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返校

作品:《春夏秋冬

    苏宇桐在家待了整整一周。那一周里,学校下发的卷子和英语周报,都由陈浩每天放学回家时顺路带给他。


    陈浩一个人背着两人份的作业,进单元门前事先用门禁处的可视对讲打给苏宇桐,随后乘电梯上来。电梯刚刚停稳开门,就看见苏宇桐已经敞开大门等着他了。


    天气渐热,冰箱里屯了许多冰淇淋和冷饮。每次陈浩过来,苏宇桐都会从中取出一支雪糕或一罐冰镇汽水犒劳他,陈浩也会在他家里稍坐一坐,帮他画画书上的重点,聊聊学校发生的事。


    小叔家的冰箱原本没有这些小零食,都是自他来了之后,小叔看他爱吃,去超市买菜时会顺路买一些回来屯在冰箱里。最近可能是怕他在家无聊,嘴馋没东西吃,小叔补货补得勤了些,给苏宇桐一种冰箱里的零食越吃越多的错觉。


    独自在家这几天,苏宇桐发现,他每天最殷切盼望的,其实是陈浩放学后来送作业和找他聊天,甚至有一日老师拖堂,下课晚了,他竟然等得有些煎熬。


    “复活赛怎么样了?”见到陈浩后,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当然是赢了!”陈浩眉飞色舞地比划说,“没有刘嘉整的这些幺蛾子,痛痛快快地赢了一场,这回可算是让我打尽兴了!”


    “那……班上其他同学呢?”苏宇桐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脸,“就是……我打了刘嘉以后,他们……有说什么吗?”


    从前的他总是习惯独来独往,在班里大多数时间都沉默寡言,将自己围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可这两年初中生活下来,身边不但有了陈浩这个好友,还在陈浩的带领下结识了一群能在课间说笑玩闹的伙伴。篮球赛虽只参加了半场,但那半场中,周围观众里也时不时传来高喊他姓名的加油打气声,下场休息时也有好心的同学为他递水。岛屿周围的潮水不知不觉间退了,干涸的地脉裸露出来。他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和班上的每个人,都是连成一片的。


    “你真想知道?”陈浩揶揄着,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你不是向来对这些消息不感兴趣的吗?”


    “哎,是不是兄弟,快点告诉我吧。”苏宇桐忸怩地别开脸道。


    “其实你对刘嘉出手的那天,班级群就已经传开了,班主任在周一班会那天也提了这件事,不过没有指名道姓,但班上就只有你俩的座位空着,所以大家都知道她指的是谁。学校那边……好像也有意压着,没有在升旗的时候进行通报。不过你放心,刘嘉风评不好,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是他挑拨在先,何况球赛黑哨这种事,是真的损害了班集体的荣誉,所以人心都向着你。今天去从洗手间路过的时候我还听见班里女生在讨论你呢,”陈浩用相当夸张的语气说,“她们都觉得你,酷——毙——了——”


    “啊?为什么?”


    “因为刘嘉手脚不干净,嘴脏得没边,也招惹过她们呗,你可算是替大伙儿出了口恶气。”陈浩拍拍他的肩道。


    这段时日,小叔一如往常那样温柔地待他,既不怨怼责备,也没有过分关怀,这样的平静一点一点滋养修复着苏宇桐的心。有时他会感到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向刘嘉挥出了那一拳,而是后悔给这个关爱他的人添了麻烦。


    他理应感激和回应这份关爱,可却有意无意地与那人保持起距离来,因为一旦接近苏念清,嗅见那人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他夜里便会做梦。


    ——那种令他感到兴奋、羞耻、充满罪恶感的梦。


    他在梦中一次次变本加厉,一开始是喉结、锁骨、青筋微凸的小臂,再后来是额头、脸颊、饱满丰盈的嘴唇,他一一吻过那些地方,快乐得近乎灵魂出窍,直到最后,他盯上了衬衫上那一排扣子,以及那个箍着细窄腰身的、泛着冷光的金属皮带扣。


    他在梦里越是放纵,在现实生活中就越是压抑拘谨,像是在过着某种双面人生。有时和苏念清好端端地对坐吃饭,那些梦中的画面会毫无徵兆地从脑海里跳出来,思绪也随之飘远。他直愣愣地盯着对面那人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的纽扣,不自觉地想起它们在梦中是如何被粗暴地扯开、崩落,想象着被这些衣物所包裹着的,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身躯。


    一旦冒出这样的想法,他心中便警铃大作,迅速而潦草地扒干净碗底的饭,一头扎进厨房洗碗去了。


    课本上,文学里,人人都在歌颂青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青春混乱、迷茫、可耻且肮脏,混杂着对父母婚变出轨的愤恨绝望、对上刘嘉时失控的恶念,以及面对苏念清时那股莫名暗涌的冲动……他的青春,像一片下过雨的泥泞地,像见不得光的湿苔藓,匍匐在荒芜颓败的角落,恣意生长成各种扭曲丑陋的模样。要是有人从旁路过,拉开他的心门,那些在暗中萌发的、见不得光的秘密,便会在被外界阳光照到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他自诩清高地瞧不起刘嘉,可此时他和刘嘉那种人,又有什么两样呢?撕开这副人皮,底下一样是被蓬勃旺盛的荷尔蒙、被乖戾情绪操纵着的、横冲直撞的野兽。尽管自那之后苏念清常常叮嘱说,有解决不了的事要及时沟通,可他始终没能弄清楚这股灼热的冲动究竟起源何处,又觉得这样的隐秘的事难以宣之于口,便屡屡按下不表,暂时将心中的野兽关回了笼子里。可说不准哪一日,那只兽就会不管不顾地飞扑出来。


    周五那天,单元楼唯一一部电梯检修,苏宇桐事先不知,等看见陈浩呼哧呼哧爬了十几层楼、满脑门热汗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感到愧疚极了,连忙将人请进家里乘凉。


    苏宇桐拉开冰箱,取来两盒三色雪糕,和陈浩两人一人捧着一盒坐在沙发上,边吹空调边享用。天色尚早,陈浩见他家的电脑摆在沙发后头,突然来了兴致,“鱼头,你家电脑设密码了么?要不咱们趁现在开两把?”


    “有密码,不过我知道是什么,”苏宇桐舔着木勺说,“这是我小叔的电脑,我答应他只有写完作业才用,要不我们先一起做作业吧?反正也不是很多,两套卷子而已。等写完了,我们想玩多久都可以。”


    陈浩心中挂念着游戏,提议道:“要不你写一套,我写一套,然后咱俩换着抄吧,这样能快点。”


    没有大人,只有他和陈浩两个人在家,苏宇桐一个人闷得久了,被陈浩鼓动得有点心痒,略一沉吟后很快答应说:“好吧。”


    这周的作业以温习从前的知识点为主,题目相对简单,两人在茶几上刷刷几下写完试卷,又马不停蹄地坐到电脑前,开机、联网、登录上号,一气呵成,生怕浪费一分半秒。电脑只有一台,登录了苏宇桐的游戏账号,两人便你一局我一局轮换着玩。也不知打了多久,听见门口有响动,苏宇桐从酣战中抽出身来瞄了一眼,小叔也下班回来了。


    电梯尚未检修完成,苏念清也是爬楼梯上来的,浸了汗的刘海打了绺,湿漉漉地黏着额头。因为热,他解开了领口最上面的一颗纽扣,露出锁骨和流畅的颈部线条,胸前的白衬衫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从中透出些肉色来。


    苏宇桐忽感喉咙发紧,立刻扭过头去,陈浩倒是很知礼数,大声地问候了句:“叔叔好!”


    “带朋友来家里玩啊?”苏念清喘匀气后冲他俩粲然一笑,“怎么不早说,我好准备晚饭。”


    他自叹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小时候在家乡的田野里和兄姊们疯跑一下午都从未感觉累,如今在办公室里坐久了,坐出一身现代病,爬个区区14层楼都要中途歇一歇,喘一喘。


    “叔叔,我是苏宇桐的同学,是来给他送笔记和作业的,等这把游戏打完就回去了,不用麻烦。”陈浩客气地说。


    “是吗,那这段时间真是太感谢你了,”苏念清拎着垃圾桶走来,一把扫掉扔在茶几和电脑桌上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袋,料想这两个小家伙可能饿了,便问:“都饭点了,吃了再走吧,可乐鸡翅吃不吃?”


    “吃!”


    这回陈浩应得倒快,转头就对苏宇桐说:“等这把结束了借下你家电话,我给爸妈说一声,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夜幕降临,最后一点亮红的余晖消失在天际。苏念清抄起香烟火机,到阳台吹风乘凉。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苏宇桐的心思早就不在游戏上了,眼角余光一直悄悄紧随其后,看着那个身影隐入夜色之中。


    “快!这里快点补兵!”陈浩紧盯着游戏里胶着的战况,突然指着电脑屏幕兴奋地大喊。苏宇桐嫌他吵,干脆将键鼠甩给他操控。


    陈浩如愿以偿地投入了游戏,苏宇桐也投入地看起了苏念清。从客厅这个角度,苏念清察觉不到他的视线,他便大胆而贪婪地探看,看微凉的晚风是如何轻轻吹拂起那人松针一样细碎的发丝,看楼底下逐渐点亮的街灯是如何将那人的眉眼轮廓渲染得温暖柔和。日落后静谧的钴蓝色天空像心湖微漾的潮水,让他止不住地痴迷和沉溺。


    直到肚子突然间咕咕叫了两声,他才从那点旖旎的思绪里抽离出来,可望而不可及地,幽幽叹了口气。


    “哎,鱼头,你小叔长得好年轻啊。”


    吃过晚饭,苏宇桐和陈浩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综艺。电梯终于修好了,趁苏念清下楼扔垃圾的工夫,陈浩突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今天晚饭苏念清做得挺多,除了可乐鸡翅,还有虾仁滑蛋、糖醋里脊和香菇青菜,汤是裙带菜豆腐汤,全是符合孩子口味的佳肴。陈浩也毫不客气,一口气干掉了八个鸡翅,添了三次饭,边吃边夸比外面饭店做得都要美味。手艺得到外人认可,苏念清兴致也高涨,说要是宇桐也像你这么能吃就好了,说不定还能长得再高壮一些。


    陈浩是个自来熟,苏念清也健谈,那二人在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苏宇桐心里不是滋味。他明明已经吃得比从前多了,也高了不少,过年回去奶奶也夸他壮了,苏念清怎么还嫌他吃得不够长得矮?自己明明已经比陈浩高出快半个脑袋了好吧!


    有了饭桌上那么一出,让苏宇桐对陈浩的赞美之词,既得意,又警惕。


    “之前总听你提起你小叔,在见到真人之前,我还以为会是像我老爹那样腆着个肚子、有点地中海的老男人呢,没想到长得还有点帅。”


    陈浩流露出颇为羡慕的神情,丝毫没感受到从苏宇桐身上飘来的低气压。


    “你小叔长得好看,脾气也好,还会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不限制你玩电脑……唉,真希望什么时候我爸也能像你小叔那样开明就好了……”


    “哼,你就慢慢想吧,”苏宇桐气鼓鼓地瞪着眼说,“这是我的小叔,我小叔只会对我好。”


    “嘁,谁要和你抢了……”陈浩不知道这小子一开始好端端地,突然间又作的什么妖,说他小叔好不行,说不好也不行,可真难伺候。


    “哎,对了,上次我给你的那个U盘呢?今天用电脑的时候怎么没看见,”陈浩从沙发上站起身,绕到电脑桌前东张西望,“欣赏那么久,该还给我了吧!”


    “你还有脸说!你拷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提起这个,苏宇桐就气不打一处来,急声遽色,脸也随之涨红起来,“U盘被我小叔没收了,你就别想要回去了,死了这条心吧!等下他回来你可别再提这事了,万一让他知道那U盘是你给我的,说不定就要把你扫地出门了!”


    “有那么严重吗,那是我表哥拷给我的,男人看点这些东西怎么啦?”陈浩不服地嚷嚷,而后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说不定是你小叔想看,私吞了。”


    听到陈浩这样编排小叔,苏宇桐气急了,脱口而出:“放屁,他才不会看这些玩意儿呢!”


    陈浩不禁瞪大了眼,“你才放屁,我就没见过哪个男人不爱看的!”


    苏宇桐也话赶话地呛道:“我就不爱看!”


    说完,陈浩愣住了,他自己也愣住了。电视上的综艺节目大声地外放着,反衬得这一室寂静越发古怪。他顿时想起了这几夜里做过的梦,想起今天傍晚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念清敞开的领口,脸上就火辣辣地烧。如果说因为苏念清是同性恋所以不会去看那U盘里的内容,那么他呢?他为什么对这些东西也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过了半晌,苏宇桐才敢抬起脸,讪讪地瞥了一眼陈浩,只见那人正用一种幽怨的眼神对着自己,懊悔地说:“早知道就不借给你了!”


    陈浩的父亲下班回家,顺道把人给接走了。小叔扔完垃圾,一手甩着钥匙串,一手将手机举在耳边,慢悠悠地推门进来,像在和什么人通电话。他大约是在楼下抽了烟才上来,从旁经过的时候,苏宇桐闻见他身上缭绕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交缠在一起,格外地吸引人。


    他边看电视边分心听着苏念清讲电话,语气措辞恭敬恳切,于是料想,可能是领导上司一类打来的工作电话。


    通话结束,苏念清放下手机,长舒了一口气,扬眉对他说:“下周一你可以回去上学了。”


    苏宇桐愣了愣,一声“啊?”不自觉地脱出。


    “啊什么啊?”苏念清眯起眼睛打量他吃惊的样子,“在家里待舒服了,不愿意回学校了吗?”


    “那倒不是……”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不用开除?也不用记过?”


    “想哪里去了,哪有这么严重,”苏念清凑上前,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说,“你同学给你带了笔记和作业吧?趁周末好好看看,别好不容易复课了又跟不上。”


    听闻能重返校园的消息,苏宇桐心情大好,不用人多催,立刻就关了电视,捧着课本,乖乖坐到桌前看书去了。


    返回学校后,生活仍在继续。


    同学们对他的反应不似陈浩所描述的那样夸张,但是比起从前,似乎更多了几分热络和客气。苏宇桐仍旧保持着平常心态,专注学习,认真听讲,仅有的人际交往,也只局限在陈浩和与陈浩要好的几个同学的小圈子内。


    刚回学校那阵子,陈浩总是不理睬他,他猜测那人应该是还在为U盘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下课后直截了当地坐到陈浩身边问:“你还在因为U盘生我的气么?”


    他和陈浩之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陈浩也是个敞亮人,像是等他这个台阶等了许久,立马接话道:“谁说的?我哪里生你气了?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苏宇桐嘿嘿一笑,“这样吧,等放学了去校门口水吧请我喝杯最贵的奶茶,爸爸就原谅你。”


    苏宇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推搡着骂他:“死耗子,竟然敢占我便宜!”


    刘嘉是在他返校一个月后才露面的,鼻梁上还裹着纱布,看起来全然没了往日的威风,估计是被他这一下给揍怕了,见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直往人多的地方躲。苏宇桐只觉得他好笑,色厉内荏,又不扛揍,徒有其表,简直是个草包。


    “对了,你知道吗,你不在的那个星期,她经常来找我过问你的情况。”


    某次课间,陈浩突然提起,指了指上次与他一起做值日的那个女生,而后又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哎,鱼头,你说她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


    “别瞎说。”苏宇桐害臊地打断了他。不知怎么的,提到“喜欢”,他竟想起了苏念清,带着一点犹疑和生涩问:“你说,喜欢……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那张白皙的脸一旦染上红晕,便会分外显眼。那抹红晕一直从颊边蔓延至耳根,陈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昔日的同桌整个人烧起来,通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难以置信地咽了咽口水问:“鱼头,你、你、有喜欢的人啦?”


    “我不知道……”苏宇桐的神情有些迷惘,“我只是会偶尔梦到他……”


    梦到,就一定代表喜欢么?


    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偷偷地在网上查找各种资料来为自己的梦境做注解,却始终一无所获。在中文语境里,有个接近的词语叫作“孺慕”,《孟子》里也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在心理学领域,则把这种依恋父母长辈的情况又被称为俄狄浦斯情结或厄勒克特拉情结,可无论是哪一种依据,都无法完全解释他会对同性长辈做那样亵渎的梦。他心情郁郁,忽而联想到了“同性恋”这三个沉重的字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梦到,也不能算是喜欢吧?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指不定是因为你经常接触那个人才会做梦梦到,毕竟我还经常梦到我最常玩的游戏英雄呢。”陈浩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说。


    经陈浩这么一开解,苏宇桐心下陡然一松。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也许那并不是喜欢,而是因为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久了,彼此常常接触,才会让他萌生出那样的梦。


    此二人同样恋爱经验为零,却对此毫无知觉,如同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讲题——一个敢问,一个敢答,笨拙地、磕磕绊绊地,去触摸那道暧昧的边界,直到后来苏宇桐忆及此段对话时也会不禁哑然失笑。


    没过多久便到了暑假。那一次期末,他的数学和英语双科皆考了满分,其余科目扣分也不多,年级排名靠前。班主任看过成绩单后很是欣慰,私下鼓励他说,只要保持这样的势头,考上侨中不在话下。


    省城的夏日冗长、闷热、阳光毒辣,蝉在树梢声嘶力竭地叫,仿佛过完今日便没有明日,非要叫个尽兴才好。做暑假作业的空档,苏宇桐偶尔会抬头看一眼窗外盎然的绿,怀念起奶奶家门前的洋槐树,以及小学毕业时在那里度过的悠长假日。


    距离六年级的暑假已经过去整整两年,这两年间发生了许多事。从小县城到省城,从名不见经传的私立学校到声名赫赫的七中,再到有可能考上侨中,这一切改变都始于苏念清来接他的那一天。他感激苏念清,同时也感激自己没有放弃,纵然世事莫测,人情纸薄,但他们彼此相互依偎着,一步一步,靠着自己努力,艰难地走过来了。


    苏宇桐朝着窗伸出手,让阳光落进掌心,五指合拢,将那缕光线牢牢攥住。他曾经以为抓不住的人生,此刻仿佛也尽在掌握了。


    到了九月,初三新学期伊始,即刻就进入了紧张的备考氛围之中。


    为能早日进入复习阶段,各科任老师都在加班加点地赶课,下午的课表多排了一节,放学时间更晚了。百忙之中还要筹备体育中考,每天放学后,苏宇桐便约上陈浩一起到操场跑圈。有打篮球的底子在,他的耐力还算好,跑完步发了一身汗,肚子也饿了,两人便到校门口排队买手抓饼充饥,边吹着风边往家里走。等回到家,汗也差不多干透,小叔刚好做晚饭,他端起碗埋头就吃。见他回得迟,小叔偶尔也会过问两句,逐渐成为常态之后,便不再问了,只是叮嘱他,入秋了,天气凉,运动完要及时穿外套,别挂着汗吹风。


    初三开学后,苏宇桐再没和刘嘉对上。他原以为两人会这样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毕业,不过刘嘉最终还是被制裁了,这事还是很久之后听陈浩说起的。


    刘嘉虽然到处惹是生非,却也懂得看人下菜碟,从来不会去招惹那些家境好、有背景的同学,但是夜路走多了难免会撞到鬼。刘嘉初一时结交了个外校的女朋友,一不小心搞大了女生的肚子,又偷偷带人去小诊所流产,哪承想那女生的好友也在七中,得知此事后,为了替朋友抱不平,找上了自己在教育系统身居要职的老爸,把刘嘉和罗主任这两年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抖了个遍,牵扯出不少师德失范、招生**的敏感问题,被提级到了市纪委监委派驻市教育局的纪检监察组,由组长亲自带队,风风火火地前来约谈校长。


    胡校长把七中当作跳板,捞够了钱也攒够了人脉,这两年正预备着往上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够呛。不过市局当中也有与他利害相关的人,因此这次谈话只是小惩大诫,让他表个态,尽快出个调整方案,限期内执行整改就算完。苏宇桐听陈浩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当时的教育局的大领导下来视察,对胡校拍着桌子痛心疾首道:“七中从前可是全省所有公立中学争相效仿学习的标杆,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这两年风气败坏成这个样子!”


    经此一事,胡校不敢再玩忽职守,对于刘嘉以及罗主任那一类人,该通报的通报,该给处分的给处分,该降职的降职,总算把这股不正之风给扭转过来。


    “哈哈哈,刘嘉那小子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陈浩一个劲儿地幸灾乐祸,苏宇桐面上却没什么波澜。他盼望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正义的审判,可心里却没觉得有多痛快,甚至还不及当初挥在刘嘉脸上的那一拳。


    他当然知道刘嘉和刘嘉父亲之外还有人,这个社会的运行法则与大自然的生态链条无异,无非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一次是大领导侥幸站在了他们这一边,那么下次呢?下次还会有秉公正直的领导、下次他们还会有这样的好运吗?


    当真只有依附权力这一条路可走吗?


    他思来想去,仍然心有戚戚,于是某次在饭桌上,主动和小叔提起了此事。


    那次,一向能侃的小叔竟然沉默了。末了,只告诉他,有时候,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运作的。


    “叔,你当时解决我的事,是不是也是这样做的?”苏宇桐扒拉着碗底的米饭问,“你找了什么门路?是找了我爸爸吗?”


    他能想到的、能动用的关系也只有苏念春了,可他厌恶苏念春,情愿靠他自己,情愿被学校处分,也根本不想沾这个人哪怕任何一点好处。


    “不是,”小叔扯开一个无奈的笑,转移话题说,“别再问了,吃饭吧,等你长大后慢慢就会懂的。”


    这孩子单纯、善良、率真、执拗,苏念清不是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但往后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让苏宇桐慢慢摸索。眼下,他只想守护好这份难得的纯粹,再久一点。


    初三那年生日,苏宇桐收到了苏念清送他的礼物——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这东西与他从前玩过的父母的小灵通和诺基亚都不同,整个手机表面光滑平整,没有实体按键,取而代之的是可以触摸互动的宽大电子屏幕,不但能像过去的手机那样打电话发消息,还能上网聊天玩游戏,可把他新鲜坏了。七中明令禁止学生携带电子产品进入校园,可仍有不少人顶风作案,偷偷带手机来到学校,趁课间拿出来玩一玩,无声地向围观的同学们炫耀一把,苏宇桐也曾是围观的其中一员。彼时他看着那块充满科技感的、小巧轻薄的方块屏幕,以及屏幕上那些眼花缭乱的图标,心里暗生羡慕,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也拥有了。


    “以后出门带着这个,就算是忘了报备,我也不用再担心找不着你了。”苏念清笑着对他说。


    秋天正是吃蟹的季节。生日那天,苏念清蒸了几只大闸蟹,又煎了条刀鱼,做了道白灼秋葵,煮了海带豆腐汤,还订了一份蓝莓乳酪蛋糕。彼时苏宇桐正坐在沙发上捣鼓他的新玩具,听见苏念清喊他吃饭,便扔下手机欢快地坐到餐桌前。灯光打暗下来,苏念清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他在摇曳烛光中合掌闭眼,静静许下对未来的期许和心愿。


    多事之秋过去,转眼就到冬日。那年苏宇桐早早地写完寒假作业,又做完几套老师额外布置的卷子。等到三十那天,小叔照例带他回了奶奶家。


    南部沿海冬季少见降雪,但那一年冬天出奇的冷,车开到半路,漫天都是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路面一片湿滑。小叔开车也谨慎不少,全程都没敢轻易提速和超车,原本三个多小时能走完的路,硬是拖了四五个小时。从车上下来那刻,苏宇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骨头咯吱咯吱响,感觉屁股都要坐僵了。


    到了下午,小叔在厨房备菜,他和奶奶一起在饭厅包饺子。他包饺子的手艺越来越娴熟,外形也越包越好看,奶奶也夸奖他,说他包饺子的速度都快赶得上小叔了。


    祖孙俩正边干活边聊着天,一位同村的大婶从家门前推着电动车路过,看见奶奶,热情地进到院子里同他们寒暄。一见到苏宇桐,大婶的眼睛亮起来,连忙从口袋中掏出几块红纸包裹的米沙糕递给他,连连夸道:“哎哟,梅姐,你家大孙子都长这么大了!这孩子可真像他爸,长得真俊呐!”


    “孩子嘛,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咱们也一不留神就老了。”阮梅颇为感慨地说。


    这种红纸包的米沙糕,香甜软糯,苏宇桐小时候常吃,不过到了后来,县城都少见了,只在农村才有,每逢年节或哪户人家办喜事,他总要敞开肚皮吃个痛快。包了许久饺子,眼下他也有点饿了,洗干净手后剥开红纸啃着糕点,靠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奶奶和那位大婶聊天。


    “老王家那孩子……今年过年回来吗?”


    “哎哟,可不好说……听说在学校打架伤了同学,还伤得很重,关进少管所了……”


    “那孩子……以前多乖巧的一个人,有次去他家里看,房间那面墙上,满满当当贴着奖状……后来他爸妈进城务工,家里就只剩他和爷爷……可怜噢,年纪轻轻没人管教,走了歪路……”


    两人说到此处,不约而同地长吁短叹,苏宇桐心里也忍不住唏嘘。在感到有些后怕的同时他也觉得庆幸,庆幸这一路走来有苏念清陪伴左右,拽着他,引导他,始终带领他走在正道上,否则焉知自己会不会也像奶奶她们提到的那个人一样,误入歧途了呢?


    小叔还是照例只待半天,到了晚些时候,不顾奶奶的再三挽留,和他简单道别过后驱车就走。


    “受持续低温和降雪影响,我省已有多处县市路面结冰……在此提醒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雪天道路湿滑,出行要注意安全,做好防寒保暖措施……行车时切记打开近光灯和雾灯,控制车速,谨慎慢行……”


    临近晚饭,苏宇桐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视机前收听省台新闻,有些担心还在路上奔波的苏念清。三叔接过一通电话后,迅速披上外套,拿上车钥匙,开门就要走。


    “这都快开饭了,你要上哪去?”三婶连忙起身问道。


    “老四出事故了,”三叔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先吃,我看看去。”


    听见“事故”二字,苏宇桐脑袋里“嗡”的一声,手中筷子直直坠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