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一个盾卫的一生》 “爱哭鬼”在新的部队适应得很快。或者说,萨卡兹刻在骨子里的生存天赋,本就是适应任何形式的“流放”。这里不过是另一片冻原,另一套规则,另一群需要并肩或提防的面孔。区别在于,这里的规则异常清晰——服从、效率、生存;这里的面孔大多沉默,却少了些背后审视的恶意。
战事不断加紧,留给他独自胡乱思考的时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但每当片刻喘息降临,他依然会习惯性地坐到一旁,拿出那柄从血泥里捡来的、曾属于某个乌萨斯军官的重剑。布片划过冷钢,发出单调的声响,他的思绪也随之飘散。
比如,这剑很久没尝过血了。倒不是被那位温迪戈大尉任何关于帝国或人民的慷慨陈词所感化——那些话语他听得进去,但就像风吹过铠甲,留不下痕迹。
真正的原因更实际:他的体格、力量、以及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炼出的战斗本能,经过评估,各项标准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集团军盾卫的要求。而盾卫的配给、军饷,甚至那身沉重得令普通步兵绝望的全身重甲与巨盾背后代表的地位,都比他之前摸爬滚打、用命换来的士官职衔要实在得多。
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盾卫。
领到那面几乎与他等高的巨盾和全套铠甲时,他掂量了一下。很沉,但沉得让人安心。
训练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要求将盾牌化为身体延伸的一部分,要求在最疯狂的冲击下维持阵线,要求将后背彻底交给身后的同袍。他的战斗技巧无可指摘,力量甚至堪称卓越,源石技艺的适应性也让他在驱动盾牌内嵌的缓冲结构时比多数人更轻松。
但他始终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盾卫。那个最关键的要件,他无法做到:他无法忍受将后背彻底、安心地交给任何人。每一次训练中的阵型配合,他的身体总会残留一丝本能的紧绷,视线总会不受控制地试图捕捉身后的一切动静。这细微的瑕疵在普通人眼中或许难以察觉,但在那些一同举盾、感知彼此呼吸节奏的老兵眼里,却清晰得刺眼。是因为萨卡兹天生多疑的血脉?还是因为记忆深处,那片与另一支穿着相同大衣的乌萨斯军队相互屠杀、直至脚下土地被染透的战场?他自己也分不清。
急促而尖锐的集结号撕裂了深夜的寂静。
“出什么事了?”低沉、短促的疑问在迅速武装的人群中掠过。声音被压得极低,但在这支纪律严苛到骨子里的部队中,任何多余的声响都如同冰面上的裂痕般明显。铁甲碰撞的铿锵声、靴子踩实冻土的闷响、粗重的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的白雾,迅速汇聚成一股紧绷的洪流。事发突然,不符合任何既定的轮换或演习时间,这是笼罩在几乎每个人心头的疑问。
很快,答案矗立在了他们面前。
博卓卡斯替大尉来到队列前方,他的身躯在火把投下的跳跃光影中更像一座移动的堡垒。面甲扫过静默的方阵,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浑厚有力,穿透寒风:
“目标,西北方向七十里,废弃矿场聚集区。当地感染者暴动,占据了设施,袭击了运粮队和巡逻士兵。镇压,清剿,恢复秩序。首要目标是矿场核心区域,击溃有组织的抵抗。斥候已先行出发。注意,维持秩序优先,避免误伤平民。”
镇压感染者起义。
队列中几不可闻地泛起一丝波动,像冰层下暗流涌过。“爱哭鬼”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围士气那细微的、向下的一沉。可以理解。能被选拔或自愿来到这位传奇麾下的,许多是渴望在对外征战中获取功勋的真正精锐,是听着温迪戈英雄在边境撕裂强敌的故事长大的士兵。
而近些年,除了无休止的操练,最多的便是这类任务——镇压内部骚乱,处理感染者问题,扑灭帝国疆域内零星燃起的、痛苦的火焰。比如曾经部队里那个眼睛发光、憧憬着博卓卡斯替的新兵,不过“爱哭鬼”至今也没在这里看见他的身影。希望只是没有达标吧。
“爱哭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前方的温迪戈。这位能说会道的指挥官,在面对此类任务时,言辞总是格外简练,直接切入战术目标、行军序列、敌情概要,没有任何关于帝国荣光或净化使命的渲染。他的态度难以揣测,是公事公办的冷漠,还是别的什么?或许仅仅因为他是萨卡兹?天生与源石共鸣,萨卡兹感染者比例高得惊人,对矿石病的看法,或许本就与视感染者为洪水猛兽的其他种族有所不同。
没有时间深究。命令已下,部队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盾卫被部署在行军阵列的前端和两翼,厚重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移动的城墙。
急行军在寒冷的夜幕中开始。铁蹄、靴履、兽爪踏碎积雪和冰棱,汇成单调而压迫的隆隆声响。“爱哭鬼”扛着巨盾,走在指定的位置,将自己融入这片钢铁的韵律。他将所有关于任务性质、指挥官态度、以及自身那点格格不入的思绪,熟练地压制、封存到意识深处某个冰冷的角落。现在,他只需要成为盾卫,成为这片移动城墙中一块坚硬的石头。
越接近目标,空气中开始出现不同寻常的味道。不仅仅是冻土的腥冷和金属的锈味,隐约飘来的是灰烬、血腥,还有一种类似源石粉尘逸散的、极淡的甜腥气。斥候的身影如鬼魅般不时出现,带来更清晰的低声回报:抵抗者构筑了简易工事,拥有少量制式武器,更多的是矿镐和自制的矛,人数比预估稍多,情绪……绝望而疯狂。
天际泛起冰冷的鱼肚白时,他们抵达了矿场外围。倚着丘陵建造的杂乱棚户区蔓延在眼前,许多已化为焦黑的框架。而在矿区入口和几个较高的堆积矿渣平台上,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和简陋的障碍物。
博卓卡斯替没有立刻下令进攻。部队在射程外展开阵型。
就在这时,矿场方向传来了喊话声,嘶哑,破裂,用乌萨斯语喊着些什么,内容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但核心清晰可辨:控诉、乞求生存、以及与矿场附近居民同归于尽的威胁。
阵列纹丝不动。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那尊黑色的身影上,等待命令。
博卓卡斯替沉默地注视着那片充满痛苦与敌意的区域,他的面甲掩盖了一切表情。然后,他抬起了一只手。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对暴徒的斥责。他的手势简洁、明确。
盾卫阵线,向前稳步推进。沉重的脚步,整齐划一,敲打着冻硬的大地,如同碾碎一切抵抗的前奏。
“爱哭鬼”跟随着节奏,顶起巨盾,视线从盾牌上沿望向前方那片灰暗的棚户和矿洞的漆黑入口。那里藏着的是“敌人”,也是“感染者”。他的呼吸在面具内规律地响起,手指稳稳扣住盾牌内侧的握把,萨卡兹的血脉平静,战士的本能苏醒。那些被封存的思绪,在胸腔深处更暗的地方,悄然蛰伏,等待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未来的回响。
钢铁的洪流,开始向痛苦的巢穴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