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一个盾卫的一生

    他被征调了。


    调令来得像一场意料之中的寒风,字句简洁,印在粗劣的纸张上,盖着某个他从未见过也毫不关心的部门徽记。


    “爱哭鬼”只是简单地扫过一眼,目光在军衔和军饷数字上停留的时间,可能比在调往部队的番号和指挥官姓名上更长。


    去向何方,谁来领导?这些问题如同远处地平线上模糊的山影,存在,但引不起他丝毫走近观察的兴趣。他是个会思考的人,但思考同样宝贵,不该浪费在这些由他人意志随意拨弄的、毫无意义的符号上。他只知道,自己将从这片刚刚被血与火犁过一遍的战区离开,前往另一处大概率同样被冰雪和死亡统治的前线。


    命令下达后不久的傍晚,他在营房外擦拭保养他的重剑,这还是从敌人的尸体上搜过来的,似乎是个高级军官。尸体的状况很滑稽,但这重剑却意外的靠谱。


    一个乌萨斯新兵——就是那种脸上还残留着对“史诗”的幼稚憧憬的年轻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不合时宜的兴奋。


    “队长,”新兵神神秘秘地开口,眼神里闪烁着某种近乎崇拜的光,“我听说了……您要调去的那支部队领袖,是博卓卡斯替大尉!”


    “爱哭鬼”擦拭重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金属刮擦的单调声响持续着。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如同听到风吹过枯枝。


    新兵对他的沉默有些意外,随即露出更夸张的表情,仿佛对方不知道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队长,您难道不知道他吗?我还以为……您和他都是萨卡兹,肯定早就听说过了!”年轻人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充满敬畏,“那位大尉……是真正的战争英雄!我来参军前就听过好多传说,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嗯,他的出身,就凭那些军功,早该戴上元帅的肩章了!”


    “爱哭鬼”终于停下了动作,抬起头。面具的眼孔后,目光平静地落在新兵激动得有些发红的脸上。又是这样。荣誉,英雄,传说。这些闪闪发光的词语,像精致的糖衣,包裹着内里同样血腥、同样由无数破碎生命堆砌而成的内核。战争英雄?换个更直白的词罢了——高效的、得到帝国官方认证的刽子手。


    至于一个萨卡兹,不去为破碎的卡兹戴尔效力,反而在乌萨斯军队里攀爬军功的阶梯?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带着一丝自嘲:自己这个为了生存和杀戮而加入军队的萨卡兹,似乎也没什么立场去评判。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顿时将新兵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年轻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听着,”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不高,却带着刀锋般的冷硬,瞬间切断了新兵试图营造的那种“同袍密谈”的氛围,“刚才那些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但从现在起,把你脑子里那些没营养的玩意儿,给我倒干净。”他微微俯身,逼近一步,“这里是军队。你需要学会、并且必须精通的,只有两件事:服从,以及,在命令下杀人。明天清晨就有训练,有胡思乱想的工夫,不如现在就去准备准备。”


    新兵脸上的激动瞬间冻结,继而褪色成苍白和窘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匆忙敬了个僵硬的礼,转身几乎是逃回了营房。


    “爱哭鬼”重新坐下,继续擦拭他的好兄弟。博卓卡斯替?一个与乌萨斯贵族和战争机器深度绑定的萨卡兹“英雄”。他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样的形象:一个穿着笔挺高级军服、或许还戴着几枚闪亮勋章的萨卡兹,坐在温暖的指挥部里,用他那或许因种族而异的思维,冷静地在地图上划动棋子,将一个个活人——无论是乌萨斯人还是其他什么——送进绞肉机。不过是个更高级、更受重用的工具,他对此嗤之以鼻。


    几天后,他抵达了新的驻地。这里的气氛与他之前待过的任何部队都截然不同。没有喧哗,没有散漫,甚至没有通常军营里那种压抑着的躁动。一种沉静到近乎凝固的秩序笼罩着一切。士兵们沉默地行走、操练,动作精准高效,眼神里没有新兵常见的迷茫或狂热,只有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沉稳,以及……对某种东西的绝对专注。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就在营地中央,像一座突兀崛起的、披着铁甲的黑色山岳。高大得超乎想象,几乎要违背常理。厚重的铠甲覆盖全身,头上那对巨大、嶙峋、绝非装饰的犄角——温迪戈的角——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仅仅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仿佛抽走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光线,成为整个空间的绝对中心。


    “爱哭鬼”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不是恐惧,不是敬畏,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深刻的东西,从血脉深处被猛地搅动、唤醒。萨卡兹的源石技艺天赋,那些深植于灵魂的古老回响,在此刻发出了无声的尖啸。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对犄角上移开,皮肤下的血液仿佛开始加速流动,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灼热。温迪戈……王庭之主?纷乱的、源自种族本能的碎片信息冲击着他,与他之前所有基于“英雄”、“大尉”等人类概念构建的轻蔑想象,发生了剧烈的、近乎颠覆的碰撞。


    这个存在,与他臆想中那个坐在指挥部里的“高级工具”,毫无相似之处。这是一头活生生的、行走的战争巨兽,一个来自萨卡兹最古老、最沉重传说的具现化身影。


    而更令他心神微震的是,周围那些沉默的乌萨斯士兵。他们的目光投向那个身影时,没有他预想中的隔阂、恐惧或被压抑的憎恶。那是一种混杂着信赖、遵从与某种近乎固执的骄傲的眼神。他们在这位异族指挥官面前整齐列队,鸦雀无声,连最细微的多余动作都没有,仿佛他们本身就是那人意志延伸出的、沉默而坚固的一部分。这与之前那些松散、充斥着内部摩擦和茫然情绪的部队,有着天壤之别。


    就在这时,那位温迪戈似乎察觉到了新来者的注视,缓缓转过头。覆盖式头盔下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重压,越过纷扬的细雪,准确地落在了“爱哭鬼”身上——更具体地说,落在他头盔侧面露出的、属于萨卡兹的深色犄角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风雪在两者之间的空地上打着旋。


    没有询问,没有对新来萨卡兹身份的任何惊讶或探究的表示。那道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就像打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士兵。然后,博卓卡斯替点了下头,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气:


    “士兵,去你该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