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玫瑰
作品:《最后一片叶子》 那段时间公司里正好安排了一个公费旅游。我报了名,跟着大部队一起去了丹霞和沙漠。魏知遥大概是觉得我怎么不给他发消息了,断断续续地约了我几次,我都以我在外面旅游推脱了。
“真在旅游?”他被我拒绝了几次以后问我,给我发了一个叼着玫瑰花的表情包,“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子上,感受到沙子无可避免地滑进了我的鞋子里,干脆给他打了个视频电话,“真在外面旅游,和别人一起的,别担心我。”
在我身侧戴着墨镜的陈哥敏感地看了我一眼,笑着开玩笑说:“观止,跟谁报备呢。”
“去你的吧。”我笑着拍了他一把,把手机屏幕举到了陈则平面前。魏知遥显然听到这句话了,笑着大大方方地向他招了招手:“你好,我是观止朋友。”
“朋友啊……”我挂断电话以后,陈哥在旁边插着口袋感叹。这时我们已经翻过了一个矮矮的沙坡。活泼一点的同事张着双臂从坡上冲下去,笑着在坡底踉跄着滚成了一团。
“不能是朋友啊?”我碰了他一下,“你怎么不跟着冲下去。”
陈则平叹着气笑了:“三十五了观止。”
“三十五怎么了?风采不减当年。”我举起手机对着他,把他和身后的风光一起框进了天地的印记,“来比个耶。给家里老婆孩子发点照片回去。”
陈则平比我大近十岁,长得周正,身高非常高。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他带我的班,是一个相当“哥”的男人,自己成家之后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关心左右同事婚姻恋爱的近况,搞得所有人都受不了了,不管职位比他高比他低全都戏称他为“哥”。我入乡随俗,也一直叫他哥。
他马上站好,比了一个直挺挺的剪刀手。拍完以后我把照片发给他,他一边放大来看那张照片上他新冒出来的白发,一边问我:“最近没情况?”
我没告诉过他我一直在和盛宜谈恋爱,猜想他这样的性格大概也接受不了这些,之前一直都含混地糊弄过去,现在面对着无比广阔的天地,风粗糙地打在脸上,忽然就有了一种轻飘飘的倾诉**,好像告诉的不是陈则平这个顶天立地的人,而是无限广袤而深厚的天空。
“谈过了。”我笑了笑说,“前不久分手了。”
那天我回酒店以后,感觉到我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产生的那场冲动简直是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我本来什么都不打算说,架不住陈哥在我耳边无止无休的盘问,于是就隐没性别简短地说了一点我们认识的经历,也隐没了魏知遥这个人,只说工作以后两个人太忙了也观念不合。观念不合。我靠着门闭着眼想。这四个字横贯在多少走散的恋人之间,概述了多少的眼泪、误解、争吵和苦楚。
“分手了?!”
我说出那句话以后,他就呆站在那里,瞪着眼睛问我,“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你——到哪一步了?谈婚论嫁了吗?谈了多久?分手了?”
我是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的人,朋友基本都不是工作里有关系的同事,公司里唯一知道我在谈恋爱的大概只有林诗妤。我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哥,别这么惊讶。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再找也就行了。”
他还瞪着眼睛看我。我明白我的话大概刚刚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名为震惊的原子弹。我也能理解他。毕竟他带我四年,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的情况,现在一上来就是分手。
陈则平是一个很纯粹的人。这也是虽然他喜欢问家长里短,大家却很少真的对他生气的缘故。他做人相当直率,做事没有弯弯绕绕,有时候直得过了火,被人反驳了先是生气,意识到真的是自己的问题以后又过来道歉,关心人也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这样一个人,你面对着他,很难多说他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啊。”
他过了最初的那阵震惊,关切的眼睛落在我身上,“观止,你不要太难过。”
风把我整个人的水分都抽干了。我笑着拍拍他:“别担心我。哥,我不难过。”
从甘肃回来以后,我带回来不少伴手礼。简单的冰箱贴,当地的各种特产……编辑照片发朋友圈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屏蔽盛宜。朋友圈还是我一贯的风格,很活泼的生活味道。但是这次无论我怎么编辑文字,都觉得有点强颜欢笑。
林诗妤下午来找我的时候,我顺手把我从甘肃带回来的小骆驼挂件给了她一个。她接过去的时候我看到她手上的戒指,顺口问了一句:“诗妤,要结婚了?”
“谢谢哥——对。”她下意识地抬手把婚戒举到自己面前,脸上飞起一点红晕,羞涩又幸福地点了点头,“我跟我男朋友刚刚订婚,过几天准备去拍婚纱照了。”
“祝贺。”我笑着说,接过她手中的文件,“婚礼打算怎么办?”
“回我老家那边吧。”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把聊天记录给我看,是她男朋友和她商讨婚礼的截图,“他说陪我回去。我父母身体不好,过来这边太不方便。”
我笑着点头,把手机还给她,顺口打趣了一句:“你要是我们组第一个结婚的了。最年轻的走在大家最前面。”
林诗妤跟着我笑起来。于是我注意到她的状态确实不一样了。也许有所期盼的人就是这样。无怪乎新婚的夫妇都光彩照人。只因为他们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温暖、明亮、幸福的光彩。
她交了文件,转身出去了。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打开手机,恰好魏知遥给我发消息。还是熟悉的邀约,是那段时间他约我千万次的同样话术:“出来吗?”
我对着手机沉默很久。林诗妤留在我办公室里的淡淡铃兰花香水味道还没有消散,好像她整个人身上的那种带着幸福的期盼也还留在这里一样,明亮地照出了我的自惭形秽。
魏知遥的消息更像是给我对自己定位的一种证实。其实无论我怎么选择,一切也已经结束了。也许他的邀请只不过是上天慷慨告诉我的句点。我点开聊天框,没什么犹豫地打了一个“好”,点击发送,关掉手机不再看了。
事实上,那天晚上我就后悔了。邀约已经应允,也没什么逃避的意义和理由。然而我站在十字路口等着他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很想逃离。
逃离身边的一切,逃离所有的爱与恨,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和我所有的自我为伴。流动在我身边的空气就是风,轻盈地带来远方某个人的消息。尘世的颗粒不会掩埋我,雨不会在地上蓄成小小的湖,在不经意间倒映出我的晦涩。耳机里还放着歌,我和盛宜有一天路过了这个十字路口。那时候整个世界在我身边奔流而下,而我在外套下紧紧牵着他的手,默念只有云能听见的誓言。
“嗨。”我被忽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回头看到魏知遥正向我招手,“来得这么早。”
我跟着他一起并肩走过这个十字路口:“还好。我没等多久。”
魏知遥向我暧昧而了然地眨了眨眼,推开了门,门上的铃铛撞出很好听的脆响:“进来吧。”
他很绅士地替我拉开了门。我向他点了点头,想着魏知遥刚才看我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就无比地厌恶与他相关的一切一切:“不醉不归。”
魏知遥笑了起来:“好。”
那天他的确让我不醉不归了。喝到中途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们真的分手了?”
我感觉动作有点飘,抬眼看着他没说话。
魏知遥看着我的神色,笑着耸了耸肩:“什么感受?”
“分手能有什么感受。”我垂眼看着酒杯里反射出来的灯光,“你没分过?”
“分过。怎么没分过。”他笑了一声,“观止,我只是好奇……”
他戏剧性地停下不说了。我抬眼看他。魏知遥很夸张地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然后从袖口里抽出一支玫瑰花递给我:
“你恨我吗?”
“……恨?”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恨你什么?”
他摊开手笑了:“破坏你们的感情啊。”
我笑了一声。那个时候我表现得很无所谓,也许某一刻我和初见魏知遥时的他很像,那种浪荡的气质:“没你结果也一样。”
他又笑起来,抬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评价道:“也是。”
我真的有点晕,撑着桌子托着脸出了一会神,转过头轻飘飘地问他:“你为什么问这个?”
“嗯?”他抬眼看我,“什么这个?”
我趁着酒意,懒懒地挑了一下眉:“我以为你只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的游戏也结束了。”
“结果现实呢?”他问。
我尝试着字斟句酌:“结果,你却让我觉得,你在……不高兴?”
他一怔之后大笑起来:“观止,你是觉得我后悔在你的生活里横插一脚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有一点感触。对我们。不然你为什么在意我恨不恨你。”
“好奇而已。”他拿掉我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深究没意义。早点回去吧。”
我抬头看他。他笑了笑,起身付钱:“有句话你说的没错。”
我撑着头看他。他过来拉我起来:“观止,我们之间的游戏的确结束了。”
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你要找你下一个可以拯救的人了吗?”
“也许呢。”魏知遥笑着看我,“也许我就此收手,当一个感情里的良民。”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深深地转了一圈。酒精一涌上来,我怎么也读不懂他的眼神了。
“你很有意思。”魏知遥说。
“你也是。”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血气上涌,“居高临下地把自己当上帝的表演型人格……你演得开心吗?”
他一怔,表情依然完美无瑕:“开心。怎么不开心呢。”
我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事。我终于证明我从来不是他任意摆布的一颗棋子。我没有再看魏知遥任何一眼,背过身扬了扬手机:“一会我把钱转你。我们两清了。”
他没说话。我抽出那支玫瑰花,很潇洒地推门出去,把它插在了路灯杆的缝隙里,踉跄着退后两步,心想,也算我赢了。
我赢了一支玫瑰花,赢了一场辩论,好像赢回了我对于生活的部分掌控权。我最终赢了酒精的力量。我也不知道我要证明这些是为了什么,可是不管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