,佟园响起嘹亮的一声啼哭,稳婆抹着额头的汗,“是个哥儿。”
外头陆仲松了一口气,哑着声音吩咐了句,“守好夫人和孩子,若出半点事,全都提头去见主公。”
说完转身上马,狂奔出城,往四绶关的方向走。他不信,主公会出事。
他要亲自去看看,然后告诉主公,他当爹了,是个公子。
在陆仲走后没多久,屋里响起一声惊呼,“天呐,里头还有一个。”
屋里松了一口气的所有人,全都重新紧张起来,各个额头冒汗,声音紧绷。
“快,再打盆热水来。”
“夫人莫睡,再坚持一下。”
“夫人,夫人……再加把劲,不能泄气啊!”
“……”
谨姝迷迷糊糊着又绷紧了神经,身上汗黏了一层又一层,她在虚脱的边缘徘徊了许久,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是,李偃生死未卜,她不能倒下去。
她再次听见啼哭声,稳婆亦是虚脱,扶着床边跪坐在地上,声音满是欣喜,“是个女孩儿。夫人,龙凤胎,一儿一女,天好的事。”
谨姝只来得及瞧了一眼,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第48章
一连三日, 四绶关那边都没有消息传过来。
好似一切风平浪静,但似乎又有些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谁也不敢在谨姝面前说一句, 看着她身体虚弱的样子, 只能暗暗着急,派出去的人一拨接着一拨, 都是去探李偃消息的。
被囚困四绶关究竟是虚是实, 还不好说。
前段时日的消息, 主公去了四绶关围剿宇文疾的残兵,北方大部分已落入了主公手里, 不至于出此纰漏。
风云巨变也不过如此。
谨姝在密城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佟园里, 等到了国阳郡主派使臣要见她的消息。
那位而今汝南女霸主, 递了拜帖, 派人要来和她谈条件。
谨姝躺在床上,在闷热的透不过气的屋子里, 呼吸一阵一阵发滞, 李偃不会轻易出事, 他这人严谨小心到可怕的地步, 她也并非没有想过他会走到功败垂成那一步,但绝对不会是这种情形。
如此轻易地、毫无预料地就陷入这样几乎绝境的境地?
她睁着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顶帐的流苏穗子, 帐子外头跪着的人不停地絮说, “国阳郡主的人已在城门外了, 说现下主公被围困四绶关外, 人受了重伤, 如若不及时医治,恐有不测。问夫人打算是救还是不救。”那人呈上信物,是一条玉佩,穗子是她新打的,系了同心结。
谨姝哑着声音说:“呈上来。”
稚栎犹疑着把东西拿了过来,捧到了谨姝面前,嘴上还在说着:“夫人莫急,主公自会吉人天相,主公身侧有魏则军师和李麟朱婴仝樊等大将军,无论如何主公都会安顿好自己的,倒是夫人,万不能涉险。”
谨姝照旧哑着声音,“我知道。”
她不能给李偃添乱,所以现下只能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慌张。
玉佩递了上来,确切是李偃那条,像是在泥地里滚过,碎成了两片沟壑缝隙里都是脏污凝固的血液。
她心下倏忽一紧。
“人在哪里?”她觉得自己呼吸都快不畅了。
“就在城外。”
“说我身子不舒服,三日后再行召见。”
汝南使者似乎也并不着急,乖顺等在城外,不倨不傲,不卑不亢。
谨姝确实没办法下床,而且她也在等,等确切的消息。
然而,杳无音信。
四绶关那边,好似与世隔绝了,什么消息都透不出来,派出去的人没有一拨能回来的-
郑鸣凰眯着眼睛,目光照旧是熟悉的闲散笃定,她抬头看着密城的城门,那巍峨的城墙,好似李偃为谨姝铸起的铜墙铁壁,把她牢牢保护在这里。
虽然那城墙的历史,要有许多个百年了。
密城历经九朝,一直都是军事要地。
她侧首问身边人,“今日是第几日?”
那人恭恭敬敬回答:“第三日。”
郑鸣凰轻轻笑了下,那目光含着一闪而过的阴鸷。
她很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日的中午,密城开了半扇门,出来一行人马,请她进去。
郑鸣凰撩了衣摆,微笑着,走进了李偃为谨姝筑起的铜墙坚壁里-
四绶关,陆仲摸索了数日,从一处险道里,出了关。
关内驻扎着的,是刘氏和……杨氏兄弟的军队?那个在一切苗头都还未显现出来的时候,便早早地站了队,投靠了主公,现下是……
陆仲心里一凛,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杨氏兄弟的忠诚,他们雄踞西南多年,对刘氏恨之入骨,如果真的要挑选一个人投靠,无论如何就只有李偃。
但是所有人似乎忽略了,杨氏投靠李偃,刘氏似乎表现得太平静了?
李偃的军队就在关外驻扎,他们原本,在吞并宇文疾的领地后,得到戎狄来犯的消息,关口民众被戎狄劫掠日久,那些外族铁骑屡次骚扰关内民众,百姓苦不堪言,宇文疾镇守北方,当年宇文家也是靠着御狄的世代功劳,牢牢占据北方领地的。
而今却倏忽到视而不见的地步,这些年本就怨声载道,是以李偃攻打宇文疾,并没有费太大力气。
而这时戎狄恰又来犯,李偃思虑再三,决定趁势将戎狄赶出关在,修筑关防。
一来拉拢民心,二来他亦深知戎狄残暴本性,不忍坐视不理。
这是他将来君临天下的底气和胸怀。
但不料,出了一点小的变故。
并不足以对军队造成伤筋动骨的麻烦,但有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伤他-
谨姝低头看着面前立着的女人,眸色一点一点冷透,唇亦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带着锋利和隐忍。
“到底是我低估了你。”谨姝说。
谨姝夫人这个称号已叫了许久了。再也没有人分大夫人小夫人地叫了,因着繁阳那位嫂夫人,带着郑鸣凰入了佛寺,李偃的意思,终生囚困,不得踏出佛寺半步。
李麟得知的时候尚且消沉了几日,却没找叔父求情,他很早便知道母亲打得什么主意,亦多次劝告母亲不要试图算计叔父,叔父那样的人,一生磊落隐忍,许多时候看似冷淡乃至冷漠无情,但再没有比他更重情义的人了,如若什么都不做,叔父反而会一直护佑她,但若是母亲一直试探叔父底线,那么最终结局一定是一无所得。
至于母亲为何会那样护着郑鸣凰,不惜为她终生囚困佛寺,他亦不甚理解,但更多的是怨母亲不够信任叔父,是以更加没法对叔父求情。
去年秋末的时候,繁阳传来消息,说佛寺那边起了场大火,夫人和郑小娘子皆死于火中。
尸首收了起来,因为火势大,烧得面目全非,全凭首饰和衣裳残片辨别。
李偃允了李麟回去吊唁,亦觉得那场火起得蹊跷,另派了人去查,但因着战事,没太顾得上,后来据说是确认了?便也就没了下文。
现在看来,那场大火,确切是蹊跷的。
谨姝这会儿看着面前的女子,久久没有挪动目光,好似入定了一般。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正烧着何等的火焰。
郑鸣凰内心的快意已攀到了顶峰,她微笑着,在这个刚刚生产完身子还很虚弱,虚弱地脸色苍白,甚至需要靠紧紧扶着扶手来稳住身形的女人面前,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盈满胸腔的快意。
她假模假样地拜了拜,“汝南使者,见过夫人。”
谨姝看着她,没有出声。
郑鸣凰却好似演上了瘾,“夫人大约想不到,杨氏与我刘氏,渊源颇深,早在前朝,杨氏便是刘氏的忠臣,新朝既立,一切都要打碎重新来过,为了不牵连刘氏一族,杨氏一直与我刘家扮演着仇敌的角色。后来投靠李偃,倒也是顺理成章。”
谨姝握了握拳头。
这样一个卧底,如果是真的,对李偃的打击是巨大的。
想当初杨氏兄弟陈兵严水,放言与刘氏势不两立的一幕,好似突然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杨氏与刘氏永不可能合作,即便是军师魏则,都没怀疑过。
郑鸣凰依旧笑,“夫人莫这样瞧着我。兵不厌诈,两军对垒,从来不是兵戎交接那样简单。夫人是聪明人,想必能够想明白。迁怒更是愚蠢的,现下重要的,不妨想想,如何救李偃,如果没了他,夫人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恐怕活着不会太如意。”
谨姝听见自己涩得发紧的声音,“所以呢,你想要什么?”
“要夫人登基。”
谨姝敛着眉,“你做梦呢?”
“夫人乃昏阳王独女,当年昏阳王是得了封诏的,桓帝乃篡位登基,那些年大概日日不安稳,故而一再打压昏阳王。你母亲杨婉娴,是带了封诏逃出宫去寻的昏阳王,亦联系了母族,愿为昏阳王铺路,修正乾坤,桓帝这才起了杀心。”
谨姝低喃了句,“独女……”
“很意外吗?你名义巧合的父亲叶邱平,只是抱来的孩子罢了,你那个名义上的祖母,压根儿没有生育的能力,这是你亲生父亲为什么娶她的原因之一。杨婉娴去找昏阳王的时候,昏阳王并没有像杨婉娴想象的那样接受使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后来杨婉娴想替昏阳王生个孩子,延续他的血脉,然后辅佐这个孩子登基。”
说到这里,郑鸣凰笑了,摇摇头,“可惜,是个女孩,她最后的梦想也破灭了。”
许多时候,谨姝想,那些乱世里的情爱,总归是真挚的。
杨婉娴和昏阳王。
她的……亲生母亲和父亲,未尝不是爱的轰轰烈烈。
可到最后,现实却只是冰冷如斯,不堪入目?
谨姝拧着眉,自然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而郑鸣凰一点儿也不慌,娓娓道着,“夫人仔细考虑,现下形势也不必瞒着谁了,江东王李偃重伤在四绶关外,我家主君卡在关内,如若短时间里没有及时医治,李偃恐命悬一线,李偃之死,其座下无数大将亦对我主君有些诸多威胁,战事拉扯得太久了,想必大家都累了。这场战争已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我家主君并无意坐那天家尊座,夫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我家主君亦有条件。”
不等谨姝答话,郑鸣凰自顾自地接着说:“汝南封地不变,我家主君愿交出三成兵力以示诚意,但朝廷无权干涉汝南之政,我们可以不杀李偃,放他一条生路,但李偃终生不得为官承爵。”她笑了笑,“待夫人登了宝位,养在宫里头亦是不错的选择。”
谨姝听到这里,浑身的血液已往上涌,她赤红着眼,回她,“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但我可以告诉你,算计我,或者他,不会有好结局的。不过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个新思路,若我夫君出了事,我代他登基也未尝不可,只是我这人,并无他的远虑和大局观,我若厌烦谁,第一个便屠他满门。”
谨姝讥讽一笑,郑鸣凰大约并无甚诚意,来次不过是羞辱她。她说这些话,也不过是随口怼她两句,她差不多也明白,何方势力拉锯,不过是争一个君王之位,但那位置,并不是谁都可以坐的。
第49章
关外的营地, 大帐里一片凝固似的冷寒,李偃没露面, 国阳郡主一身轻铠,立在那里,貌美而严肃。她亲自做使者来谈判, 身边只跟了一队轻骑, 这会儿侯在营地外头, 帐里只她一人,身边跟着一个瘦小长髯老头——刘氏而今的军师,若算起来, 是魏则的师弟, 比魏则入师门晚,天赋极高,工于心计, 更是始终把魏则当作劲敌。要不也不会让魏则栽这一跟头。
魏则低头嘲讽一笑。
是他对不住主公。
国阳对于李偃并不露面也并无感到异样,毕竟他现下受了重伤,她也没想着能见着他。
对着魏则说, “仗打到这个地步,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也不必说黎民百姓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李偃、我, 如今是我们两方在争夺。我承认, 我一时无法撼动他。但他也暂时奈何不了我。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以严水为界, 划而治之。”
李偃的人肯让她进来谈,就是有意想听听她怎么说。
国阳并没有绕弯子。
年逾四十的她来说,野心已经被无休止的战争消耗,她恨李偃,但也没到拉着汝南百万军民垫背的地步,这场仗再打下去,确实不怎么好。
戎狄跃跃欲试,刚被李偃打击了一顿,蜷缩回了草原,但若关内接着混乱,难保对方不生事。李偃虽则现下受着伤,可大概也不至于到穷途末路的地步,而且李偃不同于她儿刘郅,刘郅是个自负到骄傲的人,对下头人,始终带着些傲慢,他喜欢锋芒毕露的人,下头几员大将全是猛将,收服的那些俘虏也全是雄才,正因为如此,那些人对刘郅只有畏没有敬,全是些随时都可能倒戈之辈,她现下是能镇压得住,可若哪天她松了气,难保不会被那些老狐狸吞吃得干净,而李偃这人虽是传言里的暴虐荒蛮,可事实上却并不傲慢,甚至有着虚怀若谷的宽广胸怀,底下全是精兵将强,也多有知遇之恩,忠诚高了不知几许。
不得不说,她有些急了。
国阳在打量揣测魏则等人,魏则等人自然也在揣测国阳郡主。
朱婴率先开了口,“郡主说得轻巧,现下这局势,谁都知道各自占不了便宜,但各退一步,是谁先退?若我等先退,郡主趁火打劫,我李氏一族,岂不到了下头也死不瞑目?划而治之,倒是说得容易,但郡主真的信的过我们,我们可信不过郡主。”但是撤军这项,两方谁也不敢先动。
国阳蹙了眉头,她确实无法做到先退一步,李偃此人太过琢磨不透,她冒不起险。“你们想怎么办?”她问。
“不如郡主拿出些诚意。”魏则捻着胡须,终于开了口。他还在思量,国阳郡主现下走的什么棋。
其实仗打到这个时候,是最没趣的。各自都一身伤痕,下头人也全是疲惫不堪,那些豪情壮志全都被无休止的战争消磨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只有一口气。就看那口气谁先松。谈判并不少见,割地赔款,你来我往,谁多拿下一个城池,谁失一个关隘,一点一点拉锯着,试探着,看谁先绷不住。
流民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赋税越来越重,要打仗,就要粮草,下头被压迫得紧了,聚众开始闹事,局势一不小心就会失控。
谁都累,谁都不想放手。
那唾手可得的天下,还有权力,没人不心动。
但主公并不全为这些,国阳郡主怕是不甚了解。
国阳指尖敲击着椅子扶手,沉默了会儿,抬头,“关外并无合用大夫吧?你们主公,还能撑多久?”
魏则猛地拧了下眉,似是怕被国阳郡主看出什么,旋即又舒展开,恢复一开始的面无表情,“无大碍,不劳郡主操心。”
那些细微的表情变换,全收在长髯老者的眼底,他笑了笑,对着魏则道:“北方十六城,虽全收在江东王手下,但握不握得牢,军师心里清楚,关内而今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关外呢?不好说。”老者勾着唇,笑得漫不经心,“现下局势,一些小小的变故都有可能一瞬逆转,师兄……”他目光直视着魏则,虚虚以拜,胸有成竹,“还是不要逞强得好。”
潜台词,现下不是他们汝南求着江东,是江东自己泥菩萨难保,他们只是在给个台阶。
魏则大约能明白他怎么想,国阳郡主自己虽有野心,可打败李偃及李偃的军队,并不是一件易事,可以说是在啃一条极硬的骨头。成功的代价很大,但又不甘心俯首称臣。划而治之,不过是给各自一个休养生息的借口。
日后必还有一仗要打。
第50章
自从开始打仗之后, 就无时无刻不在争夺和谈判中度过。
这一次,结果并不如意,魏则一直在打太极, 国阳几次试探李偃伤情,都没听出来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划而治之这是国阳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汝南兵强马壮,假以时日, 必有所为。只是当初凝合不利, 内部派系斗争都始终存在, 这么些仗打下来,确切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 她强行坐上帝位,也不是不可, 只是她乃女流之辈, 终究会有异议, 到时候周旋起来, 亦要费不少心思, 李偃一时也扳不倒,对她来说, 并不是一条稳妥的路。她年逾四十, 野心没那么大, 所作所为还是力争稳妥。
而李偃现下受着伤, 困在关外, 他的大军被她的兵隔绝在南面, 现下是拿捏他的最好时机。
以她料想,李偃应当是无法拒绝的,这仗再打下去顶多就是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不过各自失民心罢了,可能到最后一个赢家也没有。划而治之,表面看是各退一步,可以现下形势来说,其实是她退得多,而李偃乃自负之人,先休战,以待来日,他没道理拒绝。
李偃草莽出身,无皇室血统,虽则能力出众,终究少了点天命所归的意味,传言也不太好,虽则这些月日来东征西讨,所过之处无烧杀抢掠无欺压百姓,甚至展现了一个君王所具备的仁德胸怀,但远远不够。
魏则大约有意为他造势,只是各方阻挡下,效果不甚理想。
但现下,李偃的人拒绝了她的请求,甚至表现出丝毫不予商量的意味。
不欢而散。
临走前,国阳摊了最后的底牌,“对了,还未恭喜江东王,喜得麟儿,只是夫人早产,不知道身子骨如何。这些天听说王上受伤的消息,想必很是担忧。前几日我托人去拜会夫人,夫人强撑着身子见了,听说虚弱得紧,浑身都是抖的。”
魏则脸色巨变,压根儿无需掩饰,敛眉道:“我劝郡主莫要作茧自缚,不向老弱妇儿下手是最基本的道义,若郡主不仁,也莫怪我等不义。”
“先生说什么呢!我只是恭喜王上一下,只是先生也莫威胁我,先是失了丈夫,又失了儿子,而今孤家寡人,又有何可怕的呢?我也劝王上,莫把我逼急了,我这人,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郡主好自为之。”
“我也劝你家主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见着再说下去互相该动手了,使者相见,动起手来实在难看,各自适时止了声,不再言语。
魏则送了国阳郡主一行人出营地,一队轻骑浩浩荡荡往关内行进了。
魏则一刻不停地入了大帐。
帐内,这会儿立着许多人,军医全在这里,各个脸色沉肃。
李偃自领兵以来,大大小小受过无数的伤。
最凶险一次,箭矢擦过心脏直穿后肩,他也扛了过去。
可现下让人担忧的是,主公眼睛伤了。
不至于凶险,但却更要命。
主帅没了眼睛,就好似将军失了上阵杀敌的剑。
魏则在李偃床旁立了下来,拜道:“主公。”
“如何了?”李偃沙哑着声音,说不上什么情绪,一瞬间的大意,落到了这种地步。
人生总是乍起乍伏,他在最低谷中摸爬起来,并不惧这些。
但脑海里会止不住想起远在密城的他的妻,谨姝快要生了,从他知道他怀孕的那一刻,他便时时刻刻盼着给她一份安宁,打下这天下捧到她手里。
可这仗耗到现在,却突然出了纰漏。
他对不住她。
魏则敛着心神,将方才的会面转述了一遍,尽量用委婉和缓的语气,但主公还是一瞬间折起了身,因为疼痛痛苦地拧着眉,脸色苍白着,冷汗倏忽冒了出来,军医一声惊呼,想叫他躺下来。
李偃浑然未听,寒着脸,额头青筋迸起。
“不等了。”他冷着声说。
魏则轻微地摇了摇头,“太冒险了。”可瞥见主公的神色,忙又转了口,“我这就去准备。”-
谨姝送走郑鸣凰之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终于有消息透了一些出来。
国阳郡主伙同杨氏兄弟的军队这会儿在北面,关内驻扎着,把控着关隘,将李偃堵在关外。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绕过四绶关,还有龙峪关和谷廊可以走,只不过是麻烦一些,想要挡住李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回河-梦阳一带往南,都是李偃的地盘,虽则国阳守着四绶关关口,军队几十万卡在那里,可若是让李偃绕出来,她才是凶多吉少。
可正是因为李偃受了伤,国阳才如此肆无忌惮。
这些仗打下来,李偃越来越像江东百万人的信仰,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他手底下的将士,看着这位从微末一点一点爬到这个位置的男人,一路杀伐,行到这地步,心中的敬佩和信服无以言表,也正是那些人把他看得太重,他一旦倒地不起,无数人将失去方向和信仰。
谨姝这些时日怎么都睡不着,身子虚乏的厉害,好像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她甚至没办法给孩子喂奶,家里请了两个奶妈,奶妈照看着,偶尔抱过来给谨姝看,谨姝想起李偃给她写的那些信,信里偶尔会提起孩子,说要是生个哥儿,以后就教他骑马射箭,父子俩在同个校场切磋,若生个女儿,就仔仔细细呵护着,等长大了,谁家臭小子想来娶,都得过他这一关,太文弱的不要,太粗鲁也不行,得温文尔雅,得温柔细致,也得阳刚挺拔,文武双全,品行过人,才能娶他女儿。
谨姝笑他操心太早。
可现在想想,只觉得眼眶发热,他不过是在逗她开心罢了,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让她暂时忘却战争带来的阴霾。
郑鸣凰要做什么?
她一直在猜。
后来听说,国阳郡主也找李偃谈判了,陆仲从密城出去,险险闯进了关,应当已经知道谨姝已经生产的消息了。
谨姝这时才忽然有了些想法。
她不知道国阳想同李偃谈些什么,但既然还有得谈,证明李偃的伤不至于威胁生命。暂时应当是还没事。
郑鸣凰来这一趟,看似是谈判,其实更像是闹着玩。
目的是什么?
大约是为了叫李偃知道,国阳的人已经来找过谨姝了,作为李偃的妻,她为了他生了一双儿女,还是早产,身子虚弱得几乎坐不住,却还要为他受伤担心,因为现下的局势提心吊胆。
因着李偃看中谨姝,谨姝手里权力其实很大,三军兵符她手里亦有一份。
国阳这是想用谨姝来拿捏李偃,或者说刺激他?
李偃若知道,她早产,此时气息奄奄在密城,还要为了这些糟心事担忧,甚至有危险,以他的脾性,肯定是不可能置之不理,当作无事发生的。
谨姝紧紧地攥着手指,攥得发白,其实她没多恨郑鸣凰,上一世那些事,说到底是阴差阳错,上一世的恩怨,她没报的,李偃也都替她报了。
这一世,郑鸣凰所作所为,还没到她能恨得找她的地步。
可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始恨她了。
有些话后悔,当初没有狠心缠着李偃,将她赶尽杀绝。
又过了一日,下了一场大雨,城里一派宁静。
下午的时候,雨稍稍停了。
然后兵临城下。
谨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无太多的情绪,“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稚栎已经在哭了,瞧瞧抹了下眼泪,怕她难过,扭过脸去不吭声。
主公不在,城中无大将,夫人刚刚生产没多久,身子至今没调养好。
简直雪上加霜。
谨姝召见了守城的将军,密城的太守、少卿等等主事之人。
议事厅乌泱泱立了一群,有军官拿了铺了地图给她看,模拟外头的场景,给她解释国阳郡主的人是如何过来的。
密城原先是李偃势力范围的腹地,这会儿因着杨氏兄弟的倒戈,才不小心暴露了后背,前几日,密城外的两座小城,接连投靠了国阳郡主。
这才有了现下兵临城下的局面。
谨姝抿着苍白的嘴唇,一直咬着唇,想让唇色显得红润一些,遮一遮自己脸上的虚弱之色。
沉着声音问了句,“大概多少人?”
“不多,号称五万,实际上大概只有三万。”
“咱们多少人?胜算如何?”
“守城没有问题,还可以从临近调兵。光是密城,就有三十万的驻军。拎出来三万就足以挡得住。”
谨姝沉吟片刻,这些时日里反复的琢磨使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好似这会儿才彻底清醒了,理智了。
她说:“好,那就留五万守城。其余人跟我出发去汝南。”
直捣刘氏的老巢。
她前几日了解过,国阳郡主为了堵李偃,现下汝南仅留下不到十万的驻军,若是把汝南拿下来,等于就拿到了一个军事枢纽。
一个军参拍了下桌子,有些激动地说:“围魏救赵?”
不得不说,谨姝胆子算大的,这会儿没有被吓坏,反而动了主动出击的想法,倒是和李偃的脾性越来越像了。
越是艰难的环境,越冷静。
谨姝自然也是怕的,可怕没有用,她从小就知道,越是害怕什么,什么就会越靠近你。
“诸位商量一下,可行吗?”
其余人七嘴八舌起来,汝南是国阳郡主的老巢,对刘氏来说意义重大,现下刘家的本家宗族祠堂还有直系旁系血亲,都在那里。
刘郅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智力有些问题,这些年被国阳娇生惯养养在府里头,姐姐嫁给了汝南一个小侯,现下已经有了个三岁的孩儿。
汝南若出事,那么对于国阳来说,几乎是直击心脏的打击。
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无论谨姝派过去多少人,一旦汝南有了威胁,有一丁点可能出事的苗头,她都会立马回头来坐镇。
四绶关的危机一解除,李偃即便受伤,关外那些李偃的大将,都会立马突围出来,那些人才是李氏军队的核心和灵魂,猛虎归山,局势一下子就会逆转。
谨姝不是第一次带军队,上一次也是带了一小股军队,去云县堵刘郅,那次更像是一场闹剧,但李偃并无苛责她,甚至还带着几分纵容意味,加上后来李偃对谨姝无比的上心,兵符都交给她保管。
无论如何,谨姝带这个兵,都是合乎情理的。
李偃手下无孬种,即便密城这些将军非李麟朱婴之才,意志却无比坚定,愿誓死追随夫人。
第二日,谨姝一队人马护送孩子秘密去了繁阳。
去繁阳,一路上是畅通的,都是李偃的地盘。
谨姝则随着军队,一路往汝南行进-
国阳郡主与李偃进行了第二次的谈判,带着大军已压境密城外的消息。
她确实是急了,深知这样下狠手,很可能触怒李偃,但她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偃这次没有避开她,亲自去了议厅,国阳第一次见这位江东的霸主。
这会儿情况并不好,眼睛上覆着白布,唇色亦是苍白的,确实是伤得不轻,但似乎伤情是控制住了。
国阳眯着眼,“只要王上一声令下,我便即刻让人收兵。不知王上心中,娇妻和孩子,是否比江山更重要?”
众所周知,李偃对那位发妻是无比看重的,可到底男人喜爱一个女人,能为她做到哪种地步,国阳心中其实没有底。
就那么看着李偃,李偃面无表情的,唇角拉成一条笔直而锋利的线,很久,只说了句,“总有一天,孤会叫后悔你今天所做的决定。愚不可及。”
那声音很冷,语调却似乎并无起伏,旁边魏则心却一凛。
他知道,主公是真的生气了。
这一次,照旧是不欢而散。
李偃在头皮发紧和出离愤怒的极致冷静中,理智地内观自己心中正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闭上干涩发胀的双眼,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好似那些所有的谋略和计策都化为灰烬,他只想把一切都撕碎,不管不顾地冲到谨姝身边,将她护到身下。
他一个人品尝着怒火。
然后有人闯了帐,着急忙慌地汇报:“主公,据可靠消息,夫人带着军队直冲着刘氏老巢去了,放言国阳郡主若不回头,就将汝南夷为平地。消息应当是传到国阳郡主那里了,关内已在调兵了。”
李偃眨了两次眼,好似一下子愣住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谨姝是如何做想,刹那间,笑了,“傻子!”
末了,喝了声,“整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