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秘密
作品:《春夏秋冬》 这顿年夜饭,苏宇桐吃得不是滋味。
以往回奶奶家过年,他向来是最风光的那一个。父母给他换上县城里时兴的新衣新鞋,满载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一进村,路边便有好事的人热情地招呼说:“阮梅家那个最有出息的老大带着儿子媳妇从城里回来了!”。那时他的父母在别人眼中都还是恩爱和睦的模范夫妇,而他也是大人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学习优异。逢年过节,其他同龄的孩子最怕被长辈过问考试成绩,而他却仰着小脸,巴不得别人来问。和村里孩子一起放鞭炮时,他也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炫耀起自己在县城吃过什么、玩过什么,享受被簇拥和艳羡的目光,那些孩子的父母从旁路过,也时常对他们叮嘱两句“不要只顾着玩”“要向这位小哥哥多学学”之类的话。每当听到这些,都会让他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
可如今父母不在身旁,小叔也没留下吃饭,那些往昔的热闹仿佛离得很遥远,这个世界不再只围绕他一人转动。看着餐桌上二姑三叔两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平时学习不如他的堂弟堂妹们此刻正依偎在各自父母怀里撒娇,就连小黄也有母亲陪伴在侧,让他突然感到有点寂寞。
他“嘬嘬”两声唤来小黄,夹起一块骨头扔到地上,小黄便晃着尾巴欢快地跑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衔起骨头,跳出门槛和母亲分享去了。
晚饭后他避开人群,回到二楼房间,昨天和小叔一起去超市采购的零食摆在桌上,那盒昂贵的巧克力也静静躺在其中。苏宇桐剥开包装,挑了一颗放进嘴里,苦苦的,不似他从前记忆里那般甜蜜。
此刻他并没有在思念父母,反而想起了小叔。一想到苏念春此时大概率正在新组建的家庭里开心地过年,连个电话也没有打来问候,权当没有过他这个儿子,他的心脏就隐隐作痛。他突然很想念那个会照顾安抚他情绪、舍得给他买新衣新鞋和贵价零食的小叔,也不知道这样寒冷的大年夜里,小叔一个人开车在路上饿了没有,安不安全。
那时苏宇桐还没拥有自己的手机,于是又回到楼下,用奶奶家的座机拨了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母亲的,一直无人接听,第二个电话又打给了苏念春,接通没几秒就被掐断了。此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串数字,是小叔的手机号码,前段时间他每次和陈浩出门玩,都要提前给小叔致电报备,拨得多了,便大致记得一些。
座机旁有本电话簿,封面折痕斑驳,显然是被人翻过许多次。苏宇桐拿起来一看,里头的电话号码都是由奶奶抄录的。她年轻时曾在纺织厂里做过工,识得几个字,现如今老眼昏花,手还有些抖,电话簿上的字抄得歪歪扭扭,不过不难辨认。
首页就是奶奶四个子女的电话,苏宇桐找到小叔那一栏,确认号码无误后便打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一拨通就被接起,听筒那头传来小叔温和的声音,“喂,妈。”
“叔,是我,”苏宇桐捏紧了话筒,“叔,你到家了吗?”
“宇桐吗?快了,刚下高速,一会儿就到,”小叔说着,又问,“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刚和奶奶一起收拾完桌子。”
“好,真懂事,等我回家再打给你吧,现在开车不方便。”
“叔,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
奶奶习惯早睡,已经歇下了,堂弟堂妹们被三叔三婶领着在院子里放鞭炮,屋里就只剩下苏宇桐和二姑两个人。他守在座机旁心不在焉地看着春晚,坐在一旁的二姑开口问:“童童啊,这半年在省城过得怎么样?”
苏宇桐简短地答道:“挺好的。”
“你和老四……你和你小叔两个人住在一起吗?”
“是啊。”
二姑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爸和你奶奶心也真大……”
这话听着颇为刺耳,话里话外仿佛是在说小叔是个不靠谱的人,听得苏宇桐心里不怎么舒服,他可是一直记得二姑当初是怎么推诿和拒绝自己的。他倒是不曾记恨和埋怨二姑,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收留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整整三年,换谁来都要掂量一番,他能理解,可二姑非旦不作为,还要反过来冷嘲热讽,说小叔的不是,这让他有些生气了。
“二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和小叔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苏宇桐对她夹枪带棒的语气很是不满,干脆直白地顶了回去。
“你这孩子!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是在质问我吗?”二姑人如其名,脾气一向如夏天那般火爆,上一辈的四个人里,苏宇桐最怵的就是她。不过也正是这样的脾气,才让她镇得住人,立得住威,在与三叔合办的木材厂里充当话事人。若是没有她主持工作,在创业之初最艰难的那几年里,厂子早就倒了,根本撑不到今天。
“姐。”二姑像是还要接着往下说,三叔却听见动静,夹带着屋外凛然的寒气步入客厅,打断了她的话。他笑眯眯地走近,抚了抚苏宇桐脑袋,身上沾染着鞭炮的硝烟味,抬头对二姑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老四回家那年,你不是也答应过妈不再提了吗?”
“我、我这不是担心童童……被老四带歪了吗?”二姑心直口快,“老四那会儿……不也是和童童差不多年纪吗?电视上的专家都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春期的孩子正是塑造三观的时候,特别容易受到外界因素干扰影响,你说万一……”
万一什么?关键时刻,她却噤了声,分别瞟了三叔和苏宇桐一眼,没再说下去。
苏宇桐的视线追着她,心脏砰砰直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破开那层薄冰、马上就要接触到小叔疏离外表下真正的内核了。那些被小叔刻意隐瞒的、讳莫如深的过去,那些在除夕夜离开老家的反常举止,马上就要有了答案。可就在距离真相仅差一毫厘时,二姑猛地刹住了车。
带歪什么?苏宇桐很想问,小叔那么好的一个人,会带歪我什么?他像我差不多年岁的时候曾经历过什么?
此时座机“叮铃铃”地响起,打破一室沉寂,苏宇桐立刻扑过去,抓起了话筒。小叔按照约定向他回了电话,语气有些疲惫地报了平安,苏宇桐心头明明积攒了很多疑问,却在听到那个声音后一句也问不出口。直觉告诉他,那些小叔不愿对他提起的,或许是残酷的、不堪回首的、鲜血淋漓的往事,他的刨根问底,说不定会伤害到这个一直关心爱护他的人。
“对了,刚刚进门的时候就想跟你说,”电话那头,小叔似乎轻笑了一下,隔着线路,苏宇桐仿佛能看见他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你挑的对联很好看,明年……明年我们也再一起贴吧。”
二姑三叔朝他投来四道灼灼视线,苏宇桐感到如芒在背,嘴唇嗫嚅着,半晌,吐出来一个“好。”
“时候不早了,上楼歇息吧。”三叔看着他挂断电话,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以往过年,由于苏念春初一一早还要赶去上级领导家拜年送礼,苏宇桐一家都不曾在奶奶家留宿,吃过年夜饭,他就被父母带着驱车赶回县城。二姑三叔的厂子过年停工,因此他们两家都是逗留第二天中午,用完午饭才走。这幢三层小楼内,一楼除了客厅、厨房、饭厅、洗手间外,仅有一间奶奶的卧房,二楼四个房间,是当初建设时分别预留给四个子女的,三楼同样是四个房间,可一直空置着,常年无人居住打扫,也没有家具摆设,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最初留宿时,堂弟堂妹们和各自父母睡一张床,可随着年岁渐长,一间房睡不下了,便会睡在预留给苏宇桐父母那间卧室的大床上。原先三叔和三婶睡一个屋,二姑和姑丈睡一个屋,两个堂弟睡一个屋,小妹妹被奶奶带着一起睡,小叔那间屋子空置着,刚好住得下,可今年却多出来一个苏宇桐。房间不够分了,于是三叔找他商量,说小叔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从没有人住过,要不上那儿睡去?
暂时过一夜而已,苏宇桐没多想便同意了。
小叔那间屋子在走廊尽处,朝南向,苏宇桐拿过挂在楼梯拐角的钥匙串,一个个去试,终于拧开了锁。这间屋子长久无人居住,门扇合页转轴生了锈,推开时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在乡下的寂夜里格外扎耳。
苏宇桐将钥匙挂回去,仔细打量起小叔的房间。房间面积不大,地面干净,窗户紧闭,左手边是一张古朴的木质写字桌和一架铁皮书柜,右手边靠墙放了张单人床。他走近去看,写字桌上搁着一块深茶色的玻璃桌板,是上世纪流行的样式,玻璃和桌面之间还压着几张明信片和邮票,桌上摆着盏绿色老式台灯和几个早已干涸的空墨水盒。这个空间的时光仿佛定格在了小叔学生时代的某一刻,房间的主人仿佛只是下楼吃了个饭,过会儿还要回到桌前学习看书。
奶奶家的房子是2002年初盖的,苏宇桐曾听母亲说起,那年开春,苏念春单位发了笔不菲的绩效,于是年后不久就把老家的旧瓦房推了,在原址上新建了这幢三层小楼,还在门前规划了个大院子,留给爷爷奶奶晒东西用。门前那棵洋槐树,从爷爷那辈起就一直在,承载了三代人共同的回忆,没有移栽,被完整保留了下来。等到2003年春节,房子已经建好了,新春和乔迁之喜碰在一块儿,过了个相当热闹的年。那时苏宇桐才刚过完四岁生日不久,对此没有过多记忆,不过他能肯定的是,那时小叔并不在这一众亲戚里,是直到两年后爷爷病重才赶回的。由此看来,小叔房间里这些家具摆设,应该是在拆除老屋之前就由爷爷奶奶替他收置妥当,等房子盖好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窗外时不时远远传来一阵烟花炮竹声,此起彼伏,扰人清梦。苏宇桐躺在小叔房间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想二姑三叔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可能是午睡起得晚,他越想越没了困意,索性翻身下床开灯,打算从小叔的书柜里抽本杂志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然而一番查看下来令他大失所望,书柜里除了一些旧时的教科书、几本使用过的笔记本外,再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东西了,就连那个年代男生普遍爱看的武侠小说和连载漫画都没有。苏宇桐随意抽出一本笔记本翻开,纸张早已泛黄变脆,好像稍一用力翻页就会碎成齑粉。纸上是小叔一如既往的清隽字迹,他看内容猜测,应该是摘抄的课堂笔记,部分笔迹略有洇墨。
苏宇桐又往后翻了几页,笔记本没有写满,只用了将近一半,后头大多都空着,偶尔也会有一两张纸上是无厘头的涂鸦,还有几种不同的字迹在其上有来有回地对话,小叔的学生时代,此时正鲜活而淋漓尽致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苏宇桐仿佛看到那人借着传笔记本的名义,和前后左右的同学公然在课堂上聊天的情形——因为这样的小聪明他也曾经耍过,便忍不住乐出了声。
苏宇桐莫名地松了口气。小叔在他面前,向来都是一副温和从容的形象,却也神秘莫测、时常游离于众人之外,心里仿佛藏着许多不愿示人的秘密,因此他害怕会接触到小叔某些苦大仇深的过往,那会令他感到难过心痛。但是还好,年轻时的小叔看起来乐观昂扬,完全是一副积极进取、热爱生活的模样,和苏宇桐在毕业照中所看到的风貌如出一辙。
笔记本上的对话稀松平常,无非是闲聊一些捕风捉影的校园八卦,或是要好的几个人相约周末去哪里玩。翻到最后一页,仅有几行字,小叔的笔迹赫然写着: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杜拉斯。
最后一行是日期落款,千禧年的五月三十日。苏宇桐大致推算了一下,极有可能是小叔高考那年,在距离考试还剩不到一周时摘抄在笔记本上给自己加油打气的话。
可为什么偏是这一句呢?
苏宇桐不认识杜拉斯是谁,只是“爱”这个字眼,还有“肌肤之亲”,看得他有些面红耳赤。他不禁猜测,小叔究竟是在什么心境下摘抄的这句话?为了积累好词好句?还是说……那时的小叔恋爱了?听闻小叔在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难道是因为当时家人极力反对他的恋情,所以在高考后与恋人私奔去了?莫非二姑口中所指,三叔的闪烁其词,以及小叔从不与他们同桌吃年夜饭的反常举动,也都是因为他们曾在这件事上闹过矛盾吗?
寥寥几行字,让苏宇桐脑海里凭空上演了一出跌宕起伏、充满爱恨情仇的家庭伦理大戏,但随后又不禁自嘲——真是从小陪母亲看肥皂剧看多了,竟然这样无端揣测身边的亲戚,于是连连摇头,像是要把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甩掉。
他合上笔记本,将之原样放回去,又想去拿另一本,此时一张照片从书柜里掉了出来。
那时一张过了塑的黑白照,压在书本之间久了,塑封黏在笔记本的胶皮上,在他抽出本子的同时被带了出来。苏宇桐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上面是一对他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女,两人肩贴着肩靠在一块儿,微笑着看向镜头,身后是一面平整的深色背景布,令苏宇桐突然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若他猜得没错,这应该是那二人的结婚照。
翻到照片背面,其上是一行用钢笔写就的娟秀小字:
张丽清 徐天骐 1981年12月23日
苏宇桐在脑海中努力搜寻,始终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两个名字的人和事。小叔平白无故地收藏这张照片干嘛?又或者说这不是小叔的东西,是当年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混进去的?
左右无事,他便拿着那张照片反反复复地看,越看,心里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寡淡,宛若雾霭下的青山,微笑的神情有如春风拂面,自带一股平易近人的亲切感。这样的笑容,苏宇桐似乎曾在什么人身上见过。他又接着去看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窄框眼镜,五官端正,和蔼斯文,笑意恬静淡然。
他毫无头绪地将照片翻过来,默念背后的那行小字,张丽清,徐天骐,张丽……清!天哪!他反应过来了!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般战栗着,几乎握不紧那张合照。数九寒天里,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冷汗涔涔,他终于记起来那双眉眼和笑容在谁身上见到过——是小叔!难不成,小叔其实是这两人所生的孩子?
不可能,苏宇桐立即打住了这种荒谬的念头。小叔明明与他父亲苏念春一同长大,兄弟关系那么要好,而且小叔和奶奶之间看起来就像一对寻常母子,怎么可能会是别人所生的呢?一定是他搞错了,只是巧合而已——正巧小叔和家里人长得都不太相像,正巧又和照片中这个女人的长相有所重合,正巧这女人的名字里带着“清”字,正巧这张照片被不小心夹进了笔记本里,又正巧被他翻到,才产生了如此奇妙的联想。
但——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苏宇桐不敢再细究下去,哆嗦着将照片插回了笔记本之间,熄灯回到床上,将被子蒙过头顶,黑暗之中,只听得见压抑的呼吸声和隆隆作响的心跳。
那一夜苏宇桐失了眠,直到凌晨第一声鸡啼传来,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即便睡着了也不安稳,脑子里像上演电视剧般,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可想而知他起晚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两眼惺忪地走下楼。堂弟堂妹们吃过早餐,正在院子里放鞭炮。两个堂弟嫌直接点炮不够刺激,便将鞭炮抓在手上试胆,比谁敢更晚将手里点燃的炮仗丢出去,小妹妹则躲在一旁捂着眼睛看。
这样太危险了,苏宇桐走过去,端起哥哥的架子,朝他俩耳朵上各拧了一下说:“不许这么玩儿。”
“童童哥哥还好意思说我们呢,你自己不也睡懒觉才起来。”其中一个堂弟不服气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人一旦想作死是拦不住的,苏宇桐便不再理睬他们,把堂妹拉到了一旁,免得她被炮仗炸到,自己也站到廊下,抱着胳膊,等着看这两人自食其果的好戏。
堂妹小名慧慧,刚满三岁,去年才上幼儿园,天真浪漫地仰起头,揪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地问:“童童哥哥,你是不是跟着小叔去省城啦,省城好玩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宇桐稍作思考,用她这个年龄能够理解的语言简要地说:“省城比县城大得多,人多车也多,有许多高楼,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一条江穿城而过,江边的风景很漂亮。”
“哇!真的吗?”慧慧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省城是不是有很大的游乐场和动物园?爸爸妈妈总是说,要是我也能像童童哥哥一样考上省城的学校,就可以每天都过去玩啦!”
像慧慧这般年纪的孩子,只晓得吃喝玩闹,哪里知道上学之后就身不由己,不是想玩就能去玩的呢?不过苏宇桐没忍心破坏她的梦,要是有这样的梦激励着她上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等她长大,该懂的慢慢就会懂。
两个堂弟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凑了过来。他们年龄比慧慧稍大,略通人事,不会问出这样稚嫩的问题。其中一个朝苏宇桐挤眉弄眼地打听:“童童哥哥现在是和小叔住在一块儿吗?”
“对。”
“那小叔他……人怎么样?”
“小叔人挺好,对我很关照。”苏宇桐一边回答,一边鄙夷,堂弟怎么会这么问?简直和昨晚二姑的问法一模一样,难不成是受自家父母的影响、耳濡目染了?于是他叉着腰训道:“怎么,你们每年都收小叔的大红包,结果背地里要和我说他的坏话吗?”
“不、不,”堂弟连连摆手,“我是听爸妈说,大伯和大伯母分开了,还说大伯在外面有了女人,不想带着你,才会把你丢给小叔……从前爸妈叫我和妹妹少接近小叔,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可是现在看来,小叔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几个都很好,每年封的红包都很大,有时还会给慧慧带玩具,还把你带在身边……我想,童童哥哥你天天和他住在一块儿,你说的话准没错,听到你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虽然爸妈那样告诫过我们,可我俩和小妹妹从来都不忍心冷落他。”
苏宇桐微微一怔,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爸妈会这么说?为什么他们不让你们接近小叔?”
“我知道!”另一个堂弟横插过来,“因为他们说过小叔是同什么……噢,同性恋!他们都说这是不学好。可是奶奶说小叔的成绩一向很好,还考上了名牌大学,我也弄不懂了,大人们说话好像就是经常颠三倒四的……上次爸妈还答应我,说等期末考试考好了要带我去北方滑雪,结果后来也没去成……”
三个孩子对自己口中吐出的轻飘飘的字眼还没有概念,说完后又嬉闹成一片,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苏宇桐的头皮却倏地炸了。那些话在他听来重如千钧,拖着他的心一路往无边的地底沉坠。在他短短十二年人生的浅薄阅历、以及狭隘的认知观念里,“同性恋”似乎是个侮辱人的词汇。
二姑三叔两家走后好些天,他都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那张照片,那些长辈们刻意隐瞒的过去,还有那句平地起惊雷般的“同性恋”,像是一串放不完的炮仗,时不时在耳边炸响,搅得苏宇桐心烦意乱,就连睡梦里也不得安宁。他做的那些梦大多没有逻辑,乱糟糟的一片,梦见父母,梦见奶奶,梦见二姑三叔和堂弟堂妹,梦见许许多多人的脸。那些面容围着他转啊转,最后汇聚到一个清瘦的身影上。那身影像一阵捉不住的风,仿佛他不立刻伸手去握,便会在一瞬间从指缝中散逝。
那身影转过头来,他终于看清楚,是小叔的脸。
但那张脸看上去比当下更加年轻、青涩,那张脸的主人穿着带有侨中校徽的白色衬衫和湖蓝色校裤,细碎的刘海散落在淡如云雾的眉眼间。苏宇桐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高中时期的小叔。
可能是这样的小叔看上去与他年龄接近,苏宇桐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问:“你是谁?你属于哪里?”
那个少年原是噙着笑看他,闻言一愣,止了笑意,懵然而悲怆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然后苏宇桐就醒了,窗外天光大亮,奶奶正在楼下喊他吃早饭。
自从苏宇桐爷爷走后,奶奶阮梅曾有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但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从阴霾中走出,慢慢振作起来。她是个安土重迁、恋旧的老人,苏念春曾提过要接她去县城居住,她不肯,四个子女分别外出打拼后,她便一个人守着这幢老宅。她是个勤劳质朴的女人,在从前高喊“妇女能顶半边天”口号的年代,她顶着烈日,冒着大雨,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后来村子附近建起来一座国营棉纺厂,她又踊跃地去报名竞岗,这一忙碌就是十多年,操持起这一大家,期间从未停歇。那个年代还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农村妇女,她们就像是路边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看似其貌不扬、随处可见,实则顽强坚韧,随便给她们一块地、一捧水、一线阳光,她们就能牢牢地扎根发芽,种子随风飘散,孕育出动人的果实。即便年纪大了,奶奶也一直闲不住,从前养鸡养鸭,如今又在院子一角开出一畦菜地,搭起架子,播种施肥,等着结出长条的茄子,或是又大又圆的南瓜。
静不下心的时候,苏宇桐便会去给奶奶帮忙。开春了,天气渐渐回暖,地里的头茬韭菜割掉,又长出脆嫩的新茬来。那日,奶奶正在加固菜地的支架,他搬来张小板凳和不锈钢盆坐在一旁,择掉盆里豇豆两侧的筋丝。奶奶干活总是很有耐心,富有一种诗意的美,让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平复了混乱的心境。看着奶奶忙碌,他不禁想起了小叔,那个人做事的时候也是如此,拥有令人平心静气的魔力。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关于小叔的事,为何不去问问奶奶呢?毕竟她是这个家中最年长、经历过最多事情的老人。
“奶奶,您疼爱小叔吗?”他突兀地问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阮梅手上的动作没停,灵巧地给竹竿缠上麻线,将三根竿子扎成锥形,牢牢地立在地上,“你小叔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当然疼爱他,不止你小叔,你爸、你二姑三叔他们,我都同样疼爱。”
“那……”苏宇桐斟酌了半晌,说,“那您觉得……小叔他、他是个好孩子吗?”
阮梅面色微滞,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敏锐地问:“童童,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没有,”苏宇桐脑子转得飞快,黑溜溜的眼珠子滚过一圈,立马把话圆了回来,“我……我听说小叔高中考上了侨中,我也想考同一所学校,所以想听听……他从前都是怎么学习的。”
“哎哟,那你可问错人了,奶奶小学都没读完,哪里清楚这些!”阮梅笑起来,眼角和脸上的褶子生动地皱起,眼神却很悠远,像是陷入了久远前的回忆,“你小叔他……是个刻苦用功的好孩子。从前家里条件不好,供得了你爸上学,就供不了其他人,于是,你爸爸就把上学机会让给了他的弟弟妹妹……后来小叔考上了大了,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总觉得是亏欠了你爸爸的。所以我想,他愿意带你去省城上学,让你住在他家里照顾你,多少也有回报你爸爸的意思在……所以童童啊,你要多体谅小叔,要听他的话,不要给小叔添麻烦。省城是个大城市,他一个人在外打拼,还带着你,很不容易的……”
原来是这样,苏宇桐心下了然了。那些小叔与他共同生活的片段、小叔在屋中帮奶奶按腿的情形,一点点浮现在眼前,仿佛一缕缕阳光,将萦绕心头的那团乌云驱散。他想,无论小叔有着怎样的身世和过去、藏了多少秘密、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妨碍小叔成为一个温和善良、知恩图报的好人,那就足够了。或许每个人都有试图掩藏的秘密和想要逃离的过往,但那并不意味着当下的爱就是虚假的。
爱即是包容。既然小叔包容了他的幼稚和无理取闹,那他为何不能试着去包容小叔无法向他言明的另一面呢?
又过了些时日,等苏宇桐终于将过年以来的纷杂诸事消化完毕,走到座机前,提起话筒,一个一个数字,郑重地摁下了小叔的号码。
这天是正月十五,离开学的日子已经很接近,灶上正煮着香甜的黑芝麻汤圆。二姑三叔不在,只有他和奶奶,等那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应该能坐下来好好歇一歇,吃碗汤圆再走。
听见话筒那端传出来熟悉的声音,苏宇桐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握紧了话筒说,叔,我想你了,快来接我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