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醉酒
作品:《最后一片叶子》 我当时在开车,没看到这条消息。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地下车库停车。地下车库没有网,消息根本发不出去。我一路往上走一路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就忘记回复他了。
会吗?我想。我可能到最后应该不会吧。只是不知道这个“最后”要在哪种程度的心碎上才来临,或者是这个“应该”究竟有多少现实的因素。
那段时间盛宜又变得很忙。某天吃饭的时候我问过他一句,他没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他们组的人做事情不仔细出了个小错,而他也没看出来。现在和客户的合作因为这个小错,有个数据出了很大的误差,他们在忙着补救。
我听得皱眉:“这是不是很严重了。”
他沉默很久,点了点头:“很严重。”
有多严重?会面临着被问责甚至开除的结局吗?我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沉默,觉得很心疼,却又不敢多问,怕问了他更难过。
而我后来也才知道,也许是猜到他还和我住在一起,他父母一直在催他的婚。大学时我和他在一起不久,就把我们两个的事情告诉了我们的父母。而他说他家里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哪怕我当时因为这个事对他发过一点脾气,他也没有真的把我公开给他的父母或者是他后来认识的朋友。
那天他跟我说,晚上不会在家里吃饭,在外面有个饭局。我说好,叮嘱他少喝点酒注意身体,自己也不想做饭,点了外卖吃过,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时针一分一秒又转过一圈,终于忍不住了,打了个电话给盛宜。第一个电话他没有接。我锲而不舍,又打了第二个。
“喂?”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接电话的人声却不是盛宜,“喂?你是盛宜朋友吗?”
我愣了一下,说,是。
“哦,盛宜他今天喝得有点多。我看他电话一直在响,他又……”
那人顿了一下:“总之,如果您有空,能不能麻烦您来接他一下?”
盛宜?喝醉?我挂电话穿衣服的时候还是不敢置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酒量不算特别好,之前工作聚餐的时候一向克制,不能喝了就绝对不会喝,防止喝醉了闹出什么事来。
虽然他的性格也不像是会闹出什么事来的人。
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很醉了,被两个人一起扶着等在饭店门口。我甚至怀疑他应该都没有认出我。开车带他回去的时候他沉默得过分。我把车停到家里楼下,有意让他更靠着我一点,有时甚至能感觉到他头发擦过我后颈处的皮肤的触感。他双手都很无力。我不得不抓着他的手腕以免他的手从我身上滑下去。终于进家门的时候我松了口气,把他抵在门框上弯下腰帮他换鞋,忽然感觉他在我身侧动了一下,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向我压过来。我错愕地抬头,恰巧对上他那双醉得失焦的眼睛。
我扶着他:“盛宜?”
他没回答,睁着眼睛看我,然后又眯上了:“……李观止。”
“对。”我喘了口气,试图把他的上半身扶正。但醉鬼的重量根本不是我能撑起来的。我只好试图叫他的名字,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盛宜?听话,再坚持一下,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我一怔,然后是他干燥的唇。
盛宜的身体很烫。呼吸滚烫地擦过我侧脸,干燥的嘴唇胡乱地贴上我的皮肤。听到我的话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更加没有章法地挣扎起来。
我怕弄伤他,松了一点手上的力。
一片黑暗里,他骤然压在我身上,力气大得不像是在抱我而是要勒死我。我措手不及,头重重磕在墙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盛宜!”我试图躲开他一个接一个带着酒气的吻,在他混乱不堪扯开我衣服的动作中间推开他,“盛宜,你冷静一点,你喝——”
“住口!住口……”
他喘着粗气,死死抓着我的肩膀,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接近嘶吼,我也不知道他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徒劳地掰开他抓着我的手——
然后我愣住了。
因为盛宜痛苦地嘶吼一声,发疯一般紧抱着我,埋在我肩头,哭了。
他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我的领口。我头脑一片空白,迟疑地伸手回抱住他。他颤抖得太厉害了。我细细的耳鸣和他的哭声连成了一线。很久以后我才听清他含混地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李观止。”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李观止。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脑子里无数个没有含义的词语飘过,无论做多少努力都好像短暂地丧失了理解能力。对不起?
“对不起。”他哭着说,“李观止。对不起。”
我动了动手指,在夏天的夜里僵硬得发冷。心跳得太快太重,指尖发麻得几乎是刺痛,我竟然有一点想要呕吐。
很久以后我才抚上他的后背:“没事的,盛宜……没事的。听话,睡觉去吧。”
在他渐弱的抽泣声中,盛宜撑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睛抬头,隐忍又直白地对上我的眼睛几秒,用力地咬上了我的双唇。
急遽的缺氧中,我逐渐开始头晕眼花,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像溺水的人用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漂流的浮木:“盛……”
“……李观止。”他低声说,又一次用他的唇封住了我的。
然后他松开我,混着酒精的湿润的吻一路沿着我的锁骨下去:“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不想。我做了那么久,他们一句话就……我不想这样。观止,观止……对不起。”
我被动地靠在墙上,紧紧贴着墙面,因为羞耻、震惊和一种难言的快感,下意识去碰他的脸:“我懂的,盛宜。别说对不……”
“……对不起。”他含混地俯下身,深深浅浅的啃咬在我身上留下印子,“对不起。观止。对不……对不起。”
我在一种混杂着潮湿、茫然和莫大的悲哀的雾气里,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个混乱不堪的晚上。他吻着我,蹭在我脸上潮湿的不知是泪水还是什么。我抓着床单,后来紧紧地抓着他。他在我身上,做得很没有章法。我接受着他的每一个吻,听他哭着或呢喃着在我耳边叫我的名字,在痛苦与熟悉的浅薄的泪水中,放任自己重新沉没在这一片无边的泥潭里。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那晚他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我只能想,也许就像我送魏知遥回家那次,恍惚间我以为身边是十八岁的盛宜一样,他喝醉的那一天,面前站着的是十八岁的李观止。而二十六岁的盛宜遍体鳞伤,疲惫不堪地站在他的面前,清晰地看着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在李观止天真的脸庞上,一个一个出现裂痕,然后破碎。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会显得那么痛苦、那么难过。
我们第二天一起在床上醒来。我比他先醒一点。他睁开眼睛,下意识来抓我的手却抓了个空,我侧着头看他的动作,抬起酸痛的手臂,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手中。
“早上好。”
我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声音很哑。
盛宜抓着我的手,愣愣地怔了很久。我安静地等着他,看着他逐渐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然后他看向我,眼里是很复杂的情绪,张了张口,说出来的却是一片空白。
“怎么了?”
他摇摇头,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样:“……没什么。不早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对不起。”我说,“你要是说对不起我现在就走。”
“不会。”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但是其实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喝醉?”我也不知道我在期盼些什么,但是我的心还是在他的回答中、一点点沉了下去,“昨天。”
“和之前对接的一个客户。”盛宜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抓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太久没喝了,又是赔罪性质的饭局。不知道自己的深浅。”
“年纪大了。”我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又有了一点心思调侃他,“不是十八岁的时候了。事情弄好了吗?”
他叹了口气,松开我的手撑着床沿起身:“是啊。幸亏弄好了。”
手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我躺在床上,没有接他的话。他好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回头向我伸出手:“起来吧。洗个澡我去做饭。”
他的手很暖。我让他拽我起来,感受到我们中间有一种很古怪的温和氛围,像是我们刚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和他都礼貌得过分,又想去牵对方的手的那种样子。十八岁的天空笼罩在我们的屋檐下,让两颗心之间的距离都显得灿烂了。
爱情是心照不宣之人的把戏。我闭上眼睛,让热水带走他留在我身上的气味。只要我不去戳穿,他也就不会说破。
关于,他到底还爱不爱我。
又或者,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对于我的年纪来说,还在思考这些实在太幼稚了。但我必须承认在上次那场绝无仅有的打击中,他以一种近乎强势和暴力的方式,用眼泪和一场成年男人的崩溃,在某种程度上狠狠地重新挽回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