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苏念清

作品:《春夏秋冬

    2010年8月,苏念清从公司驱车回家,驶出地库时瞄了一眼腕表,时针分针重叠,刚刚指向十二点。


    这段时间项目多,加班已经成了生活常态。这个点没有地铁了,好在他一年前就已经按揭买了车,否则打车来回上下班,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午夜街道空旷,路过酒吧,街边聚集着三三两两穿红着绿的年轻人,他们喝醉了酒,勾肩搭背,嬉笑怒骂,放声高歌,尽兴得仿佛过完今日便没有明日。路两旁的公寓楼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被吵醒后的咒骂,车厢内,午夜电台正在播放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苏念清漠然从他们身旁驶过,仿佛一缕游魂。


    他是一毕业就回了家乡,这是在省城待的第六个年头,与设计院的合同三年一签,如今又快要到期。他本科就读土木工程,一所知名大学的王牌专业,能保研本校的绩点,却选择了就业,一来是大学在北方,天冷干燥,他从小生长在温暖湿润的南方,待了四年仍不习惯,二来是他也真的急用钱。


    正如苏宇桐所猜测的那般,他不是阮梅亲生的孩子,是父母身故后被苏家收养的。那时他仅一个多月大,对那张旧结婚照上的双亲没有任何记忆。


    他在苏家排行第四,前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兄姊们姓名里的最后一个字是按四季的顺序起的,从前往后依次是春、夏、秋,到他这里,理应是冬,他的生日也恰好在冬季。可阮梅给他起的这个名字,让他从上学起就听惯了疑问。


    “苏念清,你为什么叫苏念清,不随你的哥哥姐姐们叫苏念冬啊?”


    这个问题他当时答不上来,只能和同学干瞪着眼,后来才从养母阮梅口里得知,他的名字,是取他生母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与苏家的字辈结合。念清,也暗含着怀念生母张丽清之意。


    阮梅将他视如己出,之所以这样起名,是希望他能以老幺的身份在这个家里无忧无虑地长大,至于身世的真相,她打算一直保留到他成年那天再和盘托出。至于后续要不要改名,要不要换回父母亲的姓氏,全凭他自己做主。阮梅替他思虑周全,但可惜事与愿违,成长中途偶发变故,他在一次机缘巧合下提前知晓了这个秘密,又因此事与从小要好的二姐三哥生了罅隙,矛盾重重,此后一直心怀芥蒂,在家里时总是难以自处,升入高中后,又因为在校与男同学恋爱一事被家中得知,受到养父责骂和兄姊的讥讽,闹了很多不愉快。于是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他干脆心一横,和当时的恋人一起远走高飞,再没回过家,没再向他们要过一分钱。


    是,没错,正如苏宇桐所听到的那样,他是同性恋。在那个不怎么开放的年代和不怎么开明的乡下家庭,与家人激烈争吵过后,他大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那些年受过的恩惠、承过的情分总是要还的,苏念清也觉得自己就这一点不好,心肠太软,太讲良知,优柔寡断,左右摇摆。养母工作的棉纺厂在他出生那年被一场大火烧毁,到了90年代,养父也从厂里下岗,家里四个孩子嗷嗷待哺,困难的时候四处找人借钱,拆东墙补西墙。大哥苏念春原本有能考大学的资质,可是为了弟弟妹妹们能继续学业,高中毕业后就从父母那儿接过了生活的重担,工作这些年来也资助过他不少。1999年国家试点助学贷,2000年参加高考,让他赶上了好时候,要不然凭他自己做家教挣的那点微薄外快,可能都覆盖不了全部学费和生活费,所以想尽早工作独立,先把学贷结清,再把这些年的用在他身上的抚养费一笔一笔汇还回养父母。他与苏家,就此两不相欠。


    带他做毕设的导师对他多有赏识,听说他打算回家乡去,便给在省院做院长的同门师兄写了封推荐信,他便不必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去秋招碰运气了。入职的头两年还算顺遂,他被院长带着参与了几个叫得上名的大项目,虽然忙碌,但终有所得。


    繁华的省城是个巨大的名利场,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折射出形形色色的**。每天,这里都有无数多的和他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涌入其中,不同阶层的人们被折叠在这一方寸土寸金的薄薄天地里。甫一踏进这个花花世界里,他最先感受到的是自由,漫天盖地的自由。一个人在外的日子,他像只放飞出笼的小鸟,自由挥霍着自食其力得来赚来的钱财,自由地与同**友、恋爱,不必去看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的脸色,不必在意他们投来的异样目光。


    但家中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他大哥苏念春。苏念春虽年长他八岁,却是兄姊中最疼他的,不但会在他与二姐三哥闹矛盾时护着他,而且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写得一手好字。记得孩提时期,他会偷偷搬来阮梅洗菜用的小马扎,踮着脚,去够大哥放在书桌上的作业本,而后翻开扉页,用手指勾画描摹着那个人的字迹,期盼着终有一日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


    即便是得知了他的性取向,大哥也没对他多说什么,所以离家出走的那段时期,他断了与家中其他人的联络,却只给苏念春一人留了通讯地址。在大学时,苏念春找过他一回,劝他回家,工作后又找了一回。那一回是养父病重,肝癌三期,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和苏念春通电话时,他罕见地动摇了,毕竟生死当头,往日种种恩怨显得是那样无足轻重,更何况他与养父之间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死生不见的深仇大恨。他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或许那时的责骂只是出自一位老人的不理解,出自一位父亲的关心则乱。养父明明对他有恩情,他却还没来得及偿报。


    可苏念清记得,当时他在电话里咬着牙回绝说,让我出钱给爸治疗可以,但我就是不回去,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


    他真是害怕回去,也真是害怕再见到那样的眼神。高中午休时因和同班男生躲在教学楼角落接吻,被巡逻老师撞见,从小成绩卓越、被家里视作骄傲的他生平第一次被找了家长。自那一天起,养父母那失望、不解、耻辱、悔恨的眼神从此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成为他日后梦魇的一部分。


    挂电话前,苏念春叹着气说,治不好的,我挂过专家号了,都说治不好。爸时间不多了,只想临走前再见我们四人一面,见到这个家团圆。


    苏念清原自己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重归故里,可养父的葬礼,他还是去了。往日的亲情像一根细细的风筝线,看似随便一扯就断,实则在这飘摇的人世风雨里,牢牢牵系住他,那时他才知,原来不是不愿回去,也不是害怕回去,而是有的地方再也回不去。即使身体落在了故土,心却依然漂泊。


    老家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处殡仪馆,奔丧的路上,他心里惴惴,五味杂陈,但到了地方下车,思念最终盖过了一切。曾经与他不相往来的二姐三哥走近,亲自给他别上白花,戴上黑纱。葬礼过后,一家人又像从前那样坐在一起吃饭,只是这之中少了一人。餐桌上绝大多数话题都围绕着养父,谁都默契地不提当年的事,对他,也只有寒暄和关怀。冥冥之中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变了,也许这个家真的包容了他,又或是这两年大家都有所成长,懂得在人前戴上假面具,说漂亮得体的话。葬礼后他请假在老家陪伴养母,逗留几天后便准备返回省城。临行前,阮梅眼含热泪,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说,老四,你要常常回来,你爸爸不在了,至少过年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他是阮梅最疼爱的孩子,对他的关怀照顾一度超越自己亲生的儿女,即使是家中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不曾短了他的吃穿。虽然苏念清觉得那爱里一定暗含了很多同情怜悯,但他还是郑重地答应了,可能是因为怕见阮梅的泪水。


    离开家的这些年里,他记不得曾多少次梦见过那些泪水,顺着养母脸上被生活风霜磨蚀出来的沟沟壑壑,流进心里,成为一生挥之不去的潮湿。


    从那以后,每年除夕,他都会回去,帮阮梅洒扫备菜,待到下午就走,但从不与二姐三哥同桌吃团圆饭。他心里到底有个疙瘩,仍记着自己的身世,记着那些年的龃龉,依然把自己视作这个家的外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能磨平。


    或许等到头发花白,大家都垂垂老矣,才能将往事轻飘飘地一笑了之吧。


    城市热岛效应将8月的省城变成了巨大的蒸笼,人就成了蒸笼里的饺子,乘电梯回到出租屋内,苏念清的白衬衫被一身热汗浸湿,紧黏肌肤,像蒸熟的饺子皮透着内馅。每天持续不断的高温、闷热、潮湿,没有一丝风,即使夜深,气温也没有慈悲地降低一二。


    屋里空调又罢工了,他用遥控器摁了几回都无济于事。自从搬来这里,这台空调半年内坏了三次,找房东修了三回,照样还是不顶用。


    那是台老式的三菱空调,外壳发黄,像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古董,只要一启动,压缩机便会发出“咯楞咯楞”的古怪声响,像隔壁风烛残年的老头夹着积痰的咳嗽——也难怪他会这么想。这里的楼板薄得像纸,不止隔壁老头的咳嗽,夜半里,空调外管的滴答声、楼上马桶的抽水声、楼下夫妻的吵架声、婴儿的夜啼声……无一不令他感到精神衰弱。苏念清索性丢掉遥控器,扯开领口扣子,到阳台去抽烟。


    他抽便宜的烟,硬红的万宝路,从大学时就抽。和他抽同种烟的同学毕业工作后都是由俭入奢易,逐渐换成了更贵的香烟,他却习惯了这个味道,改不掉。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省城的生活开始让他觉得烦闷无聊,老院长退休了,换了个他对付不来的领导。设计院是论资排辈的地方,上个月评完中级职称,他的工作年限尚浅,职位仍然是小小的设计员,没有任何改变。去年有段时间他总是加班到很晚,错过地铁时间,明明是自己在吭哧吭哧地画图改图,论功行赏的时候,名字却要排在最末,还要倒贴路费回家。他心里有怨,于是某天加班之后,脑子一热,突发奇想要奢侈一把,找苏念春借了笔钱作首付,直接去4S店订了车——一辆灰色的大众捷达。


    结果订完转头就后悔,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没什么积蓄,每月还贷直接削去一大半工资,还有养车和油费的开销,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搬来这种便宜的鬼地方遭这种罪。


    他在省城是自由了,可从未有人告诉他,过度的自由之后,是虚无。他讨厌加班,更讨厌早早下班回家后面对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熟悉到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没有长久固定的伴侣,在夜里,那种虚无会把人吞噬。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了,亲生父母那边没有任何联系得上的亲属,苏家又是一个他想回却再也回去的地方,所以在每结束一段恋情后又忙不迭地投入下一段,始终对爱情抱有过高的期待与幻想——甭管好坏,在工作以外,人总需要抓住点什么才活得下去。


    可在这偌大的一座城市里,即便没有家人的掣肘,想要找到能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同性伴侣也依旧不是件易事。大学期间,他遭遇了初恋背叛,进入社会工作后又接连谈了两段失败的恋情。那两个人一个滥情花心,在与他交往的同时还与其他人保持关系,一个妥协软弱,打着父母催婚的名义与他分了手。他的精力被消磨殆尽,满腔热情终于冷却下来。


    接连几段感情都以失败告终,情场失意,职场也不得意,苏念清掸了一下烟灰,看着那火星坠入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心情有点沮丧。上周末去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聊了一圈才发觉,原来昔日同窗都过得蒸蒸日上,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发财的发财,好似只有他一个人陷在泥淖里,兜兜转转,怎么也走不出。


    席上有人给他建议说,要不你跳槽吧,每天苦哈哈地画那些破图有什么用,去甲方,去地产,那里才是未来。


    侨中出身的同学,要么本人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要么父母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他们透露的风向准没错。其实这些年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他自己心中也多少有数,土地拍卖价格连年水涨船高,这是利好地产的讯号,他便因此被说动了心。那股火苗蹿起来后就灭不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成为燎原之势,于是抽完烟后他坐回电脑前,打开邮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早已拟好的辞职信。


    只要敲下回车键,他明天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可以一边慢悠悠地投简历,一边等着离职程序走完。可当他看向桌面上的注册结构师考试用书,又有了一丝犹豫。


    刚入职时,他还不是那么功利浮躁的一个人。受老院长的影响,他曾像所有刚出社会的年轻人那样,怀抱一腔不值钱的热忱,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行业,立志要踏踏实实地攻关技术,往设计总负责乃至总工的方向发展——这与他当初填报志愿的心志如出一辙。记得就读侨中那年,他初到省城,见到此地的高楼大厦,便一直梦想着能在江畔树立起一座由他主导设计、镌刻着他姓名的大楼,这几乎是他毕生的理想。


    只犹豫了那么一秒,就给了命运可乘之机。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他瞄了一眼备注,是苏念春打来,没多犹豫就接通了电话。大哥夤夜来电,恐怕是有什么急事找他。


    “睡了吗?”


    “还没有。”


    “那正好,耽误你一点时间,”电话那头,苏念春大约是刚下酒桌,说话时舌头有点发直,“还记得童童吧?”


    童童是他大哥的儿子,大名苏宇桐,刚出生那会儿,苏念清还抱过,记得上一次见,已经是个挺俊的小少年了,个子高,皮肤白,五官长相随父亲,一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苏念清以为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一颗心悬起来,下意识捏紧了手机,“记得,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童童考上七中了,想麻烦你帮他办下入学手续。”


    “七中,哪个七中?”


    “就是省城的七中呀,”苏念春说,“我这不是和廖琴办离婚了吗,童童抚养权归我。我本想让他继续念寄宿学校,可他不知闹的哪门子别扭,死活不同意,妈也心疼他在外边吃不好睡不好,一个劲地劝我,说住校三年,人都住瘦干了……要不是今早七中老师打电话来,催促这几日就要办理入学,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呢,哼,这小子,瞒得倒好!我估摸着他就是想去七中,却又不愿意跟我开这个口,才出此下策。可我才刚调来这边,脱不开身,想了一圈,只好拜托你了。到时候报完名,你在学校周边随便给他找个托管机构住着就行,钱我来出。”


    苏念春是他敬爱的大哥,一路走来,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了他很多支持,何况苏宇桐那孩子安静乖巧,只是带来帮忙办理入学手续,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苏念清没多想便应下了。他甚至还对苏念春提议说,如果童童对寄宿这件事实在抗拒,不如就搬来和他同住,由他照看,反正他现在独居,日子无聊,一个人也是过,两个人也是过,权当作是报偿大哥和养母、报答苏家这些年哺育过他的恩情。


    兄嫂婚变的事,早在苏念春调来省城那年他就已有耳闻。那时苏念春约他出来吃饭,地点定在江边一处高档餐厅的包房。包房需要提前两天电话预订,有时还不一定订得到,苏念春上午才到省城,晚上就已经和他在临江视野最好的位置吃上饭了,想来一定是这边有人提前接应、帮忙安排好的。


    刚到餐厅楼下那会儿,苏念清就见他从一辆黑色公务轿车上下来,西装革履,手上戴精致昂贵的腕表。大哥在仕的这两年遇上贵人,抱得大腿,混得开了,平步青云,一路升迁,从小县城升到省城,将来兴许还会外调到更好的省份。苏念清替他开心,同时也有隐忧,席间问他:“这次你是一个人来?怎么没见大嫂和童童?”


    在他出生那年,阮梅工作的厂子被一把火烧光,为了补贴家用,她在田间地头种了些蔬果和农作物,等到收获的时候,找邻居借辆三轮车,拉到镇上去叫卖,而大哥的成熟世故,人情练达,多半就是那时帮着母亲吆喝贩货磨炼出来的,不像他这个老幺,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只让他专心读书,不让他接触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所以即使是大学毕业多年,他身上多少还残留点不谙世故、不合时宜的天真。


    苏念春让侍应生开了一瓶价高到令人咋舌的白酒,幽幽地说:“他们都还在县城。”


    “我以为你会把他们都带上来,毕竟省城的教育资源更好些。”苏念清说,“是他们在这里生活不习惯么?”


    苏念春的话却犹如惊雷,“是没必要了……老四,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和你大嫂,已经分居了一段时间,童童目前……在上寄宿学校。”


    苏念清微怔,一时间说不上来话。印象中人前总是一副模范夫妻形象的兄嫂,私下的生活居然是一地鸡毛。不过他没有立场去置喙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人的家庭生活,只好默默夹菜转桌。


    酒过三巡,苏念春突然问他:“你知道爸是因为什么走的么?”


    江边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一点秋日的寒瑟,苏念清被吹得酒醒,搁下筷子,“不是说肝癌?”


    “是,可这病,是他早年喝酒喝出来的,”苏念春无不感慨地叩了叩酒瓶,“那时候家里穷,哪有钱买好酒,他馋那一口,只好去买便宜的勾兑酒,一来二去,就给身体喝垮了。若是爸再多活几年,等我到了这个位置,什么好酒没有?可惜啊……子欲养而亲不待。”


    苏念清哑然,又听大哥醉酒后絮絮叨叨地袒露真言:“其实我和你大嫂……早都过不下去了,要不是有个孩子,早就离了。不过爸走之后,我也算是活明白了,爸这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个家,没享什么福就走了,而我这前半生,也全都是为别人活的,为了让你和老二老三继续学业,高中毕业就去接爸的班,后面工作了,好不容易攒到点钱,不是紧着童童的奶粉钱,就是去给老二老三的生意填窟窿,去给爸妈盖房子,去给你交大学学费……没有一天是为我自己活的。所以现在我不想忍了,不想再在人前装什么好丈夫、好父亲……我来省城,也是想摆脱他们,就想和我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我想要的生活……”


    这话听得苏念清心惊肉跳,他大哥这是外面有人了!可他受过这个人的恩,知道这是苏念春自我牺牲后不得已的沉沦。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又能指责些什么呢?


    他看向苏念春那张烂醉的脸,高鼻梁,深眼眶,无疑是张英俊的脸,可这些年,这张脸被官场污浊的酒色浸染,逐渐变得精明、油腻、市侩。这个曾经负责任、有担当、深受他钦敬景仰的大哥,现在却令他感到陌生了。与此同时,他想起苏念春膝下那个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孩子,想起那双干净的眼睛,心里阵阵发紧。


    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寄宿学校,没有双亲的陌生环境里,万事只能靠他自己,父母不睦这一残酷真相还不得而知。若是苏念春真的在外面有了新家,那个孩子该何去何从?


    “人生苦短啊,老四……你可要好好享受你的青春时光,不要到临了才想起来,还有那么多遗憾没有完成……”


    那天送苏念春上车时,大哥附在他耳边这么说道。掩上车门,那辆黑色的公务车随即驶离,丝滑地流入了夜色里。


    和苏念春通过电话,苏念清陷入了沉思。他想,苏宇桐对寄宿学校反应激烈,一定是厌烦了那种坐牢一般的生活。邮箱里的邮件始终没有发出,他熄灭电脑屏幕,靠在椅背上思忖,是时候换个地方住了,哪怕租金还没到期,他也不要了,权当是给新生活做铺垫。


    人生苦短,他不能再犹豫不决,蹉跎光阴,是时候该好好规划、振作起来了。


    看好七中附近的房子后,他驱车回了趟老家,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无助的孩子,在吵吵闹闹的一众亲戚里,以一种戒备的姿态蜷缩着,用年少纤弱的身体为自己构筑起抵御一切的防线。


    苏宇桐的母亲放弃了抚养权,父亲又远在外省工作,鞭长莫及,这不禁让苏念清想起了从前的他,也是这样前途未卜,飘忽不定,毫无归属,“家”成了心中再也无法触碰的禁忌与痛楚。于是他向那孩子慷慨地伸出了援手,就像隔着遥遥岁月,去帮一把曾经茫然无措的自己。


    此后一年半,他和苏宇桐在同个屋檐下,平静安然地共处。


    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常人一定觉得棘手,苏念清也曾有过这种顾虑。可是这一年半下来,他非但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反而有点乐在其中。


    新租的房子在市中心,和七中直线相距只有700米,可离他上班的地方就远了,他是为了方便苏宇桐上下学才特地租的这一处。他曾听苏念春说起,苏宇桐早慧,有着同龄孩子身上少见的细腻心思和敏感多疑,相处过程中,他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尽全力地满足那孩子物质以及精神层面的一切需求,小心翼翼地维护好年轻脆弱的自尊,让苏宇桐在这座精致冷漠的都市里有枝可依,不至于像少时困窘的自己那样为金钱所扰。


    不加班的时候,他开着车从与跨江大桥连接的快速路回家,不紧不慢地穿越半个城市,运气好的话,能从江面上眺见远方天际橘红色的火烧云。回到家附近的超市采买食材,天黑之际驶入小区,远远看见屋子里亮起了灯,苏念清心里会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没法精准描述那种滋味,可能是因为房子里有了除他以外的人,有了生活气息,让他对下班回家这件事不再排斥,反而产生了微小的企盼,盼着早点回去,回到那盏暖黄的灯下。


    由于独居,他从前在家是不开火的,虽然会做饭,可一个人的晚餐实在弄不出来什么花样,独自待在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吃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常年在公司楼下的小餐馆解决。忙起来时,他吃饭也没个定点,随便买个三明治就着水囫囵吞下,对付两口,饮食不规律,胃一直有点小毛病。直至苏宇桐到来,他才终于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找回了一点秩序感,热菜分门别类摆上桌的时候,他寻到了一丝家的温暖。


    从前在苏家,他也曾体会过这份温暖,可自从他是同性恋这件事被家人知晓后,那份温暖也随之消散,而先前对省城的生活感到厌烦,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在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归属感。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像一颗颗螺丝钉,在各自的位置上按部就班,确保社会这台庞杂精密的仪器得以正常运转。他爱这里的自由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却也憎恨这里的人情冷漠与温情的匮乏。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苏念清本来也这么安慰自己,可苏宇桐的出现很好地弥补了这份缺失的温情。每当那个孩子放学推开门走入,绚烂的夕阳余晖便随之从朝西面的楼梯间窗户涌进来,铺满整个地面,在经过一整个灰暗疲惫的工作日后,只有那一刻是彩色的。那孩子会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亲切热情地喊他“叔”,会在饿急眼时伸手往菜盘里偷拿鸡翅,然后被他眼疾手快地打掉,勒令着去洗手。随着他们逐渐相熟,苏宇桐的话也变得多了,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一刻也不停歇,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的心力交瘁。当听到那孩子在餐桌上向自己抱怨班主任忘了轮换座位、让他坐了两个星期最后一排时,苏念清心里止不住地感慨,真好,他的世界还这么简单,还能为这种小事烦恼。


    苏念清开始理解为什么有的夫妻婚后会生孩子,为什么有的单身男女会养宠物消遣时光,下班后面对满屋的死物,和面对一个热气腾腾的活物,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他觉得每个人的身体里应该都有一颗火种,一颗对世事抱有热忱、对生活怀揣憧憬的火种,那是内源的生命力。可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火种早已在庸常琐碎的工作和坎坷多舛的恋情中奄奄将熄,但是苏宇桐及时给他续上了火。每当对上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眸,他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可能还没有那么糟糕,他的生活也还没那么无可救药。


    辞职信没有寄出,合同到期后,他又续约了。他有点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决定趁着苏宇桐在省城上学的契机,再给自己三年时间,努努力,赌一把,看看究竟能够到多高。若是三年后再没有起色,就说明他的的确确该走了。


    一级注册结构师的基础考试他很早就通过,那是在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学的东西都还没还给老师。可随着时间推移,头脑和记忆力都有所衰退,加之工作事情多,即使到了年限,他也只能把专业考试一延再延。每天吃过饭,收拾完碗筷,苏宇桐照例自觉坐到书桌前开始做作业,他不想开电视或用电脑影响到那孩子学习,也想着要以身作则,给孩子树立个好榜样,于是从单位打印考试资料带回来,坐在苏宇桐对面复习。


    学生时代常听老师提起,良好的氛围能让学习效果事半功倍,这也是许多家长争相将孩子送入名校的初衷。从前苏念清对这种论调不以为意,仗着自己头脑灵光,认为无论是身处僻静还是闹市都能学得下去,可自从工作以后,他常常静不下心来看书,便对此有了改观。寂静的夜晚,苏宇桐与他相对而坐,认真地垂着眼做题,时不时传来沙沙的翻页声和划写声,令他急功近利的心态消去了大半,白天里烦琐的工作和人情往来都被抛诸脑后。这种时刻,常常让他觉得自己和苏宇桐不再是长辈和小辈的关系,而更像一起齐头并进的朋友。


    当然这么说有点恬不知耻了——他毕竟年长苏宇桐十五岁呢。总之在次年的十一月,经过长达一年多的准备后,他迈入了考场。


    大学时他主修的是房建方向,工作后从事的也多是与这方面相关的设计,有关桥梁结构的几道题,他复习时看得云里雾里,考试时写了一整面纸也不知算没算对。等到一月份查完成绩,眼见辛苦没有白费,职业资格证牢牢在握,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时光悄然翻篇,转眼又是盛夏。


    苏宇桐在他家里长高许多,也壮了不少,原先纤细得像竹竿,风一吹就能撂倒,如今长了些肉,有了人样,过年回家,阮梅看了都啧啧称赞,说他这个小叔照顾得周到。不止身体,苏宇桐的成绩也保持得很好,一向名列前茅,每学期出席家长会,都会受到班主任的嘉奖表扬,让苏念清这个代理家长当得挺有成就感。


    可是随着成长,那孩子的思想动向变得难以捉摸,自从那日偷偷看成人影片被他逮个正着后,就一直明里暗里地躲着他,不敢与他有视线交流。


    苏念清有点头疼。他不是不知道苏宇桐正在经历一场名为青春期的风暴,毕竟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看见那孩子一大早抱了床被子去洗,心下已了然了。


    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好面子,他也没无聊到去揭别人的私隐,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揭过,打算后面再找时间就此事与苏宇桐好好聊聊。带苏宇桐上省城前,他曾郑重答应阮梅,会好好照看这个孩子,帮助苏宇桐平稳度过这个混沌迷茫、思绪震荡的时期。可突如其来的工作任务让他自顾不暇了,只好先将谈话往后拖。


    然而苏念清不知道的是,那场风暴的中心,正是他自己。


    两周以前的某个工作日上午,他正在出一幢商业综合体的结构计算书,恰巧有两名同事从老裴办公室走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瞎聊。他建完模型,输入工况组合,等着软件自动生成计算报告,左右也是闲着,索性听了一耳朵。


    “听说了吗……那个谁……被辞退了……”


    “是替裴总背的黑锅吧……金泰大厦……业主来办公室拍桌……都差点闹起来了……”


    “那个项目都成这样了……谁还敢接手……”


    “可不是么……谁碰上了谁倒霉……”


    两名同事渐渐走远,苏念清听得不完整,但也大致猜得出她们讨论的是哪件事。


    老院长退休后,新来的院长是个锐意进取、野心十足的中青年,有心想借省院这个跳板做出点成绩来,往更高处晋升,也想借机多捞一笔。可设计院是个清水衙门,苏念清想破头,顶天了,也无非是积累资历考个证,混个专家当一当,到各处去做评审论证,收点多辄一两万、少辄千八百的“辛苦费”。


    新院长带来了自己的心腹,各个都不简单,和省里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有个分管他们设计一部的业务经理,姓裴,矮矮胖胖,头发稀疏,戴副小眼镜,无论见到谁都一脸乐呵。老裴擅长的领域和设计没什么关系,专管市场营销和招投标,用苏念清的话来说,此人就是个溜须拍马、拉皮条的。更新人事档案的时候,他曾偷偷瞄过一眼老裴学历那栏,只能说这个人胸无点墨,可架不住能说会道,上下嘴皮子一碰,原本不属意他们院的项目,也被三除五下二收入了囊中。


    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全国各地都在如火如荼地大举建设,无数热钱涌入地产市场,城市化进程与日俱增。那是一个高速而野蛮发展的时代,也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代。此时省院的领导班子也正计划着广接业务、扩张规模,誓要从中分一杯羹,这让老裴赶上了好时候。于是老裴充分发挥了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能动性,疏通各环节关系,替院里接到不少大活。托他的福,苏念清近两年的工作量激增,肩周和颈椎都坐出了毛病,每每从座椅上站起,整个人就像是忘打润滑油的传动轴,一动起来浑身骨头就咔哒咔哒作响。


    老裴在新院长那儿算是功臣了,功臣是要开庆功宴的。于是那日下班后,老裴以部门聚餐为由,在附近一家酒楼订了包厢,把设计一部的同事全邀请过去,既是庆祝,也是借机感念大家一直以来对他工作的支持。老裴有着和所有领导一样的通病,就是酒喝多之后话也多,吹嘘起来不着边际。部门里没人敢提前撤场,全都小心地陪着,提供情绪价值,活像一众捧哏围着一个逗哏。老裴当然也要对下属们表示关怀,便很亲切地问起部门里几个有家庭的同事,孩子在哪里上学?又说自己和好几个学校的校长是党校同期毕业,关系相当要好,还拍着胸脯保证,说在座的各位要是孩子上学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他,保证给办妥当。


    苏念清向来酒量好,从前苏念春在省城时常约他吃饭喝酒,他那久经官场历练的大哥都趴下了,他还神智清明着,甚至有点探不到底的意思。可那天晚上,他只和老裴碰了一次杯,嘴唇象征性沾了沾酒液,就放下不喝了,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他自恃名校出身的清高,有点瞧不上这类人,不屑与老裴交接。老裴估计也看出来了,饭后也没怎么搭理他。幸而两人平时业务没有交叉,即使有什么事,老裴也不会直接找上他,便一直相安无事。


    近几年,随着省政府有意扩大土地财政收入规模、吸引优质企业投资入驻,江边最后一块风水宝地,被金泰集团拍得了出让权。金泰集团打算在此建设一幢300多米的写字楼以及配套,邀请国内几家大型设计院出方案进行比对,其中就有省院。这个项目要是能拿到手,绝对是能让新院长站稳脚跟乃至飞升的一道亮眼业绩。为着这个项目,老裴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投入巨大,总算功不唐捐,中标公示时,省院的名字赫然位列榜首。签完合同书,老裴立即召集自己看重的几个专业负责人,加班加点地赶工初设图。


    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老裴多精明的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为了给新院长作嫁衣而让自己吃暗亏。江边的淤泥土层深厚,要往下打桩至少百余米,才能到达承载力足够的坚实土层。地勘报告出来后,老裴找来结构负责人商议,又组建了专家评审会,最后决定采用一种有专利的新型桩基形式。


    什么专家评审,那都是弄给外人看的,老裴和拥有专利的桩基单位打过交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从业主那儿拐弯抹角地骗来这一笔专利费用,和那家单位对半分,同时提前锁定了桩基的分包商,等到后面,人家还有得孝敬他呢。


    这种好事,老裴当然不可能一个人独美,不但给设计总负责和结构负责人各分了一些,又拉拢了甲方对接人,几个人就这么开开心心地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可惜好景不长,图审流程走到业主设计部,一下被有成本经验的人看出概算没兜住初设的基础做法,差点上报公司审计,还好内部有人提前沟通,把事情按了下来。金泰集团是省政府本轮招商引资的座上宾,轻易吃罪不起,老裴为了自保,把事情全推卸到结构负责人身上,新院长为了项目,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已把那位负责人给开除了,这才平息了业主单位的怒火。原先和老裴对接的人被换掉,来了个油盐不进的年轻小伙子,任凭老裴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都不动摇,问就是必须改回常规做法。


    这件让老裴吃瘪的事,苏念清原本是当笑话听的。那两名同事经过之后,他转头就给忘了。计算书生成完毕,他起身去露台抽了支烟,回来后却听见有人喊他说,裴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多半是为金泰大厦的事,苏念清心里正犯嘀咕,果然一推开门,老裴就很客气地让他落座,开门见山地问:“给你金泰大厦结构负责人的位置,你做不做?”


    不做,当然不做,风口浪尖上,这是个烫手的山芋,苏念清无意往自己身上再多揽事情,而且这个项目搞不好要惹一身骚,于是很委婉地向老裴表达了自己资历尚浅、没有超高层的设计经验,又说手头上的事太多、忙不开,老裴却像是早有预料般,说他手里的活都安排好了,交由别的同事跟进,他只要专注金泰大厦这一个项目就好。


    “小苏啊,你是04年进的公司,到现在也有7、8年了吧,”老裴翻着他的履历,看似替他痛心惋惜,“你前两年评了中级职称,今年年初又注册了一级结构工程师证书,到现在为止都还只是个小小的设计员,真是屈才了!难道就没有往上蹿一蹿的想法吗?”


    那不是还没遇到合适的项目吗?苏念清咬牙切齿地想,别的结构负责人都不敢接的项目,老裴不愿意得罪旁人,却偏偏盯上了自己。可他的怨言临到嘴边却又憋回了肚子里,除了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表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在不得罪领导的前提下把事情推掉。


    “我看金泰大厦这个项目就很适合你。”老裴笑眯眯地拍着他肩膀说,“年轻人,遇到机会就要积极争取,要在实践中多锻炼锻炼。”


    紧接着,他开始高谈阔论起来,用着酒桌上那种虚张声势的语调,一会儿说什么“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经验的”、一会儿又说“这是个难得的契机,会为你的履历添彩不少”。总之,苏念清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懊恼地抹了把脸想,自己这个结构负责人,多半是板上钉钉——跑不掉了。


    他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姓名和执业证编号被一封函件报到业主那里,戳上鲜红的公章,正式做了人员变更备案。


    金泰项目的图纸修改起来困难重重,从基础形式改起,传力体系变了,连同地上部分的结构布局都要跟着变动。结构图一变,水电暖的图纸都要跟着一齐调整,不可不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业主要求新版图纸出来后直接作施工图用,时间节点卡得紧凑。苏念清向老裴提过要增添人手,可当初笑眯眯地承诺会给他资源、让他放一百个心的老裴却又变了一副嘴脸,要来要去,只有几个新来的实习生能分给他,做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与其一个个挑出来返工,还不如他亲自上手。


    如果说他身上有什么优点,那便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无论上级领导交办了怎样难做的差事,只要接过了这个担子,从多年经受的良好教育中催生出的责任心和道德感便会驱使着他高效严谨地完成工作,这或许也是他的弱点。于是他上午改图,下午拉着建筑专业负责人过会,晚上和机电专业的同事一起排查管线碰撞,像只陀螺似的,连轴转到夜深。恰巧这段时间,苏宇桐又状况频出,不是出门上网没和他打招呼,就是偷摸着看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让他大为光火。可每当他忍不住要朝那孩子发脾气时,对上那一双黑漆漆湿漉漉的、诚恳认错的眼睛,火气就近乎全消了。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跟他较什么真呢?苏念清想。


    忙得不着家的这段时日,他隐约察觉苏宇桐可能揣了什么心事,变得沉默许多。每当他想要和那孩子面对面坐下、好好谈一谈时,总有工作电话打进来,截断他们的对话。等一通电话打完,他回头再看,苏宇桐已经走开了。


    又过了一个月,金泰大厦项目所有专业图纸全部调整完毕,打包转送业主单位图审。那天是周五,眼见邮件发送成功的界面弹出,苏念清终于心无挂碍地躺倒在座椅靠背里,长吁了一口气。劳累了许久,今晚他打算早点收班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临近下班点,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今天干脆不做晚饭了,接苏宇桐到外面去吃,正好借此机会,和那孩子开诚布公聊一聊。恰在此时,班主任的电话打进来,彻底坐实了他前段时间的猜想。


    “您好,请问是苏宇桐同学的家长吗?您孩子在学校出了点状况……方便现在过来一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