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冬天的雪
作品:《春夏秋冬》 三叔甫一拉开门,外头的风雪灌进来,几乎要把苏宇桐浑身血液吹得冻住。他“嗖”的一声站起,被椅子绊得趔趄了一下,嚷道:“三叔,等等,我也去!”
“你去掺和什么?外头雪还没停,怪冷的,留在家里和弟弟妹妹们吃饭吧!”
三叔将外套拉链拉至最上沿,怕他跟上似的,揣上车钥匙,拔腿就要走。苏宇桐见状,急忙从沙发上抄起外套,也跟着冲出了门。见拗不过他,三叔只好让他先上了车。
车子在乡间小路上疾驰,天已经黑透了,路两旁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在这飘雪的除夕夜里,别有一番温馨的美意。苏宇桐却无心去看沿途的风景,紧攥着安全带,担忧着苏念清的安危。
“现插播一条紧急路况,受持续降雪影响,高速……方向,靠近……匝道入口约1公里处发生多车连环追尾事故,占据主路全部车道,拥堵严重,请从……匝道上高速的司机朋友绕行地方道路……”
从广播电台里传来的交通事故播报听得他心惊肉跳,眼前不断闪回无数个与苏念清共度的日日夜夜,心里阵阵发紧。那个人怎么样了?事故严不严重?有没有受伤?电话是谁打的?是他自己,还是交警或者医生?
越临近高速匝道口,路就堵得越厉害,三叔的车子在一众车间龟速前行。时不时有开道的警车从旁驶过,红蓝灯光在灰暗的天幕下交替闪烁,警笛声被拖拽成一串变形的啸鸣,扰得苏宇桐心神不宁,如坐针毡。眼见前方实在开不过去,他索性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三叔便也跟着他弃车步行。
经过来往行人践踏和车轮反复碾压,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雪结了冰,混着尘土和泥,黑乎乎的一片,几乎和路面融成同一种颜色,又湿又滑。苏宇桐在这段湿而滑的长下坡路上艰难地行走,脑海里不自觉地浮想起从前学校组织观看的交通警示教育片,那些惨烈的车祸画面历历在目,令他的心止不住地揪紧。穿越车群,这段漫长的道路终于抵达尽头,远远地,他看见了苏念清那辆灰色的捷达,没有停在路中间,而是挪到了一旁,车尾瘪进去一块,排气管也歪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满心牵挂着的那个人,正毫发无损地站在车旁边,和交警交谈着些什么。
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等他们说完,苏宇桐才扑上前去,拉着苏念清仔仔细细地看,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不成调,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叔,你没事吧?听三叔说你出了事故,我都要吓死了!”
“你怎么也来了?”见到他,苏念清愣了愣,随后拍了拍车门,像是不想让他担心那般扯起一个爽朗的笑,“让你担惊受怕了,我当然没事,不过车子就不好说了。”
三叔也揣着兜走上前来,打量了车子一眼问:“这是怎么了?”
“雪天路滑,这段又是下长坡,后头有人没刹住,追尾了,一辆顶着一辆,就这么撞了一路,”苏念清无奈地耸了耸肩,“人家撞得轻的,交警记录完就开走了,我比较背时,排气管被撞歪了,吸不进气,开不动,挪到旁边都费了好大工夫。”
“联系保险没有?叫道路救援了吗?”
“打过电话了,拖车现在赶过来,还得等一会儿。估计要返厂修理,年后才能拿到。”
“每年这个时候,都叫你不要大晚上地赶回去,不安全,你非不听,这下可好了,非要出事你心里才舒服。”三叔双臂交叠在胸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小叔却眉头一拧,像是不愿意听他说教,把脸别了过去。
“还说我呢,大冷天把童童带出来干什么,又不是多大事。”
三叔看了苏宇桐一眼说:“是没多大事,可这小子不听,一听见你出事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非要跟着我出来看你一眼才安心。”
三九隆冬的天里,这番话说得苏宇桐的脸“唰”一下滚烫起来,低着头,不敢面对苏念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这事得怪三叔走得急,没说清楚是大事故还是小事故,害得他大惊小怪,却也不能全都怪三叔。一听见苏念清出事,他脑子里的名为理智的弦“啪”一声断了,哪还顾得上问这些?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呢?饭都做好了,等拖车过来后就跟我回家吧。”见小叔情绪抗拒,三叔只好放软了语气说道。
“不用,等会儿你就把我送到……送到……”
送到哪儿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叔盘算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三叔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今天你就别任性了,跟我回家去。出来那会儿妈他们都知道你出事了,我要是不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去,她指不定要怎么担心呢!”
三叔将奶奶抬出来,小叔总算不吭声了,三人在风雪里僵持着。最后小叔晃了晃车钥匙,不置可否地说:“行了,先上车暖暖再说吧。”
车上空调暖气十足,与天寒地冻的外部是截然两个世界,电台的声音被调得很大,几乎盖过了窗外呼号的寒风。苏宇桐刚在后排坐定,解开被焐热的外套,小叔也拉开驾驶座的门正要上车,就见三叔“砰”地一声把门合上,拽着小叔的胳膊说:“老四,先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小叔狐疑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车里的苏宇桐,留在了外面。
苏宇桐见三叔给小叔递了支烟,小叔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接,三叔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把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燃,刚呵出口的白雾转眼就被冷风卷走。两人就这么倚着车门,手插进衣兜里,裹紧了外套。
“老四,”长久的沉默过后,三叔率先开了口,“咱们兄弟俩,有多久没像这样说过话了?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还有姐姐,我们仨一起去田地里偷红薯……那段日子,可真叫人怀念……老实说,你今天主动打电话喊我帮忙,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生分了……”
电台音乐放得太大声,三叔又是压低嗓子说的话,夹着风声,断断续续,苏宇桐听得不甚真切。他隐约察觉到这两人是在讨论一件不寻常的事,或许与小叔那些讳莫如深的往事相关。他想靠前去把电台给关了,可又怕被车外的人发现他在偷听,只好将身子紧贴车门,装作若无其事样子,欲盖弥彰地玩起了手机游戏,却在暗中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
小叔没有接话,三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曾经劝过你很多次,没必要赶在除夕夜离开……尤其是今年冬天,雪天路滑,行车不安全,你看,这不就出事了……我知道你还在怨恨我和你姐姐,不想和我们同桌吃饭,从那时开始就是这样……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我们总归是一家人,不是吗?我和姐姐从前是有些话说得不对,可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不懂事,这么多年过去,你心里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吧?”
“一家人……”小叔将那三个字反复咀嚼,幽幽地看他一眼,“三哥,好端端地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干嘛?”说完,快速地掠了一眼车内,见苏宇桐似乎毫无知觉,松了口气,靠近三叔悄声说:“咱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没那么夸张,再说了,我也不是没有错。好了,不讲了,还有小辈在呢。”
苏宇桐暗想,看来这些事,小叔是铁了心不想让他知晓,却见三叔指了指车内,朝小叔摆摆手,示意他听不见,又接着絮叨起来:“真的,你不在家的这些年,妈也找过我们聊过好几次,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让我们理解……而且这几年,我和姐姐在外头跑生意,去了不少地方,见过许多不同的人和事,也都有所长进了……当年的事,不如我们都各自退一步,彼此体谅体谅……老四,你想,你每年都这个时候走,为什么偏偏今年出了这档子事呢?会不会是老天也看不过眼,盼着我们一家人新年团聚,所以下了这场雪把你留下来了呢?你知道的,妈年纪也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个年,是过一年少一年,咱们就不能好好坐下来,热热闹闹吃个饭,陪着老太太,让她高兴高兴吗?听哥的,等会儿把你的车处理好了,就跟我一起回家,等来年再把大哥也喊上,咱们一家子就团圆了……”
一支烟抽完,三叔扔掉烟蒂,见小叔依旧默默无话,又不死心地递了一支过去。出乎意料地,小叔这回没再推脱。他踌躇了半晌,眼皮微抬,终于舍得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食指和拇指夹住滤嘴,接过了烟。
三叔的脸上总算浮现些许笑意,又伸过举着打火机的手,小叔见状,顺从地低头凑过去,用手挡着风,让他为自己点着了烟。烟气袅袅,车窗上凝结了雾珠,苏宇桐用手掌抹开,朦朦胧胧地,瞧见苏念清的刘海随着低头的动作从额间轻轻垂落,发丝间粘夹了细小的雪花,一片一片的,很完整。
不多时,拖车赶到了。大过年的还麻烦人跑这一趟,小叔过意不去,将口袋里仅有的一包烟都掏给了司机。三人慢悠悠地走回三叔的车上,往奶奶家驶去,苏宇桐这才有闲心去看窗外的风景。风止了,雪停了,沿途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上春联,挂起灯笼,红彤彤的一片,指引着他们回家的路。
被连天的烟花爆竹闹了一宿,又和两个堂弟挤在一张床上,直到天快亮,苏宇桐才将将睡着。一觉醒来已至中午,胃里空空荡荡,他被饥饿驱使着,起床下楼去找吃的。
楼下很安静,没见到奶奶的身影。电视音量被人刻意调小了,只有靠近客厅才能听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动静。苏宇桐走过去,见小叔一个人窝在客厅铺了软垫的藤椅里,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木质的八宝果盒。那果盒他从小就见过,承载着一家人每年春节的记忆与甜蜜,经年累月传下来,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质地与光泽。
苏念清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春晚重播,时不时从面前的果盒里取零食吃,茶几上的瓜子壳俨然堆了有小山高。那藤椅在奶奶家放得有了些年头,坐深太浅,他的两条长腿只好委屈地折叠在胸前,用手臂圈揽着。由于没有想到会留在老家过夜,他没有带换洗的衣物,昨天换下的衬衣西裤都被阮梅拿去洗了,身上是一件灰色的套头连帽卫衣,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苏宇桐瞧那卫衣的样式有些老旧,胸前还有个与他年龄不符的巨大橙色图案,是粘上去的PU材质,早已如老旧墙皮般脱落斑驳,那身裤子也被洗得发白。于是他料想,小叔身上的可能是从前学生时代穿过的衣服,被奶奶从她的百宝箱里取出来应急用了。
百宝箱其实是苏宇桐的戏称,那不过是个从前村里家家户户常见的大木头箱子,在漫长岁月里被氧化成深邃的黑红色,边角掉了漆,锁扣许久没上过油,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掰动,开启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一股陈年的气息从中扑面而来。阮梅曾给他看过箱子里的宝贝,有她从娘家带来的金银首饰嫁妆,有她的儿女们小时候穿过的四季衣物,还有不少散落在衣物间的一寸黑白人像照,花花绿绿,林林总总,沉甸甸地压着的,都是她一生的累积。
从那个物质匮乏年代过来的人,似乎怎么也学不会断舍离分,在他们的预想里,这些过时的老物件,好像总有一天能派得上用场。苏宇桐曾不理解奶奶的这种恋旧,如今却开始敬佩起她的远见和智慧来——否则小叔待在老家的这段时日,都没有衣服可以换洗了。
“吃糖吗?”
见苏宇桐走近,小叔递给他一颗剥开包装纸的糖果。那看起来是一颗某种水果味的硬糖,黄绿色,椭圆形,半透明,被摆在一旁的电油汀烤得有些软化,和包装纸粘在一起,扯开时拉出晶莹的细丝。
“这糖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没想到现在还没停产,只是省城不多见了,应该只有镇上的市集才能买到。”小叔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陷入了回忆里,“那会儿家里条件不好,只有过年才能吃上,拢共也没几颗,我们四个抢着分。我个子小,抢不过你二姑三叔,你爸就会把他抢到的糖都偷偷分给我。现在日子好了,你奶奶买了一大箩,也不知道她那牙口咬不咬得动。”
那哪是日子好了,分明是奶奶一直记挂着他们几个爱吃,又担心像从前那样不够分,所以才买了许多备在家里。苏宇桐把糖放进了嘴里,甜丝丝的,那种质朴浓郁的果香,是省城吃不到的味道。
“二姑三叔他们呢?”
“一大早就回去了。”
“奶奶呢?”
“去隔壁村串门打麻将去了。”小叔嗑了口瓜子道。
小老太太精神头、好,大冷天也有闲情逸致骑着电动小三轮跨村去找同龄姐妹凑牌局,倒是他们俩,一个睡到晌午才起,一个久坐不动看着电视,丝毫不见当代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
“饿死了。”蜷曲久了,小叔从藤椅上站起来,活动筋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懒得去热隔夜的残羹冷饭,便对苏宇桐提议说:“每年这个时候镇上都有庙会,想不想去玩?咱们顺便出去吃点东西吧。”
苏宇桐正好也饿了,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但想到小叔的车昨天被拖去修了,便问:“咱们怎么过去?”
“邻居老李有辆摩托,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等着,我去找他借。”
小叔出去没多久,院门口便响起了引擎的轰鸣声。苏宇桐立即披上外套,穿好鞋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像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对机车不可谓不感兴趣。
可村里的摩托车基本是买来代步的,与他在电视广告中见到的那种帅气造型相去甚远。那是辆老款的铃木王,金属的车头,红色的车身,黑色的皮革坐垫,轮毂被泥水覆盖,干燥之后结成一层厚厚的硬壳,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苏宇桐只打眼一瞧,顿时就失去了兴致。
小叔看他打蔫儿,倾斜车身,把停车架撂下来问:“去不去?”
左右也是无事可干,不去还要饿肚子,不如过去凑凑热闹。苏宇桐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跨坐上去。
小叔转过来帮他把头盔戴上扣好,打下防风罩,接着自己也戴上了头盔。
“安全第一,坐稳抓好,要是害怕就抱着我。”
苏宇桐顺着他的话,看向前面那人笼罩在宽大卫衣下的瘦削腰身,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犹疑着,慢慢伸手扶了上去。
很好,和梦中的手感一样好。
一想到那些梦,他就不禁感到心虚,不敢大胆靠前贴近,只是避嫌地抓着衣角。苏念清收起支架,拧动油门,发动机犹如野兽般咆哮嘶鸣,原地窜了出去,惯性把苏宇桐整个人向后甩。他哪里能想到,平日里淡然温和的小叔开起摩托来竟如此狂野,可把他吓得够呛。来不及想那些有的没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惊慌之下,他一把搂紧了苏念清的腰。
“叔,原来你会骑摩托啊?”
呼啸而过的风把他吐出的字音撕裂,他紧紧贴着苏念清的后背,隔着头罩,奋力去嗅那人身上若隐若现的气味。卫衣飘来一股的压箱底的木头味,被苏念清的体温烘烤过,夹杂着淡淡的苦薄荷气息,是一股复杂而缱绻的味道,好闻得令他几乎沦陷,恨不能直接摘了头盔,埋在那人颈间深嗅。薄薄衣物之下,他感受到从苏念清胸腔中传来的有力心跳,一下一下,令他的灵魂震颤不已。
咚咚,咚咚。
恍惚之间,他们二人的心跳声似乎渐渐重合在了一起。这个和平时不大一样的苏念清,引得苏宇桐的心不由自主地与之共振同频。
被他这么一问,苏念清听上去还挺高兴,炫耀般笑了一下说:“你叔我有什么不会的?我当年还想过去摩旅来着,可惜时间不允许。”
不知怎的,自从换上这身卫衣,小叔这层身份也似乎随之从苏念清身上剥离,让苏宇桐恍然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仿佛不再是长辈,而更像是一个大哥哥,一个可以和他插科打诨、闲聊瞎扯的同龄人。
这样的变化令他感到欣喜,于是圈在苏念清腰间的两只胳膊又收得更紧了些。
一路途经好几个村庄,大多都冷冷清清,苏宇桐还以为是天气太冷,大家都宁愿窝在家里不出门,结果到了镇上才发现,敢情人全上这儿来了。
苏念清找了块空地停稳摩托,让他先下,苏宇桐这才不情不愿地撒开了搂在那人腰间的手。甫一从温暖的拥抱中脱离,外头的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庙会上人挤着人,摩肩接踵,下车不久,他和苏念清就被人流给冲散了。
不远处传来叮叮咚咚的敲锣打鼓声,应该是正上演着什么戏曲节目,苏宇桐对此不感兴趣,反而凑到一处糖画摊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画糖画的是个老头儿,被一群大小孩子围得水泄不通。从前县城学校门口也有这种手艺人,那时一放学,苏宇桐就央求来接他的父母给他买,去了省城之后就再没见到了,怪怀念的,便跟着这群孩子一块儿挤着,占着个儿高的优势,把做糖画的过程尽收眼底。
老头儿刚给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画了只栩栩如生的生肖龙,他正看得入神,突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拍,回过头去,见苏念清正捧着两份热气腾腾的手抓饼,递上其中一份对他说:“快趁热吃,加了烤肠和鸡柳的。”
香喷喷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苏宇桐顿时觉得饿极了,迫不及待地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啃了两口,垫了垫肚子才问:“叔,你怎么知道我吃手抓饼爱加烤肠和鸡柳?”
“是你那个同学上次来家里时跟我说的,”苏念清笑眯眯地看着他,“还要多加一个蛋,不要辣,是不是?他说你每天放学后都这么点。”
苏宇桐忿忿地又啃了一大口,心中疑惑,那天陈浩来家里,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底下,到底是什么时候跟苏念清通的气?他怎么不知道?难不成那两个人私下里背着他说悄悄话了?
可那一口咽下去,为着苏念清记住了他的口味和喜好,心头又被一股幸福感充盈。
“怎么在看这个?想要吗?”苏念清探头过去,看着那糖画摊子问道。
苏宇桐是有些动心,却又稍显犹豫,担心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揣着糖画在大街上溜达,会不会过于幼稚,刚想拒绝,就听画糖画的老头儿问:“画什么?”
“你属虎,就画只小老虎吧。”没等开口,苏念清就抢先他一步说道。
“叔,那你是什么属什么的啊?”苏宇桐仰起脸问,“你都知道我的属相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我是83年正月前生的,属狗。”苏念清说。
画糖画的老头儿会做生意,听过他们的对话,不仅画了老虎,还用剩余的一点糖料画了只小狗,说是大过年的,早卖完早收摊,那只小狗就当送给他们了。
这多不好意思!苏念清见推脱不掉,只好将将收了,多付了那老头儿一些钱,说是大冷天的不容易,又是新年第一天开张做生意,图个好彩头。苏宇桐看着他手上的那只糖浆做的狗儿,是画得小了一些,可胜在形态惟妙惟肖,令他想起了奶奶家中的小黄。
“玩打枪吗?”填饱了肚子,苏念清见附近有个打气球的摊位,玩性突然间上来了。方才去小卖店买烟,小地方没有万宝路,他看了又看,才勉为其难地要了一包红双喜,抽出一支来,过瘾似的叼在嘴里,没点燃,声音懒懒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好久没玩过了,有点手痒。”
苏宇桐也好久没玩了。从前在县城,公园的路口常常会有这种摆摊的打气球的,十元二十枪,打中十次以上会有奖励,而且打中的次数越多,奖品越丰厚,他每每路过看见,都会央求父母陪自己玩。那时的他一副矮矮的个子,歪歪扭扭地扛起比自己身高还长的大枪,拉杆换子弹都要使上全身力气,哪怕一个也打不中,也照样玩得不亦乐乎。
“好啊,”苏宇桐应承下来,心里的胜负欲隐隐作祟,提议说:“要不咱们来比赛?”
“比什么?”
“就比谁打中次数多呗,谁输了就请喝奶茶。”
“就只有奶茶?”苏念清玩味地笑起来,“确认不加码了?我看你不是领了很多压岁钱吗?”
“我干嘛要把全部身家拿来赌啊?”明知苏念清不会打他压岁钱的主意,苏宇桐却也乐得陪他演下去,“就只有奶茶,爱比不比。”
“行吧,既然是你提的,那就你说了算。”
打气球的摊位只有两把枪,其中一把被一个小男孩给占去了,他俩只好共用一把。
“谁先来?”
“你先吧,叔,尊老爱幼,你先给起个头、打个样儿。”
苏念清没和他争,拍了两张十元在桌案上,老板便殷勤地走来给他们装填弹匣。他拎起枪掂了掂,随后提枪、瞄准,“咻”的一声,第一枪脱靶了。
苏念清有些疑惑地放下了枪,歪头看了看弹孔的位置,接着再次换弹提枪。
只听“嘭”的一声,这一发,稳稳击中了尾部气体最膨胀、气球最薄弱的部位,紧接着是第三枪、第四枪……弹无虚发,板面上的气球被接二连三地击破。苏宇桐看呆了,一旁打枪的小男孩也看呆了,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苏念清虽然看着消瘦,但胳膊上仍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卫衣宽敞,只有在扛起枪时,布料紧贴手臂,才能叫人一窥其中流畅的线条。过了一夜,他的胡茬稍微长出来些,很短,泛着淡淡的青,下巴抵在枪托上,嘴里咬着烟,瞄准、射击、换弹、再瞄准,动作行云流水,极具美感,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劣质的塑料□□,而是能杀人于无形的真家伙。苏宇桐甚至觉得那人眯起眼瞄准时,脸颊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的样子性感极了,像是曾经看过的港台警匪片里,站在摩天大楼顶处的狙击手,精准、优雅、致命,枪枪都正中他的心口。
二十发子弹很快打完了,命中十九枪。苏宇桐心里全然忘记了奶茶的赌注,简直要跳起来替他欢呼,“叔,你太厉害了吧!怎么做到的啊?”
苏念清得意地挑眉看他,“想学?”
“想学。”苏宇桐真诚地说道。
“到你了,把枪拿上。”
等老板重新填充完弹匣,苏宇桐兴致冲冲地把枪扛到肩头,苏念清看了眼他拿枪的姿势,将烟别在了耳后,手把手地上前教他。
“不,不对,这支枪被人故意调歪了,刚刚我试出来了,你要这样瞄才能打中。”苏念清一边矫正着他的姿势一边说。
苏宇桐一愣,难怪小时候的他明明感觉自己瞄准了,却枪枪都落空,原来还暗藏了这层玄机。
可眼下的他已经顾不上去想什么“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了,那股好闻的苦薄荷味飘了过来,令他的脸颊不自觉地发烫。苏念清就站在背后,以一种像是环抱着他的姿势帮他调整发枪角度。紧贴着自己身体的躯干很坚实有力,扶着自己手腕的掌心炽热温暖。更要命的是,苏念清那温柔低沉的嗓音从距耳朵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温热的鼻息扑在耳廓上,他心脏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胸膛。
“就这样,打吧。”苏念清后撤一步,松开了手。
苏宇桐如蒙大赦,仿佛一名接到上级指示的士兵,按着苏念清给他调整的最佳角度扣下了扳机,“嘭”的一声,一击命中。
“好,再来。”
苏宇桐又开了第二枪,在后坐力的作用下,枪身略有些摇晃。这次子弹打得偏了些,但还是成功击破了气球,苏念清看出来了,又上前帮他扶了一把。
“继续。”
苏念清就像是他的指挥官,每个指令、每次调整都恰如其分。要想赢得这场比赛,需要命中二十枪,所以每次扣动扳机前,苏宇桐都再三斟酌,浑身肌肉紧绷,大气都不敢喘。开完二十枪,大冷的天里,他的背后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苏念清拍拍他的肩夸道:“打得不错。”然后径自走到人影稀疏的地方,点上了烟。
苏宇桐知道,如果此时自己跟过去,苏念清肯定会把烟掐灭的,他不想浪费苏念清的烟,于是等在原地没动。摊位老板凑上前来,一个劲儿地恭维他俩枪法精准,又拿来琳琅满目的小奖品给他挑选。命中十九枪和二十枪的奖品都是同一档,苏宇桐看着选了半天,最后挑了两个样式一致但颜色不同的钥匙扣。
他将其中一只钥匙扣别到了自己的钥匙串上,又穿过人群走向苏念清。那支烟已经烧到头了,苏念清将烟蒂扔到地上踩灭,拾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是你赢了,小神枪手,”苏念清弯着眼说,“愿赌服输,走吧,咱们去奶茶店,看看你要喝什么。”
苏宇桐被夸得难以消受,赧然地说:“叔,这可都是你的功劳……要不是你先试出来那杆枪有问题,还慷慨地教我打,我肯定一枪也打不中。”
“这怎么能是我的功劳呢,明明是你自己打得好,我只教了一次你就会了。”苏念清揉了揉他的脑袋,掌心暖得发烫。
走进路边一家奶茶店里,空调暖气开得很足,被冷风吹了大半天,身上都快冻僵了,苏宇桐找到位置坐下,这才感觉整个人又重新活过来了。店里大多是年轻人在消费,各自点了饮品,三三两两闲坐打牌。苏念清走到前台点单,看着菜单上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饮料名字,犹豫地指了指。
“唔……要两杯招牌奶茶,一杯加红豆,一杯加珍珠,都要热的。”
在庙会逛了一下午,苏宇桐被暖风烘得昏昏欲睡,店里正放着舒缓的粤语歌曲,他便眯着眼聆听。歌曲的旋律听起来很耳熟,仿佛多年前曾在某处听到过,他在脑海里仔细搜寻了一番,才依稀记起,这首歌应该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冬天多灰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漠视外间低温这样唱
苏念清端着奶茶回到座位上,用吸管戳开包装后递给他。苏宇桐向他要来钥匙串,将原先那个用久掉色的钥匙扣摘下,又小心地穿上了今天赢回来的钥匙扣,左右打量,像是在看着一件得意之作。
“今天玩得开心吗?”苏念清问。
“开心,好久没这么尽兴地玩过了……”苏宇桐咬着奶茶吸管,小声地说道。
其实只要能和苏念清在一起,不论是出去玩也好,还是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罢,都会令他由衷地感到幸福快乐。中考压力与琐碎的烦心事在顷刻间一扫而空,这个世界上,好像就只剩下这个漫长的冬季、这间温暖安静的奶茶店、以及他们二人。
这是他与苏念清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也许往后,他们应该还会共度第二个、第三个……不过眼下,苏宇桐只想把眼前这份温馨延续得再久一点,真希望这个寒假永远也没有尽头。
“前阵子回学校过得怎么样,还顺利么?”苏念清搅了搅杯底的红豆,又问,“没有同学再找你麻烦了吧?”
“没有了,和大家相处都挺好的。”
“那……有目标学校了吗?”苏念清很谨慎地试探道。
“有是有了……不过我还不是很有把握,”苏宇桐嚼着珍珠,口齿含糊不清地说,“还是要等模拟考后出了排名才能知道上不上得了。”
“没关系,说说看,就当是闲聊了。”
苏宇桐有些忸怩地咬着吸管,半晌才道:“我、我想和小叔你一样……我想上侨中。”
“噢,侨中啊,”苏念清支着头笑了笑,“那等你考上了,岂不就成我学弟了?”
苏宇桐静默地眨了眨眼睛。他何止是想成为苏念清的学弟,他更想要成为像苏念清那样从容笃定的成年人。自从被苏念清接去省城的那天起,这颗期冀的种子早已在心中埋下,而后渐渐破土,迸发新芽。
但……真的只是想成为苏念清那样的人而已吗?又或者,掺杂了别的什么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苏念清就在对面坐着,他不敢再深入想下去,只怕一想,脸上又要烧得慌。
晚饭前他们回到了奶奶家,苏念清去还摩托车,他便先行上楼,进房脱了外套,掏口袋时才发现钥匙还没还回去,便走向了走廊最末端的房间。房里灯亮着,房间门敞着,他没敲门就径直走入,只见苏念清手里握着一张黑白照片,正在专注地端详。
那张照片苏宇桐两年前见过,知道那是张怎样的照片。他形容不出苏念清此时脸上的神色,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怀念,又萦绕着淡淡的感伤。过了好一会儿,苏念清才将那张照片放下,余光瞥见他,吓得险些跳起来,“怎么进来也不吱一声!”
两年前深夜里被他强压下去的好奇心再度上涌,苏宇桐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叔,你手里拿的什么?”
“没什么,”苏念清慌不择路地将照片塞进了裤兜里,有些欲盖弥彰地辩驳,而后又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喃喃自语道,“昨天回来都没注意,这里……真是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叔,房间里这些都是你从前用过的东西吗?”苏宇桐问。
“桌子和柜子是,床不是,从前我睡的是铁架床,当初搬家时应该已经当废品处理掉了。”
苏宇桐本不想多嘴,可昨天听了三叔的那番话,今天又看见苏念清对着照片出神,内心隐约察觉,说不定这些他以为苏念清可能不知情的事,或许早就已经被那人洞晓了。
“叔,”他愈发想要对过往谜团一探究竟,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忐忑地搓了搓裤腿问,“昨天你……你和三叔,你们说的,是什么?和刚刚你看的照片有关吗?”
苏念清额角一跳,掀起眼皮,诧异地问:“你都听到了?”
“模模糊糊、听到一点吧……”
“我看不止吧,是全都听到了吧?”苏念清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眯起眼来,抬手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一把,一句话掐灭了他好奇的苗头,“臭小子,装作玩手机偷听大人讲话,还装得那么像,真被你给骗过去了!以后大人说话小孩不许偷听,不该问的别多问,知道了吗?下不为例!”
苏宇桐吃痛一声,捂着被弹红的额头,看着苏念清扬长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次日晨起,他起床后走到二楼窗台远眺,远山层峦,皆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霭之中。楼下,苏念清咬着支没点燃的烟,正蹲在院子里陪小黄玩耍。
小黄如今长大了些,正是好玩爱闹的年纪。苏念清揉了揉它脸颊两侧的肉,小黄便乖顺地躺倒在地,大剌剌地露出肚皮来向他示好。苏念清见状,便又笑着抚了抚了小黄肚皮上的软毛。他手上捏着一枚小球,给小黄看了看,嗅了嗅,而后往远处一抛,鼓动着说:“好狗狗,快去捡回来。”
小黄立即翻腾而起,四只爪子扑棱,朝小球飞奔而去,没几秒就追上了球,将球含进嘴里叼着,迈着雀跃的小碎步,跑到苏念清跟前,摇晃着尾巴邀功领赏。
苏念清张开怀抱迎它,毫不吝啬地揉着它的小脑袋,抚弄它背上的毛发,任凭它将自己手心舔得湿乎乎,连连夸道:“好乖,好乖。”
看着看着,苏宇桐突然发觉,苏念清摸小黄脑袋时的手法,竟然和摸自己脑袋时很相似,不禁面上一热。更要命的是,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嫉妒一条狗——嫉妒一条可以肆无忌惮享受苏念清宠溺爱抚、在苏念清怀中撒泼打滚、到处乱舔的小狗。
小黄吐出被口水沾湿的小球,高兴地竖起了尾巴,苏宇桐便也跟着想,要是苏念清也能这样揉着他的发顶,这样温柔地呼喊他的名字……如果自己也有尾巴的话,估计也会像小黄这样欢快地竖起来。
“童童,起床了吗?”正当他不着边际地漫想时,听闻奶奶在楼下里喊他,“起床了就下来帮奶奶穿个针,奶奶眼睛花了,看不见。”
苏念清前两天换下的衬衫,洗完发现纽扣掉了一颗。奶奶年纪大了,视力渐差,戴着副老花镜,在灯光底下照了半晌,依然没能把线头顺利穿过针孔。苏宇桐一来,将线头抻直,含进嘴里抿了抿,一下就穿过去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神好。”奶奶笑着道。
奶奶的卧房里摆了张和爷爷结婚时传下来的雕花大木床,挂着白色的帐子,床边放着个层用来装饼干的小铁盒。饼干吃完后,奶奶将盒子洗净,就成了她的另一只百宝箱,当中齐整码放着一捆一捆不同颜色的丝线,还有数不清的纽扣和零碎布头,像个小博物馆似的,陈列着这个小老太太大半生的珍藏。
奶奶虽然眼神不好,手上功夫却麻利,没几下就缝好了小叔的衣扣,又从柜子底下翻出来几个毛线团,说要给苏宇桐打件坎肩,让他挑个喜欢的颜色。苏宇桐瞧了瞧,指着灰色的线团说,就要这个吧。
线团缠得凌乱,需要重新理线,于是苏宇桐帮她两手撑着线,毛线照着8字型,一圈一圈地来回缠绕。看着那些灰色的毛线,他突然觉得,这样一件坎肩,说不定会和苏念清的白衬衫很相配,便对奶奶说:“奶奶,要不咱们也给小叔打一件吧?”
“我给你小叔打过的毛衣可不少,年年冬天都有,不缺这一件……从前你爸爸他们四兄妹的衣服,都是我自己买回布料回来裁做的。以往你二姑三叔总埋怨我偏心,说我给他们做的衣服里,只有老四的最好看,但其实都一样,况且你小叔很多衣服,都是拣他们穿过的来穿,他们穿的反而才是最新的……”
所以前天三叔和小叔对话里提到的过节是指的这个?苏宇桐思索两家,又问:“奶奶,二姑三叔他们……是不是从小就和小叔不太要好?”
奶奶迟疑了片刻,说:“那倒不是……不过有段时间,你小叔确实是和他们不太对付,和你爸爸更亲近些……不过那都是他们小时候的事了,孩子间打打闹闹,吵个架,拌个嘴,很正常……”
“为什么?”过往恩怨、与兄姊有别的姓名、旧照片,以及那句似是而非的“同性恋”,两年前的那团疑云再度笼罩上空,苏宇桐看了一眼还在院子里的苏念清,不由自主放低了声线,将心底深埋许久的困惑和盘托出,“奶奶,小叔之所以会被二姑三叔他们排挤,难道是因为……他其实不是您亲生的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