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过年

作品:《春夏秋冬

    一转眼,冬天就到了。


    冬天是苏宇桐最喜欢的季节。在这座滨海的南方小城,夏季从五月初开始,一直延续到九月中才彻底消止,闷热且漫长。秋季是匆匆的过客,然后就是干而冷的冬。然而相比起北方动辄零下的气温,这里的冬天几乎称得上温暖湿润。从西伯利亚长驱直入的寒潮经过层层山脉阻削,来到这里,已然退减了磅礴的威力,和咸湿的海风交织到一起,冲撞出清冽迷人的气息。


    每天早上醒来,苏宇桐都要打开窗,深吸一口初冬清晨的空气。干燥冰冷的气流经过肺部,输向全身,能让他立即清醒过来。冬日里,天总是灰蒙蒙,有时运气好,微薄的晨曦会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他的窗台上,像冰箱里暖黄的灯,虽升温有限,却别有一番和煦的美意。每当这时,窗外的街道就会逐渐开始熙攘,马路上的车流也渐渐变得密集。这座城市,就好像是随着他的清醒,也慢慢从夜幕当中苏醒过来。


    再有半个月就是期末考,接着就是寒假——在父母离异之前,这曾经是一年当中苏宇桐最盼望的假期。他的放假时间总是比父母早得多,因此早早完成寒假作业后,可以趁着家中无人,毫无节制地看电视或玩电脑游戏。对门邻居家与他年岁相仿的孩子,偶尔也会邀请他到家里一起观看新买的动画光碟,这样的快活日子会一直持续到腊月廿八。到了廿八这天,一家三口会外出购物,备齐年货,廿九大扫除,三十当天早上启程回奶奶家,吃过年夜饭再返回。


    但是今年不同以往,今年他的双亲皆不在身边。他跟着小叔回去过年,而小叔是从来不在奶奶家留宿的,也不和大家同桌吃年夜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跟随小叔匆匆赶回又匆匆离去。


    晚饭的时候,他将内心的疑问向小叔托出。天冷了,炒出来的菜容易放凉,所以这几日家中总是吃火锅。从超市买回来的汤包底料、成品冷冻的蛋饺和包心贡丸、现切腌制的肥牛片、羊肉卷,新鲜的油麦菜冲洗干净、香菇改花刀后即可下锅,简便又不失丰盛,比大张旗鼓地做饭省下不少工夫。


    电煮锅里,奶白的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下入的各色食材在其间沸腾翻涌,暖洋洋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食物芳香扑面而来。小叔捞了颗丸子盛到他碗里,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三十那天你当然不用跟我走,可以在奶奶家多待几天,等玩腻了,我再去接你——先说好,这个界限是在开学之前,等到开学了,你再不想回来上课,我薅都要薅着你走。”


    苏宇桐一口咬开丸子,被溢出的汤汁烫了下舌头,连忙吐到勺羹里吹了吹,又问:“叔,为什么每次过年你都急着走呢?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


    小叔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用筷子扒了扒碗底的饭,言辞闪烁地说:“有事。”


    有事?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这个借口过于敷衍了,苏宇桐疑惑地皱起眉头。从省城往返奶奶家,来回六、七小时的车程,一天之内开下来,铁人都难扛得住。二姑三叔住在县城,离奶奶家近,也都是到留到第二天一早才走的。于是他暗暗揣测,或许是小叔和家里的某个人不对付,所以才不想留下来吃饭?或是他们几个人之间曾有过什么矛盾?否则该如何解释,爷爷去世之前的那些年,小叔都不曾回来过呢?


    “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学习还跟得上么?”小叔从锅里夹了颗菜,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这是苏宇桐近来才发现的,小叔虽然喜欢听他在餐桌上闲聊,却总是在聊到自己的事时三缄其口。


    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初到省城时感觉新鲜,过了几个月后再看也都千篇一律,乏善可陈,无非是上课听讲和放学打球,苏宇桐仅用寥寥数语就将他的校园生活囊括完毕。天一冷,陈浩约他打球的次数变少了,篮球场上风大,一场打下来,喘气时灌进肺里的全是冷风,冻得鼻腔和胸腔发疼。天一冷,校门前冒着热气的小吃摊更受欢迎了,一放学,手抓饼的推车前就排起了长龙。冬季天黑得早,他常常和陈浩在暮色中一边排队等待,一边聊游戏以及学校里的人和事。关于游戏,他尚且能附和两句,可其他的,就插不上话了。


    苏宇桐是个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家伙,对校园八卦不甚兴趣,他所知的,绝大多数是从陈浩那儿听来的二手消息。他自己不会主动去打听,也不参与其他同学的课间对话,但对于同样一件事,凡是从好友陈浩嘴里说出来的,他都很乐意一听。


    “听说刘嘉在外校谈了个女朋友。”


    “噢。”苏宇桐答。陈浩说来说去,无非些谁喜欢谁、谁暗恋谁、谁和谁又闹了矛盾等等没营养的话题,而且不拘于本班,往往横跨全校三个年级,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就忘,有时也很佩服陈浩资讯之灵通,校内的事情知道也就罢了,怎么校外的事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是那天体育课解散后,无意间听见他和那帮男生吹牛才知道的。”像是为了证实消息的可靠性,陈浩眨眨眼,又补充了来源。


    “嗯。”苏宇桐又答。


    “怎么感觉你自从上次请假之后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呢?”陈浩歪过头,狐疑地看他,“鱼头,你没烧坏脑袋吧?”


    “没有。”这回苏宇桐总算舍得吐出来两个字。那次见过苏念春后,他一直郁郁不乐,一旦忆及苏念春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好父亲、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好丈夫的同时,背地里却在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他就感觉像是遭受了背叛,恨得牙根痒痒。在人际关系里,他像只惊弓之鸟,又像短暂出来过后重新缩回壳里的蜗牛,带着满腔的失落与不信任感,重回到在寄宿学校时那种踽踽独行的境地,继续将内心封闭起来,把自己围成一个小小的孤岛。他心想,也许少一点建立起与外界的联结、少一点期盼和热望,日后就能少一点承受因此带来的伤害。


    因为说来话长,要从父母离婚那时开天辟地地讲起,他干脆一个字也没对陈浩说。


    他不乐意说,陈浩却主动关心他:“话说回来,刘嘉在那之后没再找过你麻烦吧?”


    陈浩指的是他那次发烧病愈后返校不久,在洗手间被刘嘉寻衅的事。自从上次在篮球场结下梁子,刘嘉便一直和他过不去,不是在背后散播他的坏话,就是当面挑拨生事,用言语羞辱激怒他。那天他很不巧地与刘嘉狭路相逢,快打上课铃了,洗手间里没有其他人,刘嘉见他换了和自己同品牌的鞋子,不悦地挑起眉说:“就你这种货色,也买得起这双鞋?”


    苏宇桐只觉得他悲哀。刘嘉像是个空心人,仿佛没有这些外物作标榜,便完全失去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和价值。按他原来的性格,本应该对这样幼稚的争执置之不理,可自打见过了苏念春,一对上刘嘉,他总是会联想起那个破坏他家庭的女人和抢走了他父爱的男孩,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阵烦躁,那股烦躁到了嘴边就转变成了鄙薄。他对刘嘉嗤笑一声,“怎么,看不惯我穿和你一个牌子的鞋是吗?你自以为了不起,结果还不是和我一个档次。”


    “你!”刘嘉那双细长的眼睛气得圆睁,清秀的五官霎时因愤怒而扭曲起来。他是在班里作威作福惯了,苏宇桐要是像其他受欺负的同学那样唯唯诺诺一声不吭,那他过过嘴瘾也就罢了,偏这小子是块硬茬,不识好歹,越是打压,就越是要和他对着干,让他怒火中烧。尽管苏宇桐比他高出一截,但看着羸弱,他没犹豫就直接上了手,一把揪起苏宇桐的校服领子,把人推到了墙角。角落里,靠墙搁置的拖把扫帚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贱种,你哪来的资格跟我用一样的东西!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爸,明天就让你从七中滚蛋!”


    刘嘉力气不算大,推的那一把也只让苏宇桐踉跄了几步,有杂物做缓冲,虽然胳膊撞到了墙,但好在不怎么疼,只是校服外套平白蹭了一身灰,让他有些光火。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在瞧不起刘嘉的同时,也是存在嫉恨的,嫉恨凭什么这样的草包也能得到父母的爱护和支持。这种嫉恨在见过苏念春之后愈演愈烈,搅动着他深藏在平静外表下、性格内核里包裹着的激烈偏执的一面,于是他同样狠狠回敬了刘嘉一把推搡。洗手间地面湿滑,刘嘉被他推得向后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脏水里,白金色的鞋子和蓝白色的校裤粘上了黑色的污渍,看上去狼狈极了。


    这下让苏宇桐尝到了甜头。多日积怨陡然发泄出来,他心里爽快多了,连脚步都轻盈起来。那股轻盈驱使着他朝刘嘉步步逼近,想要乘胜追击地往那人手背上狠狠踩一脚,以解心头之恨。


    正当此时,上课铃打响,一声接一声,仿佛审判的警钟长鸣,震得他如梦初醒,被情绪左右的神识逐渐回笼。刘嘉抓住时机猛地翻起身,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污迹,一边骂骂咧咧地向外跑去。


    苏宇桐头脑里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差一点就要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嫉恨与愤怒的力量如此庞然可怕,叫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等他有些魂不附体地挪回教室,课都已经上过一半了。


    大约是这件事让刘嘉觉得丢了面子,连着一周,他见到苏宇桐都绕着走。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让苏宇桐清静了一段时间。这样丢脸的事,刘嘉当然不可能到处宣扬,陈浩也是在见到刘嘉的反常后去问苏宇桐,苏宇桐才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刘嘉他爸到底是什么来头?”苏宇桐难得想借助一次陈浩的信息渠道,那天刘嘉放出的狠话总让他耿耿于怀。他自己是无所谓,可一旦牵扯到上学相关的事,他便担心会给小叔添麻烦。


    “不知道,之前听他提过一嘴,好像是哪里的副处还是处长吧,”陈浩说着,一把揽过他的肩,“哎,管他呢,那小子爱吹牛得很,指不定他爸连个科长都不是呢。你说他爸要真像他所说的那么手眼通天,塞他进来还要花十万?那不是跟校长打个招呼就搞定了。所以他说什么‘让你从七中滚蛋’充其量就是吓唬吓唬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记住咯,下次他要是再来烦你,就只管来找我,别一个人闷头跟他对着干。”


    “这是什么意思,”苏宇桐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难道你认为我怕他?”


    “当然不是,我是怕,万一出点什么事,刘嘉还有他爸兜底,但对你可就不利了,”陈浩扳过他的肩,面朝自己正色说道,“鱼头,你不是和我提过想要考侨中吗,你成绩那么好,将来一定能考上的,可千万不能被这种烂人给拖累了。”


    苏宇桐当然明白他的好意,可是心里忿忿,一口气咽不下去,于是别过脸,小声地嘟囔说:“我自己有分寸。”


    手抓饼摊位前的长队终于排到了尽头,轮到他们时,天已经黑透了。老板娘一脸歉意地对两位常来光顾的小熟客说:“对不起啊,今天的面糊都用光了,明天早点过来吧,阿姨给你俩的饼里免费加烤肠。”


    小叔的班上到腊月廿八,总算放假了。


    苏宇桐早已写完了寒假作业,还有老师额外布置的几套卷子。那些封面上印着“寒假乐园”的练习册对他而言,写起来就真像是在玩乐一般,半个白天就能轻轻松松做完一本。余下的时间,他不是在家和陈浩连线打游戏,就是被陈浩约去网吧上网。2011年初,网吧对未成年人的管理尚不严苛,开店做生意的人不会和钱过不去,见他俩长得高,又声称自己已成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只是每次出门前,他都要用家里座机和小叔报备一下行程,好让小叔对他的去向心中有数。


    “知道了,外面冷,多穿一点,别回来太晚,记得带钥匙。”电话那头,小叔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这几句话。


    到了廿八这天,苏宇桐已经在家里窝得快长毛了。陈浩在小年之前就回了老家,那地方网络信号不好,不要说打游戏,就连给他发条消息都要加载好半天。不过从与陈浩的对话内容中苏宇桐得知,他在老家的生活相当丰富,上山、下河、拜神、祭祖、遛猫、逗狗、打牌、放炮……一天一个活动不重样,勾起了苏宇桐对奶奶家的怀念。在省城待久了,他有点看厌了这片钢筋混凝土织就的樊笼,渴望回到没有高楼遮掩的乡野碧空之下,去嗅一嗅泥土的气味、闻一闻草叶的芬芳。


    “叔,你可算放假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奶奶家?”


    “三十一早就回去,”小叔说,“不过不能空手回,这样吧,明天你跟我去趟超市,我们买些年货再动身。”


    如果说和堂弟妹们一起等着小叔发红包是苏宇桐过年里的头等大事,那么第二等大事就是进超市采购年货了。那时苏念春会带着单位发放的购物卡,慷慨地大手一挥,让他看上什么就拿什么,苏宇桐便兴高采烈地蹬着购物车当滑板,一路滑至零食区,挑选他平日爱吃的零食。等父母那边选好年货,他也基本上挑得七七八八,但到了结账柜台,被他放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零食里企图蒙混过关的膨化食品,会被眼尖的母亲一包一包挑拣出来,说这个吃了要得咽炎、犯咳嗽,不准许他买。就连最初让他想拿就拿的苏念春此刻也严肃地板起脸来,和母亲站到了同一阵线。


    节前的商超人山人海,一如往年那般热闹,只不过今年和他一起逛超市的人换成了小叔。超市入门处挂上了大红灯笼,摆上几株红彤彤的仿真年宵树造景,每一根枝条末端都缀着一个小红包。从前年纪尚小、不懂事的时候,苏宇桐总会哀哀央求母亲抱他起来去摘那些挂在高处的红包,可等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竟然是空的,母亲便被他小脸上那副疑惑的神情逗得直乐。


    一进超市,迎面的货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福字和对联,红艳艳的一大片。空调暖风熏着,广播音响里滚动播放着《恭喜发财》《欢乐中国年》等歌谣,新鲜炒制的干果香气四溢,当真年味十足。苏宇桐陷在这片红色的海洋里,看得目不暇接,边走边说:“叔,要不我们也买副春联回家贴吧?”


    小叔却不以为意,认为那不过是套租来的房子,没必要贴对联。但看苏宇桐恋恋不舍地驻足在货架前,便松了口,任由他去挑了。


    苏宇桐选了一副绒布质感的对联,大红的底色配上金灿灿的文字,两侧还有剪纸花样,要是贴在小叔家光秃秃的门楣上,一定好看又喜庆。尽管那是小叔租来的房子,可不知从何时起,在他心底,早已把那里视作了自己的家。


    这段时间,他不再频繁梦见机关小区九层那套三居室,也不再做关于父母的噩梦,可能是因为新长了一岁,逐渐摆脱了依赖,也有可能是他重新找到了一个充满归属感的地方。换言之,有小叔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心之所归。如果说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值得他敞开心扉,那么小叔、奶奶以及陈浩他们或许是例外。通往他内心孤岛的通道,只会对这几个人开启。


    不多时,购物车里装满了小叔挑选的副食和米面粮油,还有几袋苹果和橘子,都是易吃耐放的水果,取“大吉大利”和“出入平安”的好意头,不论是放在奶奶家里待客还是提去拜年都尤其合适。走到奶粉区,见货架上的中老年奶粉正在打折促销,苏宇桐提议说:“叔,要不我们买两罐奶粉回去吧,奶奶年纪大了,总是腿疼,喝牛奶补钙说不定能好点。”


    “她乳糖不耐受,喝了要闹肚子的,何况她腿疼也不是因为缺钙,是风湿,老毛病了,”小叔扬了扬唇说,“放心吧,我已经从药店买了蛋白粉,到时候一起带回去给她。”


    “那……这个沙琪玛呢?”苏宇桐又问,“奶奶牙齿不好,这种松软的点心她应该会喜欢……”


    “好啦,怎么只挂心奶奶,不想想你自己要什么呢?”小叔往旁边的货架一指,“零食区在那边,推车过去多挑点你喜欢的,带给奶奶的东西我来看就好。乡下可不比省城,村里只有一间小卖店,过年期间打烊,不多买点吃的回去备着,万一嘴馋了可没人管你。”


    苏宇桐嗜甜,便走过去拿了两袋芝麻糖、两盒核桃酥、几袋蜜汁肉脯、几包薯片及一提饮料。逛着逛着,他无意间看见一样用精美礼盒包装着的巧克力,盒子中间印烫了一串金色花体英文字母,外围还系着丝缎蝴蝶结,不禁脚步一顿。


    记得从前母亲出差回来,也给他带过这样一盒巧克力,说是合作单位赠送的,从国外进口的牌子。拆开包装,盒子被划分成若干小格,每个小格里都躺着一颗形态各异的夹芯巧克力。母亲怕他吃多了蛀牙,只许他每天吃一个,他便从最喜欢的那颗开始吃起。那些巧克力不仅外形迥异,风味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焦糖味,有的掺了榛子碎,有的咬破后流出开心果酱……他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吃,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那股甜蜜的滋味却始终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你喜欢这个吗?看上就拿吧,还跟我客气什么。”小叔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见他目光一直流连在这款巧克力上,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想吃却又不好意思。苏宇桐飞快地扫了一眼标签上贵得令人咋舌的价码,不愿小叔为他的口腹之欲破费,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我、我不是喜欢这个……我是突然想起来,妈妈曾经给我带过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巧克力,我是……我是有点想她了……”


    小叔听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随后把那盒巧克力也装进了购物车里。


    年三十一大早,他和小叔简单收拾了屋子,又合力贴好春联,从省城驱车前往奶奶家。这座往日喧嚣的都市在此时沉寂下来,常年拥堵的十字路口空空荡荡,路两旁的商户大门紧闭,只有零星一两家店还开着。即使是大白天,主干道上也难见到人影车影,偶尔经过的一两辆车,也都是驶往出城的方向。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车流量逐渐壮大起来,每一个在高速上移动的小小方盒子里,都载着一个个归心似箭的旅人。


    后备箱和车后座里载满了年货,苏宇桐提前拎了两袋薯片在手上,坐车无聊时就撕开来吃。他咔嚓咔嚓地咬碎一枚薯片,见小叔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便殷勤地递了一枚到那人嘴边。小叔一愣,趁道路笔直,路况良好,飞快地偏过头去,叼走了那枚薯片,方向盘随着他的动作打滑了一下,车子在车道内晃了个幅度不大的“S”形,但好在是有惊无险。嚼完薯片后,小叔有些无奈地朝他笑笑说:“好啦,剩下的你就自己吃吧,不用分享给我。”


    窗外的景致由一开始密集的楼群,逐渐过渡到稀疏低矮的房屋,再到一望无际的原野,由北向南,四周皆是萧瑟荒芜的冬景。又穿越两条隧道,越过中部山区,离开寒冷空气盘踞的领地,再往后的路段便多了些绿意。


    南边的气温比北部略高几度,车内空调暖风开得足,苏宇桐嫌热,脱掉了崭新的藏青色外套——这是昨天逛完超市后小叔带他去买的,还是去的补过生日那天买鞋的楼层。他一开始还不情不愿,左右推脱,可小叔却说,堂弟堂妹们都有新衣服穿着过年,你难道就不眼热吗?接着就将他半拖半拽地带上了楼。


    “你跟我客气什么,都说了你爸爸每个月会把你的生活费打给我。就算你再怎么因为上次的事情讨厌他,那他对你也是有抚养义务在的,不是吗?所以你该花就花,”小叔边说着,边拿起手边一件橘色的卫衣往他身上比试,“你皮肤白,这个颜色挺衬你,要不要试试看?”


    苏宇桐见那颜色过于鲜艳,默默躲到了一旁,连连摆手说:“我不穿,花花绿绿的,穿上了像小姑娘。”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生,明明阅历浅显,却偏爱扮酷装深沉,颇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眼里除了黑灰蓝,基本容不下其他颜色,常常把自己穿得像是要赶去奔丧那样的一身黑。其实要说白,小叔的肤色同样白皙,大约是常年坐在办公室里不见阳光的缘故。可苏宇桐见他几乎每天都是白衬衫黑西裤的装扮,即便入了冬,也只是在外多搭了一件烟灰色的毛呢大衣,都不是出挑的颜色。他盯着小叔开车的侧脸,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那些鲜艳的色彩要是穿在这个人身上,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呢?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这一路他和小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半途在服务区休息了片刻,下车活动手脚,竟也不觉得漫长难捱。下了高速匝道转入国道、县道、乡道,再到村里弯弯曲曲的无名小径,路宽渐次收窄,路面也由平坦的黑色沥青面层变成了灰白的水泥地。据小叔说,这里从前是条土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泞,后来镇政府派人来修了路,这才好走些,也能通车了。进了村,路两侧的杂物逐渐变多,有随处停靠的三轮车、摩托车,有堆放着的化肥和农具,还有各家各户搭起架子晾晒在外的被褥或咸肉。村中小路本就逼仄,被这些东西一占,更加不好走车了,时不时还会蹿出三两追逐打闹的小孩,或是一条不知谁家养的狗,小叔却淡定自若地搓着方向盘,将车开得又快又稳。也许是从小生活在此,他对几个路口都谙熟于心,拐弯时几乎没减速,让苏宇桐不由得心生佩服。


    “哟,回来了,”车子刚驶入院中停稳,奶奶就笑眯眯地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他们,那双苍老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又爱怜地抚在苏宇桐脑袋上,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满意地说,“童童高了些,壮了些,脸上也长肉了。”


    他从前瘦得像麻秆儿,又常常挑食,长的肉都是这半年里被小叔的手艺给喂养出来的。苏宇桐连忙回头去看小叔,那人正从后备厢里卸年货。奶奶见状,嘴上虽然怪责,语气是欣喜的,“每年都属你回得最早,回来就回来吧,还总带这么多东西,我老太婆一个人住,哪里吃得完,家里都快放不下了!”


    “妈,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忙,回不了几趟,你就当给我这个机会尽孝吧。”小叔轻轻笑着道。


    说话间,屋檐底下传来两声嘤嘤的犬吠,苏宇桐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雪白的小土松正撒开爪子朝他们奔来。他的眼睛登时亮了,“奶奶,咱家大黄下小狗了啊?”


    大黄是奶奶养来看家护院的母狗,已经五岁了,正懒懒地趴在门边,一动不动眯着眼,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门槛。苏宇桐记得初见大黄那年,它和如今这条小土松一般大,而自己也才刚上小学。过年回老家,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小狗,有些害怕,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等过了两天,才敢在母亲的引领下去接近它,摸一摸它脑袋上蓬松的毛发。


    “下了,秋天下的,一窝八个,断奶后就都送人了,留下了最俊的这只,要不然放着它们满院子撒欢,我七老八十的,都顾不过来。”奶奶说。


    看得出来这是最俊的那只小狗,浑身毛发洁白,不掺一丝杂色,鼻头湿润,两颗眼珠子圆溜溜黑乎乎,是个聪明相,苏宇桐便决定让它继承它母亲的名字,叫作小黄。小黄半站起来,一个劲往苏宇桐怀里拱,贴着他使劲地嗅,将他的手心舔得湿漉漉,尾巴像只螺旋桨似的,兴奋地摇个不停。盛情难却,苏宇桐只好又陪着小黄玩了好一阵,等抬头再看,小叔和奶奶已经将年货都搬进屋子里去了。他急急忙忙起身,拍了拍小黄蹭落到身上的碎毛,也跟着进了屋。


    屋里,奶奶的房门虚掩着,从中飘出来一股红花油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朝门缝里探看,见小叔将玻璃瓶里的药油倒在掌心里揉搓化开,等搓热了才往奶奶的腿上涂抹。他们母子二人一个坐在低处的小马扎上,一个坐在略高一些的床头,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用家乡话亲切交谈着。


    那些方言,苏宇桐大致听得懂一些,都是日常琐碎的闲话,可他从小生长在县城的机关小区里,父母及周遭同学朋友都是同他说普通话,没有方言的语言环境,因此只会听,不怎么会说,便不打算进去打扰他们。看着此情此景,他感到有些艳羡,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眶微微泛潮——不知母亲她现在身处何地,又是和谁一起过的年呢?她也会在阖家团聚的时刻想起我来吗?


    他又站着看了一会儿,揉揉眼睛,上楼去了。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三点。转了一圈,见楼上楼下都没有人,只有厨房里隐约传出些动静,苏宇桐便一头钻了进去。外头寒冬腊月,厨房内却氤氲着一片温暖的水汽,一进门,他就看见小叔坐在矮凳上,脚边摆着只不锈钢盆。小叔把腕表摘了放在一旁,一手握着小刀,一手提着鸡脖子,干脆利落地割喉放血。他的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显。


    奶奶正在灶前烧开水,准备给鸡拔毛。小叔见他进来,诧异地问:“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见你们都不在,就找过来了。”苏宇桐说。他的十二岁生日已经过完几个月,也算晋级成一个小大人了,见大人们都在为筹备年夜菜忙碌,自己却坐享其成,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有样学样地撩起袖子说:“叔、奶奶,我来帮你们打下手吧。”


    “算了吧,这儿挺脏的,去客厅看电视吧。”


    小叔分心和他说话,手上卸了力,那只还没断气的鸡便垂死挣扎地扑棱了两下,险些把装血的不锈钢盆打翻,沾了血的羽屑扬了苏宇桐一身,正应了小叔刚刚说的话。这时奶奶开了口:“老四,你就让他学着去做吧,童童也不小了,男孩子不会做饭以后怎么讨老婆。”


    “那好吧,”小叔笑了笑,“那你先去餐桌那儿,等我这边弄完了就去教你包饺子。”


    没过多久,小叔来到饭厅找他,手里还抱着两个用保鲜膜封着大盆,其中一个装着和好的面,另一个里头则是拌好的馅料。小叔揭开馅料那一盆的封膜,端到他跟前问:“香不香?猪肉大葱的,奶奶还往里头拌了香油。”


    苏宇桐中午只在高速服务区对付了几口,眼下肚子里空空如也,一闻到馅料的香味,馋虫都要被勾出来了。小叔往大圆桌面上铺洒干粉,揪出一小块面团,“我来擀皮,你来包,这样配合会快一些。”


    小叔擀面手法娴熟,苏宇桐才刚准备包第一个,面皮已经摞起了一小叠。他舀了一勺馅料正要往饺子皮里放,就见小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馅料打多了,这样你包不起来的。”


    苏宇桐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帮忙的,好心好意帮忙干活还受人指摘,尤其是在小叔面前,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偏不信邪,像是为了回击小叔那副等着看他好戏的表情,非但不听劝,还继续我行我素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包,结果饺子皮一收口,黏糊糊的馅料就从上边被挤了出来。


    见他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露馅的饺子,小叔既不取笑,也不生气,也没有强令他一定要照自己的方法来,而是从旁取来一张饺子皮,耐心地示范给他看。


    “不要贪多,像这样挖半勺就够了……饺子皮上边要沾点水,这样才好粘在一起……包完像这样给它轻轻捏一下,塑一下形,这样煮出来才好看……”


    看着小叔手脚麻利地连包了好几个,苏宇桐也跃跃欲试,再度上了手。他包饺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小叔,但都是按刚才小叔所教的一步一步来,最后成品竟还挺像模像样。


    “不错,有进步。”


    小叔夸奖完,看了看他的脸,不禁笑起来,伸手刮了刮粘在他鼻尖的面粉,“怎么还弄到这上面来了,花脸猫似的。”


    苏宇桐脸红了,讪讪地用手背抹了抹脸。此时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小叔心领神会,又飞快地包了几个,凑成一盘递给他,“喏,端去厨房让奶奶煮给你吃吧。”


    厨房里,灶膛正烧着火,水珠凝结在窗户上,四周弥漫着饭菜香气,锅开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小黄正眯着眼靠着灶台,懒洋洋地烤火取暖。奶奶家原先是一层的瓦屋,后来苏念春进入体制工作,挣了些钱,才在原基础上重新盖了这幢三层的小楼。当年建新房时,厨房里已经装了燃气灶,可奶奶还是执意要在旁边砌个土灶台,自己买木柴回来烧,说是柴火烧出来的饭更好吃。苏宇桐看着奶奶将饺子下锅、煮开、点水、再煮开,反复三次,最后出锅前还撒了把葱花。等端着热腾腾的饺子出来,一口下肚,那种经由自己双手劳作后有所收获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令他浑身都暖融融的。


    他边吃边看小叔忙活,这才发现,煮碗饺子的功夫,小叔已经包好了快一半,合着自己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拖后腿的,霎时羞得想钻到饭桌底下去。


    “叔,你做饭的手艺这么好,是谁教你的呀?”他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道。


    “从小就会了,从前你爷爷在厂里上班,你奶奶下地干活,没工夫管我们吃喝,都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放学回来轮流做,后来自己一个人住在省城,有时候心血来潮了也会做一点,”小叔冲他眨了眨眼睛,“不过那会儿我做得最少,毕竟我是四个人中最小的,还没有灶台高,你爸爸做得最多,也属他做得最好吃。”


    印象里,苏宇桐还从未见过苏念春在机关小区那个家里下过厨。可就在他生日当天去找苏念春时,那人却为了安抚姘头破天荒地进了厨房,一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堵得慌,亲手包的饺子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小叔将最后一批饺子端进厨房,洗完手出来,在衬衫上随意抹了两下,扣上了腕表。此时院子里传来开关车门的声响,苏宇桐循声望去,原来是二姑三叔两家子回到了。堂弟堂妹们从后排车座上飞奔下来,像是在笼中待久了的小鸟被重新放归自由,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连同窗外干冷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活泼起来。


    “奶奶!小叔!”


    堂弟堂妹们远远地看见他们,立刻围上前来。他们比苏宇桐小得多,最大的也不过二年级,正是撒娇爱闹的年纪。两个年纪相仿的堂弟一个劲儿地追问奶奶今晚准备做什么好吃的,最小的妹妹则直接扑进了小叔怀里,问他有没有从省城给自己带新玩具来。


    “玩具没有,红包倒是有一个,叔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如拿了红包让爸爸妈妈带你去买吧。”小叔说着,从西裤口袋里掏出四个红包袋,一一给过他们,最后一个,郑重地交到了苏宇桐手里。


    “宇桐,新年快乐。”他说。


    苏宇桐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接过红包。往年小叔在这个时候都会准备很多诸如“学业有成”“顺心如意”的祝福送给他,今年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或许是因为他们这半年来都住在同个屋檐下,彼此熟悉了,不再需要这样空泛的客套,又或许是因为那人确信,在自己的悉心照拂下,他的学习和生活都能一帆风顺,万事无忧。


    于是他真挚而诚恳地,对小叔说了一声:“谢谢叔。”


    二姑打开奶奶家的电视,调至少儿频道,几个小家伙闻风而动,一溜烟蹿到客厅看动画片去了。小叔拢起大衣,拿上车钥匙,就要往外走,苏宇桐知道他是要离开了,便有些不舍地跟了过去。天黑了一半,外头气温下降许多,呼啸的风从领口里灌进来,冻得他直打哆嗦。三叔站在廊下,见小叔走出,笑脸迎上去,递了支烟,小叔却摆摆手,没有接,反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点上。


    小叔不领情,三叔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将那支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着,问:“最近都在忙些什么?童童在你那儿待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小叔吐出一缕白雾,笼统地答:“挺好的。”


    “又不打算留下来吃饭么?天那么冷,夜里行车不安全,吃过饭再走吧?不急那么一时半会儿。”


    “不了,你们吃吧。”


    小叔是面带微笑回应的,那笑容如春风拂面,可在呼号的寒风里,苏宇桐只觉得那个单薄的身影寂寥,笑得也寂寥。


    他蓦地想起了小叔的名字,真奇怪,小叔究竟为什么不叫苏念冬呢?他明明就像冬天一样冷清疏离。小叔与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冰,看似很近,实则很远,若即若离,叫他怎么也猜不透那个人的心。那双温和的、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它的主人,此刻正孤单地站在与亲情烟火一门之隔的室外,像是脱离了四季轮回的一缕清风,从热闹的庭院上空掠过,不曾为某一个人驻足停留。


    他应该要叫这个名字的,苏宇桐想,否则就和苏念春、和二姑三叔他们都不像一家人了。


    一支烟抽完,小叔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旋即转身朝他挥了挥手。


    “走了,别搁风口里站着了,快进去吧。”


    小叔手里的钥匙串来回晃荡,边走边发出叮铃铃的声响。苏宇桐此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进屋里,将那碗尚还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了出来。


    这是他小叔辛辛苦苦包的饺子,还没吃上呢,就要离开了。


    小叔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就见他端着碗走到了跟前,有些赧然地仰着脸,舀起一个来,“叔……都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你吃一个再走吧。”


    “好,只吃一个。”小叔微微俯身,任由他把饺子喂进了嘴里。


    小叔靠近的时候,那股好闻的苦薄荷味又飘了过来,但很快又被寒风吹得碎散。电光石火间,苏宇桐做了一个令他自己也始料未及举动——


    他竟然在小叔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轻快的、短暂的、蜻蜓点水般的一个亲吻,就像是小时候得知母亲要出远门时,他腮边挂着依依不舍的泪,踮起脚、搂过母亲的脖子,嘴唇贴在她的脸上留下思念的印记,盼着这个吻能带给远行的人一路平安,盼着有人能将他牵挂,盼着早日重逢。


    小叔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这是……”


    苏宇桐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脸霎时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从、从前……我妈妈出差……我、我也会像这样亲她一下,怕她忘了我……”


    “噢,明白了,”小叔从支离破碎的言语里拼凑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眯起眼睛笑笑,点了点自己颊边,语气很轻巧地说,“收下了。”


    他是指收下了那一个亲吻。


    天色渐暗,那辆灰色的大众捷达亮起车灯,渐行渐远,遥遥地融入了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