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棋与执棋

作品:《樊笼鸟

    “丁三。”


    声落,她眼前骤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她脚下一滑,身子向下坠落,被吞咽进黑暗里。阴湿的、带着腐烂甜腥的怪味灌满她的口鼻。


    扑哧一身,她砸在某种软韧黏腻的东西上,身下有什么东西“吱”地尖鸣,惊起一团温热的血肉。随即,无数细碎、密集的抓挠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暗中亮起点点猩红——是鼠群!


    修罗场。


    心念未动,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似灵蛇蜕骨,弹射而出——几乎同时,原处传来钝器的闷响。


    她蜷身于更深邃的暗处,耳畔捕捉到一缕微声:“咯吱……咯吱……”。乃啮骨吸髓之音,源自她方才落下的地方。


    这地方没有名字,姑且叫它修罗场。


    规矩是懂的:每次被扔进来很多人,最后只能走出去一个。


    她现在是丁三。以前……好像是壬十四。


    得活下去。


    这个念头钉在脑子里,别的都模糊了。


    死了的,就烂在这里。和之前那些一样,在黑暗里发臭,被那些……东西啃光。


    手在粘湿的地上抓挠,抓住一根东西,粗粗长长,像是骨头。


    饿。胃里像有火在烧。她想起来,被丢进来的人,皆是绝粮二三日的饿殍。


    远处有细碎的声响。她握紧那根骨头,屏住呼吸往那边潜行。


    还没靠近,那声音就炸开了——一声闷响,接着是什么东西尖厉地嘶叫起来,不像人声。


    她猛地停住。下一刻,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涌向那声音的源头。扭打声、破裂声、分不清是怒吼还是哀鸣的声音瞬间挤满了整个空间。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


    等着。


    等着最后一个时刻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浓浓的腥臭味盘桓在坑里,萦绕不散,唯有那声响来处,还传来令人齿酸的咀嚼声。


    就是此刻!


    她举起胫骨,冲煞过去!暴起!用尽全力砸向那最后的身影!!


    骨头撞上头颅的手感,像是击碎一颗熟过头的瓜。声音沉闷,反震的力量让她臂骨发麻。明日,这条手臂定然会酸痛难当。红红白白的血肉,会弄脏她的衣衫。


    但无妨。能活下来就好。


    坑内终于再听不见第二道活人的呼吸。她心神一懈,拖着身子,踉跄走向那处透下微光的洞口。


    可甫一抬脚,脚踝猛地一紧!


    是温热的,不,是冰冷的……也不对,是嶙峋的骨头,是会动的骨头,是一支苍白的手骨,钳住了她的脚!


    知鹤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冷汗涔涔。守在床边的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将滑落的湿帕子重新敷上她的额头,一面遣人速去禀告柴姑姑。


    不消片刻,柴姑姑便急急赶了进来。她利落地取来一个软枕垫在知鹤背后,扶着她靠稳,将一袭厚绒抹额细细为她系上。再接过侍女递来的温热米粥,柔声道:“我的小祖宗,可算是醒了。”


    说着,知鹤扶住突突作痛的太阳穴,神思渐渐清明。是了,前日夜宴归来便染了风寒,昨日女学小考又强自支撑,回来时竟不支倒在门前。望窗外天色昏暝,想来已昏睡一日有余。她就着柴姑姑手中咽下几口热粥,一股暖意入腹,僵冷的四肢才仿佛找回些许知觉。


    念及此,心下不由自嘲。当年修罗杀场百般磋磨尚能苟全性命,如今在这绮罗丛中将养,反叫一番寻常风露轻易摧折。


    知鹤想要起身,柴姑姑忙将她按回锦被中,“我的小姑奶奶,你且安心将养着。晨起方得了信儿,女学暂歇两日——柳师已奉太妃诏命,入宫去了。”


    闻得此言,知鹤不再坚持,顺从地躺了回去。疲惫再度袭来,她很快又沉入昏睡。柴姑姑慈爱地为她掖好被角,只留一个丫鬟在旁值守,自己则领着其余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歇学两日,众女学生皆是精神复振,唯独柳师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她今日特意着了件立领的青绿长衫,将颈项遮得严严实实,步入堂中,也不同往时那般先检视课业,只肃然立于案前:“明日起,自有新任女师前来教授尔等。”她不待座下惊诧声起,便将一卷舆图展开,悬挂在身后,“今日最后一课,与诸生分说周边诸国地理。”


    “须知百载之前,大景与四方诸国本出一源。我朝承继前朝大统,为天下共主。彼时裂土分封,乃有东馥林、西罗、南黎、北褚四藩。”她指尖划过舆图上的四国,“而今,四国岁岁来贡,五载一朝,此乃定礼,亦是本分。”


    “四国之中,与大景往来最频、姿态最恭者,莫过于东馥林。”柳师的指尖在地图东面一片浅红区域划过,“其国毗邻星罗海,商船直通西洋,故奇巧之物最丰。国内多丘陵,林木葱郁,国内西侧又有瓷土矿,所产布料、瓷器等工艺繁复之物,尤为大景权贵所好。”


    她的话音如常:“不止玩物,东馥林京都奢靡成风,市井间的许多把戏亦随之传入。譬如近来京中偶闻的‘巧戏’,便源自东馥林采桑女所歌的小调,音色婉转,唱的多是少女心事,故而……”


    话音戛然而止。


    她似蓦然惊觉失言,指尖如被火灼般迅速移开,转而落向图上山脉以西,神色已恢复一贯的肃穆:“此地为西罗。”


    “西罗地处要冲,为我朝西面之门户。其境草原辽阔,然水源珍稀,盛产矿物、火油。京中贵人所钟爱的珠翠原石,多由此地输入。”她的指尖向西轻点,掠过一片象征高寒的灰白色区域:“西罗之西,尚有簇促儿王国。其民生于苦寒之地,性如豺狼,常行寇边掳掠之事。故而西罗一地,实为我大景与豺狼之间的藩屏。”


    言及此,她目光扫过堂下众女,语气沉静却重若千钧:“我朝最精锐之师,常年戍守于此。西线安,则天下安。”


    柳师指向南方:“南黎之地,林瘴弥漫,水道纵横。其民恃舟楫之利,行寇盗之事,为我南疆久患。究其根源,在于部族盟如散沙,内斗不休。王权数十年来几易其主,难成气候。”


    “北皓之地,分上下两境。”柳师指尖点上北方那片广袤疆域,“上皓,乃冻土群山,终年积雪,然雪下埋藏玄铁寒玉之精,世所罕见。我朝精锐之师的兵戈铠胄、神骏坐骑,多仰赖于此。”


    她的手指顺势南下,圈出一片平原:“下皓则不然,与我朝北境浚县共享沃野千里,一马平川,是为膏腴之地。”


    柳师袖手而立:“四国风物已毕。尔等须知,今日观此图,是天下,来日入此局,便是棋手。莫要学那井底之蛙,只知朱墙内一方天地,却不见墙外早已虎狼环伺,风云激荡。”


    一语毕,满堂肃然,诸生皆正身危坐,神色凛然。


    “至此,我与诸君缘分已尽。”柳师缓缓收起舆图,声线依旧平稳,面色难掩失落,“前程万里,是做棋子还是棋手,皆在诸君一念之间。望尔等……好自为之。”


    不知是谁先行起身,旋即满堂学子皆离席而立,向着这位即将离去的师长,揖下深深一躬。


    散学后,妙殊归家心切,知鹤今日便与何守竹同车而行。


    车厢内,何守竹展开随身的小册,检视今日所录笔记,忽而低语:“柳师今日所授,格局宏大,机锋暗藏……恐非仅为栽培区区女史。”


    知鹤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


    “莫非今年遴选,另有用意?”何守竹蹙眉沉吟,指尖无意识地点着书页,眸中渐次亮起灼热的光彩,“若能借此跻身前朝,参赞机要,我朝女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不逊于男子的功业!”


    知鹤收回目光:“若真如此,太妃设立这女学,倒真是一步巧桩了。”


    “前朝既有慕容鼎、戚媪等女中柱石,开女子参政之先河。我大景既承正统,何以不能继往开来?”她缓缓收拢书卷,目如寒兵,“柳师有言,棋手弈子,存乎一心。既如此,我为何不搏?”


    “若连我辈清流都畏缩不前,难道要坐视司氏之流壅塞权路,以奢靡浊浪荼毒苍生不成?”


    知鹤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旋即捕捉到那关键的名字:“戚媪?”


    “乃是前朝开国时戚皇后的族亲。”何守竹倾身低语,“她曾立诏书五则,革新税赋,更力推教化,泽被苍生。其在位时,国库充盈,兵甲雄健,北境承平。可惜,终是积劳成疾。”她语带惋惜,继而转为探寻:“她身后,戚氏全族依其遗训,悄然归隐,再不过问庙堂之事。”


    “而今,”何守竹目光微凝,声音压得更低,“这位太妃亦姓戚。我虽疑心莫非是那一支的后人?然天下戚姓何其多,终究难下定论。”


    回到府中,知鹤恰遇上来寻柴姑姑的布坊李掌柜,便与之同行入内院。


    柴姑姑正于偏厅中对着一摞泥金帖蹙眉,见她二人,便对知鹤道:“也不知吹的什么风,今日各府邀帖都来了,待会儿再与你细看。”


    “奴家知晓缘由。”李掌柜快人快语,接过话头,“今晨宫里传出旨意,说是临近女学遴选,要提前放一批适龄待婚的女史出来。那些姑娘本就是高门千金,如今归家,各府自然要借着宴饮,为家中儿女相看打算了。”


    李掌柜觑了眼知鹤,又低语道:“只是府上没有哥儿,姐儿又小,怕是借严府门第,拿你家小姐当个‘添头’罢了。”


    “你呀!”柴姑姑笑骂,“本打算再做几身衣裳,既如此,穿了岂非助她‘添乱’?不做了!”


    “诶!”李掌柜忙作势轻轻掌嘴陪笑,“多嘴!是我多嘴,是我多舌!您老行行好,这生意万万要照顾奴家,我再让一……半成利,如何?”


    见两个老姊妹在厅内笑作一团,知鹤也不禁莞尔。


    只是她眼底笑意不达,心下盘算:提前释放女史?这“恩典”背后,究竟是何人执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