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
作品:《春夏秋冬》 升入初二,似乎有许多事情在悄然之中起了变化。
夏过完后就是秋,秋过完后便是冬,自从与廖琴机场分别回来,日子一天天波澜不惊地翻过,常常让苏宇桐想起挂在奶奶家墙上的老黄历,每过一天就撕下一页,由原先厚厚的一大沓,越撕越薄,等撕到见了底,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等在老家度过2012年春节,开春返回省城,又是一个新的学期。
苏念春再婚,廖琴出国,曾经与他最亲近、联系最紧密的两个人,如今都成了天各一方的陌生人。他们没再打来过电话,苏宇桐也默契地不去打扰他们的新生活。如果不是特意去回想,他都快要记不起这两个人的样貌。好端端的一个家,倏忽间就散了,那些有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回忆变得依稀模糊,遥远得像是上一世,又恍若今生的一场梦。
还好梦醒时分,仍有一个充满苦薄荷味的人影守在身侧。
自机场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深夜里辗转难眠,有时猛然间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不知从何时哭湿了枕头。也是自机场送他回来之后,小叔见他整日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便常常在餐桌上以及他完成作业后,见缝插针地找他谈心,安抚他、开导他,鼓励他朝前看,或是夜里隔三岔五地走进卧室,查看他的睡眠情况。这天,听见门口传来两下轻微的敲门声,苏宇桐照例吸了吸鼻子,紧闭双眼,假装入睡。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应,才轻手轻脚地开门走进来。
随着那阵苦薄荷味的幽香逐渐逼近,苏宇桐心里不免感到紧张,生怕装睡被人识破,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那人借着小夜灯的光亮走至床前,停顿了很久,应该是在确认他是否睡得安稳,而后一双手温柔地替他掖好被角,又将他暴露在被子外的肩头轻轻盖上。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小叔并没有马上就走,仍然驻足原地看着他,这让苏宇桐心里犯起了嘀咕,死死闭着的眼睛因用力过度,引得眼睫微微颤抖。
也许是刚才那一下凑得近了,被小叔察觉出了异样,隔着眼皮,苏宇桐感到眼前光影晃动,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靠近。随后他便知道了,是一只手,犹疑着,往他脸上摸了摸,摸到他来不及抹去的、尚未干涸的泪痕。
眼瞧着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只好诚实地一骨碌坐起来,对上小叔混杂着关切与疼惜的视线。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休息的……”小叔有些手足无措,像是怕伤了他的自尊,斟酌着措辞,“有好几次路过你房间,看到从门缝底下透出来的光,就忍不住想进来看看你睡得怎么样……”
“我知道,叔,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苏宇桐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位置来,抚平床单上的褶皱,示意小叔坐下,小叔便挨着他靠坐在了床头。
小叔一接近,那股苦薄荷味陡然浓重了。才刚哭过,他齉着鼻子,竭力嗅着那股好闻的气息,渐渐平复了心绪,白日里无法示人的脆弱,终于能够在深夜里毫无顾虑地倾吐。
“我不是……不是经常这样的,至少白天不是,只是夜里偶尔会感到难过,才忍不住掉眼泪……”被小叔撞破自己偷偷哭泣的样子,苏宇桐觉得有些难为情,找补着说,“我会立刻调整好心态,不会影响学习的,以后也不会再这样了。”
小叔却一脸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宇桐,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绪需要宣泄口,要是全都积压在心里,那就把人憋坏了。无论是哭泣、大喊、运动、写日记,都是发泄的途径,你不必感到羞耻。曾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一段难熬的时光,所以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尤其是夜里,情绪起伏不定,突然伤感落泪很正常,你不必苛责自己。”
小叔的话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苏宇桐不禁仰起脸问:“叔,你从前也像我这样夜里哭过吗?是因为什么呢?”
他大致能猜到是因为什么,极大可能与二姑三叔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语、以及堂弟妹们口中那个惊雷般的“同性恋”有关,所以才想要借机向小叔求证。小叔有些为难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因为什么呢……”迟疑了好半晌,小叔才说,“因为什么……不重要,你也不必追问到底,就当——就当作是留给我一点私隐吧?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可在那个当下,对我而言却比天塌了还严重。可是无论再大的事,再难过的关,放在整个人生长度的标尺里都渺小得几乎看不见。时间会慢慢稀释痛苦,所以现在令你感到难过的事,等以后回过头来再看,说不定都能够一笑而过——这并不是要否认你现在的感受,我想说的是,未来还很长,你的人生旅途还很迢远,不要让一时的失意困住了自己。”
“至于调整心态,这是一件长期的事,不能一蹴而就,即便短时间内调整不好,也没关系,慢慢来,我会陪你一起,”小叔又接着道,“学习固然重要,但你的情绪和健康绝对排在这之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为了担心影响学业而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样反而会适得其反。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向老师请几天假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周末带你去海边或公园转转,散散心,直到你感觉好了再去上课,毕竟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吗?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不好,没打招呼就贸然进来,让你难堪了。”
“不、不。”苏宇桐连连摇头,怎么会是小叔让他难堪呢?带他来到这世上的双亲皆弃他而去,惟有小叔留在身边,耐心地关怀、开导深夜无法入眠的自己,这已令他感激涕零,哪里还会有责怪?听过那一番话后,他又问:“叔,在你看来,学习真的没有我的情绪和身体重要吗?”
“那当然,”小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是最重要的。”
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小叔学生时代成绩那么好,怎么可能不看重学习,会不会是故意说来安慰自己的好话?他一个既不经济独立又毫无社会地位的初中生,根本无足轻重,哪里就像小叔说得那么重要了,于是扁了扁嘴说:“你骗人,连我妈妈都不看重我,舍得丢下我、离开我出国,自从他们离婚后我爸爸也从来没有管过我,我根本就是最不重要的。”
“怎么会,”小叔失声笑了笑,“宇桐,你也太没自信啦,不管你爸爸妈妈怎么想,但在我心里,你的分量是相当重的。不瞒你说,像这样深夜感到孤独的时刻,我在省城这些年体会得并不少,所以接你过来之后,我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总算有了亲人陪伴,生活也渐渐变得有滋有味。从某种程度上说,你深刻地影响了我,改变了我,要是你不在,我的日子说不定会很难过。”
“真的?”小叔言辞真挚恳切,令苏宇桐喜出望外,他从未想过力量微弱的自己居然也能为小叔带来帮助,心情由此好转了许多,也终于露出了暌违多日的笑容。但是很快,他的这份兴奋转变为了对小叔私生活的好奇,试探着问:“那……叔,你从前孤独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个人谈恋爱呢?”
那一瞬间小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随后又很快消失。他挑了挑眉,用肘关节轻顶了苏宇桐两下,换了一副轻松揶揄的口吻说:“臭小子,你才多大啊,竟然敢打听大人的事,是你该操心的吗?”
苏宇桐还想接着往下说,就听小叔打断了他:“时候不早了,心情好了就赶紧睡觉吧,别又胡思乱想睡不着了。”
小叔说完起身就要走,苏宇桐连忙拉住他,“叔,你、你别走那么快,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小叔听罢后没有拒绝,先是替他调暗了小夜灯的光亮,又在他躺下后给他重新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守着他直至入睡。昏暗中两人无话,惟有那股淡淡的苦薄荷味萦绕鼻底,证明那个人一直都在。
等再度睁眼,窗外早已天光大亮。所有苦涩都已留在昨夜,新的一天,抑或新的人生,将从这一刻开始。
在校园与家庭之间两点一线地穿梭来回,苏宇桐在省城的生活说不上无聊,却也谈不上有趣,如果非要找一个折中的词来形容,那便是——平淡,平淡得像是白开水,食之无味,却又是生活的必需品,他的早晨便是从一杯白开水开始的。在他洗漱完灌下一大杯水后,小叔刚好从外买回了早餐,因为时间紧,他们对坐用餐时通常不怎么说话,吃完后便匆匆赶赴各自的目的地。上完体育课,和陈浩打球出了一身热汗,他会在课间提着水壶到教室后排的直饮机接满,仰头一口气喝掉大半。如果此时不幸碰见刘嘉也来打水,那人会故意恶劣地用肩头撞他,害得他手拿不稳,壶里的水一下子洒出来,泼湿他的脸和校服。
苏宇桐逐渐发现了,刘嘉只敢在他落单的时候来找他的茬,像是这样教室里有同学在时,刘嘉就不敢造次了,只会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要是和他较真儿,他进可攻退可守,反而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于是苏宇桐也学精了,凡是体育课和放学路上,他都尽量与陈浩同行,不给刘嘉可乘之机。
放学回家后是难得的温馨时光,也是这一天当中苏宇桐最期待的时段。推开门,看见一屋亮起的暖黄的灯,夕阳西下,小叔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和饭菜飘香交织在一起,成为抚慰他心灵的一剂良药。他庆幸,在他曾经即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时,有这样一双手牢牢托住了他,让他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他曾经在父母离开时伤心、失望、彷徨,一度找不到坚持下去的动力和目标,但是回过头,看见小叔还在,他又会想,为了这个人,为了不辜负他为我所付出的一切,我说不定还能再撑一撑,还能继续走下去。
自那次深夜谈心之后,他不再执着于某次考试的成绩,或是把考入某所学校列为必须达成的目标,也不再幼稚地把成绩当作讨好人的手段或是讨价还价的筹码——只因小叔对他说过,这些都是生命的附赠,有很好,没有也很好,他的情绪和健康远比这些重要。他的心态从未像现在这般平和安宁,不会在临考前紧张得反胃,也不会在深夜里失眠,或是被噩梦惊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不再去纠缠那些失去的,而是去专注于自身所拥有的、专注于眼下的生活,全力以赴,既不患得便不会患失。那些不爱他的人会慢慢淡去,而爱他的人,即使经受岁月磨蚀冲刷,也一直都在。
于是每晚做完功课后,他都会怀揣着对小叔的感激与对未来微小的希冀,在小夜灯陪伴下,沉稳地进入梦乡。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又一个崭新的夏天降临了。蛰伏了一整个寒冬的枝桠在春来时冒出新绿,又在感受到入夏第一缕阳光的照耀时舒展出柔软的叶芽。一觉醒来,空气中涌动着夏日特有的清新而热烈的味道。被太阳久晒过后的草坪散发出浓郁的青草芬芳,校道两侧的小叶紫檀开出了细碎的黄色小花,随风散落在灰色的水泥台阶、红色的操场跑道,以及学生们蓝白相间的校服上。夏花绚烂,草木疯长,世间万物都在这个水热同期的季节里尽情享受着阳光和雨露的滋养,争相竞发,迸放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也是在一夜之间,苏宇桐突然发现自己的嗓音发生了改变。那天一觉睡醒之后,他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想和刚买早餐回来的小叔问声早,结果一开口,喉咙里传出来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嘶哑、低沉,像两块粗粝的铁片在相互摩擦,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把原先的他给挤走了,住进来一只嘎嘎直叫的鸭子。
苏宇桐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我又犯咽炎了?
由于从小体弱,容易生病,廖琴连薯片饼干这类零食都不怎么允许他吃,就怕吃了后第二天喉咙发炎上火。可他咽了咽口水,也没觉得喉部有哪里疼痛不适,正当疑惑时,小叔怜爱地叮嘱他说:“变声期到了,注意用嗓,早读和晚上背书的时候不要太卖力。”
与变声期一同到来的还有其他地方的变化。那日晚饭,坐在对面的小叔时不时就抬头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宇桐不自在地微耸了下肩,“怎么了,叔,我脸上粘饭粒了吗?”
“不是,你……”小叔眯着眼笑起来,在嘴唇附近比画着说,“你……吃完饭后最好去洗手间照照镜子吧,长大了,以后自己要注意打理一下。”
苏宇桐不明所以,伸手去摸,在嘴唇周边摸到了一圈刺挠。他立即撂下碗筷到卫生间去照镜子,只见人中和下巴处不知从何时起青了一片,冒出来短短茸茸的胡茬。
因为怨恨苏念春,他不怎么喜欢照镜子,洗漱时总习惯低着头,生怕看到那张与苏念春过于相似的脸,那会令他打心底里产生自我厌恶。正是因为太久没看镜子了,他才没有意识到这些第二性征发育的迹象正在自己身上凸显。
小叔也钻进了洗手间里,从镜柜取出剃须刀递给他,“会用么?不会的话,等我明天买电动的回来你再剃。”
苏宇桐见过好几次小叔用剃须刀的样子,那种悠闲从容地打理自己仪表的姿态令他心驰神往——那是他对成人世界的某种符号化的憧憬和渴慕。随着身体一起成长茁壮的,还有年少脆弱却膨胀的自尊心,他不愿意小叔看扁了他,逞能地接过来说:“会用。”
“那你慢点,”小叔将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一一向他介绍,“这是剃须泡沫,这是须后水……先往脸上打泡沫,等胡须软化了,过五分钟再剃……剃完洗干净记得用须后水抹一抹……”
“知道啦。”他有些不耐烦地将小叔驱出了洗手间。
最近这段时间,小叔下班一日比一日晚,有时苏宇桐作业写了大半,那人才风尘仆仆地从外赶回。来不及做饭了,小叔就从附近街道的熟食档口打包回来两份米饭、一份烧鹅和盐焗鸡双拼,又进厨房里烫了颗菜心,趁热淋上蚝油和香油端出来。饭吃到一半,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走到沙发前,往包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方盒子,朝苏宇桐扔了过去。苏宇桐接住一看,里面是枚小巧的电动剃须刀。
他有些赧然地挠了挠下巴上的刮伤。那里刚刚撕掉创可贴,被新长出的皮肉组织刺激得微微发痒。
初二第二学期,生物课上开始教授有关人体的知识。
那日,课堂幻灯片上放映着男女生殖系统的解剖图,生物老师在讲台上尽职尽责地给底下这群青春躁动的孩子们做着性教育科普。她是个有着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司空见惯了每一届学生对这一章内容的反应,果不其然,在讲到这部分时,台下传来一阵揶揄的偷笑和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甚至还有小部分男生旁若无人地开起了黄腔。她见怪不怪地敲了敲黑板整肃纪律,又接着往下讲去,以完成教学任务为首要目标。
那部分男生里,刘嘉尤其突出,苏宇桐倒是见怪不怪——他仗着自己父亲的官威和教导主任的纵容包庇,这个班级里,从来没有一件好事是他所做的,而从来没有一件坏事是他不做的,有人对他厌恶,自然也有人对他崇拜。才安静了不到一会儿,课堂上又传出了嗡嗡的窃窃私语声。这些内容苏宇桐学期初预习时大致都看过,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也不属于考查重点,只觉得这帮人大惊小怪。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讲,一边转着笔做上节课布置下来的数学作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段日子,小叔频繁地加班晚归,就连周末也不得空,常常起个大早到公司去。苏宇桐在外吃过饭回家,屋里都还黑着灯,一直到洗漱完上床,门口都没有传来钥匙开锁的动静,一觉睡醒,整个家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台洒落,只有小叔留在桌上的早餐证明他曾经回来过。洗衣机里堆了许多衣物,阳台上的衣服也一直晾着没收,苏宇桐便自觉地去启动洗衣机,将晾干的衣服收下来,又将洗好的挂上去。
将小叔的衣服拿进卧室时,他特地留意了一下这间屋子的陈设:一张榉木的单人床,床上铺着素白整洁的四件套,床尾是原木色的衣柜,顶上摆着两口收放被褥的收纳箱。床头柜上散乱地放着零碎的小物件,有别人递的名片、金属的指甲刀、解下来的皮带,还有一小瓶蓝色的男士香水。瓶盖上积了些灰,像是很久没用过了。
将衣服挂进小叔衣柜里时,苏宇桐有些好奇地凑到那些衣服间嗅了嗅,他想弄清楚那股好闻的苦薄荷味是从何而来的。衣柜里清一色是白衬衫和黑西裤,几乎没有其他颜色和款式,很像是小叔一贯淡然的气质。可惜从那些衣服上,他没有闻到任何苦薄荷气味,只有一股和他共用的那瓶洗衣液的清新皂角香。
视线下移,他在衣柜底部看到一口大箱子,不禁暗暗推测,小叔是不是都把其余衣服都收到这里面去了,只留下黑和白的挂在外面。他又不死心地去将那瓶香水打开来闻,那是一股充满冷感的水生香调,同样不是苦薄荷香。
苏宇桐有些泄气了。他和小叔共用一瓶沐浴乳和洗发液,也用过小叔的剃须泡沫和须后水,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这股味道。他本想找到这股气味的来源,喷洒一些在枕头上,好让自己的梦被苦薄荷味包围,睡得更沉更香,可凭借着灵敏的嗅觉在整个家里找寻一圈,愣是没找到。此时他脑海里不受控地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那难道是小叔身上自带的气味吗?
太可笑了,苏宇桐忍不住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样的想法从脑海里甩掉,收拾好衣服后,转身进了厨房。
他自认为是这个家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理应在小叔忙得分身乏术时承担起相应的家务。在电话确认过小叔今晚回来吃饭后,他打开冰箱门挑选食材,决定做几道简单的家常菜。
他的手艺不如小叔,会的样式不多,一样西红柿炒蛋,一样小葱拌豆腐,就已经是极限了。起锅热油煎鸡蛋时,他不小心被溅起的油点烫了下手背,只好左手拿着锅盖当盾牌挡在胸前,右手捏着菜铲端部,离得远远的,给鸡蛋翻面。期间座机“叮铃铃”地响过一回,他从厨房跑出来接听,是陈浩。
“大周末的,在干嘛呢,怎么不上线,”陈浩在电话那头嚷嚷,“快点呀,游戏都开局好久了!”
“我做饭呢。”苏宇桐一手提着菜铲,一手拎着话筒,不耐烦道。
“你还会做饭?做啥呀,出来上网在外面吃呀。”
“最近不行,改天吧。”锅还在灶上烧着,苏宇桐匆匆说完,撂下了电话。
蒸好米饭,收拾完灶台,小叔也回来了,大约是听说他今晚要下厨,特地回得早,想尝一尝他的手艺,回来时还打包了一份咸水鸭,买了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饭前,小叔将西瓜切出来,一半切成块,装在盘里用保鲜膜封好,一半用塑料袋套上,全都放进冰箱上层冷藏,等吃完饭收好碗,西瓜也冻得差不多了,正是最爽口的时候。
小叔一边切一边问他:“你吃过腌的西瓜皮吗?”
“西瓜皮?那不是垃圾吗?”苏宇桐困惑,“西瓜皮不都是直接丢掉的吗,还能用来腌着吃?”
“你奶奶就曾经腌过,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一个西瓜买回来,都要物尽其用,”小叔说着,像是陷入了久远前的回忆,“那时候的瓜皮还不像现在这样薄,你奶奶把瓜瓤切出来分给我们四兄妹吃,剩下的瓜皮,把外面带纹路的那一层硬壳刨刮干净,撒盐腌上一两个小时,杀干水分,冲洗干净残留的盐,切成块来炒,出锅前再点一点醋,就成了适合送粥的开胃小菜。”
“哇,”听他这么描绘,苏宇桐对那道菜的风味和口感愈发好奇起来,“叔,那你会做吗?”
“应该会吧,我还没试过,”小叔对他一挑眉,“等过段时间忙完了,找机会做给你尝尝鲜。”
饭后收拾完碗筷,苏宇桐甩干手走出厨房,发现小叔已经合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朝夕相处下来,他知道这个人有点小洁癖,不洗澡不换睡服,绝对不会躺到床上去。阳台门大敞着,凉丝丝的夜风时不时吹进来,他从旁扯了一条薄毯给小叔盖上。
小叔眠得浅,被他弄醒了,他这才注意到那人眼皮底下有一圈厚重的乌青,便有些心疼地说:“叔,要不你回去床上睡吧,沙发上睡不舒服。”
“没事……就躺一会儿,让我躺一会儿就好……”小叔梦呓一般说完,又阖眼睡了过去。
苏宇桐小心地掖好毯子,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撩拨着他的心尖。小叔衬衫领口最上一颗扣子解开了,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以及清晰可见的锁骨线条。他低下头去,凑近后深深地嗅了嗅,这块连接着下颚和胸腔的地方,似乎是那股苦薄荷味最浓烈的根源所在。
他没忍心再叫醒小叔,于是小叔一整晚都蜷曲在沙发上,直到临近天亮才爬起来洗漱,换了身衣服,买好早餐放在桌面,又接着上班去了。
又是一个周末,小叔仍旧一大早就去公司加班,苏宇桐一个人留在家拖地,陈浩三番五次打来电话邀约外出上网,终于说动了他。拖完最后一间屋子,他洗干净拖把,带上钥匙出了门。
班际篮球赛的日子逐渐临近,苏宇桐个子长得高,和陈浩等人被班主任选定为参赛球员,这段时间,除了紧锣密鼓地筹备生地会考外,还要参加赛事的训练,抽不出空来打娱乐消遣,所以这天他俩在网吧里玩了个痛快。不过班级球队中有一人苏宇桐很看不惯,就是刘嘉。刘嘉其实算是替补队员,在其他几名替补队员都跟着一起准备比赛时,他却常常旷训,或是露个面就走,大家对他都颇有微词。
苏宇桐像是发泄着学习压力和心中对刘嘉的不满,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从天亮一直坐到天黑。诚然,他虽然体谅小叔加班辛苦,却也并不总是十分乖巧懂事,至少现在,他也会像其他同龄人那样,流露出年少爱玩的心性。一场酣畅淋漓的鏖战过后,他有些虚脱地靠坐进椅背里,两只胳膊无力地挂在扶手上。
“几点了?”苏宇桐揉了揉眼睛,问坐在身旁的陈浩,陈浩瞟了眼桌面右下角的时间,惊呼起来:“完了!居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还没做完作业!”
苏宇桐也惊呼起来:“完了!我忘记给小叔打电话报备了!”
等心惊胆战地回到小区楼下,正好碰上小叔从单元楼快步出来,他像是耗子撞见猫,吓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去哪儿了?”小叔神情疲惫,双手叉着腰,见到他时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恼火地问,“不是跟你说过出门要打电话给我吗?回来家里一片漆黑,没看到你人,吓得我差点就要报警了!”
见事态险些变得严重,苏宇桐哆哆嗦嗦地答:“跟、跟同学上网去了……一不留神就玩过了时间……”
原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没想到小叔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行了,回家再说吧,”也许是加班累了,小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饿不饿,吃饭了没有?”
打游戏时精神过于亢奋,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他都没觉得饥饿,现在整个人放松下来,便感到胃里空得厉害,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也很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间被打消了。小叔原是皱着眉,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终于难得笑了一下,“正好我也饿了,我们买点宵夜上楼吧。”
街边底商只有为数不多几家店还亮着灯,小叔打包了两份干炒牛河,拎着上了楼。乘电梯时,两人一路无话。苏宇桐一直愧怍地垂着脑袋,直到小叔掏出钥匙打开门,他才诺诺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出去玩的……”
“我可没说不让你出去玩,”小叔打开塑料餐盒,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劳逸结合,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以后出门前及时跟我说,知道了吗?别总让我担心你。”
牵挂的分量太重了,像在他的灵魂上穿过一只锚,将他牢牢地锚定在这纷杂的人世,不至于像无根浮萍那般随波逐流。在炒粉散发出的油香味里,苏宇桐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天放学后,苏宇桐与陈浩相约在校门对面的麦当劳解决晚餐。自从加班以来,小叔回得晚,有时会给他零花钱在外边吃饭,他嫌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无聊,磨磨蹭蹭地吃完汉堡套餐,清空桌面,又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和陈浩并排坐着写。
他们的座位在临近落地玻璃的吧台,放学后,这个地段的麦当劳位置尤其紧俏,不少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用餐,吃完后就直接在桌面上铺开作业自习,因此里头带软包的卡座他们经常抢不到。虽然高脚凳坐得不大舒服,但苏宇桐喜欢这里的视野,写得乏了,可以抬头看看外面马路上闪烁的车灯和掠过的人影。省城的第一条高铁线路在去年开通,高架轨道就在他们头顶,时不时有列车穿梭而过,在夜幕下,宛若深海里的一尾银鱼。车灯照到轨道下的桥墩时,苏宇桐看见那上面不知不觉间爬满了翠绿的藤蔓,那是一种名为爬山虎的顽强植物,在这片钢筋水泥包裹着的生态系统里,仍能占据一席之地。面对这些人造的庞然大物,这些没有眼睛也没有头脑的植株,却能依凭本能找寻到可供扎根的细微裂缝,牢牢地镶嵌其中,仅一年时间,就疯长出了一大片壮观的绿,在四处飞扬的烟尘尾气和昼夜不停的噪声鸣笛中,高调地张扬炫耀它们的胜利。
看着那些爬山虎,苏宇桐仿佛听见了夜深人静时它们“滋啦滋啦”作响的生长声,而他的心中也仿佛有着什么不易察觉的事物正在暗中“滋啦滋啦”地壮大、繁茂,直至蔽日遮天。
正当他专注地看着桥墩上的爬山虎时,刘嘉那帮人推开玻璃门进来了。
他们正处在一个轻易被异性吸引、受荷尔蒙控制的年龄段,但看球场上那些在女生接近时突然卖力耍帅的男生们,以及那些聚在一起小声讨论暗恋对象的女生们,就知这个结论没有错。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令人生厌的、自我意识过剩的本质,就比方说现在刘嘉那一桌,一群变声期的男生闹哄哄乱糟糟地围坐在一起,刚下球场的汗味令店里的空气陡然浊重了许多。他们像群聒噪的公鸭,大声发表着看似真知灼见、实则荒诞幼稚的高谈阔论,眼睛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向四周乱瞟,企图把周围人,尤其是异性的目光吸引过来,为他们“高深莫测”的思想和论调所折服,一言蔽之——装,特别突出的装。看着他们,苏宇桐仿佛能预见十年二十年后,一群腆着肚子谢了顶的老男人聚在一起喝醉后互相吹捧的模样,心里不禁一抖,暗暗立誓:我以后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陈浩将杯底最后一点可乐吸得啧啧作响,苏宇桐忍不住扭头去看,这位同窗好友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不少青春的痕迹,譬如额头上那些像打地鼠般此起彼伏冒出来的红肿的痘,以及嘴角处微微露头的短髭。陈浩喝完可乐,收拾好作业本后,往书包深处掏了掏,摸出来一个银色的U盘,神秘兮兮地对苏宇桐笑道:“给你看样好东西。”
苏宇桐问:“这是什么?”
“回去看了你就知道了,”陈浩嘿嘿一笑,揽过他的肩头,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可是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才分享给你的,你可千万记得还给我啊。”
苏宇桐收起U盘,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干净了。等到了周五晚,他将书包整个倒过来翻找笔袋,那枚银色的U盘跟着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苏宇桐一愣,循声望去,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陈浩那抹神秘的笑容再次浮现眼前,直觉告诉他,这是要避着人看的东西。眼见小叔还没回家,他利索地打开电脑,将U盘接入。
U盘里分了好几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里都储存着视频,他随手点开一个,像是某部外国电影,金发碧眼、穿着清凉的女郎和肌肉虬结、古铜色皮肤的男人坐在一处偌大明亮的别墅里聊天,由于没有字幕,苏宇桐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聊着聊着,屏幕上两个人突然凑近,上嘴互相啃了起来,吓得他立即点了暂停键。
可能是父母离婚给他留下过创伤,他不是很能接受影视剧中出现的亲密镜头,那会让他想起苏念春的姘头,以及站在廖琴身后的那个男人。
缓了好一会儿,苏宇桐才又颤颤巍巍地点开去看。这回画面变得更加露骨了,那两个人干脆脱光了本就不多的衣物,又在对方身上互相啃了起来,还时不时发出不堪入耳的动静。那样的声音在夜里太过明显,他做贼心虚地将耳机插入,戴在了头上,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和呻吟便通过耳机零距离地、源源不断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他描述不出那是怎样的场面,只见屏幕中那两个人翻来覆去,换了又换,一会儿是女人在上边,一会儿是男人在上边,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也描述不出自己的身心正在经历一种怎样的煎熬,有一点恶心,有一点燥热,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去看。正当他沉浸在越来越急促的叫声和越来越激烈的画面中时,突然肩上一沉,一个严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苏宇桐,你在看什么?”
他敢说那一瞬间自己绝对被吓得灵魂出窍了,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点掉了右上角鲜红的叉。可惜太晚了,小叔估计已经在他身后埋伏了一段时间。戴着耳机,他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进门,又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来的。
“说说吧,怎么回事,”小叔的视线落在那个闪着光的银色U盘上,拧起眉问,“这东西哪来的?”
他少见地端出了长辈的架子,神情严肃,和检查作业那时不同,那副表情和气场压得苏宇桐几乎喘不过气,只好老实交代:“同、同学给的……”
“行,”没等安全退出,小叔就把U盘拔了,“去告诉你同学,我没收了。”
陈浩特地交代过看完要还回去,苏宇桐不想在朋友面前失了信用,忍不住哀求道:“叔……”
“叫叔也没用,没商量。”小叔态度坚决,语气不容置喙,“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放过你,以后不许再犯。要是再让我抓到你拷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回来,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万一把电脑搞坏了,维修的费用就从你零花钱里扣!”
脾气一贯温和的人一旦动气做下决定,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苏宇桐明白这个道理。望着小叔愤然离开的背影,他只好吐吐舌头,自认倒霉。
那天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U盘里那些不堪的画面齐刷刷地跳出来,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游荡。
刚才在电脑前,女人白花花的胸脯晃得他眼晕,于是注意力都跑到了那名男演员身上。他越想越觉得那个男人与他审美不合——肤色太深,肌肉也太明显了,膀大腰圆的,蓄了满脸络腮胡,体毛也重,活脱脱像个未开化的野人。
苏宇桐欣赏不来这样的男人。半梦半醒之际,他反而想起了小叔。像小叔那样苍白、瘦削、身姿挺拔的样子,才是他理想中将来自己的模样。
小叔……小叔衣服下面是什么样子?他的胸膛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毛茸茸的吗?坠入梦海之前,苏宇桐的思绪不受控地乱飘。
第二天是周六,他却难得没有多睡,起了个大早。下床开门,左看右看,见小叔还没起,他这才抱起被褥,踮着脚,做贼似的生怕人发现,一路穿过客厅,将被子一股脑塞进了洗衣机里。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做的一个梦,以及梦醒后腿间和床铺上难以忽视的黏稠湿滑。
“这个年龄段的女同学会逐渐开始来月经,男同学则是会出现梦遗,通常是梦到自己身边熟悉的异性,像是同学、老师,家长之类的,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大家要用平常心去面对,不要过于敏感,也不要老想着这些事,把精力聚焦到学习上来……”
隔着玻璃盖,苏宇桐盯着洗衣机里头来回翻滚的被褥,直愣愣地出神,那天生物课堂上,老师所说的话在脑海里久久盘桓。
老师说,梦到异性是正常现象,那他梦到小叔,也是正常的吗?
“怎么起这么早?洗什么呢?”
苏念清也起来了,穿戴整齐,应该是又要出门加班。昨晚梦里那些画面再次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苏宇桐眼前。
喉结,锁骨,苍白的、青筋微凸的手背和小臂,罩在黑色西裤之下修长的双腿。
还有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小叔的脸。
他记得自己在梦中像片子里的演员那样激动地抚摸和吮吻那些令人魂牵梦萦的部位,激动地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对,是名字。一瞬间,那个人像是跳脱出了固有的亲缘关系,摆脱了约定俗成的称呼。这个人,从一众亲戚间被抽离出来,在他面前落地、站定,变成一个生动鲜活的、具体的人。
于是在某个临界点到来时,他也激动地弄脏了被褥。
苏宇桐不敢去看苏念清的眼睛,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被子不小心掉在地上,沾灰了。”
苏念清赶着出门,抬手看了看表,似是没察觉他的异样,叮嘱他说:“临时有会,我出去一趟,你洗完了就自己晾下。要是到了晚上还没干,我再拿床新的给你。”
“好。”苏宇桐讪讪应道,内心却噪如擂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