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一个盾卫的一生》 大雪纷飞。
乌萨斯充斥着冰与雪,仿佛它就是由它们构成。
一个乌萨斯孩童被另一个更强壮的同龄人推倒在积雪里,随着他的嚎啕大哭,同伴们哈哈大笑。
“爱哭鬼!乌萨斯不相信眼泪!”
别哭了,站起来,哭泣不会带来任何转变。
那个孩子终究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但还没来得及抹,肩膀又被重重一推,整个人再次向后仰倒,后脑勺磕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更大的哄笑声炸开,他的哭声更加尖锐,环绕在这片冰冷的街区。
“看什么呢,魔族佬?”
一张被寒风刮得通红的脸伸了过来,几乎贴上他的颧骨,带着劣质烟草和酒精的气息。战友林登·瓦西里耶夫眯着眼,顺着他刚才凝视的方向瞥去,随即咧开嘴,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齿。
“一个被欺负的崽子,怎么,让你想起萨卡兹了?我听说你们那儿,崽子们从小就沾血。”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从那个哭泣的孩子身上扯开,仿佛扯断一根冻住的缆绳。然后,他抬起手肘,狠狠往后一顶。
“咳——!*乌萨斯粗口*!”林登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两步,倒吸着冷气,五官皱成一团,“真够狠的,魔族佬……”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厚重的乌萨斯制式军大衣下,肌肉虬结的轮廓微微起伏。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尤其是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
“但我还是很想问,”林登缓过气,又凑了上来,“你为什么要加入军队?图啥?荣誉?军饷?还是就为了杀人合法?”他挤眉弄眼,“你的那些雇佣兵同伴,日子可比我们滋润多了。昨天在锈钉酒馆,我看见一个,左眼瞎的。一个人喝光只有贵族老爷们才喝的起的白酒!和我们喝的马尿完全不是一回事。”
为什么?
他自己也曾自问过为什么。一个萨卡兹,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为什么不像大多数同胞那样,拿着刀,不问目标,不论对错,只粗略地算算佣金和生存几率?萨卡兹生来就在战乱的血浆与泥泞中打滚,在文明的边缘苟延残喘,像荒野上的食腐兽,依靠厮杀和背叛汲取养分。
思考是奢侈的。思考带来痛苦。思考会让人看见冰层下冻毙的尸骸,听见风中无声的呜咽。
所以他是个异类。
林登还在絮絮叨叨,声音混杂在风雪中。这个乌萨斯汉子粗鲁、聒噪,有时让人恨不得把他的舌头拔下来。但他,以及身边大多数乌萨斯士兵,又和那些眼神里阴险又麻木的萨卡兹同胞截然不同。他们骂娘,他们酗酒,他们为一点口粮分配能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们也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直率,一种扎根于这片冻土的、粗糙而旺盛的生命力。他们谈论家乡的炖菜、心爱的姑娘、田里倔强的驮兽时,眼睛里会有光。他们豪放、热情,迷信着某种粗糙的荣誉观,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家。家就在身后,在某个被风雪包围却炉火温暖的村庄,在这片他们愿意为之流血,也相信最终能埋骨其中的广袤大地。
那自己的呢?萨卡兹的呢?
是传说中那个早已沦陷、只在血腥故事里浮现的卡兹戴尔?还是某个临时驻扎、充斥着汗臭、血腥和金属响动的佣兵营地?那不是家。那只是从一个战场漂泊到另一个战场的中间站,是短暂歇脚、修补武器、然后再次投入死亡的巢穴。
“那你的呢?魔族佬,”林登的声音把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拽回,“你总不能指望我一直喊你‘喂’或者‘魔族佬’吧?就算是个代号,你也得有一个。”
“弱智,”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滞涩,“萨卡兹哪有名字。”
名字是负担,是连接,是会被悼念的符号。至于代号,那是雇佣兵的特权,是为了在账本和通缉令上便于识别。说真的,对于朝生夕死、像蛆虫一样在尸骸间寻觅生存缝隙的群体来说,一个随时可能被遗忘、被替换、被鲜血浸透然后抛弃的代号,真的有必要吗?
“那就编一个!”林登来劲了,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拍打他的肩膀,“嘿,别这副死样子。起个名字多简单,你看我,林登·瓦西里耶夫,我老爹起的,意思是‘ Linden tree’(椴树)的儿子,虽然我家门口只有冻苔藓……哦对,差点忘了,你们魔族佬大概不识字。”他摸着下巴上冻硬的胡茬,眼睛在风雪中闪着光,“要不,我帮你挑一个?雷夫?听着挺结实。威尔?好像有点维多利亚味儿。汤姆?这个太他妈常见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打断林登的滔滔不绝,目光再次无意识地飘向那条空荡的小街。“实在不行,就叫我‘爱哭鬼’吧。”
“啥?”
“爱哭鬼。刚才听到那个词了。”他重复了一遍。
爱哭鬼。
遥远的、几乎被血腥味彻底掩埋的记忆深处,似乎有过那么一段模糊的光景。不是乌萨斯的冰原,是更潮湿、更晦暗的地方。也有嘲笑,也有推搡,眼泪流过肮脏的脸颊,带着咸涩和绝望。但那确实是……能被称为“小时候”的时光。一个姑且能被称为“窝棚”的地方,几个面目模糊、最终都消失在战火或迁徙中的身影。选择这个词,或许是因为它刺耳,能提醒自己来自何处;又或许,是心底那点可悲的多愁善感作祟,想用这个标签,偶尔打捞起一点关于过去的沉渣——哪怕那过去同样不堪。
林登愣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洪亮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在冰面上滑倒。“哈哈哈哈哈!爱哭鬼?你确定?”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擦掉眼角的冰泪,“名字以后当然还能改,但这词儿已经被我瓦西里耶夫记住了!我回去就告诉谢苗、告诉伊戈尔、告诉炊事班那个总克扣咱们肉汤的肥佬!你就等着吧,‘爱哭鬼’!你会成为咱们连队,不,可能是整个集团军最他妈令人印象深刻的萨卡兹! 你就准备当一辈子的‘爱哭鬼’吧!”
一辈子?
他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呵,一辈子。对于刀头舔血的萨卡兹,对于北境戍卒,对于这片大地上太多挣扎求生的生灵而言,“一辈子”是个过于庞大、近乎虚幻的词汇。
几天罢了。
能清晰看到、触摸到、计划到的,不过是接下来的几天。下一场巡逻,下一场可能发生的遭遇战,下一顿勉强果腹的伙食,下一夜在寒冷与警惕中半睡半醒的煎熬。至于更远的未来……那和乌萨斯永恒的风雪一样,迷蒙一片,看不真切,也不值得费力去看。
“走了。”他闷声道,转身朝着军营的方向迈开步子,军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沉重而单调。
林登又嘟囔了句什么,大概又是一句乌萨斯的粗口,然后小跑着跟上。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逐渐被漫天狂舞的白色吞没,只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蜿蜒指向那座在暴风雪中如同礁石般沉默的军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