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作品:《单向救赎

    四月初,医院后院那片空地被翻开了。


    沈时暮在晨光中发现这片变化时,正站在三楼走廊的窗边。原本杂草丛生的角落,如今泥土被翻整得松软平整,形成几个规整的长方形畦,几个穿着绿色围裙的园丁正在忙碌,将一袋袋黑色的营养土均匀铺开。


    “要建小花园了。”


    林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开衫,手里拿着保温杯,眼镜链在胸前轻轻晃动。林教授走到窗边,和沈时暮并肩站着,望向那片新翻的土地。


    “医院每年春天都会组织园艺疗法项目。”林教授解释说,声音温和如晨光,“种花,种菜,什么都行,让病人接触泥土,照料生命,对恢复有好处。”


    沈时暮的目光停留在那片褐色泥土上,新鲜翻开的土壤在晨光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像一幅抽象画。


    他能想象出泥土的气息,那种潮湿的、肥沃的、孕育着无数生命的气息。


    “你会参加吗?”林教授问。


    沈时暮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童年时母亲在后院的小菜园,番茄苗在竹架间攀爬,黄瓜藤开出黄色小花,泥土里总能挖出肥胖的蚯蚓。母亲的手总是沾着泥土,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褐色,但她从不介意。


    “也许。”他说,声音很轻。


    林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我报名了。种点薄荷和罗勒,泡茶做菜都能用,你要是想来,我教你。”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看园丁们开始用木条围出畦的边界,锤子敲打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某种朴素的音乐。远处的草坪上,几个病人在护士陪同下做晨间散步,脚步缓慢而坚定。


    上午的康复训练,李阿姨有了新突破。


    沈时暮走进治疗室时,看见李阿姨正站在平行杠内,双手紧握栏杆,左腿微微颤抖,但确实站立着,虽然身体大部分重量仍然由器械支撑,但这是她中风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站立。


    周雨薇蹲在旁边,轻声指导:“好,阿姨,就这样,感受脚掌接触地面的感觉,不要急,我们站十秒钟就好。”


    陈琳站在一旁,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在无声地祈祷。


    沈时暮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看见李阿姨的脸因用力而扭曲,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康复室浅蓝色的地胶上,留下深色的圆点,她的右手握得那么紧,指关节几乎要突破皮肤。


    五秒,六秒,七秒……


    李阿姨的身体开始摇晃。


    周雨薇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腰:“好了,可以了,非常棒!”


    十秒钟。


    李阿姨被慢慢扶回轮椅,整个人几乎虚脱,但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她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含糊但欢快的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哭。


    陈琳冲过去,抱住母亲,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妈,你站起来了,你真的站起来了……”


    周雨薇记录着数据,眼圈也有些发红,但她还是专业地微笑:“李阿姨,今天创造了奇迹,虽然只有十秒,但这是最重要的一步。”


    沈时暮靠在门框上,感觉胸口有某种温暖的东西在扩散。


    这让他想到温辞筠画的新芽,那么脆弱,那么微小,但在枯叶旁倔强地生长着。生命的力量,有时候就藏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里。


    训练结束后,陈琳推着李阿姨经过门口时,看到了沈时暮,李阿姨努力抬起右手,做了个“V”字手势,虽然手指还不够灵活,但意思明确。


    “沈先生,谢谢你经常来看我妈。”陈琳轻声说,笑容里有疲惫,更有希望,“她说看见你在,她就更想努力。”


    沈时暮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做了最简单的陪伴,却收获了如此郑重的感谢。


    下午的时候,园艺项目的通知贴在了公告栏。


    苏晴在活动室里详细介绍了计划:医院提供土地、工具和基础苗木,患者可以认领一小块地,种植自己喜欢的东西。每周二、四下午有园艺师指导,其他时间可以自由照料。


    “不一定要种花。”苏晴强调,“种菜,种香草,甚至只是整理一小片土地,都可以,重点是过程,是接触自然,是看着生命成长。”


    活动室里坐着十几位患者,年龄各异,病情不同,但此刻都专注地听着。


    沈时暮坐在后排,看见赵伯也在,老人拿着老花镜,仔细阅读着手中的宣传单。


    “我种茉莉。”赵伯第一个举手,声音洪亮,“我窗台上那盆开得好,我想试试种在土里会不会更好。”


    苏晴笑着记录下来:“好,赵伯认领茉莉。还有其他想法的吗?”


    一位中年男士怯怯地举手:“我能种向日葵吗?我女儿喜欢。”


    “当然可以。”


    “我想种薄荷,泡茶喝。”一位老太太说。


    “我想种小番茄……”


    声音此起彼伏,小小的活动室里充满了久违的生气。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母亲曾经种过小番茄,夏天时果实累累,红得像小灯笼。她会摘下来洗干净,放在白瓷盘里,撒一点点白糖,那就是他童年最甜的零食。


    “沈先生呢?”苏晴的目光投过来,温和而期待,“有想种的东西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沈时暮感到脸颊发热,手指收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急。”苏晴善解人意地微笑,“可以先去看看,再决定。”


    活动结束后,沈时暮独自来到那片新开垦的土地边。


    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青草和远处食堂飘来的淡淡饭香。几个园丁正在安装灌溉系统,黑色的塑料管在畦间蜿蜒。


    他蹲下身,用手触摸泥土。


    松软,微凉,有小颗粒从指缝间漏下。他抓起一把,凑近闻了闻,那种特有的、肥沃的气味,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想起母亲弯腰播种的背影。


    “土质不错。”


    林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也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些土,仔细观察:“偏沙质,透气性好,适合大多数植物。”


    随后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我画了种植规划图,你要不要看看?”


    沈时暮接过本子,看着纸上用铅笔细致地画出了几块地的布局,标注了植物名称、习性和搭配建议,字迹工整清晰,图像准确,像植物学教科书里的插图。


    “您画得真好。”沈时暮由衷地说。


    林教授笑了:“教了一辈子植物学,就这点本事了,你看这块地。”


    她指着图纸上靠近边缘的一小块:“我建议你种点容易成活的东西,比如薄荷,或者金盏菊,先积累经验,再尝试复杂的。”


    沈时暮看着那块地,想象着那里长出绿色的样子。


    他想起墙上的那些画,枯叶与新芽,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


    也许,他可以种蒲公英?


    但蒲公英是野花,不需要人种,自己就会生长。


    “我不知道该种什么。”他诚实地说。


    “那就先不种。”林教授温和地说,“先来帮忙,浇水,除草,观察,等你想好了,再决定。园艺最不着急的就是决定。”


    沈时暮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傍晚,沈时暮做了一件许久未做的事。


    他给父亲打了电话。


    不是父亲打来,而是他主动拨出的。


    电话铃响了五声,就在他准备挂断时,那边接了起来。


    “喂?”


    父亲的声音有些模糊,背景里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是在加班。


    “爸。”沈时暮低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纸张声消失了:“时暮?是你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都透着紧张。


    沈时暮意识到,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给父亲打电话,难怪父亲会惊慌。


    “没事。”他连忙说,“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更长的沉默。


    沈时暮能想象出父亲在电话那头愣住的样子,那个总是不知如何与儿子相处的男人,此刻一定手足无措。


    “我……我很好。”父亲终于说,声音有些干涩,“工作还是老样子,你呢?医院……还好吗?”


    “还好。”沈时暮说,“医院要建小花园,患者可以种东西。”


    “是吗?那……那挺好的。”父亲顿了顿,“你想种什么?”


    这个问题让沈时暮怔住了。


    父亲没有问“你参加了吗”,而是直接问“你想种什么”,仿佛默认了他会参与。


    “还没想好。”他说,“可能先帮忙。”


    “嗯,慢慢想。”父亲的声音放松了些,“你妈妈……你妈妈以前很会种花,阳台上的那些,都是她打理的。”


    沈时暮想起家里的阳台。


    母亲去世后,那些植物无人照料,渐渐枯萎。父亲尝试过浇水,但总是忘记,最终只能扔掉空花盆,阳台空了,就像他们的生活,突然空缺了一大块。


    “我记得。”沈时暮说。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再尴尬,而是一种共享记忆的宁静。


    “爸。”沈时暮突然说,“等你下次来……能帮我带几本种花的书吗?”


    “当然!”父亲的声音立刻明亮起来,“我明天就去买!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观花的?观叶的?还是……”


    “都行。”沈时暮说,“你选的就好。”


    通话结束后,沈时暮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城市灯火次第亮起,远处的车流如光的河流。他握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但心里有种奇异的轻松感,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回到病房,赵伯正在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看见沈时暮,老人关小声量:“打电话了?”


    沈时暮点点头。


    “好事。”赵伯简单地说,没有多问,他把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再次响起,在暮色中婉转流淌。


    沈时暮走到墙边,看着那三幅画和那封信。


    枯叶与新芽,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还有那句“看到一片特别的云”。他将这些一一取下,小心地夹回书里,只留下空白的墙面。


    然后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林教授给的纸包,取出那些叶子,用透明胶带轻轻贴在墙上。梧桐叶,松针,红枫幼苗叶,银杏叶,在白色墙面上排成一列,像某种神秘的符号,记录着这个春天的轨迹。


    赵伯从老花镜上方看过来,点点头:“这样好。生命就该展示出来,不该藏起来。”


    夜深了,沈时暮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春夜的风很温柔,带着远处花草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想起那片新翻的土地,想起李阿姨站立的十秒钟,想起父亲在电话里明亮的声音,想起林教授图纸上细致的标注。


    在这些思绪中,他渐渐沉入睡眠。


    梦里,他看见一片小小的土地,有绿色的芽从泥土中钻出,嫩得几乎透明,阳光照着,雨水滋润着,那些芽一天天长高,长出叶子,开出花朵。


    而他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水壶,像一个普通的园丁,照料着这些平凡而珍贵的生命。


    窗外,四月的星星在夜空中安静闪烁。


    春天还很年轻,而土地已经准备好了,等待着种子的到来,等待着生命的又一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