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局者迷

作品:《最后一片叶子

    “什么?”


    我以为我没听清楚。我甚至没有思考太多。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竟然在向我奔来。


    那段时间以来,那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尽管我知道我们没办法结婚。他酒量一直不算好,餐前开的那瓶酒喝得还没见底的时候他就已经半醉了。我扶着他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忽然重复一遍:“我们结婚吧。”


    “……好。”我低头吻他,“……太好了……”


    他偏过头去。我的吻斜斜地落在他脸侧。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心中有什么念头快速地坠了下去,抓着他的手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忽然想结婚?”


    他沉默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我太累了。”


    我一愣,然后是一种不明缘由的冰凉。如坠冰窟说的也许就是这种感受?我不想听了。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太累了。如果生活和爱情就是这样的话,和谁结婚不是一样的呢。”


    “什么……?”


    我脑中一片轰然,下意识地猛抽出手。他失去了我手的支撑,头偏到一旁的枕头上,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就这样歪着身子睡着了。


    我后退两步,后背撞在衣柜的把手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痛。


    我不能再细想下去了。我再也不想要追问了。我再也不索取了。这段时间来我也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那天我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个晚上。而他睡得很沉,没有听见我的一声嚎啕。


    第二天醒过来以后,他像忘了那件事一样,对于结不结婚这个话题绝口不提,只是在我洗漱的间隙过来跟我说:“早饭放桌上了。”


    “知道了,谢谢。”我说,“你去上班吧。”


    我直直地盯着他,等待他能给我一点什么答复,但是他走了。我重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是一片冰凉的青黑。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精神状态不好”原来是一件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扯着嘴角,对着镜子勉强地笑了笑。


    怎么会这么难看?我又扯了扯嘴角。怎么会这么不堪?他那句话在我脑子里回响了一个晚上。结婚,结婚……


    我闭上眼睛,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低下头,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眼泪又滑下来了。


    我怎么会这么懦弱、没用、不堪呢。


    我哭着问自己。李观止,十八岁时意气风发的你去哪里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和盛宜纠缠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关系就像飘摇的舟,他用沉默来逼迫我先成为关系里的罪人。我不断地无理取闹,荒唐至极,他只是在等,也许是等一个结局,或者是一个定论。


    ……等着我提出分手的定论。


    我捂住脸,弯下腰,非常苦涩地笑了一声。我对面坐着魏知遥。他有意无意地晃着酒杯,很有技巧地让半透明的酒液沿着杯壁轻柔地潮涌:“你和他?”


    “嗯。”我抬起头,感觉风吹得我眼睛很干,“其实我已经很后悔了。”


    “后悔什么?”他笑着看我。


    我摇摇头,没说话。


    我和魏知遥,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我恰好遇见他,也许一切都不会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你在想什么?”他问,伸手扶正了我手里的酒杯。


    我从出神中抬起头:“没什么。”


    可是没有魏知遥,也许我还会做出别的事。有些时候也没有这么多也许。最后的结论,就是我和盛宜不再有可能了。


    “没什么你哭什么。”


    简直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更多眼泪滚落下来,落在脸上有一种冰凉的快感:“也许是我太后悔了。”


    “你还爱他?”


    魏知遥的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故作轻松的认真,轻飘飘的。我抹掉眼泪,深吸口气:“魏知遥,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


    他没表达任何观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再一张口,眼泪又不知道为什么重新落下来,让我的声音都哽咽了:“这是六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爱他。习惯想他。人爱一个人一定也爱着他们或她们之间共同的回忆。回忆和现实交织的时候,我经常就分不清了。


    “好吧?”他笑了一声,“观止,如你所见,我不擅长维持一段关系,实际上也不屑于花费太多心力去维持一段关系,所以我不太理解……但我也能理解你。我得承认,你不是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所认为的那个人。那天我看见你,以为你是一个普通的醉鬼,或者是想尝试万花丛中过感觉的少爷……”


    他顿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有些时候我不能理解你的很多想法。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其实一点都不想要我,也一点都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观止,和你打交道很有趣。”


    我不喜欢他这种故作说教的调子:“……我听不懂。”


    “生气了?”他看着我,“当局者迷。”


    我看着他:“……你怎么就知道。”


    魏知遥那一瞬间表情变得有点奇怪。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笑着向我扬了扬左手。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直到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你之前谈……?”


    “我就是知道。”他笑着说,又喝了一口酒,把他的手机推到我面前,“观止,我遇见过太多人了。”


    他的手机很坦诚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就像他说的一样,他的确是自由摄影师。他拍了很多的人,形形色色。也许他说的没错。他很浪荡,但是那一刻,他笑着看着我,把他的生活第一次摊开在我的面前,带着他浪漫的、神秘的、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明明他坐在华灯下,穿着相当新潮的衣服,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看起来有一点寂寞。


    我打量着他,他也没说话。于是我想,这也许就是他的孤独。像水里的月光,搅不散,打不破。也不需要人来点拨什么。


    就像那一天我鬼迷心窍,抬起头听他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喝一杯。那时候我看起来肯定也是这样。一点点迷茫,一点点孤独。


    “……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他忽然开口,出神地摇晃着杯子,我有一点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把戒指扔进交杯酒里喝下去,说出来的誓言就能维持一辈子。”


    他兀自笑了一声:“……可是观止,誓言是一张漂亮的纸,吞进肚子里,很快就烂了。”


    受了情伤的人吗?用这样的名词来概括我们似乎有一点可笑。我把这句话说给魏知遥听,他大笑起来,差点打翻了酒杯。


    “你是不是喝多了。”我问他。


    “没有。”他否定的语气轻飘飘的,“但是你送我回去吧。”


    送他回去的路上,我们互相抓着彼此的手臂,像两个真正的醉鬼那样互相倚靠。他有时重心偏向我。我被他压得踉跄一步,勉强撑着墙才能站稳身子。


    “走稳一点。”又一次狠狠撞到墙上后我皱着眉,从他和墙之间的缝隙里艰难地说,“痛死了。”


    他转过头看我。我从没见过魏知遥喝醉。抓着他让我想起盛宜扶着粉头发男人的那次。现在隔了这么久,我好像越来越清晰地懂他的痛苦,对自己那段时间的歇斯底里却越来越模糊而钝痛。我知道沉疴很难愈合。我知道事后找补是一种多么不值得的错误。可是……


    “如果有一个机会回头的话。”我梦游一般开口。


    “嗯?”魏知遥在我身旁,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声音很低地应了一声。听起来都要不像他了。


    这样的声音,我想不出还能像第二个人。


    街灯光影交错。恍惚间我以为是十八岁的盛宜在我身边,挨着我或者是靠着我。我们之间有一些小小的芥蒂,但那都是一个晚上就能说开或者能过去的事。年轻的日子像一阵清风,沉进我被酒精烧烫的脑子里。


    盛宜是对的。我想。不让我喝酒是对的。我好像又要哭了。都是酒精害的。都是他害的。都是我自作自受。


    把魏知遥送到一个路口以后他就坚持不要我送了,挥挥手给我留了一个衣角翻飞的背影。扶他的时候用了一点力气,我甩甩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酸痛。


    如果有一个机会回头的话。


    誓言就是一张纸。一张漂亮的纸,所以很快就烂了,无论我怎么留都留不住。


    家里的灯还会在我回来之前就亮起来。一切都是因为盛宜还在。一切都还没有离开正轨。因为他还在。一切都是因为他还在。


    我尽力压下心中忽然冲起来的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慌,弯下腰撑着膝盖,感觉自己的喘息声听起来很像呜咽。


    感情的事又有什么对错之分呢?我爱他、他爱我,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让我们一步步错到现在呢?


    如果他郑重其事地问我要不要结婚,我还会答应他吗。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客厅的灯开了最小的一盏。我出门前说了跟朋友吃饭,他没有在客厅等我,大概是已经睡了。我不用费心思掩盖身上的酒精气味,甩掉鞋子径直走进去倒在沙发上,像被抽走什么一样睡着了。


    第二天我被手机铃声惊醒,慌张间从沙发上差点滚下来,一张薄薄的被子从我身上滑到地上。我和它两相对视,揉了揉还在疼的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盛宜已经去上班了。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给我盖的被子,也不知道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无视他与我的约法三章,喝得半醉回家的我。但总之,他没有再跟我提起这件事,也没有问为什么我会在外面喝成这样回来。我感激又焦虑于他的退让,下班的时候面对魏知遥又一次的邀请,拒绝了。


    “怎么了?”他消息回得很快,“你男朋友因为我跟你吵架了?”


    “没有。”我说,“就是因为没吵。”


    他发了一条语气明显疑问的语音给我,然后很快是一条笑起来的语音:你觉得愧疚?


    也许吧。我说,可能就是这样的。


    魏知遥那里沉默了一阵,最终发来一条消息:观止,如果你们真能结婚的话,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会选择跟他结婚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