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结婚

作品:《最后一片叶子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拥抱不能够拉进我和他之间受伤的距离,牵手已经成了太小儿科的游戏。很久以后他勉强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好了。早点休息。”


    我看着他关门,房间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我有点手足无措地动了动,摸到放在口袋里硬硬的戒指盒,又想到自己那段混乱而恶心的关系,忽然就觉得一片茫然。


    到了这一个地步了。而我看着他,心底的介怀已经大到无法忽视的地步,连着我滚烫而庞大的秘密一起,让我竟然能够看着他的眼泪,连一点点拥抱他的**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早上很早就醒了,坐电梯下楼去一楼吃早饭。我没想到盛宜也在那里。他没有看见我,低着头给自己盛着粥,表情和动作都很疲惫。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低声说:“早。”


    他被我吓了一跳,粥差点洒了。我下意识地去接,手指与他的相触。他没有看粥,而是看着我,眼底的神色阴郁而复杂,最终还是轻声地说了一句:“早。”


    也许是那段时间他第一次向我完全敞开心扉。半个月后,他终于结束了异地的工作,重新和我住回了一起。我在火车站接他,自然地接过他手中大包小包的行李,拍了拍他肩上一路的风尘,问他:“累不累?我买了西瓜,冰在家里的冰箱里。”


    “好啊。”他叹了口气,目光错开我落到更远的地方,“回家吧。”


    大学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做饭比我好吃很多。我最多是能烧出“能吃”的东西的水平,而他是能把“能吃”变成“好吃”的饭菜的那一类人。当初我跟妈妈说我谈恋爱了,我父母知道我是同性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观止,恋爱里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自己受欺负,知道吗?


    我晃了晃头,试图在回忆开始前把它们全都斩断。盛宜站在我身边,推着装着菜的推车,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起来,“刚刚好像有一个虫子,差点落到我脸上。”


    “嗯。”他似乎没有多想什么,拿了一袋酸奶问我,“要喝吗?买一点回去,加上家里的面包,早饭就很方便了。”


    “好。”


    我轻快地应下,在一种半沉重不沉重的心绪里笑得非常勉强,“多买几袋吧。我挺爱喝这个的。”


    他开车回家,我在副驾驶喝着酸奶,后座的购物袋晃来晃去,塑料的声音掩盖了我喝酸奶的声音。这让我想起那一天从魏知遥的家里醒来以后,魏知遥开车送我回去。我坐在他的副驾驶,他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很不自在?”


    我没说话,当作是一种默认。魏知遥开过一个红绿灯,没等到我的回答,好像不在意一般笑了笑:“观止,你是要用我来报复什么吗?”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带着一副了然的表情笑着看我,眼神里带有一点玩味的危险,在我下意识的躲闪和回避里自在地巡视了一圈,叹了口气说:“观止,这样很没意思。”


    前一天喝的酒还在持续地让我头疼。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什么没意思。”


    他笑了:“你可以摸我,抱我,但不愿意亲我,也不会跟我上床。因为你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同时也爱着另一个男人。你还有着一定的道德水准,所以昨天那些事让你现在感到很不适,很后悔。”


    他目视前方,语气非常平静:“我面对着你,简直像面对一个偷尝禁果做错了事的孩子,进不得退不得。观止,你这样很……”


    “很恶心?”我挑眉,打断了他的话。魏知遥笑着转开视线,沉默一会说:“观止,也许你就想要这样呢。受到道德谴责的感觉好受吗?”


    “你达到你的目的了吗?”他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一下下敲着,“还是你发现这些还远远不够?一个渴望受到别人关注的、不成熟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雷池半步,是害怕得想要退回去了,还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他语气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玩味和嘲讽。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安全带,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反驳。


    “那你呢。”我沉默很久后问,“你既然知道我做的是小孩子赌气的游戏,你又为什么要陪我玩呢。”


    “我?”他笑了起来,“观止,你想听真话吗?”


    我点点头。他笑了一声,偏过头,眼睛里还带着残留的笑意:“观止,我恰好享受这一切。”


    我眯了眯眼,有点没理解他的意思:“……你享受什么?”


    “哦,不是享受破坏别人的关系。”他笑了笑,摆了摆手,“这太低级了。观止,不在暗处的时候,我是一名自由摄影师。”


    “嗯。”我没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重新追着已经升起的日光而去:“在没有照片可拍的时候,我是一个带着文艺气息的、浪漫而高傲的,无所事事又自诩高明的无业游民。”


    恰好是红灯。他踩着刹车停下来,望着前方又笑起来:“观止,我享受着你的脆弱,享受着我对你感情的点拨与拯救。这构成了我生活里浪荡的意义之一。你明白吗?”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思维却被他的那个“拯救”带走了。


    原来我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吗?我想。我做错了事。我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迷茫的男孩,第一次改掉自己的试卷分数,在不知情的父母面前享受着一种羞耻的快感。事实就是,我的确很恶心。


    “……哦。魏知遥,所以你想当一个救世主。又恰好遇到了我。”我试图摆脱掉胃里那种烧灼的紧缩感,艰难地说。


    魏知遥耸了耸肩:“也许吧。但是遇见了就是天意,我们恰好彼此需要,不是吗?”


    我冷哼一声,没有回他的话。他笑着偏头看了我一眼:“叫我全名多冷漠。叫我知遥就好。”


    那天我下他的车的时候像是逃跑。而他甚至在车里给了我一个飞吻。


    可惜他没有说错什么。那段时间我想过死,想过恨,盛宜的消息框和电话像死了一样,简直比死了还可怕。我跟盛宜遇见八年,在一起将近六年,我知道同性恋的感情的确很难长久,但是我们在一起太久,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不一样。


    亲人和朋友都祝福过我和他,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不一样。


    我抬起头,不小心碰到脚边放着的超市购物袋。盛宜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来,对上我的眼神时一怔:“怎么了?”


    “嗯?”我随口应着,笑了,“没什么。我有一点……累。”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因为……我们?”


    我笑着摇头:“不全是。就像你说的,生活是说不清楚的。”


    盛宜点点头,在路口打灯右转。


    我看着他的手指扣在方向盘上。魏知遥,盛宜,我和他的六年,还有他抱着我说的每一句我爱你,忽然流水一样从我的眼前流过,像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清溪,在我恍然的注视中,远远地全部融进落日的方向。


    “觉得累就休息一会。”盛宜忽然在我身边不轻不重地开口,“何必硬捱着呢。”


    我抬起头。他没看我,很有技巧地假装对路况很专心。他明显话里有话。但我一点也不想深究了。


    “盛宜,我习惯了。”最后我说。


    他沉默很久,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沿着绿灯向前,把车开进了夕阳的余晖里。


    那天晚上盛宜亲自下厨做了晚饭。我煮了饭,帮他把菜从厨房里端出来。路过厨房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找出前阵子别人送我的一瓶酒,当着他的面开了。盛宜扫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任凭我找了两个杯子出来递给他一个:“你喝一点?”


    “喝。”他笑笑,“你倒吧。”


    他这么干脆,反而让我感到很惊讶:“你不禁一禁我喝酒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我怕他会说什么“不在乎了为什么要管你”之类的话。但是他只是沉默了一下,微微出神地望着三色的灯光落在酒液上:“我最近很累。”


    很累。又是很累。但他这种状态是我很少见到的。我睨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工作上吗?”


    “不止。”他看了我一眼,很快地移开了视线,“生活上也很累。”


    他手机恰好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他接得很快。我一手拿着碗筷,扫到了他屏幕上的“妈”的备注。他在阳台上接的电话,有意压低了声音。我偶尔听到一些字句,他先否认了他在我这里,然后答应了什么,又说不要再催了,他都知道。


    接完电话以后很久他都没有回来。我本来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但时间实在过了太久。我站起身,看到阳台上他被风吹起的背影。他手中夹着一点亮色。我反应了一下,才发现那是一支烟。他很久没抽过烟了。


    我看了很久,走过去敲敲阳台半开的门。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反倒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讪讪地说了一句:“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把烟头按在窗框上灭了,抬腿走回来。我见他没有太多想和我交流什么的**,也就识趣地没有说话。


    其实这两天我见过盛宜带回来的工作文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他和别人在通电话,他语气里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不知道是在争论还是留住什么。


    也许是我们两个都心情不好,那瓶酒喝得很顺也很快。酒精甚至造就了一种温情脉脉的假象。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叫我,声音很哑又很平淡,沉默的间隔也很长,好像经过了太多思考,最后才选择叫我的名字。


    “观止。”


    他忽然叫我。我回过头去,看到他被酒精晕得微微发红的、非常平静的眼神。


    “如果……”


    他在字斟句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他问我:“如果我按照正常的轨迹走下去,是不是日子就会好过一点?”


    什么叫正常?我突然感到慌张。


    他还在等我的回答,但是我回答不了。他等不到我的回答,就仰起头开始打量我这个人。他看我像是看一个物件,而不是爱人——我怔怔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给我一锤定音。


    “不会吗?”


    他皱了皱眉。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地发涩:“……我不,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眼睛里亮得惊人,脸色却是苍白的,上面有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我们结婚吧。”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