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一个盾卫的一生

    “呕……”


    林登扶着战壕边缘狂吐,胃袋抽搐着挤出最后一点酸水,混合着硝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一小团白雾。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战壕里,活着的人要么在呕吐,要么在发呆,要么在机械地包扎自己或同伴的伤口。那些没这么做的,大约已经化成了脚下踩着的、难以分辨彼此的粘稠物事——冻土被炮火翻开,又被热血浸透,现在正缓慢地重新冻结,将碎布、金属片和更糟糕的东西牢牢封存。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硝烟的辛辣,血液的甜腥,内脏破裂后的恶臭,还有冻土下被翻出的、陈年腐殖质的土腥。深吸一口气想压住翻腾的胃,灌满胸腔的却是这个味道。这不是教科书上任何英雄史诗该有的味道。


    “爱哭鬼”走过去,靴子踩在半冻的泥泞里,发出咯吱的、黏腻的声响。他拍了拍林登弓起的背,动作有些生硬。布料下面是紧绷的、还在轻微颤抖的肌肉。


    这是这些乌萨斯新兵第一次亲手将刺刀捅进活人的身体,也是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死亡贴着脖颈掠过的寒意。战斗时,肾上腺素把一切都简化成了动作、吼叫和求生的本能。现在,魔鬼收回了它的馈赠,只留下冰冷的账单和满目狼藉。


    但他不是。他知道这些乌萨斯战友在今天之前脑子里装着什么。荣耀,守护家乡,为皇帝和帝国赢得胜利。这些词句光鲜亮丽,像勋章一样别在胸前。但现在,勋章掉进了血泥,而他们杀死的、以及试图杀死他们的,穿着几乎一样的军大衣,喊着几乎一样口号的冲锋,死前扭曲的面容也并无二致。


    这里没有外敌,没有邪魔,只有乌萨斯人。


    林登终于缓过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擦了把嘴,转过头看向这个萨卡兹。他的脸色惨白,眼白里布满血丝,但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粗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陌生的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过于平静的同伴的重新审视。


    “你……”林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很小的时候就……?”


    他艰难地喘着气,像是肺叶也被那气味腐蚀了。脑子里拼命想回忆刚才具体发生了什么,是谁先倒下,自己又刺中了哪里,但只记得起一片混乱的、带着尖锐噪音的色块。只有环视四周——这被炮火拼凑出的怪异风景,脚下混杂的制服碎片,以及远处几个幸存者正麻木地从尸体上搜寻弹药和口粮的动作——才能勉强拼凑出事实:一场战斗发生,然后结束了。一场乌萨斯人之间,为了某些他们至死都未必清楚的理由而进行的厮杀。


    “嗯,”“爱哭鬼”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一片焦黑的土地,“有个小贵族,觉得我的头比抹布好用,想让我用头皮帮他擦军靴。”


    林登怔怔地看着他。


    “然后呢?”


    “然后他的头就被我塞进了他自己的靴筒里。”爱哭鬼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拎起来还挺沉。”


    林登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啊?真的?”


    “假的。”“爱哭鬼”挪开视线,望向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干得太多,谁还记得清第一次是什么样。”


    不,他当然记得。


    记忆的触感并非冻土的坚硬,而是更潮湿的泥地。气味的核心也并非硝烟,而是劣质酒精的酸腐和旧木头的霉味。跌跌撞撞冲进窝棚的阴影,是那个醉醺醺的萨卡兹酒鬼。矿石病的黑斑已经爬上了他的脖子,眼睛里是混浊的疯狂和**。床角的女人在尖叫,而他握着一把锈迹斑斑、但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菜刀,等候多时。


    过程并不精彩,甚至笨拙。酒鬼很壮,但醉得厉害,动作迟缓。恐惧像冰水灌满全身,但奇怪的是,他的手很稳。一下,两下……更多下。直到那个沉重的躯体不再动弹。那颗头颅滚到角落,肮脏的头发沾满泥土,那双至死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的震惊多过痛苦——或许是不相信,那个从小瑟缩如鼠、挨打也只会哭的小杂种,手腕竟能如此稳定而决绝。


    女人的尖叫声持续着,刺破简陋的窝棚。他没有看她,也没看地上的东西,只是扔掉卷刃的菜刀,在破布上擦了擦手,然后走了出去,离开了那个勉强被称为“家”的地方。


    那不是什么荣耀的开始,只是另一场流亡的开始。


    “你又在发呆了,爱哭鬼。”林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经过刚才那番近乎荒唐的对话,林登脸上的死灰色褪去了一些,恢复了些许活气。他在“爱哭鬼”眼前晃了晃手,手套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污渍,“想什么呢?总觉得你脑子里经常在转些东西,虽然到头来也没见你干出啥特别的事,除了打架杀人特别狠。”


    “爱哭鬼”转过头,面具上的金属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光。“我在想你刚才脑子里转的问题。”


    “什么?”


    “为什么一群乌萨斯人要杀另一群乌萨斯人。为什么学来的故事里,战争是建功立业,是保家卫国,而实际上,却只是夺走别人喘气的权利,或者等着别人来夺走你的。”他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刀尖该对着谁,又为何而对着。”


    林登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不远处还有其他人,但都沉浸在各自的战后余悸中,没人注意这边。“*乌萨斯粗口*,”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你他妈简直跟会读心一样!我听说你们萨卡兹有些邪门的巫术,难道这就是你的巫术?”


    “读心?不。”“爱哭鬼”打断他,摇了摇头,“只是因为这事太简单了,简单到看一眼这片地方就全明白了。”他抬起脚,轻轻踩了踩脚下正在冻结的、混合着各种颜色泥土的地面,“我们早就失去了作为人的权利。你没有,我没有,躺在这里的这些人也没有。只有那些从不用踩在这种地方的人有。他们脑子里塞满了肥油和阴谋,整天盘算着怎么用一堆人的性命,去换另一堆人的性命,然后再从里面榨出点金币、土地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弥漫的薄雾和更远的荒原,“在哪里都一样。卡兹戴尔,乌萨斯,或者别的什么听起来威风凛凛的名字,底下埋着的都一样。”


    林登彻底沉默下来。寒风卷过战壕,带走一点血腥味,又带来更刺骨的冷。他知道身边这个萨卡兹正在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够他被扔进惩戒营,或者更糟。他知道这家伙把伟大的乌萨斯皇帝、将帅,和他口中那些“别的国家”的腐朽统治者轻蔑地归为了一类。如果在今天之前,在他还没把刺刀送进一个同胞的胸膛、没踩在由同胞血肉铺成的泥泞里之前,他大概会感到被冒犯的愤怒,甚至会犹豫要不要去报告……


    但现在,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也许……你他妈该去当个学者,或者诗人。而不是在这儿,跟我们这些脑子里都长肌肉的傻大兵一起等死。”


    “爱哭鬼”没说话,只是突然侧过身,用肩膀和整个身体的重量,朝着林登结结实实地撞了过去。


    “哎哟我*乌萨斯粗口*!”


    林登猝不及防,完全没料到这沉默后的突然发作,整个人被撞得离地,向后栽倒,噗通一声摔进旁边一个积着血水和泥浆的弹坑里,溅起一片污浊。


    “咳!呸!呸!”林登狼狈不堪地从冰冷的泥浆里挣扎坐起,吐出嘴里的脏水,怒目而视,“你他妈疯了?!我刚缓过来!”


    “爱哭鬼”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具遮挡了所有表情,只有声音里透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恶作剧得逞的轻快:“学者?诗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林登·瓦西里耶夫,‘椴树之子’。在这滩烂泥里,你的肌肉比你的脑子有用得多。”


    “你这*乌萨斯粗口*的萨卡兹!我刚才肯定是昏了头了才会觉得你该去当学者!”林登骂骂咧咧地试图爬出来,手脚在滑溜的坑壁使不上力,“你他妈等着……等老子上去……”


    听着林登中气十足却毫无实质威胁的叫骂,爱哭鬼站在那里,头盔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萨卡兹学者?去研究什么?挖掘那些早已埋葬在过去、断代的历史?还是记录这些周而复始、毫无新意的战争?别逗了。


    他只是……还不肯让自己彻底变成一把只知道挥舞和砍杀的刀。即使思考带来痛苦,即使看清之后是更深的无力,他也顽固地保留着这点“无用的奢侈”。这或许是他与脚下这些正在变冷的乌萨斯士兵,以及记忆中那些眼神麻木的萨卡兹同胞,最后也是唯一一点区别。


    远处传来了军官含糊不清的吆喝,大概是命令集结或清扫战场。新的、具体而微的生存环节,又要开始了。他伸出手,把还在坑里扑腾的林登一把拽了上来。


    “走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闷,“你期待的庆功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