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长痛

作品:《春夏秋冬

    苏宇桐坐在电脑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着键盘,往搜索引擎栏里敲下“同性恋”三个字。


    他咽了咽口水,犹如做贼一般,紧张地快速地浏览着网页上的资讯,时不时偷瞄一眼在厨房忙碌的小叔。


    暮春三月,街心公园的玉兰树开花了,上学路过时,远远就能闻见一阵幽香。小叔接他从老家回来那天,奶奶像是怕他们在省城忍饥挨饿,将年前风干的咸肉、晾晒结霜的柿饼、大把沉甸甸的淮山和红薯、自己腌制的酱瓜,以及刚从地里拔出、根部还沾着泥的小油菜,一股脑儿地全翻出来,指挥着他和小叔搬上后备厢。她恨不得将整个家里的好东西全都塞进去,将整辆车装得满满当当,直到连后座都再没有一丝空隙才肯罢休。连小叔都颇为无奈道:“妈,我带童童是回去上学的,又不是去逃荒的。”


    “年还没过完呢,说什么逃荒,不吉利!”奶奶摆摆手嗔怪道。她上了年纪,多有忌讳,不过苏宇桐和小叔都心知她不是迷信,而是太过牵挂她的儿孙们。又听奶奶很自豪地接着讲起:“总听外头的人说,现在城里时兴什么‘绿色’、‘有机’的蔬菜,超市卖得可贵,可是说白了,不就是我们田间地头这点东西么?你们要是出去买,还不如直接从家里带走呢!这些柿饼,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挂上去的,咸肉是去村口那家铺子买的,就属他家的五花肉纹路最好看……还有淮山,是去隔壁老张家收来的,这个耐放,你们可以慢慢吃,不过油菜就得抓紧了,放冰箱久了菜打蔫儿,要尽快吃完……吃酱瓜的时候,记得要用干净的筷子从罐子里夹,不能沾油不能沾水,否则这一整罐就坏了……”


    她事无巨细地将食材的来历到食用的顺序和方法一一罗列出来,耐心地向他们嘱咐清楚,就像是在介绍她引以为傲的某项事业。苏宇桐非但没嫌她唠叨,心里反而洋溢着饱受关爱的温暖,他想,他的主业是在学校上课,小叔的主业是在设计院上班,而奶奶比他们都富有得多,也自由得多,她拥有的是这片辽阔的天地。


    于是回到省城后,小叔翻着花儿地给他做了半个多月的淮山,有淮山炒木耳、淮山炖鸡汤、淮山蒸排骨、拔丝山药……淮山黏液易使人手发痒,因此小叔每次削皮都要费一双一次性手套。直到最后苏宇桐看见淮山就反胃,但好在总算是消灭完了。


    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咸肉。春天临近尾声,趁着春笋还没过季,小叔从市场挑了一些品相好的回来,还买了排骨和千张结,洗净后和泡过水的咸肉一起下锅,小火煨上两个小时,一道应季的腌笃鲜就做好了。揭开锅盖,奶白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笋的清香和肉的咸鲜味扑鼻而来,这时小叔便会在厨房里喊他:“洗手吃饭了!”


    苏宇桐飞快地关掉网页,娴熟地清空所有浏览记录,熄灭屏幕,装作若无其事,跑进厨房洗碗端菜去了。


    自从奶奶家回来,他对小叔过往的好奇心和探究欲不断发酵、膨胀,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在“同性恋”这件事上,他像是被魔盒蛊惑的潘多拉,那道禁忌的锁链一旦被打开,就再难合上。得空的时候,他经常会像这样避开小叔,提心吊胆地点进相关页面去看,而后又心虚地删掉所有痕迹。


    网络上为他所呈现的是一片纷杂多元的世界,当中有不少批判、诋毁和谩骂,把“同性恋”视作洪水猛兽,也有部分理解、认同和支持的声音。两种截然不同的舆论在互联网上此起彼伏,抢占高地,掀起铺天盖地的数字浪潮,然而更多的是普通人迷茫、困惑和摇摆的求助与呼喊,只可惜太过微弱,才刚挣扎着浮出浪头就被潮水淹没。浏览过那些信息后,苏宇桐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忍不住为小叔的处境感到担忧。


    饭桌上,他不自觉地停下筷子,盯着小叔看——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嘛,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胳膊两条腿,扔到大街上乌泱泱的人堆里,立刻就找不见了。这样平凡而善良的人,难道仅仅因为喜欢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就要承受侮辱和审判、就活该被自己的兄姊编排、被他所疼爱的侄子侄女疏远么?


    “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小叔见他停箸,不禁问道,“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我看你从奶奶家回来后好像话都变少了。”


    “没有。”苏宇桐欲盖弥彰地端起汤碗,牛饮了一大口。


    他不敢贸然向小叔提起这件事,在他心底仍有一丝的不可置信——万一这些只是二姑三叔他们的捕风捉影呢?万一他说出口,岂不也成了污蔑小叔的帮凶?那会让小叔伤心的。


    可如果确有其事,苏宇桐又担心说了之后,小叔会误会和远离他,他们的关系将再也不复从前。在这偌大的省城里,小叔是他唯一的依靠,他不敢轻易去赌。


    此时苏宇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偷,擅自偷窥了小叔性取向的秘辛,又像个销不掉赃的贼,被迫揣着一肚子的心事,犹如怀抱金银珠宝过闹市,小心翼翼,草木皆兵。


    “要是遇到什么事,千万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可以和我聊聊,毕竟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遇到的问题,说不定我也曾经遇到过,说不定还能帮上你,”小叔十指交叉,托着脑袋,嘴角挂着真诚的笑意,“你不要有压力,不要把我当成长辈,就……当我是一个大哥哥,我会很乐意听你倾诉,也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真的没有。”苏宇桐扒干净碗底最后一粒米饭,连连摇头说。


    步入青春期后,苏宇桐的个头窜得飞快,初一开学前往大里订的校服,等过完寒假再拿出来穿,裤腿和衣服下摆竟都短了一截,变得刚刚好。有时他会想,若不是小叔为自己规划了营养均衡的膳食,他指不定长不了这么快。


    然而成长太快也是有代价的,譬如时常困扰他的、没完没了的生长痛。


    春末夏初,天气渐热了,陈浩约他放学打球的次数也渐多起来。小叔在得知他课后会进行体育活动后,特地买了一箱电解质饮料,摆在入门不远的地面上,供他每天回家补水解渴。每当剧烈运动完,洗完澡上床准备入睡,他的小腿就开始一抽一抽地作痛。


    他从三岁起就有这个毛病,被父母领着去医院看过,说是由于骨骼和肌腱生长的速度不均匀所致,无法从根源解决,只有等成年后不再长高了,症状才会消失。从前夜里疼得睡不着时,他会抱着枕头,挤到父母床铺中间,唤醒母亲,可怜巴巴央求她给自己揉腿。有时揉着揉着,母亲再度睡着了,手上动作也逐渐停下来,他便又喊疼,如此反复折腾到半夜三更,一直熬到困意盖过疼痛才将将入睡。


    其实揉腿对生长痛的心理作用大过实际作用,苏宇桐图的也只是疼痛时有母亲陪伴在侧的安全感,总比深夜里自己一个人强忍着好些。仿佛只要有母亲在,再天大的事都不叫事,再难捱的疼痛也都似乎减轻了。


    和陈浩打过球的某天夜里,他又一次被腿痛折磨得无法入眠。眼见时针分针重叠在了十二点,他起身下床,打算到卫生间去洗把脸,试图转移注意力。


    走出房间,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沙发旁的一小盏落地灯亮着。小叔刚洗过澡,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翻书,没干透的发尾微湿地黏在额间,见他出来,立即把刚点上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挥手打散缭绕的烟雾,讶异地问:“怎么起来了?”


    “我、我上个厕所……”苏宇桐支吾地说。


    进卫生间里待了半晌,凝视着镜中这几日因腿疼睡不好而浮现的黑眼圈,苏宇桐抹了把脸,决定还是走出去,对小叔实话实说。


    “叔,我腿疼得睡不着……”


    “怎么了?是打球摔着了吗?过来我看看。”小叔一脸忧心地扔下书,将他扶到沙发边坐下。苏宇桐抿了抿嘴说:“不是摔着了,是……长个子的时候……偶尔就会犯疼,以前也经常这样。”


    “爸妈带你上医院看过吗?”


    “看过了,医生说只能硬扛,等以后成年了不再长高了才会好。”


    “那从前都是怎么解决的呢?”


    “从前……”苏宇桐眼神闪烁了一下,“从前都是妈妈帮我揉腿……”


    “噢,”小叔心领神会,指着沙发说,“那要不……你躺在这儿,我帮你揉揉?正好我也还没睡。”


    这怎么好意思!苏宇桐心下大惊,他本不愿意如此麻烦小叔。何况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未免过于亲昵,只在他和母亲之间发生过,就连对苏念春他都从未提及这样的请求。


    奈何倦意和疼痛反复袭来,叫他不得不妥协低头,讪讪地、有些犹疑地半躺下来,将细长的双腿交给了小叔。虽说入了夏,可夜里仍有些凉,小叔从旁递给他一个靠枕,又扯了条薄毯盖在他身上。


    “力道可以吗?”


    小叔一手翻着书,一手给他揉按小腿肌腱,阒寂的夜里,白日喧嚷的街道四下无人,惟余房间内窸窸窣窣的书页翻动声。暖黄的落地灯像夕阳的余晖,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小叔的侧脸线条,那双雾霭般的眉眼也在灯光的映衬下愈发柔和恬静。


    可能是揉按的手法太舒服了,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苏宇桐渐渐放松下来,半躺在沙发上的姿势也逐渐下滑成了平躺,惬意地微眯起眼,轻轻地“嗯”了一声。他闻着小叔身上残留的沐浴**,以及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气息,声音染上了些绵绵的睡意,带着鼻音,像是梦呓般嘟囔不清。


    “叔,你看的是什么书呀?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考试书,”小叔自嘲地笑笑说,“也不是每天都看到这么晚,偶尔有空了就翻一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考试?你都已经工作了还要参加考试吗?”思绪随着困倦愈发混沌起来,苏宇桐茫然地问,“我还以为工作后就不用再考试了……”


    “嗯……那要看你从事什么行业了,”小叔说,“像我这样的,需要考试取证才有晋升机会,否则一辈子只能在原地打转。”


    “唔……那我以后还是找份不用考试的工作好了,”苏宇桐发自内心地说,“考试可真烦人……”


    他热爱学习,也喜欢接触新鲜事物,享受成绩带来的荣耀与成就感,可这与他讨厌考试并不相矛盾。每当面临大考,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最近一次便是参加七中的选拔考试。那次考试前,他因紧张而反胃,考前吃不下任何东西,等最后一门考完,整个人也累得虚脱,饿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要是工作后还要像在学校里那样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那还有什么意思?


    苏宇桐闭着眼蜷在薄毯里,胡思乱想久远后的事。沙发软和,靠枕也软和,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像药一般治愈着他,疼痛似乎也正在逐渐缓解。当困意如潮水般漫上来,他便安然地沉入了梦海。


    等到第二天醒来,苏宇桐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也许是连日以来睡不好,昨晚那一觉他睡得特别沉,睡着之后就再没了记忆,连小叔是何时、用何种方法把自己转移到床上去的都不知道。


    补足了觉,一早起来腿也不疼了,他下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整个人神清气爽。走出房门,小叔已买好早餐,放在饭桌上,他眼尖地发现,地上除了那一箱电解质饮料外,还多了一箱纯牛奶。


    “以后你早餐喝一瓶,晚上睡前再喝一瓶,”小叔叮嘱他说,“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知道喝牛奶是不是能缓解腿痛……不过万一有用呢?你试试看。不管怎么说,长身体的阶段多补钙准没坏处。”


    彼时苏宇桐正专注地剥着一枚茶叶蛋,听过这番话后,感激地朝小叔用力点了点头。他把手中那颗剥完壳的鸡蛋递给了小叔,自己才去剥第二颗。


    “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又听小叔笑吟吟地说,“你爸爸刚刚给我发消息,说是你妈妈这周末要回来一趟,想见你一面。”


    “真的?”苏宇桐喜出望外,满嘴黏糊干巴的蛋黄囫囵咽下,一时间噎得慌,还是小叔眼疾手快拿过豆浆给他灌了两口,这才顺过气来,缓了缓后问,“那妈妈她……要在哪里见我?是要回从前县城那个家吗?”


    “不是,”小叔确认了眼手机短信后说,“她和你爸爸好像是约在……呃,约在了省城的机场。”


    在那个春夏之交、气候尚不稳定的时节里,早起时方觉寒意料峭,过了正午却又艳阳高照。那时除了生长痛,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苏宇桐,便是刘嘉。


    原以为吸取上次的教训,刘嘉不敢轻易再犯,没承想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寒假回来后又恢复了以往一贯作风。不过苏宇桐一直谨记着陈浩的话,以及临走前奶奶的殷殷嘱托,面对刘嘉的挑衅,从不轻举妄动,学着收敛性格里激烈躁动的一面,总是能忍则忍。


    当然也有忍耐不了的时候,比方说轮到他值日的这天,和另一个同样从小地方考上来的女生负责班内及两侧走廊的卫生打扫。他们先擦干净教室黑板,拖完走廊的地面,等班里同学离开得差不多了,再挨个将桌椅摆放整齐,将椅子反扣到桌面上,留出通道,清扫座位底下的垃圾。苏宇桐很绅士地包揽了体力活,一个人摆弄桌椅,那名女生便跟在他后面,提着扫帚和簸箕打扫。就在此时,刘嘉领着一帮混混模样的男生趾高气扬地闯进来,先是一脚踢翻了教室前门的垃圾桶,又将苏宇桐刚刚摆齐的桌椅掀翻踹乱,还将手里的奶茶杯摔在地上,甜腻黏稠的液体在刚拖洗干净的地面上四溢横流。


    女孩被吓得噤若寒蝉,两手握紧扫把,双肩抖如筛糠,看样子没少被刘嘉欺负过。正当刘嘉轻佻地吹着口哨朝她迈近时,苏宇桐拦在那女生面前问他:“你们要干什么?”


    刘嘉斜睨了他一眼,“滚,关你什么事!”


    苏宇桐不依不饶,“再这样我就喊保安了。”


    听到“保安”二字,拦在前门那几个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男生一时间面面相觑,变得束手束脚、畏缩起来,苏宇桐便趁机扭头对那女生比了个“快走”的口型,女生心领神会,感激地看他一眼,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拿,立刻扔下扫帚,从后门一溜烟逃掉了。


    “有病啊你?以为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吗?”苏宇桐这段时间的隐忍助长了刘嘉的威风,他大胆地走上前去,轻蔑地拍了拍苏宇桐的脸说,“敢跟老子对着干?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什么货色。”


    眼见刘嘉行动,站在前门的几个男生此时也狐假虎威地一拥而上,将苏宇桐团团围住,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堵死了他所有去路。苏宇桐心中有怨有怒,若不是为了奶奶那句“不要给小叔添麻烦”,他真恨不得给在场的每个人揍得满地找牙。


    可即便没有掣肘,以一敌多胜算不大,他默不作声地掂量了一下双方的力量差距,实在过于悬殊,只好暂且忍气吞声,打算息事宁人,好言好语地对刘嘉说:“是我不对,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放过我?”


    他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想出风头逞英雄,只因曾经听陈浩提起那女孩的身世,说她父母皆已外出务工多年,家中只剩一个聋哑年迈的外婆,还说她在教育资源落后的乡镇学校特别刻苦突出,才得到参加选拔考试的机会,得以考上省城。将心比心,苏宇桐觉得那女孩与自己同病相怜,所以才想帮她一把,毕竟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单独面对一群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和由他来面对,到底是不一样的,谁也说不好刘嘉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况且苏宇桐自认为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他的身后还有小叔,小叔好歹是个年富力强的成年男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学校要找家长,比起那女孩的外婆,小叔一定更有能力应对。


    “对咯,这才上道,”听过他的话,刘嘉满意地眯起眼,扬起下巴,指着地面的脏污慢悠悠地说,“说来也不难,你去把那里的奶茶舔干净,我就放你走。”


    苏宇桐脑海里“嗡——”的一声,不自觉捏紧了拳头。他天真地以为低头服个软,刘嘉就会放过他,可没想到那人却变本加厉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身后一个高个子应声摁着他的脑袋,把他往那滩污渍的方向驱赶,他听见自己上下两排牙齿不可遏制地紧紧咬合在一起,摩擦出恐怖的“咯咯”声,心底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恨意与恶念再次蠢蠢欲动,裹挟着屈辱与不甘,叫嚣着,鼓噪着,让他当即就要失控地朝那人的门面挥上一拳。


    当是时,两种不同的脚步声交织着从走廊由远及近传来,一个飞快细碎,一个慢而稳健。最先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是刚刚逃脱的那名女生,跑得气喘吁吁,让苏宇桐和刘嘉一干人等都不由得一愣,接着就是一个清癯高瘦的身影,戴一副无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踏进教室,倨傲地左瞧右瞧,问:“这么晚了,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干什么呢?怎么有同学向我举报说这里有人闹事?”


    苏宇桐认得那人,是他们年级的教导主任,每天戴着个红袖章,不是在校门口抓迟到,就是在各班级间转悠,看哪班的学生在教室里吃东西,或者地扫得不干净,为人严厉冷峻。见那女生搬来救兵,他松了一口气,正想向教导主任状告刘嘉那群人,就听刘嘉抢先一步说:“哪有啊,罗叔叔,误会了,我们不是闹事,是同学间闹着玩呢。”


    这位教导主任姓罗,平时在校园里打个照面,大家也只会毕恭毕敬地喊声“罗老师好”,哪会像刘嘉那样喊得殷切。此人势利且傲慢,常常高仰着头,面对学生主动打招呼,向来都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气来作为回应,连头都不肯点一下,更遑论像其他科任老师那样微笑应答。听见这声“罗叔叔”,苏宇桐心凉了半截,教导主任随后的话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将他打入万丈深渊。


    “噢,原来是刘嘉啊,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学校,再不回家你爸可要担心了,”教导主任抬手看了眼腕表,那副惯常的高傲神情此时换作了谄媚,颇有些殷勤地嘱咐道,“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要不要罗叔叔送你?记得回家后替我向你爸爸打声招呼,帮我问问他周末有没有空出来一起吃个饭,你也一起来吧。”


    “嘿嘿,好说,都好说。”刘嘉也跟着笑起来,像是从小司空见惯了这副场面,油滑市侩的样子令苏宇桐震惊,他还是第一次在初中生脸上见到这副表情。周围男生也都收敛了凶煞的神色,陪着刘嘉一起笑,仿佛他们方才真的是在教室玩闹,什么恶行也没有发生。


    刘嘉一面笑,一面转过脸来,朝苏宇桐狠狠剜了一眼,嘴角还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狂傲与鄙薄,仿佛无声的炫耀——看吧,连教导主任都上赶着巴结我,凭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既然是误会,那就散了吧,”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瞟了瞟凌乱的桌椅和一团污糟的地面,又瞥了一眼黑板角落里值日生的名字,“这个班的卫生是怎么回事?怎么脏乱成这样?怎么还有人带奶茶进教室来呢?那边那个拿着扫帚的——你就是苏宇桐是吧?你们班这个月的流动红旗别想评了!明天去找你们班主任说明情况,写个检讨交上来,不少于一千字,听见没有!”


    苏宇桐周身血液凝固了。原以为是搬来了救兵,结果却是引狼入室,他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那名女生,她的脸色同样惨白,无辜地翕动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罗主任带着刘嘉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如果是长大后的苏宇桐回过头来看这段往事,肯定会奚笑一番自己当时的胆小,换作是成年的他,肯定一上来就给作威作福的刘嘉和是非不分的教导主任一人一耳光,然后到校长办公室和教育局的纪检部门去狠狠状告这两个人渣,再将同样被刘嘉欺侮过的同学集结起来给舆论造势——正是因为随着年龄增长,见的世面多了,才不会把一个小小的年级主任放在眼里。可对当下只有十二岁的苏宇桐来说,这样深刻的现实摆在眼前,无异于天塌。他从小接受和信奉着朴素的善恶观教育,在他心里,自然而然地把刘嘉划分到了“邪恶”的阵营,又自然而然地把老师和教导主任放到了代表“正义”的那一方,他天真地以为,就像所有课文和动画片中描绘的那样,“正义”会从天而降,为他鸣不平,替他主持公道,结果“正义”却扭头和“邪恶”手拉手勾结在一起,余留下他错愕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等刘嘉他们走后,那女孩拿过拖把,战战兢兢地凑上来说,“我、我来帮你吧,两个人一起弄会快一些……”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苏宇桐劝慰她,“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吧,万一他们又折回来就不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收拾就好。”


    于是那天他一个人留到了很晚,重新摆齐桌椅,又将地面拖洗干净,楼下保安见他这间教室还亮着灯,上来催了三四趟。奶茶晾在空气中许久,已经半凝固了,又被人踩了一地,到处都沾满了黏糊糊的鞋印,费了他好大力气才清理完毕。等关好窗户锁好门,天已经黑透了。


    出了校门,苏宇桐才发现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灰色捷达在等他。小叔走来接过他的书包,替他拉开副驾驶门,有些担心地问:“怎么这么晚?我做好饭看你还没回家,就找过来了。”


    苏宇桐有些黯然地抿着嘴,很想将满腹委屈向小叔倾吐个痛快,可是一想到刘嘉和那个教导主任熟络的样子,思忖良久,决定还是不说出口。忙活了半天,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就见小叔变魔术般递来一份手抓饼,看包装袋,是他和陈浩经常光顾的那家店。


    “饿坏了吧?趁热吃点垫垫吧,等你的时候我看好多人都在买,想来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谢谢叔。”苏宇桐毫不犹豫地抓过饼,埋头大口地啃,仿佛只要塞满了嘴就能将泪腺堵住,眼泪就不会掉下来。手抓饼的滋味暂时抚慰了他空空如也的胃和震撼破碎的心——还好有小叔在,否则他一个人该怎么撑下去呢?


    转眼就到了周末,那天苏宇桐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自认为帅气的行头,洗漱完毕,拾掇整齐,坐上小叔的车前往机场。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满心里除了雀跃,还暗含了一丝情怯。一路上他都局促地紧抓着安全带,脑海里乱糟糟地想,这一年多来母亲过得好吗?有没有想他?她再婚了吗?还是始终一个人?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是自由身了。想到这里,苏宇桐不禁悲从中来,她能愿意见上我一面,见这个长得神似苏念春的儿子,已经是莫大的宽宥了,我岂能再向她奢求什么呢?


    到了机场,小叔将车开去了停车楼,他便一个人走进了候机大厅的一家咖啡厅内,母亲正在那里等他。那日母亲化了淡妆,涂了口红,戴了一副珍珠耳坠,穿一件绸质的豆绿色连衣长裙,搅着咖啡杯底的糖块,看上去是那么优雅,和他印象中素面朝天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突然很庆幸她离开了苏念春那个忘恩负义之徒,他由衷地为她现在这种生活状态感到高兴。


    廖琴也觉得这个儿子和她记忆当中大不一样了。她始终记得苏宇桐刚刚出生时的样子,小小的一团,还不到五斤重,啼哭声比其他孩子更加羸弱,像只粉色的小老鼠,安安静静地睡在保温箱里。他一向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就连婴儿时期都很少哭闹,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床里玩耍,绝不给她添麻烦,虽然长得像苏念春,却随了她沉静内敛的性子,尤其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不轻易开口说话,上学之后,学习成绩突出,每个老师都对他赞赏有加。


    廖琴记得他干过最激烈、最出格的事,是在刚上幼儿园时,甫一和父母亲分开,哭得撕心裂肺。她于心不忍,将一张自己的照片塞进他手里后就匆匆离开。于是接下来的一周,苏宇桐就紧紧攥着那张照片,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参加班集体活动,每天就搬一张小板凳,倔强地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盼着她下班来接,任凭老师怎么好言相劝也岿然不动,最后还是苏念春威胁恐吓,说再这样下去就不要他了,这才逐渐摆脱依赖。


    如今再看,这团十二年前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在不知不觉间长出了鼻子眉眼、伸出了颀长的四肢,变得人模人样,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小少年,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快要高过她了。


    他们母子对坐在咖啡厅里,廖琴给他点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柠檬气泡水,一小块巧克力淋面的慕斯蛋糕,苏宇桐喜欢吃甜的,她一直记得。暌违一年多,这个会在她出长差时泪眼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踮起脚眷恋亲吻她脸颊、这个曾经在母亲节时亲手做纸质贺卡送给她的孩子,在得知父母婚变的事情后,变得愈发腼腆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热切地呼唤她,而是保持距离端坐着,恭敬而知礼地同她寒暄,这令廖琴几欲心碎,可亲手斩断这份母子亲缘的是她,这是她不得已做出的抉择。


    “妈妈,你最近过得好吗?”苏宇桐眨着黑而亮的大眼睛,有些犹豫地问,“妈妈,你现在变得好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求你吧?连爸爸都有别的女人了,那……你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在泣血,他很矛盾地,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什么答案,他不愿意看母亲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却也不希望她身边真的有了伴。


    廖琴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关切地问:“你呢,童童,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那个女人,她……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


    “我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在省城上学,暂时住在小叔家里。”苏宇桐说。


    一提起上学的事,他的眼睛逐渐放亮起来,将胳膊搭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对了妈妈,你还不知道吧,我考上七中了——就是省城那个特别有名的七中,而且我上个学期的期末考排在年级前二十呢,老师说要是一直保持这个势头下去,考上侨中不成问题,以后说不定还会考上特别好的大学……”


    他有些邀功一般、眉飞色舞地向廖琴诉说着,语气却像是在卑微地恳求。他声嘶力竭地恳求说,妈妈,你爱我吧,你看到了吧,我很优秀,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你有空就多来见见我吧。


    可是太晚了。廖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太了解他,毕竟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艰涩地翕动着唇,打断他说:“童童,快到点了,妈妈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苏宇桐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


    人来人往的机场、飘着蛋糕香气的咖啡店、他所喜爱的点心、装扮精致的母亲,一切都如同一场幻梦,但很可惜梦就要醒了。也许当他听说母亲将在机场约见自己时梦就已经醒了,只是心存侥幸,不愿意承认。


    “你爸爸……难道没有跟你说么?”再怎么不忍心,廖琴也要残忍地打碎他的幻梦,“童童,妈妈就要去国外了,今天下午三点的航班……我们公司,在海外有个研究项目,我和我现在的先生……需要过去长驻,也许十年八年都不会回来……我会约在这里见你,也是因为要在这里的机场转机……妈妈不在身边,你、你要学着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苏宇桐怔住了。原来母亲离婚后的第一次主动探视,居然是为了向他道别,她盛装出席,来见这个亲生骨肉一面——或许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他这时才注意到,咖啡厅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是个穿西服的男人,戴副眼镜,不耐烦地盯着手表,时不时朝廖琴的方向张望,矮的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用花花绿绿的皮筋扎着两只羊角辫,被男人牵在手里,怯怯地望着他。


    别叫,苏宇桐死死盯着那个小姑娘,在心里默念着,不要在他面前叫出那两个字,千万不要……至少,至少要等他走了,不要让他听见。


    他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骇人,不然那个小姑娘为什么会皱着一张脸呢?果不其然,小姑娘被他瞪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挣开男人的手,飞扑进廖琴的怀里大喊:“妈妈!”


    世界轰然倒塌。


    突然间,苏宇桐听不见她的哭声了,像是离得很远,机场嘈杂的人流声也如同隔着一层水膜,鼓鼓囊囊的,听不真切。他不断在心里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在寄宿学校的那几年?还是更早?他的双亲瞒着懵懂无知的他,在外各自组建家庭,还有了儿女。腾笼换鸟,时过境迁,只有他一个人被抛下了。


    “童童、童童,你别误会,她不是我亲生的……别怪妈妈,别怪我自私……都是、都是你爸爸先对不起我的……所以我……”


    廖琴慌了阵脚,一手搂着小姑娘,一手又想揽过他给予安抚,可苏宇桐很识相地躲开了。廖琴的怀里既然已经有了一个,那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现在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们,以及不远处那个男人。所以什么呢?廖琴想说什么呢?她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寂寞?那些都不重要了,苏宇桐一点也不想知道,无论廖琴搬出什么理由来,他都会原谅她。极端的冲击过后,大脑像是自动弹出了保护机制,屏蔽掉了种种伤痛,余留下一种看破红尘般的欣快感,就像是那天在苏念春家中那种魂魄被迫抽离出来的状态。现在他是圣人了,灵魂飘飘然地飞向了天际,任何罪大恶极的人匍匐在他脚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此时的他会无差别地原谅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候机大厅,只记得再抬头时看见的是小叔那张惊诧的脸,扑面而来的苦薄荷味拯救了他,把他从云端拉回了坚实的地面。神志回笼后,他听见身后响起廖琴乘坐的那一趟航班开放登机的广播通知,小叔伸手在他脸上揩了揩,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泪流满面。


    远处雷声隐隐作响,入夏了,闷热过这么些天,是时候该有一场大雨。


    回家路上,车子从机场驶出去没多远,苏宇桐靠在座位上闭着眼,有些疲惫地说:“我妈妈她……她离开我了,她的身边有了别人,已经不需要我了。”


    话音方落,种种情绪骤然反扑,他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连忙捂住嘴,弓起了背。小叔见状,立即靠右停车,亮起双闪,扶他到路边草丛蹲下。


    其实根本吐不出来什么,午餐已经消化,胃里此时空空如也。他记起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说,胃是情绪器官,难怪无论是考试紧张还是悲伤过度,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反胃。


    小叔轻抚着他的背,从车后座拿下来一瓶矿泉水,拧开后递给他。苏宇桐用水漱过口,站起了身,就听见小叔在背后安慰他,“宇桐,这不是你的错。”


    “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的吗,你可以尽情难过,尽情埋怨他们……但在这之后,日子还是要继续。既然他们都已经选择他们认为幸福的方式去生活了,你也应当主动去把握属于你的人生。”小叔说。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人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呢?”苏宇桐怆然地问,“如果……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是教育我们要信守承诺,自己却出尔反尔,连当初结婚时发下的誓言都可以轻易背叛呢?”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太唐突、太尖锐,小叔一时间答不上来。时不时有汽车从旁疾驰而过,空气被撕裂,拖扯拉长出一串逐渐变形的啸鸣。乌云压顶,没有一丝风。又过了半晌,小叔才略显沉重地开口。


    “宇桐,成年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总之,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单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灰色地带。这就好比……你三岁时的心愿可能是拥有一辆玩具小汽车,但到了五岁,也许就会变成想要一套积木……人会成长,人的心境随时间推移而变化,所以当下你渴望的,不一定就会是你将来想要的……现代社会,重诺是一份珍贵的品质,遵守诺言的人也的确很稀缺,可是……如果在某些不该坚持的事上固执到底,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变成冥顽不灵了……人要懂得变通,不是吗?”


    “不一样!”苏宇桐听不惯他的比喻,大声地抗议嚷嚷,“叔,你爱过人吗?人和玩具……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会爱那个人一辈子!我发誓我会那么做!绝不会像爸爸妈妈他们那样的!”


    他突然间想起了小叔摘抄在笔记本上的那句话,以及他所猜测的小叔曾经可能有过的那位恋人。奇怪,怎么他从来没见过小叔的恋爱迹象,难道他们分开了?从学生时代起不惜与整个家庭对抗的爱情,难道也会走到分崩离析么?


    “你才多大啊,说什么爱不爱、一辈子什么的……是你这个年龄该惦记的事吗?”像是为了消解这样沉闷的气氛,小叔有些苦涩地笑起来,伸手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揉了揉,“好了,感觉好点就快上车吧,再拖下去恐怕要下大雨,进市区该堵车了。”


    小叔一语成谶,行至半路,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从高速匝道转入市区,等灯的车队排成一条长龙,绵延不断的红色尾灯像某种会发光的深海游鱼,在漆黑如铁的雨幕闪烁不定。


    车内空调吹着冷风,依然驱散不了从外界渗透进来的潮湿水汽。苏宇桐头靠着窗,望着雨水划过的痕迹,很突兀地问:“叔,你也会像爸爸妈妈他们那样,说不要就不要我了吗?”


    “不会,”小叔郑重地向他许诺,“你在我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不论是初中三年,还是高中考进省城的学校继续上学……只要你想,可以住到你经济独立后打算搬出来为止。”


    “那我、那我要是想和你一直住在一起呢?”苏宇桐又问。


    “那也不是不可以,”小叔失笑道,“不过等你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后,兴许就会嫌我烦,迫不及待要搬出去了……”


    “我不会嫌你烦的,绝对不会,”苏宇桐转头打断他,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叔,我……我可以信任你么?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坐在车内,窗外的雨淋不着他,可他的模样却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被冷雨浇透了的小狗,睁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眸,渴望一个温暖的归处能将他接纳。


    于是小叔接纳了他,就像上一次他试图将小叔推开、用激烈的言行反复验证那人的真心、那人却依然宽容地选择将他拥抱那样。一道白光闪过之后,轰隆隆的雷声里,他听见小叔说,当然,你当然可以信任我,永远都可以信任我。


    雨势倏然增大,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车窗。苏宇桐积攒多时的眼泪,随着夏天的第一场大雨,一齐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