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
作品:《单向救赎》 四月中旬,小花园迎来了第一批种植者。
清晨七点,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泥土的气息在湿润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沈时暮走进那片规划整齐的畦地时,已经有人开始工作了。赵伯蹲在最东侧的地块旁,正用小铲子仔细地松土,旁边放着几株茉莉幼苗,叶片上还挂着露珠。
“小沈来得正好。”赵伯抬头看见他,指了指脚边的水壶,“帮我把这些苗浇透,得让根喝饱水才能下地。”
沈时暮接过水壶,蹲下身。
茉莉幼苗装在黑色的塑料育苗盆里,根系已经透过底孔钻出来,白色细密如须。他小心地浇水,看清水慢慢渗透土壤,直到从盆底渗出,这个过程有种奇异的疗愈感,水滋养生命,生命因此得以延续。
“沈先生也来啦!”
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时暮转过头,看见周雨薇推着李阿姨的轮椅走过来。李阿姨今天穿了件浅粉色的外套,头发仔细地梳过,虽然左侧身体仍然无力,但精神看起来很好,她的轮椅上挂了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几包种子。
“李阿姨说要种点东西。”周雨薇解释着,将轮椅推到一块特意留出的、畦沿较低的地块前,“医生说了,适度参与园艺活动对康复有帮助,而且……”
她眨眨眼:“李阿姨说她有秘密武器。”
陈琳从后面跟上来,手里提着个小工具箱,她蹲在母亲身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包种子:“妈,咱们先种这个,金盏菊,好活,开花时间长。”
李阿姨用还能活动的右手,颤抖但坚定地拿起一包种子,包装袋上的花朵图案明黄色,像小小的太阳。她看着那图案,喉咙里发出含糊却欢快的声音。
林教授这时也到了,她今天穿了件深绿色的园艺围裙,口袋里插着几把小工具,脖子上挂着老花镜,整个人看起来专业又温暖。
她先检查了赵伯的茉莉苗,点点头:“土松得不错,但坑要再挖深两厘米,茉莉喜欢深栽。”
然后她走到沈时暮身边,递给他一个小纸袋:“给你的。”
沈时暮打开纸袋,里面是几颗深褐色的种子,形状不规则,表皮粗糙。
“这是什么?”他问。
“你猜。”林教授难得地卖了个关子,“等它发芽长叶,你就知道了,现在先种下去,记得,种子要埋得浅,盖一层薄土就好,像给婴儿盖被子。”
沈时暮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种子,它们安静地躺着,看起来毫无生命迹象,像几颗小石子。但他知道,每颗种子里都藏着一个完整的生命程序,等待合适的温度、湿度和时间,就会开始一场静默而壮丽的旅程。
他选了地块中间偏左的位置,那里早晨能晒到阳光,午后又有隔壁畦的阴影遮挡,用小铲子轻轻翻开表层土壤,松软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沈时暮按照林教授的指示,挖了几个浅浅的小坑,间距均匀,每个坑里放一颗种子,然后覆盖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土壤。
“要跟种子说说话。”林教授在旁边指导,“告诉它你期待它发芽。”
沈时暮愣了一下。
跟种子说话?
这听起来像是孩子的游戏。
但赵伯已经在他自己的茉莉苗旁喃喃低语了:“好好长啊,开出香香的花,我孙女最喜欢茉莉香了……”
李阿姨也在陈琳的帮助下,用右手将金盏菊的种子一颗颗按进土里,每按一颗,就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在为种子命名。
沈时暮看着这片小小的园地。
晨光渐强,雾气散去,每个人都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赵伯在栽苗,李阿姨在播种,林教授在指导一位中年男士如何给向日葵种子做催芽处理,周雨薇在帮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调整工具。
在这片新翻的土地上,人们短暂地忘记了病痛,忘记了诊断书上的术语,忘记了医院这个身份。
他们只是园丁,只是播种者,只是期待生命的人。
他重新蹲下身,对着刚刚埋下种子的地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好好长大。”
种子没有回答。
但风轻轻吹过,畦边的标识小木牌微微晃动,像是在点头。
上午十点,第一次集体浇水时间。
医院园丁老张推着水车过来,那是改装过的推车,上面固定着一个大水桶,侧面有龙头和水管。
老张六十多岁,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是医院的老员工,专门负责这片花园。
“都让让,浇水啦!”他中气十足地喊着,打开龙头。
清澈的水流从软管中喷出,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水落在泥土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迅速□□燥的表层吸收,只留下深色的湿润痕迹。
沈时暮看着水流漫过他播种的那一小块地,想象着水分如何渗透土壤,如何包裹种子,如何唤醒那些沉睡的生命。
“不能浇太多。”老张一边移动软管一边传授经验,“第一次浇透就行,之后看天气,春天雨水多,有时候不用天天浇。你们得学会看土手指插进去一节,干了才浇,湿着就别动。”
林教授在一旁补充:“植物最怕两件事,一是渴死,二是淹死,跟人一样,适度最重要。”
浇水结束后,大家没有立刻离开。
赵伯找了块石头坐在自己地块旁,看着刚栽下去的茉莉苗,像是怕它们跑了。李阿姨的轮椅停在金盏菊畦边,陈琳蹲在旁边,握着母亲的手,一起看着那片埋下种子的土地。
沈时暮也在自己的地块前站了很久。
那块地现在看起来光秃秃的,只有新翻的褐色土壤和几个小小的标识牌。但他知道,在地下几厘米的地方,生命已经开始运作,种子吸水膨胀,种皮软化,胚根准备突破,胚芽积蓄力量。
这过程无人能看见,但确实在发生。
“想什么呢?”
周雨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年轻的女医生今天没穿白大褂,而是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她手里拿着两瓶水,递了一瓶给沈时暮。
“没什么。”沈时暮接过水,“只是在想,种子怎么知道该什么时候发芽。”
“生物钟。”周雨薇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每颗种子里都有内在的计时机制,感受到合适的温度、湿度和光照周期,就会启动萌发程序。很神奇吧?不需要外部指令,生命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沈时暮拧开瓶盖,慢慢喝水,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带来清醒感。
他看着眼前这片新开辟的花园,看着那些弯腰或蹲坐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这里的人也在等待自己的“发芽时刻”。
李阿姨等待左手恢复功能,赵伯等待关节疼痛减轻,他自己……等待某种内心的平静。
“康复科今天下午有新的训练器材到货。”周雨薇说,眼睛看着远处正在给向日葵地块插竹竿的中年男士,“是专门针对手指精细动作的。我想李阿姨能用上。”
沈时暮想起李阿姨颤抖的右手,想起她努力拿起种子的样子。
“她会高兴的。”他说。
周雨薇笑了:“是啊。有时候我觉得,康复训练和园艺很像,都是埋下种子,耐心等待,每天做一点点,然后突然有一天,看见芽破土而出。”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
阳光越来越暖,花园里的人们陆续离开,回到各自的病房或治疗室,最后只剩下沈时暮和园丁老张。老张正在整理工具,把散落的小铲子、耙子收进工具箱。
“小伙子,”老张突然开口,没有抬头,继续整理着工具,“你种的是什么?”
沈时暮愣了一下:“林教授给的种子,她没告诉我是什么。”
老张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沈时暮的地块位置,又看了看天色:“那块地光照不错,不管什么种子,好好照料,都能长出来。”
他拉上工具箱的拉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在这个医院干了二十年,见过很多人来这个小花园,有的人种着种着病就好了,出院了;有的人种到一半,就走了。”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但花啊草啊,不管人怎么样,它们都照样长,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休眠。年年如此。”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
“所以我总跟来这儿的人说,别把种东西当成治病。”老张拎起工具箱,“就当成种东西。该浇水浇水,该除草除草,该施肥施肥,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生命自己。”
说完,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中显得坚实而平和。
沈时暮独自站在花园里。
四周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医院广播声和更远处的城市背景音,他蹲下身,再次用手指轻触自己地块的土壤,已经不那么湿润了,表层开始微微发白,但下面还是潮的。
他想起老张的话:“交给时间,交给生命自己。”
那天下午,沈时暮去了康复科,不是为了看李阿姨训练,而是他自己第一次走进去,对值班的周雨薇说:“我想试试。”
周雨薇眼睛一亮,但很快恢复专业态度:“哪方面的训练?”
“手指。”沈时暮说,伸出手。
这双手曾经能弹简单的钢琴曲,能画出还算像样的素描,能握住母亲的手,但现在,它们大多数时候只是蜷缩着,或者无意识地摩挲袖口的毛球。
周雨薇带他到一张治疗台前,上面摆放着各种训练器具:不同硬度的橡皮球,带有凹槽的插板,需要捏起的小珠子,还有练习对指捏的小夹子。
“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周雨薇递给他一个中等硬度的蓝色橡皮球,“握紧,保持五秒,放松。重复十次。”
沈时暮握住橡皮球。
触感微凉,有弹性。
他用力握紧,感受到手指肌肉的收缩,感受到关节的压力,保持五秒其实很短,但对手指来说很长。他数着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五秒到,松开。
手指微微颤抖。
“很好。”周雨薇记录着,“再来。”
十次握球练习后,是指尖对捏训练,要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直径不到一厘米的小珠子,放到旁边的小碗里。
沈时暮的第一颗珠子掉了三次才成功捏起,放到碗里时,手指已经出汗。
“不着急。”周雨薇轻声说,“慢慢来。李阿姨第一次做这个训练,一颗珠子用了十五分钟,你现在才五分钟,已经很好了。”
沈时暮看着碗里那颗孤零零的红色珠子,突然笑了。很轻微的笑,几乎看不见,但他确实感觉到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颗小小的、塑料的珠子,此刻却像一座需要征服的山峰,而他刚刚登顶。
训练持续了三十分钟。
结束时,沈时暮的手指酸胀,但有种奇异的充实感,他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不再觉得它们只是无用的附属品,而是可以做事、可以创造的工具。
“明天还来吗?”周雨薇问。
沈时暮点点头。
回病房的路上,他在护士站遇见了林静。护士长正在整理一叠新到的病历,看见他,微笑道:“听说你去康复科了?”
消息传得真快。
沈时暮点点头。
“好事。”林静简单地说,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小信封,“你的,温医生送来的。”
又是一个浅褐色的信封,和上次一样,没有寄件人信息。
沈时暮接过,手指触碰到纸面时,心跳莫名加快。
回到306病房,赵伯正在窗边给茉莉花浇水,看见沈时暮手里的信封,老人笑了:“又有信?温医生真是个有心人。”
沈时暮在床边坐下,小心地拆开信封。
这次里面不是信纸,而是一张明信片。正面是铅笔素描,画的是一丛刚破土的幼苗,两片嫩叶还带着种壳,茎秆纤细却挺直,背景是疏松的土壤,背面只有一句话:“破土需要力量,但你比想象中强大。——温”
字迹依旧清瘦有力。
沈时暮翻来覆去看着这张明信片,正面背面,背面正面。那丛幼苗画得极其精细,能看见叶片上的细毛,能看见土壤的颗粒感,能看见光线从左侧照过来,在幼苗右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把明信片和上次的信放在一起,夹进书里。
那本书现在已经不只是书,而是一个收藏夹,收藏着这个春天的片段,枯叶与新芽的画,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两封信,现在加上这张明信片。
书变厚了,像生命本身,在不断积累厚度。
傍晚,父亲来了。
沈明远提着一个大纸袋,里面是五六本关于园艺的书,他站在病房门口,有些局促,像第一次来访的客人。
“爸。”沈时暮起身,接过纸袋。
“不知道你要哪种,就都买了一点。”父亲搓着手,目光在病房里扫过,最后停在墙面的叶子上,“这些是……”
“捡的叶子。”沈时暮说,“林教授给的。”
父亲走近几步,仔细看着那些叶子。
梧桐叶,松针,红枫幼苗叶,银杏叶。在黄昏的光线中,它们呈现出一种干燥而永恒的美。
“你妈妈以前也喜欢收集叶子。”父亲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什么,“秋天的枫叶,冬天的松针,春天的嫩芽……她说每个季节的叶子都有不同的故事。”
沈时暮想起母亲的那个文件夹,里面不仅有他的画,也有各种叶子,压得平平的,旁边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着日期和地点。
“医院的园艺项目,我参加了。”他说。
父亲转过头,眼睛里有光:“是吗?种了什么?”
“还不知道。”沈时暮如实说,“林教授给的种子,她让我等发芽了再猜。”
父亲笑了,那是沈时暮许久未见的那种轻松的笑容:“有意思。那等你知道了,告诉我。”
他们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
父亲问了医院的日常,问了赵伯的身体,问了花园的进展,对话依然有些生涩,但不再充满尴尬的空白。有时候,沉默也是对话的一种形式,只要不再是为了逃避。
离开时,父亲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时暮,你看起来……好多了。”
沈时暮点点头:“可能吧。”
父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离开。
沈时暮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突然意识到,这两年,父亲也在经历自己的康复过程。失去妻子的痛苦,儿子生病的无助,生活的重压,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一天天地向前走。
回到房间,沈时暮翻开父亲带来的书。《家庭园艺入门》、《药用植物图鉴》等等,里面有很多他熟悉的植物,薄荷,金盏菊,茉莉……
还有一本是《种子与发芽》,应该是讲种子的结构、萌发条件、幼苗护理。
他坐在床边,就着台灯的光,一页页翻看,书页间有新书特有的油墨香,和窗外飘来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夜深了,沈时暮放下书,走到窗边,楼下的小花园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温柔的灰蓝色,整齐的畦地像巨大的棋盘,等待棋子的落定。远处城市灯火璀璨,但这里的夜晚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新栽植物的细微声响。
他想,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或者一周后,那些埋在地下的种子就会破土而出。
无人能预测确切的时间,就像无人能预测李阿姨哪天能完整地说一句话,赵伯哪天能不用拐杖走十步,他自己哪天能不再被噩梦惊醒。
但生命自有其节奏。
在黑暗中积蓄力量,在寂静中准备突破,然后在某个平凡的时刻,悄然破土,迎接第一缕阳光。
沈时暮关上窗,拉上窗帘。
墙上的叶子在昏黄灯光中安静地悬挂着,像一个个已经完成的生命,记录着它们曾经生长的季节。
而在地下的黑暗里,在种子的内部,新的生命正在准备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