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日宴
作品:《樊笼鸟》 入夏以来,京中喜宴频频,知鹤亦难免俗,赴了几场邀约。今日设宴的,是京兆府尹刘家,其小女在女学中与知鹤往来颇多,情谊尚可,此番便也应帖而至。
时值五岁一朝之期,四邻藩王不日将至。贯通四门的朱雀御街两侧市肆幡旗尽数换新,斑驳墙垣被仓促覆上匀净的青灰。空气里终日浮着桐油、湿土与半干漆料混杂的浊气,工部小吏呼喝奔走,监督如蚁的民夫将这座帝都里外裱糊一新。
就连一向门庭清寂的严府,今晨也未能免俗,宫中为示“与民同乐”,特命各勋贵府邸分摊款项,于坊间搭建彩楼灯山。如此,一应彩灯绸缎、人工、木架,所费竟比往年上浮一倍之多,略略一算,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柴姑姑对着账册连连叹息。
京兆尹刘府今日正门迎客。知鹤甫下车驾,但见府门院墙尽覆竹架,匠人上下忙碌,刷墙换瓦。入院角落堆着半成彩灯,只待墙面灰漆干透便挂。虽显忙乱,然事急从权,来宾亦不多作计较。
步入女眷所在的内院,但见何守竹正与刘家姐妹等人言笑甚欢。知鹤略略一扫,竟未见妙殊身影,心下讶异——这般宴饮热闹,她向来是最爱凑的。
何守竹见她来了,忙迎上前,不待她问便低声道:“莫寻了,你司家妹妹今日随长辈入宫谢恩去了。听闻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刚诊出喜脉,天大的恩典。”
“原是如此。”知鹤会意,便暂按下思绪,随何守竹去向主家夫人致礼。
刘府不算轩敞,宴设三处:两厢分置男女流水席,后园则另辟了一场雅集,专供年轻子弟们吟风弄月,往来唱和。
何守竹素与刘家亲近,今日便帮着张罗应酬,一时未顾上知鹤。她独坐席间,与邻座姐妹寒暄,面前案上已布开几碟时新茶食——蜜煎樱桃、五香糕,并一盏香薷饮。
见得那碟蜜煎樱桃,她不由想起柴姑姑近日也常买鲜果回来,须得拣选饱满的樱桃,细心去了核,浇上浓稠乳酪,酸甜沁人。柴姑姑总不忘在旁配一盏蔗浆,念叨着樱桃性热,需得蔗浆来解。
知鹤浅尝几味,便觉有些意兴阑珊,遂起身,往后园雅集处去了。
后园需经一程抄手游廊方至。刘家园圃不比司府工巧,然野致宛然。知鹤正观廊外鸟雀,恰遇二男子谈笑而过。
忽听“何守松”之称,她驻足回眸。那何公子一身素净青衣,腰间一枚翡翠佩却碧色莹莹,绝非俗物。
目送其远去,知鹤心下了然,不再停留,径直往园中去了。
刘府后园两株经年老樱亭亭如盖,枝头朱实累累。少年男女们散坐其下,言笑不拘。偶有活泼者,因输了彩头,便跳着脚去够那低垂的樱果,引得周遭一阵善意的低笑。
知鹤寻了处僻静石凳坐下,望着远处嬉游的少年们出神。未几,何守竹寻来,默然坐在她身旁。
“春色如许,倒是便宜了这些闲人。”何守竹来时便提着一壶茶,此时为二人各斟一盏。
“方才仿佛瞧见令兄了。”知鹤随口言道。
“兄长上月奉旨任学差,往东边菡县主持院试,昨日方归。”何守竹呷了口茶,“今日恰逢嫂嫂归宁,便一同来了。”她搁下茶盏,神色微正,“你可知西边簇促尔近来又有异动?”
“近日见叔父下衙时眉峰深锁,问了一句方知,”知鹤接过茶盏,“是簇促尔突破西罗防线,在我西境劫掠一番便遁走。如今西罗与我朝几处郡县皆受损,朝中正议遣使抚慰。”
“抚慰?”何守竹唇角掠过一丝淡嘲,“陛下如今兴土木、饰京城,更要起新殿以宴藩王。只怕这‘抚慰’之资,尚不及殿宇一角。”她眉头紧蹙,低声道:“如今四夷来朝,本是彰显国威之时。然则北境不宁,西罗疲弱,终是隐患。依我之见,当选派能臣干吏前往边镇,抚民整军,既显天朝恩威,亦固我藩篱。”
知鹤闻言,目光掠过园中锦绣,轻轻摇头:“守竹此策自是老成谋国。然则如今朝中诸公,心思多在藩王朝觐、京师营建之事上。清流欲借此契机整肃吏治,门阀则欲扩张权柄。纵有良策,若无人同心推行,不过是一纸空文。”她声音平和,“我朝正值鼎盛,兵精粮足,区区簇促尔本不足为惧。可若朝堂心力皆耗于内争,无人专注边务,再强的国力,也经不起这般消磨。”
何守竹正要说些什么,忽闻身后太湖石侧传来一道男声:“好一个‘心力耗于内争’!”
二人俱是一惊,回首望去,只见一青衫男子自石后缓步而出,面上带着赞赏之色,轻轻抚掌。
何守竹率先认出来人,慌忙拉着知鹤下拜:“不知殿下驾临,言语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今日微服,不必多礼。”太子虚抬右手,意态闲适,“方才偶闻高论,心有所感,唐突之处尚请海涵。”
知鹤顺势起身,笑道:“怪道今日刘府中门洞开,原是喜迎贵客。只是殿下不珍惜这满园春色,反来听我姐妹闲谈,岂非辜负韶光?”
太子闻言:“若沉溺春光,岂能得闻二位巾帼之论,窥见忧国之心?”他转而望向何守竹,“何姑娘孤是认得的,”目光随即落回知鹤身上,“只是这位……”
“此乃左相严大人侄女,严知鹤。”何守竹忙答。
“原是严小姐。”太子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颔首道,“见解不俗,胆魄亦足。望来日于宫闱之内,能再闻高论。”言罢,翩然往他处去了。
何守竹直至其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方长吁一气:“家父常言殿下仁厚,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知鹤闻言,只浅浅一笑,目光却仍若有所思地投向太子离去的方向。
“此事你办得妥帖。”观内檀香袅袅,太妃盘坐于云床,手中执一本《舆地记》,声线平缓无波。
“是。”知鹤将试卷轻置于案,依礼在她下首跪坐,“那日刘府中门洞开,弟子便知必有贵客。后拜见刘夫人时,见其胸前所佩的是块形制稍显僭越的玉佩,其上纹样正与弟子在此处所见的娘娘纹饰一般无二。”她略顿:“又闻太子殿下名讳‘怀瑾’,弟子便想着,娘娘或有用意,故而留心试探,未料竟是无心插柳。”
太妃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牵。
女学新来的兰师性子惫懒,遂将每旬向太妃呈报学中情状的例事交由女学中学生轮值。今次逢知鹤当值,她捧着一叠墨迹方干的课业试卷,到了后土观中。与宫外的热火朝天相比,太妃的后土观却像一口深井,幽静而冰凉,她似乎全然不关心外面的喧嚣。
“善。”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孺子可教。”
“娘娘可是欲在遴选之时,将弟子分入东宫,以监视太子?”知鹤垂首试探。
“那般举动,未免着相了。”太妃神色淡然,重新阖上眼,语音飘渺,“有些东西,不在一时一地。你且安心,自有你的去处。”
“是。”知鹤行礼告退,默然退出殿外。方至殿门,又遇那圆脸嬷嬷,提着个点心匣子笑吟吟迎上前来。
“姑娘这便要回了?”她伴在知鹤身侧,将匣子递过,“主子特特吩咐备下的素点,给您路上尝尝。”又命人取来一领薄绒披风为她系上,“春寒料峭,仔细着了风,倒叫主子挂心。”
挂心?
知鹤探究地望去。那嬷嬷却似自知失言,忙垂首噤声,不再多话。
行至观门,知鹤正欲登车,忽闻身后又有人唤。她心下暗叹今日事多,回身却见太子傅怀瑾又是一身常服,似是正要出宫。他神色温煦,朝她招了招手:“严小姐,孤正欲往城中体察‘买树梢’之况,可愿同行?”
“‘买树梢’?”知鹤依言近前,“此为何物?”
“乃是民间预买青苗之法。”太子跃上他那青帏小车,示意她随行。两乘车马出了宫门,径直驶入东市,停在一处人声鼎沸的楼馆前。知鹤随在太子身后步入其间,但见馆内数张长桌分置,两方人马围聚桌旁,中间摊着几张契书,各自低声商议,神色各异。
“此即‘买树梢’。”太子侧首,在她耳畔低语,“当下正值麦秧青翠,便有商贾寻访农户,议定价格,预买秋成。待收获时节,便依此约收购谷粮。如此,农户不忧丰年谷贱,可安心稼穑;商贾则凭此预判盈亏,博取时利。”
见她面露好奇,太子不禁莞尔:“严小姐可有兴致,亦买上一手试之?”
知鹤谢道:“殿下美意,知鹤心领了。此事关窍未明,贸然下手恐徒损资财,反为不美。”
二人又在这小馆内盘桓片刻。知鹤见太子眉峰渐锁,便轻声探问:“殿下可是察觉有异?”
“嗯,”太子微微颔首,目光仍流连于那些契书之上,“今岁这‘买树梢’的作价,较往年竟高出两成有余。然司天监并未预报年景有变。”他似在沉吟,“莫非,是与西面战事牵动相关?”
“可西境烽火,距浚县等粮产重镇路途遥远,粮价何以波动至此?”知鹤低声应和。
太子亦摇首,眸色深沉:“只怕此中蹊跷,尚有你我未能洞察之隐情。”
他们复于东市几处相关铺面巡视一回,见行情大抵相类,终是心头各萦着几分疑云,分头登车归府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