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意外
作品:《春夏秋冬》 眼前的人似乎过分年轻了,班主任上下打量着,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苏宇桐同学的父亲?”
下班时正好碰上晚高峰,又逢周五,一路堵得严严实实,等赶到学校时天都已擦黑了。校园里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只剩这间办公室还亮着灯,苏念清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就见苏宇桐负手站在廊下,背着光,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黑暗里。飞蛾从廊灯下掠过,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明暗交错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我是他叔叔,”为了打消班主任的疑虑,苏念清又补充说,“这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托我代为照看,有什么事您跟我说就行。”
“嗯,是这样……今天放学的时候,苏宇桐同学他……和班上一个男生起了争执,然后……他就把那个男生给打了。”
班主任是位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没两年的女教师,教语文,个子娇小,说话声音柔柔细细,大约是没经历过学生打架这样的恶劣事件,颤颤巍巍地斟酌着措辞。
“那您清楚是因为什么而起的么?”
“我也不知道……还没问呢,那个被打的男生就被父母接走了,据说伤得不轻。”
苏念清心里咯噔一下,撇下老师,快步向廊下走去。
比起问责,第一时间涌上他心头的反而是——苏宇桐有没有受伤?那与其说是偏心,倒不如说是一种身为代理家长的本能。等走到苏宇桐跟前,他围着那孩子转了一圈,左瞧右瞧,仔仔细细地查看,好在只是手背蹭破点皮,脸上沾了点浮灰,并没什么大碍,随即松了口气,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落定下来。
可听班主任说,那个被揍的男生就没那么幸运了,鼻梁骨折,脸上淌满了血,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家长心疼不已,早早就把他塞进私家车里,拉到医院做检查去了。
即使站到了面前,苏宇桐依然没有和他对视,一双薄唇紧紧抿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像是犯错后的愧疚自省,倒颇有点视死如归的架势,看这副样子,要么就是还没认识到错误,要么就是死不悔改。苏念清有些恼火,烦躁地将刘海捋到脑后,下意识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烟,可掏到一半他又想起这是在学校,是在孩子面前,又默默把烟塞了回去。
“说说吧,怎么回事?”他没好气地问道。
苏宇桐闻言,仰起一张倔强的小脸来,眼神坚毅,冷冷地说:“你不是都听老师说了吗,我把人给打了,就这么回事。”
嘿,还敢顶嘴!苏念清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开口训他,可转念一想,不应该啊。他了解苏宇桐,知道这个孩子虽然敏感细腻、心思重,偶尔会在某些事上钻牛角尖,但是本性纯善,对外腼腆内敛,沉默寡言,不像是会无缘无故惹是生非的样子,或许是事出有因。
他没有孩子,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当年之所以会带苏宇桐来省城同住,也是认为这孩子沉静懂事,不会给他添麻烦。可真当出了事,苏念清却不知该怎么应对了。一个十三四岁孩子的父亲此时应该怎么做?是该打,该骂,还是好好抱一抱他?
他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只好圈着胳膊和苏宇桐干瞪眼,良久,突然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紧绷的脸。苏宇桐被他捏得愣了一下,冰山一样冷着的面容突然间泛了些活气,懵懂不安的,困惑迷茫的,像是这个年纪犯错后该有的模样了。
苏念清是下意识这么做的,方才那个冷淡尖锐的苏宇桐令他感到陌生,若不切换回熟悉的模式,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没承想竟误打误撞地缓和了一些氛围。破了冰,有些话便好说了。
“老师说老师的,你说你的,我想听听看,在你的视角里,事情是个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苏宇桐身侧,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苏宇桐背后的栏杆上,像兄弟一般,虚搂着这孩子的肩膀。也许是彼此距离陡然拉近,也许是这个半包围的姿势给予了苏宇桐足够的安全感,又过了一会儿,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瞥向他,紧闭的薄唇翕动着说,说来话长了。
这天是初二年级班际篮球赛的第一天,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球场上共有六个班级同时进行三场对决,按赛前抽签的结果进行比拼。首次出征,苏宇桐班上很不幸地抽到了一个实力雄厚的班级,据说那个班上场的五人里有三人都是体育特长生。出师不利,开赛前,班级队伍一片愁云惨淡,最后还是队长走来,将他们聚到一块儿打气说:“怕什么,要想拿冠军,迟早都得碰上。既然早碰晚碰都是碰,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头一场比赛,咱们要打出气势来,拿出最好状态来跟他们拼了!”
正当他们围成一圈互相动员时,苏宇桐瞥见刘嘉吊儿郎当地游离在外,对赛事漠不关心,就连那身红色球衣套在他身上,也像极了狗熊穿衣服——装人样,没半点参赛球员的紧迫感。不过此时苏宇桐已经顾不上猜测刘嘉究竟是怎么想的了,只要不在比赛中给他们拖后腿,一切都好说。这场比赛至关重要,动员结束后他很快又投入到热身之中。
开场第一小节比赛,双方比分胶着。苏宇桐凭借自身高而瘦的优势灵活走位,抢下来几个篮板,可对面几个体育生也没有坐以待毙,见他得分后就一直紧盯着他,严防死守,他便及时调整打法,默契地配合陈浩传球。短暂却也漫长的十分钟下来,对方进了许多球,他们也一直紧紧咬着,哨声响起时,场上众人以及观众全都松了口气——还好比分没有被落下太多。
“就这么打,跑不动的立刻叫暂停换人上去,咱们还是很有机会取胜的,要相信自己!”
节间休息时,队长又在见缝插针地鼓舞士气。天气炎热,苏宇桐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灌进去大半瓶水,剩下的一点直接浇在了脸上。这时他听见有人多嘴问了一句,有谁看到刘嘉了?
他和陈浩对视了一眼,四下张望,他们班级那身红色球服很显眼,苏宇桐立刻就在泱泱人群里找到了刘嘉。刘嘉避人耳目,悄悄穿过另外两个班级,径直朝主席台走去,主席台上坐着几名校领导兼比赛评委,其中就有罗主任。只见刘嘉俯下身来,对罗主任耳语了几句,罗主任便跟着他朝比赛场地走了过来,找到他们那一场做裁判员的体育老师。罗主任不知向那位老师嘱咐了些什么,那名裁判员脸上流露出犹疑纠结的神色,但随后又点了点头。
“那小子干嘛呢?”陈浩问。
“不知道,只要不影响比赛就好。”苏宇桐说。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很快就得知刘嘉做了什么手脚。第二节比赛刚刚开始,那名裁判就一反常态地吹起了哨,示意苏宇桐打手犯规。苏宇桐一愣,还没等为自己申辩,就听己方队友替他鸣不平道:“到底哪里犯规了?刚刚抢球时打到的明明就是球,不是手,我们离得最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光他们自己人看得清楚没用,不是大型正规的赛事,露天场地也没有可供回放的录像,一切判罚都以裁判员目视为准。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误判的小插曲,结果接下来,那名裁判接二连三地判苏宇桐犯规,仿佛两只眼睛都只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任何模棱两可的动作都不放过。眼见情势不妙,队长当机立断叫了暂停。
“刘嘉你是不是疯了,训练不来也就算了,正式比赛也能当儿戏吗?”一下场,陈浩就急吼吼地扯过刘嘉的领子,“你平时欺负苏宇桐的账我还没找你算,怎么现在就连比赛也要耍这种心眼?知不知道这叫黑哨啊?灭自己班士气长别人班威风,你还有没有点体育精神了?我们班要是输了,你能捞着什么好?”
“我干什么了你就说我勾结裁判黑哨,你亲耳听到的吗?”刘嘉狠狠推开陈浩,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有本事到主席台找裁判长告我去,你敢吗?你有证据吗?”
陈浩还想上前理论,苏宇桐连忙从后拉了他一把。比赛即将过半,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想因为自己和刘嘉的私人恩怨再生事端,而且仅凭他们所看到的,并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反而还会被倒打一耙,扣他们个污蔑裁判的帽子。
“好了,有什么事等比完赛再说吧。”苏宇桐劝道。
“你就咽得下这口气?”陈浩诧异地看他,“那明显就是冲你来的,你都四犯了,再来一次就要被罚下场了!咱们一起努力了那么久,你就甘心被这样对待?”
“不甘心又怎么样,就算我被罚下场了,换人也要坚持把比赛打完。”大局当前,苏宇桐冷静得出奇。
暂停结束,他们很快又回到赛场。比赛才重新开始没多久,陈浩一语成谶,哨声又一次响起,这回苏宇桐不用看裁判的手势也知道,他犯满离场了。
“不公平!”此时又有队友激动地嚷了起来,苏宇桐却只是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示意他不要技术犯规,然后利落地退下了场。
接下来顶替他上场的,不出所料正是刘嘉。他俩平时都打的前锋,只不过苏宇桐个子更高些,才会被班主任和队长相中做正式球员。平心而论,刘嘉的技术并不算差,只是总不参加训练,与队友疏于磨合,否则苏宇桐也不会就这么痛快地让贤。刘嘉和他因抢占球场结了仇怨,又被迫做了替补球员,被他生生压了一头。他早料到了,以此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受坐在冷板凳上看自己风光得分呢?所以势必会借球赛将新仇旧恨一并报复回来。
比赛仍在继续。中场休息的时候,他给下场休息的陈浩递了水,又去卫生间换回了校服。刘嘉这下可是真得意了,那身鲜红的球衣被他穿出了大喜之日新郎官的派头,尽情享受着周围女生簇拥的目光和热情的尖叫,不过苏宇桐并不感到嫉妒。尽管手段不光彩,但刘嘉的实力的确配得上这份拥趸,他只是会在观赛期间偶尔有一点失落地撑着脑袋想,如果现在是我在场上,说不定会比刘嘉表现得更好呢?
比分从第一节比赛起一直胶着到了第四节,到了最后关头,球员们的体能几乎都耗尽了,接下去拼的就是耐力。苏宇桐在旁看完了全程,暗自为队友们捏了把汗。和体育特长生比拼耐力,他们明显不占优势,看得出来,场上每个人都逼近了极限,都在咬紧牙关硬扛。这时对方班中的体育生非但没有慢下节奏,反而从前期的韬光养晦中爆发出了长足而惊人的耐力,远距离地传球、躲避、奔跑、扣篮,动作干净利落,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比赛结束的哨声传来,比分结果最终定格在落后对方班级十三分上。尽管不出所料地输了,却也没有辜负队长所托,全员奋战至了最后一刻,没有被打出大比分,不至于太丢人。
“鱼头,要是没有裁判吹的那几个黑哨,说不定我们真能赢呢。”下场后,陈浩这样对他说。
“还有复活赛呢,慌什么,保留实力,下次一雪前耻。”苏宇桐安慰道。
回到教室,陈浩擦干汗,扭头走进洗手间去换衣服,苏宇桐就在教室里坐着等他一起回家。此时刘嘉怀抱篮球朝他走了过来。
“看到了吗,今天在赛场上斩获比分的人是我,那些女生高喊的也都是我的名字,”刘嘉扬着眉毛,语气挑衅,“你是正式球员又怎么样,长得高打得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说判罚就判罚了,没有人会记住你。你这种人,生来就是要为我让路的,知道吗?你就只配当我的垫脚石!”
方才在球场上,他们苦于没有罪证指认刘嘉,刘嘉却自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了。他得意洋洋地冲苏宇桐这个手下败将耀武扬威,可是越说,底气就越显不足,声线甚至开始发抖。
在刘嘉的设想之中,苏宇桐会在他的言语刺激下感到愤怒、悲屈、不甘、耻辱,却又对他束手无措——这种弱者的忿忿与无奈正是他的精神源泉。他就像是一个靠吸食此种情感来维生的、扭曲的怪物,他的快慰与成就感,全都建立在这些受欺侮的人的痛苦之上。
但今天却很反常,从前那个被他几句话就挑拨起情绪的男孩,面对当下的冷嘲热讽,竟然无动于衷,冷静沉默着,犹如一块顽石,任凭暴风骤雨吹打,兀自岿然不动。
“你说完了么?”苏宇桐垂眼看他,估摸着陈浩应该快好了,拎起书包转身就要走,“说完我就要回去了。”
刘嘉没有读心术,当然看不穿苏宇桐掩饰在平静表面下剧烈起伏的内心。为了奶奶,为了小叔,为了顺顺利利完成初中学业,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然而过度的愤慨并没有引起想象中的激烈抗争,反而让他感到了一股深重的倦怠。跑了半场比赛,他身心俱疲,只想赶快回到家,回到那盏暖黄的灯下,回到小叔的身旁。
炫耀若是换不来期待中的反响,就如同卖力上演了一出好戏,台下观众却呵欠连天,无一人喝彩鼓掌。刘嘉原本想激怒苏宇桐,现在却攻守易势,反被那人漠然无谓的态度所激恼。他仿佛一个跳梁小丑,在苏宇桐面前近乎狰狞地铆足了劲,却只换来了不屑一顾和丑态百出,这让他心里气不过。紧接着,他又像是企图挽回颜面,紧追在苏宇桐身后,放声大笑起来。
“苏宇桐,你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哈哈哈……你心里其实羡慕死我了吧?像你这种出身的人,其实巴不得有一个像我爸一样呼风唤雨的老爹吧?我可是找老罗看过你入学前填报的资料,记得没错的话,你家庭情况那栏里写的是父母离异吧?就连联系方式也只留了你叔叔的。真可怜,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活在这世上简直像个垃圾似的讨人嫌!”
刚放学不久,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都还在,刘嘉故意说得很大声,几乎响彻了整个班级。说完之后他也忍不住兴奋起来,因为苏宇桐终于回头去看他了,那双黑而亮的眼睛里,终于涌现了些许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因家庭破碎而感到的自卑、因秘密骤然被揭示人前的愤恨。但那样的情绪转瞬即逝,苏宇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来,嫌弃而鄙夷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就算我爸妈都不在,我也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去羡慕你。”
他承认自己曾经嫉恨过刘嘉,嫉恨苏念春为什么不能像刘嘉父亲爱护刘嘉那样爱护自己,也曾经为父母离异的事自卑内心好一阵,每当听到身旁同学聊起父母,心里总是会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楚的涟漪,但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他有小叔,他的生活在慢慢变好,他理应克制自己的情绪,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
他不明白,像刘嘉这样背后有父母托举的人,像罗主任那样手握生杀大权的人,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呢?为什么这些人明明拥有搅动风云的巨大能量,却不肯将之用在更需要的地方,而是偏偏用在了争斗、打压、倾轧这种幼稚的、毫无意义的内耗上?为什么偏偏要在他面前去炫耀那一点可怜的优越感呢?
刘嘉像是被他的话钉在了原地,久久都发不出声音来。
长久以来,他的身边从来都只有两种人,一种对他的家庭条件暗生羡慕嫉妒,一种则拜服在他父亲的权威之下,心甘情愿给他做狗,可苏宇桐不属于这二者中任何一种。那人就像是孤矗在荒原中的一株野草,坚韧、顽固、倔强、执拗,本色不改、我行我素,任尔东西南北风,纵然身后什么也没有,却竟也敢于忤逆他,用最微弱的声音向他发出最轻蔑的嘲讽。这种人的存在,无疑是给他过去所树立的价值观念、给他倚仗家世、恣意骄纵的人生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凡……但凡这小子能服一点软、能顺从一次他的心意呢?
苏宇桐即将走到教室门口,却在猝不及防间听见一阵呼啸风声划过耳畔。他下意识侧过身,避开了刘嘉盛怒之下朝他丢来的椅子。椅子重重地砸落在地,响声惊天动地,喧杂的班级霎时安静下来,不少从教室外路过的同学也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循声张望。
刘嘉正在气头上,见苏宇桐毫发无伤,又立即冲上前去朝苏宇桐挥了一拳。苏宇桐终于忍无可忍,格挡的同时也朝他面门上来了一下。
他发誓他收着力了,可是事发突然,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刘嘉被他那一拳揍得连连后退,捂着鼻子,发出凄厉的尖叫,立时就有反应快的同学围上来,将他俩分开,还有几人跑出教室找老师去了。
挥出那一拳时,苏宇桐没有任何负罪感,反而感到了无尽的畅快,那种将内心积压多时的愤懑不满陡然释放一空的感觉,让他欣悦地、飘飘然地,甚至想要再体验一次。可是当看到刘嘉流出的鼻血混着眼泪沾了满脸,那抹刺目的鲜红令他心下悚然一抖——我这是做了什么?若说挥出的第一拳是出于自卫,但如果没有同学拦着,任由他释放心中的暴戾,不计后果地挥出第二拳、第三拳,甚至更多,那便不是正义,而是放纵的恶了。
他险些沦为了恶的帮凶。
“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从来都没听你和我说?”
不单单是今天发生的事,苏宇桐连同最开始受到的言语挑衅、被霸占球场、在卫生间的推搡以及值日时受欺侮的事也一并倾吐了,听得苏念清心惊肉跳,搭在栏杆上的手忍不住落到了苏宇桐肩头。说完了来龙去脉,苏宇桐面上故作轻松,低着脑袋,有些自嘲地笑笑说:“叔,从前你说我听话懂事,是个好孩子,但这回你总算认清我了吧?我才不是好孩子,我就是这样一个会和同学打架的不良少年,你根本看错我了。”
随着成长,他渐渐发现了自己内心潜藏着的阴暗不堪的一面。每每对上刘嘉,那蠢蠢欲动的一面便会被勾引出来,叫嚣着撕碎他沉静内敛的表象,透出野兽一般的张狂。
他害怕这头心中的兽会无差别地击伤苏念清,更害怕暴露本性后苏念清会因此疏远他,所以情愿由他来道破。
苏念清却温柔地看着他问:“伤着没?手痛不痛?”
苏宇桐身子一僵,随即把挥拳的那只手忸怩地藏到背后,连连摇头否认,“不痛。”
“劲儿挺大啊,给人鼻梁打骨折了,还自称上不良少年了。”苏念清有些戏谑地说完,又一次温柔地问,“害不害怕?”
苏宇桐一怔,又再次摇了摇头。
他其实心有余悸。
热血上头的时候没多想,肾上腺素放大了那种复仇的快意,可当激素退却,理智又重回大脑高地,他才发觉指关节疼得厉害,心里更是止不住地后怕。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同学打架斗殴了,说不定是七中建校以来第一个。学校会给他警告?记过?还是直接开除?他会不会就此上不了学了?刘嘉的父母又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真不害怕?”
苏念清一把捉过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端详着手背上的瘀伤。那孩子的手很冰凉,身体抖如筛糠,脸上也血色全无,肯定被吓得够呛。
但真是能忍,在学校受了委屈也不说,哪怕篓子捅到他跟前了还在嘴硬,强装镇定。苏念清觉得既好笑,又心酸。
他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察觉到呢?是他这个代理家长失职了。是他疏忽大意,因为忙于工作而罔顾了苏宇桐那些反常的动向,才出了这档子事。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父母陪伴,心智尚不成熟,又处在思想最震荡的时期,遇上同学的欺负刁难,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宁愿憋在心里,从来报喜不报忧。面对这些事,他一个成年人都有可能束手无措,竟然指望苏宇桐能将那些复杂的情绪自我消化好。
加班并不能作为借口,他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也曾陷入过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知晓个中滋味,知道孩子的世界就这么丁点儿大,在成年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孩子眼中却无异于天塌,能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苏宇桐却一个人默默咬牙坚持了那么久,体谅地,不肯叫他知道。
“有、有一点吧……”
这样温柔的攻势下,苏宇桐的心防溃不成军。那股熟悉的苦薄荷味弥漫过来,他小脸一皱,鼻子一酸,毫无征兆地落下了眼泪。
“我怕……我真的很怕……我怕我以后没学上……也怕你会从此讨厌我,怕你不要我了……”
他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逐渐演变为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这两年,苏宇桐已长高了不少,可还是偏瘦,仿佛全身的营养都供给了长个儿上,像铆足了劲一直往上抽条的小树苗,令苏念清无端地联想起中学课本上介绍过的顶端优势。那双窄小的肩膀随着哭声一颤一颤,看上去可怜极了,令苏念清心里柔软的某一处忍不住被触动,不禁将他带进了自己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抚。
“好了,别怕,别怕……没事的,都是小事,有我呢,天塌不下来……以后再有人欺负你,立刻告诉我,好吗?”
“你、你不怪我吗,叔,你真的不怪我吗?”苏宇桐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话都说不完整,“我、我是不是真的要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谁开除你?哪就这么严重了?”苏念清冲他眨了眨眼睛,“你叔我从前也被找过家长,现在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突然之间,对苏念清过往的好奇盖过了此刻汹涌的情绪,苏宇桐止了哭声,抽了抽鼻子问:“叔,你不是从小到大表现都很好吗,是因为什么事被找了家长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苏念清轻描淡写地揭过,话锋一转,绕回了正题上,“刚刚你们班主任也和我说了,学生之间打架,按校规,充其量也就是记过,不过学校那边还没出最终决定,说是还要询问被打那位同学家长的意见,综合考虑,暂时先让你停学一周,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回家好好休息,调整心情。毕竟是对方动手在先,也有其他在场同学做证,就算真要记过,我也会和学校争取不留档案的。”
说完,苏念清伸手抹掉挂在他脸上的晶莹的泪痕,轻言细语地笑了笑,“好了,先别想那么多了,忘掉这一切吧。这么晚了,你一定饿坏了,走,叔带你去吃大餐。”
回家后的那个周末,苏念清按照班主任提供的刘嘉父母联系方式拨去电话,打算带点慰问品上医院看望,替他们把医药费结清,以求对苏宇桐的宽大处理。哪知对面一听他的来意,立刻就把电话掐断了,断之前还不忘放狠话说:“你家孩子就等着被记大过吧!”
此路不通,夜里,等看着苏宇桐睡下,他才走到在阳台,有些烦恼地来回踱步,思考着应对方法。既然对方家长来头不小,他也不是没有关系可用,首先想到的是他大哥苏念春。
苏念春在省城为官三年,即便如今高升远调,在此地也一定还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脉。
苏念清心急如焚,没注意时间晚了,大半夜的,就这么拨了过电话去,哪知苏念春那边还没睡,似乎有酒局,吵嚷嚷乱糟糟的,他扯着嗓子说了好半天,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就这点事?”苏念春终于肯挪到安静的地方,避过人和他通话,“记过而已,那小子敢动手,就得让他长点教训,不用帮他消。”
“记过会留档案的,跟着人一辈子走,是个污点,明年上高中录取时也会看的!”苏念清难得和他敬爱的大哥呛声,“不是童童先动的手,何况本身错也不在他,是被逼急了才那样,不至于——”
苏宇桐的好成绩,皆是日复一日刻苦努力换来的,苏念清都看在眼里。要是真因为这件事耽误了那孩子上高中,他会惋惜自责的。
“我倒想帮,可没法呀!”苏念春无奈回绝,“上头领导来视察,我玩命儿地陪呢,过段时间晋升名单就要公示了,我可不想被这孩子弄出岔子……”
苏念清倒吸一口凉气,替苏宇桐委屈,“那可是你儿子!”
“唉,我知道,我知道,儿子的前程是前程,老子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么?”苏念春又推脱了两句,匆匆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苏念清茫然无措了好一阵,忽而想起了苏宇桐曾提过的在苏念春家的所见所闻,不禁叹了口气。苏念春有的是儿子,不差这一个,自然不放在心上。
还有谁能联系呢?他手指关节一下一下叩着阳台栏杆,在脑海里细细盘着可用的人。
思来想去,苏念清想起了老裴。
周一一早到了公司,他敲开老裴办公室的门,跟人约了晚饭。为着他接手了金泰大厦的事,老裴欣然应允了。
饭桌上,苏念清终于肯撇下那点不值钱的傲气,放低身段,敬了老裴两杯。苏宇桐的事,他不好贸然提起,便以工作上的事为由头,先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了金泰大厦项目的图纸送审进展情况,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而后又兜兜转转,迂回百转,才终于把话题慢慢引到重点上。
“裴总,从前听您说起,和省城这几所重点初中的校长是同学?”
“党校同批毕业的,算是同学吧,怎么?是家里孩子要上学吗?是户口没办下来,还是不在片区?”因为这种事来找上门的人数不胜数,老裴司空见惯了,摩挲着酒杯,无不感慨地说,“小苏啊,看来是我这个领导当得不称职,对下属关心不够,来咱们公司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已经娶妻生子了。”
“哪里的话,裴总,不是我的,是家里一个亲戚的孩子,”苏念清一边说,一边观望他的态度,“也不是上学,是……是在学校跟人发生了点小摩擦,小小打了一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是对方先动的手。但是对方家长态度很强硬,本想约出来当面道歉,可他们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非要让那孩子记过留档才算完,我没同意,学校那边也还没表态,没给出正式的处罚公告,依我看,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亲戚的孩子,跟你什么关系?”老裴说着,放下了酒,似乎有点不情愿,又像是在掂量着这桩买卖是否划算,“如果是你的孩子,我也就帮了……小苏,我高低劝你一句,亲戚家的孩子,你犯不着,我也犯不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裴的酒杯空了,苏念清连忙给他满上,又很有眼力见儿地去敬他,将自己的酒杯放得很低,低到尘埃里,“裴总说得是……可那孩子,跟我关系不一般,我……我愿意帮他,以后裴总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绝对尽心尽力。”
真是把自己卖了,他有点唾弃自己这副前倨后恭的谄媚劲儿。连苏念春都不肯为自己儿子出面,而他却这样子上赶着,算什么事?
可每当他这么想时,苏宇桐那双漆黑而无辜的大眼睛又从脑海里跳出来,像一块顽石,硌着他心口。
苏念清觉得自己对那孩子有责任,同时也有负疚感,可能是因为早早就知晓他父母感情不睦,却没有选择告诉他。如今大嫂已经出国了,苏念春也不理不顾,要是他再不去管,任凭那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该怎么办呢?
说到底,苏宇桐毕竟是被他亲自带到省城来的,又是在阮梅面前信誓旦旦打过包票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辜负了养母对他的信任和期望。
老裴是个人精,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很赏脸地饮尽他敬的酒,笑意愈发深了。
“小孩子家家打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我给胡校打个电话,约着见一面也就是了……只是,小苏啊……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老裴说着,摊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掌,苏念清一点就透。能用钱摆平的事,那都不叫事。于是他毕恭毕敬地说:“明白,我这就去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