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新家

作品:《春夏秋冬

    2005年秋,苏宇桐上小学的第二个年头。那阵子父亲总是忙得不着家,母亲面上也一副愁云惨淡。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对情绪知觉敏锐,趁着一次父亲在家吃饭时,问过父母才知,原来是爷爷病重住院了。


    苏宇桐从小在县城长大,只在每年过年时返回乡下老家,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见到那位老人。印象里,爷爷是个好酒的老头儿,常年红着一张脸,头发花白,糟鼻头,笑容和蔼可亲。他不知道爷爷具体得的什么病,只知道那天父亲带他上医院探望时,那个曾经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吃糖的老头儿,正恹恹地躺在病床上,两颊深深陷进去,四肢瘦得像竹竿,肚子却鼓得惊人。父亲领着他到病床前,爷爷抬起枯瘦却浮肿的手,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摸了摸。苏宇桐留意到,他右手的小指以一种怪异的形状蜷曲起来,中段的骨节夸张地膨凸,像是枝条被砍断后虬结的树瘤。


    他一直记得那时爷爷看他的眼神,日后想起,那或许就是将死之人的眼神,带着一点不甘,带着一点遗憾,好像在说,可惜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


    记忆里,那是一个周三的早上,清晨淡蓝色的薄雾笼罩着马路。父亲不像往常那样把他送到学校,而是向老师打电话请了假。苏宇桐才刚从睡梦中苏醒,就被母亲仓促地套上外套,迷迷瞪瞪间被拽进了车里。


    那天的父母都不太对劲,尤其是父亲,上车前,苏宇桐见他红着一双眼。开车在路上,母亲时常抚着父亲的背,问要不要紧,是不是最好找服务区停一停,缓一下。


    到地方后苏宇桐才知,父亲带他来的是殡仪馆。他那时才刚上二年级,字认不全,连“殡”字都不懂怎么念。殡仪馆后头是火化炉,前头则是告别厅,场地不大,底下插着□□,头顶挂着黑白的纸花,正中央是一幅遗照,苏宇桐认得,照片上的人是爷爷。


    那时他对死亡还没有概念,这个词对七岁的他而言实在过于遥远,因此也没有伤心难过的情绪,只是懵懂地被父母牵着手,在告别厅内四处走动,被带着见不同的人。那些人里,有的他见过,有的不认识,无一例外都穿了一身黑。


    不知进行到了哪个环节,台上的人开始念颂悼词,台下的人们齐刷刷地鞠躬,一下、两下、三下……苏宇桐也跟着照做,可视线却不受控地乱飘着,像只误闯了肃穆之地的蝴蝶,在凝滞的空气里惊惶地翩飞。突然,他瞥见一个苍白高瘦的年轻人,鹤立鸡群地站在黑压压的人堆里,那只受惊的蝴蝶便落在了那人的肩头上。


    仪式过后不久,人群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一家在告别厅留候,等着收殓骨灰。那个年轻人转身朝他们走了过来,苏宇桐怕生,一时紧张,躲到了父亲身后。


    可他又实在好奇,这个人是谁?和他们家是什么关系?究竟是来做什么?于是他拽着父亲的裤腿,露出小半张脸来,偷偷地张望。


    “还以为你今天也不会来了,”父亲无不惋惜地对那人说,“可惜了,爸前几天还跟我念叨你,你却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爸也不一定想见我吧。”那人垂着眼,似有些怆然地说。苏宇桐疑惑,他怎么也像父亲一样管爷爷叫爸爸?


    “不见也好……爸最后那个样子,见了也是平添伤心。”父亲似乎和那人关系亲密,边说着,边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


    “其实,自从听说爸一查出来就是三期……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人红着眼眶低下了头,不经意间看见了藏在后面的苏宇桐,于是很努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惨淡得像是外头白晃晃的日光。


    父亲侧过身,手掌托着苏宇桐的后脑勺,将他往前带,“男孩子要大方点,去,快去向你小叔问好。”


    原来这就是那个只活在父母亲戚们口中的小叔。冷不丁被推到了人前,苏宇桐满脸写着不情不愿,手指紧张地绞着衣服下摆,怯怯地喊了声:“叔。”


    小叔怜爱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就像曾经爷爷做过的那样,像是怕惊醒此地安睡的亡魂,很轻地感慨说:“时间过得真是快,连童童都长这么大了。”


    童童是他的小名,出生时父亲给起的,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


    “孩子嘛,不都这样,一不留神就长大了,”父亲也感慨,转头却抱怨起来,“就是性子太闷了,太安静,不像小子,倒像个姑娘。”


    “这样的性子好,以后能静下心来读书。”


    “唉,要是能像你那样考个好大学,我也就省心了,”一提起他,父亲就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这孩子黏人、依赖性强,又倔得很,像头小牛,认定的事怎么都拉不回来……记得刚上幼儿园那会儿,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听老师指挥,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手里攥着你大嫂的照片,巴巴地等人来接,闹了半个月才消停……我倒是想把他扔到寄宿学校去,好好磨一磨这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闻言,小叔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偏头看他,带着探询的目光,“还有这种事?”


    那目光是友善的,不是责备,也不是嘲笑,苏宇桐直愣愣地看了回去,抿了抿唇,刚想回答他,却听见父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老四,晚上我在聚品楼订了一桌,全家人都去,你也一起吧……吃过饭,去一去秽气再走。”


    小叔静默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踟蹰着问:“我……能去吗?”


    “怎么不能去,离开家这么多年,真把自己当外人啦?”父亲一把揽过小叔的肩头,将他带得趔趄了两步,“你放心,有我在,老二老三他们不会多说什么的。何况……妈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爸走了,她这几日正伤心呢,她从前那么疼爱你,你难道就不想好好陪陪她吗?”


    也许是因为提到了奶奶,小叔的神色稍有松动,过了许久,才像下定决心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好,我去。”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绕到了殡仪馆后头。爷爷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两手交叠在胸前,安然平静地躺在被□□簇拥的灵柩里。自患癌后,他饱受病痛折磨,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记得上一次这样正式地着装,还是在他大儿子的婚宴上。有时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生与死之间,好像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纸,说不准哪天,这张纸在毫无徵兆下被猛地戳破,就是终章降临的时刻。


    灵柩合盖,推入火化炉。膛中红亮的焰火“嗖”一声蹿起,苏宇桐由梦转醒。


    天光已大亮了。


    窗外树木葱茏,在初夏的骄阳中恣意舒展着鲜嫩的枝桠。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将微风中摇晃的树影投映在房间的白墙上,像小时候在县城中心露天广场上看过银幕电影。比起夜晚,日出之后的气温略有升高,苏宇桐睡出了一身汗,伸手摸索着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


    自入夏以来,厚被褥被收进了小叔衣柜顶上的箱子里,床铺上换成了轻薄的凉被。方才他做梦了,梦里回到了初见小叔的那天。直到如今,他才终于参悟那日父亲与小叔对话中的深意。


    临近中考,紧锣密鼓的复习偶尔会让他吃不消。今天是周六,不用早起上学,打开空调后,他本想躺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可□□的硬胀却让人无法忽视,只好熟稔地抄起一卷卫生纸,钻进了洗手间里。


    还好只是晨勃,他心想,万一没忍住梦遗了,还得换洗内裤和被褥,麻烦得很。


    自从第一次梦见苏念清的慌乱、困惑、羞耻、无措,再到如今的泰然自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多来,他逐渐学会了与自己心中那头**之兽和平共处,也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慰解的关窍。


    他依然说不清自己对于苏念清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是出于对父母亲情缺位的补偿性依恋?还是性意识萌芽过程中必然会有的渴望和觊觎?这种杂糅着崇拜、孺慕、憧憬和眷恋的混合体,究竟是他将这种对长辈的仰慕错当成了喜欢,还是单纯的、毫无意义的生理冲动?


    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他躲在被窝,捧着手机,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同性恋”“性取向”等相关资讯,却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对他而言是一个太过复杂也太过沉重的话题,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不愿意面对。直到最后,他干脆听天由命地想,也许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怪异的、与大众喜好背道而驰的人,可既然世界允许了他的诞生,就理应接纳这样异类的存在。


    苏宇桐回忆着睡梦中那张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终于赶在苏念清喊他吃早餐前结束了战斗。卫生纸一擦一裹,揉成一团丢进马桶,摁下冲水键,随着水流卷起的漩涡,一切了无痕迹。


    今天的早餐是香菇鸡丝面,两只碗里各码了一个煎蛋,面汤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周一至周五的清晨,他们赶着上班的上班,赶着上学的上学,每天都如同前线作战般兵荒马乱,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早餐通常都由苏念清从外面买好带回来,翻来覆去的尽是些豆浆包子茶叶蛋,吃多了也腻味。只有碰到不加班的周末,苏念清才会像这样很有闲情逸致地下厨做早饭。


    苏念清也确实是闲下来了。图审变更通过,图纸下发,金泰大厦项目正按照修改后的做法有条不紊地开展施工,不出意外,今年六月底应该就能进行地基与基础分部验收。自从做了结构专业负责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审阅下属发来的图纸,不再怎么需要亲自上手,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变得多了,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苏宇桐像是饿极了一般,只顾埋头吃面,咔嚓咔嚓地咬着煎蛋的焦边,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瞄一眼坐在对面的苏念清。为着刚才在卫生间里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里充满了愧赧与罪恶感。虽然明知这样的宣泄合情合理,也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妨害,可每次自我释放过后,他总觉得自己好像真把那人怎么样了似的。


    苏念清没察觉他的异样,正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工资入账的短信通知,盘算着存款,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从面汤里挑起一筷子往嘴边送。可光溜溜的面条不听使唤,大部分都从筷箸间滑落,只有少数三两根顺利进入了嘴里。一碗面都快放坨了,面汤都几乎被面条吸干,也没见降下去多少。


    他年轻时一个人潇洒惯了,从前家里条件不好,因此毕业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纵容自己被压抑许久的物欲无度地释放,几乎月月都将工资挥霍一空,没留下多少存款,接苏宇桐来省城后才痛定思痛,狠下心来节俭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积少成多。再加上投靠了老裴,分到几个既轻松又利益可观的项目,绩效奖金也跟着水涨船高,空余下来的时间还足够他搞搞副业,通过老裴的关系接点私活,这几年下来,竟累积成了一笔可观的数目。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念头倏忽在他脑海中升起。


    苏宇桐亦吃得心不在焉。凌晨的那个梦,让他联想起年初在老家时,从三叔的只言片语和奶奶的娓娓叙述中拼凑出的、苏念清过往的一隅。


    1990年,年仅7岁的苏念清和9岁的苏念夏、苏念秋并列走在田垄上。刚刚放了学,三个孩子都饥肠辘辘,此时距离他们正在上初三的大哥苏念春下课还有一段时间,而阮梅正在田间忙碌,父亲还在厂里上班,家中无人做饭,于是几人便商议着去哪家的地里偷拔几颗红薯带到河边去烤。那个年代,村中孩子们都是今日你偷了我家地里的玉米,明天我就多拔两颗你家田中架着的黄瓜,讲究一个“礼尚往来”,大人们也都司空见惯,心照不宣,只有在不走运时,才会被逮住呵责几句。但都看在是邻里乡亲,他们最多也就是挨两声骂,不至于被打,更不至于被上纲上线地要赔偿。


    他们三人已经天衣无缝地配合过很多次,从没被抓过现行,俨然是个熟门熟路的小团伙了。不过这次苏念清出了个馊主意——刚刚路过邻居老陈的那块地时,他见地里的甜瓜长势喜人,又无人值守,提议可以趁机摘一个过来,二姐和三哥对视一眼,也都欣然同意了。由于烤红薯要用到的木炭需要烧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便兵分两路,苏念清去河边垒石生火,二姐和三哥到地里去,一人放风,一人偷瓜。


    说来也巧,他们三人虽然相差两岁,可苏念清因为成绩好,直接跳过了一年级,而二姐三哥专注力差,在读完二年级后被强制留了一级,三人就这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上。那段时间,苏念清被班里同学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苏念清,你为什么叫苏念清,为什么不随你的哥哥姐姐叫苏念冬啊?”


    每到这种时候,苏念清都会被问得哑口无言,便有好事刻薄的同学起哄道:“说不定你都不是你爸妈亲生的,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你瞧,你和他们长得都不像!”


    孩子们哄堂大笑。


    孩童的善良与恶意总是来得直白而纯粹,就像一面面镜子,反射出各自父母的思想与言行,鹦鹉学舌时,甚至不知从自己口中说的话究竟会变成多么伤人的利箭,笑过后就浑都忘了。苏念清不知该如何争辩,捏紧拳头,涨红了一张脸。他年纪尚小,又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的老幺,从没直面过这样尖锐的恶意,只见二姐突然从人堆里扒开一道缝,钻出来,一巴掌甩在那个同学脸上,吐出一句连村口骂街泼妇都自叹不如的詈语,三哥便趁机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远,“好了,老四,我们走,别听他胡扯。”


    他的二姐三哥人如其名,是出生在夏秋之交的一对龙凤胎。当初阮梅想着,既然大儿子的名字叫做苏念春,那干脆就继续按四时次序给这两个孩子命名,分别起名夏和秋。二姐为人恰似盛夏的骄阳,泼辣、热烈、风风火火,敢作敢当,三哥则如同秋日那般沉静平和。


    接着就到了排在最末的苏念清。其实那样的疑问,他也曾经向阮梅提起过。他说,妈妈,为什么我要叫这个名字?妈妈,你带我去改名好不好?妈妈,为什么我和爸爸、和哥哥姐姐们长得都不太像?我真的是被捡来的孩子吗?每当这些问题问出口,阮梅便会把小小的他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等到第二日,他就会从阮梅那儿得到一根甜滋滋的关东糖,或是用撕下来的老黄历折的一只千纸鹤。


    关东糖粘牙,他的第一颗乳牙就是被这么粘下来的,那是一种带着甜蜜的疼痛。这种如今看来毫不起眼的小零食,却是那个年代他们家中不可多得的珍馐。吃糖的时候,二姐和三哥总会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会慷慨地把糖掰成三段,凑过去,和他们一起分享。


    “妈妈总是对小弟特别好。”一次放学路上,二姐这样说。


    “那是因为老四学习好,不仅妈妈喜欢,老师也喜欢得紧,以后我们跟着他,能沾不少光呢!”三哥笑着,用胳膊肘杵了杵苏念清后背,“老四,你说是不是?”


    听见兄姊们这么说,他也高兴得昂首挺胸,在田垄上蹦蹦跳跳地走着,身后的书包随着脚步一上一下地甩动。有了阮梅的偏爱做保护,那些流言蜚语带来的疑影,全都一扫而空。


    苏念清从河边捡来石块,垒砌成一个石窑,再把拾来的枯枝败叶用火柴划燃,扔进窑里,一直烧到没有明火为止。按理说这个时候,哥哥姐姐们就该抱着战利品过来了,可左等右等,通向田野的那条路一直望不见人影。天快黑了,他一个人待在河边有些怕,便扔下火堆跑回去。经过老陈家的田地,见某处闹哄哄地围满了人,他心里一沉,暗道不妙,连忙挤了进去。只见二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三哥被父亲拧着耳朵大声责骂,阮梅则是一个劲地朝老陈低头道歉。


    “你们大伙儿都看到了啊,就是这两个小王八蛋,趁我不在跑来田里偷瓜,瓜秧子都给扯坏了!”老陈骂骂咧咧,得理不饶人,“阿梅,你说要怎么办吧,我就指着这批瓜上市呢,这可都是钱啊!”


    “我们赔、我们赔,老陈,你说个数,我们一定赔……”阮梅嗫嚅着说。


    母亲做小伏低的样子像一根刺,锥在苏念清心头。他忘了,老陈是个怪脾气的人,无儿无女,常年一个人住,从不让孩子跑到他家院里和地里玩耍。接着又听老陈狮子大开口地报了个数,阮梅面上顿时血色全无,那几乎是他们家半个月的饭钱了。父亲也气得揪起哥哥姐姐的衣领,疾声遽色地骂道:“你们两个学习一塌糊涂也就罢了,还闹出这种丢人的事!看我回去用皮鞭抽你们!罚你俩今晚都不许吃饭!”


    包括苏念清在内,三个孩子心里俱是一抖。父亲好酒,有次喝多了,正巧赶上大哥犯了错,被他挥舞着皮鞭从屋里撵到屋外,抽得皮开肉绽,那情状,吓得他们全都瑟瑟地窝在角落发抖,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二姐从哭噎的间隙看见了苏念清,大约是想找个人来一起分担,让父亲从轻责罚,抱着父亲的腿指着他说:“不是我……是、是他,都是小弟出的主意!我和老三没想过要偷瓜!”


    闻言,父亲转身走近,身躯投下的阴影像一大片厚重的乌云笼罩上空。苏念清一惊,听见父亲严厉地质问:“老四,你也参与了?”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打起哆嗦,眼神投向阮梅求救,可阮梅也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父亲的皮鞭、闪过母亲的偏爱、闪过和哥哥姐姐一起上下学的日子……他怕极了,怕遭受父亲的惩罚,怕看见母亲的失望,于是权衡再三,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捏着手,指甲嵌入到肉里,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我刚从河边过来,我没参与。


    他撒谎了,他生平第一次撒谎,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为这个谎言付出怎样的代价。


    “看吧!我就说老四这么听话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跟你俩混到一起去!做错了事还污蔑弟弟,罚你俩一周都不许吃晚饭!”


    父亲金口玉言,一言既出,家里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心意。二姐和三哥像是遭逢雷劈,震惊地看着苏念清,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人群散后,他俩走到苏念清跟前,忿忿地看着他。


    那时村中富户家中已经买了彩电,有时晚上他们会和其他孩子结伴到那人家里去看电视。二姐怒瞪着他,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苏念清吼道:“我恨你——”


    她才9岁,哪里懂得什么是恨呢?但或许在这当下,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这就是她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最滔天的恨意了。为了维护同胞姐姐,三哥也跟着挡上前来说:“我也恨你!”


    “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有看出来你小叔撒谎……是后来,我注意到他的一些小动作,才知道那日可能是误会了老二老三,”奶奶叹着气说,“你小叔他……不是一个撒谎很高明的孩子,每当他要说违心的话,总会把自己的手捏得死死的,用指甲掐出好几道红痕来。”


    往后的事就不言自明了,自那之后,苏念清和二姐三哥几乎成了仇人。为了报复他,那两人常常趁着父母不在踢他打他、揪他的耳朵,撕坏他的作业本,甚至往他的饭碗里扔虫子,这一切却都被大哥苏念春瞧在眼里。大哥不知道他们三人间的恩怨,苏念清也一直心虚着不与阮梅说,大哥便以为是那俩人看他小好欺负,便护着他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别害怕,我来罩着你。”


    苏念清感激地点点头。


    这个年长他八岁的大哥,不仅模样生得英俊,学习成绩也突出,苏念清便很乐意跟他一块儿玩耍。大哥那张压着茶色玻璃的木桌抽屉里,常年塞满了女生送来的情书,在那个纯真却又开放的年代,女同学们往带着馨香的信纸上誊抄舒婷、海子和北岛的诗,叠在漂亮的信笺里,赠予苏念春,以寄托那无处安放的朦胧情思。


    “老四,等我以后去上大学,这张桌子就留给你用。”大哥常常对他这样说。


    于是苏念清对此充满了期待,也愈发敬重和爱戴这位大哥,将之视为榜样。那时的他最喜欢在写完作业之后,搬来阮梅洗菜用的小马扎,踮着脚,去够大哥放在书桌上的作业本,翻开扉页,用手指勾画描摹着那个人的字迹,希冀自己长大后也能写出这样的一手好字。后来他的个人签名也是效仿的苏念春,繁体字的苏,草头横杠从中断开,是楷书的写法,潇洒写意,极具辨识度。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他上五年级那年。那日放学回来,见家门外的大路上有人在叫卖芝麻糖,苏念夏和苏念秋正好饿了,见无人在家,便打算从母亲压箱底的盒奁里偷些钱来买糖吃。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父母卧室,手才刚伸进箱子里,却冤家路窄,被同样放学回来的苏念清不偏不倚地撞个正着。


    “好啊,你俩居然敢偷钱!”偷钱的性质和去地里偷红薯可不一样,苏念清被他俩欺负久了,心中多少有些不甘,一朝得势便扬眉吐气起来,双手叉着腰恐吓他们,“等爸妈回来我就去向他们告状,看你俩还敢不敢了!”


    对父亲皮鞭的恐惧再次浮上心头,姐弟俩吓坏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你别告诉爸妈,”二姐脑子稍活泛些,害怕之余转过弯来,有意拉拢他说,“小弟,这钱……见者有份,咱们仨平分,等爸妈回来问起,你就说不知道,成吗?”


    比起分赃,苏念清更乐得看这二人吃瘪,故意拖长声音说:“我就不,我就是要告诉爸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俩给我磕头道歉,”他笑嘻嘻地学着古装电视剧里侠客的模样摆起了谱,他早就想这样试试了,“嘿嘿……你俩的道歉要是让我满意了,本大侠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岂有此理!他是开玩笑,那俩人却当真了。听到如此欺侮人的要求,苏念秋气得直发抖,挡在姐姐面前,咬牙切齿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钱了?”


    “你不偷钱,那你手伸进去干什么?”苏念清不依不饶。


    苏念秋闻言一愣,然后像是为了证明给他看那般,将手从盒子里抽了出来。他方才确实摸到东西了,可那大小和手感摸着不像是钞票,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三人围上去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封信笺。苏念秋急不可耐地将那信封开口朝下倒过来,里面的物品顺势掉落,砸在了手里,竟是一本小小的红皮证件簿,其上赫然印着几个烫金大字——


    收养登记证。


    “咱、咱们家有收养孩子吗?”苏念清和他俩面面相觑,底气略显不足,久远前的那个围绕他的疑影此时再度浮现。证件只有一本,而面前的两姐弟是同时出生的龙凤胎,因此不可能是他们,那么就只有大哥或者他自己了。


    苏念秋心无挂碍地翻开了那本证件簿。在被收养人一栏里看见自己姓名的那一刻,苏念清仿佛听见自己前十年的人生大厦,轰然倾塌了。


    那日阮梅回到家中,就见苏念清呆滞地站在昏暗的房间里,肩上的书包还没摘下,手里紧攥着本红色封皮的簿子,满脸都是泪痕。


    阮梅一眼便看出那本红簿子是什么,立即上前把那瘦小的孩子紧紧圈在怀中。


    “妈妈……你们……你们为什么骗我?”苏念清泣不成声地问,时至今日,他还在执着地喊她妈妈,“你们……你们不是我亲生的爸爸妈妈吗?那我真正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阮梅心痛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讲述他双亲皆已不在人世的残酷事实。


    “苏念清,你为什么叫苏念清,为什么不随你的哥哥姐姐们叫苏念冬啊?哈哈哈……你究竟是不是你爸妈亲生的?说不定你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阮梅的偏袒和疼爱曾是他坚强有力的后盾,将那些尖锐刺耳的嘲笑都隔绝在外,可是现在这副盾牌却以一种荒谬的形式化作了乌有。那日,他在养父母房中号哭了几乎一整夜,连晚饭都没有吃。哭到最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瘫软在阮梅怀里,挂着眼泪昏睡过去。


    又过了一段时日,等他的心态彻底平复下来,阮梅才终于把事实真相告诉他。


    “你的父母曾与我同是棉纺厂的工友,在你出生那年,厂子大火,那夜你父亲值班,你母亲去给他送饭……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整座厂子已经沦陷在了火海之中……”


    提及往事,阮梅总是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用手帕揩了揩眼睛,接着说:“那时你才刚满月,名字都还没有起,我便和村支书商量,把你抱回来养,用你母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给你起了名、上了户口。‘念’既是字辈,也含有怀念你母亲的意思,我之所以这么起,不过是希望你能真正融入这个家,而不是一个和哥哥姐姐们格格不入的‘外人’……老四,别怪妈妈瞒着你,这些事,我原本是想等你长大成人之后再慢慢对你讲的,我想到那时你的承受能力应该会强些,说不定也能看得更开些……至于你长大后想继续留在苏家,留着这个名字,还是改换你父母的姓氏,都随你……无论如何,在我和你爸爸心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


    关于这件事,苏念清后来也在反思,如果当年自己没那么年少气盛,没有对二姐三哥咄咄相逼,他是不是就会像阮梅所设想的那样,在一无所知中安然地度过童年和青春,享尽养父母的疼爱,直到成年心智都成熟后,再平缓地接受自己身世的真相。那些锐利得如同围墙顶端的碎玻璃的嘲笑,是不是就不会刺伤他,以至于多年后都难以平抚。


    长风起于青萍之末,当命运的蝶翼翕动,一切都如同多米诺骨牌层层倒下,在他们兄弟姐妹四人间掀起旷日持久的风潮。可惜人生这本辞典里,没有收录“如果”二字。


    那日,见再也瞒不过去,奶奶只好嗫嚅着,将往事向苏宇桐娓娓道来。她的叙述情真意切,苏宇桐亦听得动容,但这之后发生的事,奶奶却含糊地一带而过,不再赘述,于是他料想,往后的种种恩怨矛盾,或许是与堂弟妹们口中那句惊雷般的“同性恋”有关。他不好再往下问,只是说:“奶奶,昨天我看见小叔手里拿着一张黑白合照,那上面的……是不是就是他的亲生父母?”


    “童童,你、你见过那张照片了?”奶奶一愣,随即叹了口气,“是的,就是他们,那是他们留存在世的唯一一张影像。这些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千万别对你小叔提起。他是个要面子的孩子,心思敏感,也很渴望能被这个家接纳,既然他从没对你们这些小辈提起他的身世,我想也许他并不愿意让你们知晓……”


    此后又过了两个多月,转眼便至六月底。中考前一天,趁苏念清熬粥的工夫,苏宇桐拿着英语课本到阳台诵读。盛夏蝉鸣聒噪,微风拂过街区,考试在即,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片安宁澄净。前三次模拟联考的成绩都已经揭晓,考上侨中于他而言可谓志在必得,他的心里却不骄不躁,即便明天就要赶赴考场,也依然延续着平日上学时早读的习惯。灶上小火滚着的粥水咕嘟作响,与他的背诵声交织缠绕,形成一曲和谐的晨间奏鸣。


    苏念清将粥盛入碗中晾凉,甫一从阳台进门,苏宇桐就嗅见一股鲜香。这天早餐熬的是排骨粥,还放了虾米和瑶柱——那是苏念清怕他学习太用功,特地买回来给他补身体的。


    “等会儿吃完饭,再检查一下文具袋里的东西备齐了没有,身份证,准考证,尺子铅笔橡皮,黑色的水笔至少要准备两支。”


    苏宇桐原以为苏念清对他的考试是不在意的,毕竟那人看起来总是从容、笃定、轻松,好像任何难事摆在眼前都能迎刃而解。可临近考试,苏念清却一反常态地絮叨起来,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这儿的那儿的,像个操碎了心的家长。


    “备齐了,我这两天都检查好几轮了。”苏宇桐说。


    这个并非他血亲的小叔,却比家中任何一个人更加在乎他,叫他心底泛起一阵融融的暖意。他突然很想回到过去,抱住那个小小的苏念清说,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你明明是如此关爱我,而我也一样爱着你。


    “明天……真不用我送你?”苏念清又问。


    “不用,这么近,走两步就到了,以往上学都是我自己走过去的,继续保持平常的状态反而不容易紧张。”


    苏宇桐用勺子搅着碗底的粥,看他这副为自己牵肠挂肚的样子,没来由地,突然大起胆子问:“叔,你能……给我一个鼓励的拥抱吗?”


    苏念清神色微滞,大概是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但随即点头说好,起身走过去,朝他张开臂膀。于是苏宇桐走进了那个充满苦薄荷气味的怀抱。


    他长高了,原先头顶和苏念清锁骨齐平,现在下巴已经能抵在那人的肩头上了。他拼了命似的翕动鼻翼,像是要把对方身上的气味全都狠狠吸进肺里才罢休。


    他听见苏念清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地说,万事有我,你只管安心去考。


    这句话无疑是给苏宇桐身上罩了层甲。于是第二日,他手中揣着文具袋,犹如武士怀揣宝刀,雄赳赳气昂昂,去奔赴他的战场了。


    中考结束那天,苏念清早早下班,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在家等他,有清炒芦笋、黑椒牛仔骨、椒盐虾和肉沫水蒸蛋,汤是丝瓜丸子汤。吃到一半,苏念清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这套房子的租赁合同,我当初签了三年,今年八月底就要到期了。”


    苏宇桐刚舀起一颗丸子吹凉,还没等吃进嘴,听罢后抬起头问:“那这之后咱们是跟房东续租,还是要重新找房子住?”


    苏念清看了他一眼,抿嘴笑笑,“都不是。”


    都不是?苏宇桐疑惑,难道是看他中考结束,就要升上高中了,苏念清打算让他在学校住宿,不想再带着他了吗?电光石火间,他遥想起和廖琴在机场分别那日,苏念清曾对他许下的那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的承诺,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是他太看得起自己,居然把那种哄孩子的话当真了。


    过去的三年来,苏念清尽心尽力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父母缺位时给了他家一般的温馨与美好,这已经是他赚到,他该知足了,不该再这么死乞白赖地待着不走,说不准人家早就厌烦了他。苏宇桐心里感到不舍和落寞,怎么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要和苏念清分离了?


    如果没有苏念清在,凭他自己,能独自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么?见识过光明、知晓陪伴温暖的人,还能忍受回到踽踽独行的黑暗中去么?


    “都不是……那是什么?”苏宇桐搁下勺子,双手托着脑袋,皱着张脸,听候苏念清对他去向的发落。


    眼见终于吊足他的胃口,苏念清像个把戏得逞的孩童,狡黠地勾起嘴角说:“那是因为……我买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