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6
作品:《单向救赎》 清晨的康复科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沈时暮站在治疗室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目光落在室内那些重复着简单动作的身影上。
李阿姨坐在轮椅上,左手被固定在一个支架上,右手握着一个橡胶球,一遍遍地挤压,她的脸因用力而涨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坚定。陈琳蹲在旁边,轻声数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妈,马上三十了!”
周雨薇从器械后抬起头,看见门口的沈时暮,眼睛一亮:“沈先生?进来呀。”
沈时暮迟疑地迈步进入。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周雨薇走过来,手里拿着评估表。
“看看。”沈时暮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墙上的糖纸。
那些花花绿绿的透明纸张被仔细贴成一排,每张下面都有手写的标注:“女儿六岁生日”“女儿第一次考一百分”“女儿发烧时买的”……字迹工整,是陈琳的笔迹。
李阿姨完成了三十次握球练习,长长舒了口气。
陈琳用毛巾轻轻擦拭母亲额头上的汗,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李阿姨转过头,看见沈时暮,嘴角努力向上扬起,发出含糊但温暖的声音:“早……早……”
沈时暮点点头:“早。”
周雨薇看了看表:“休息五分钟,然后我们练习抬腿,沈先生,你要是愿意,可以帮忙扶着李阿姨的轮椅。”
沈时暮怔住了。
帮忙?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在这种场合起到任何作用。
陈琳投来期待的目光:“可以吗?我妈现在平衡还不太好,多一个人在旁边,她更安心。”
沈时暮看着李阿姨。
老人的眼神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某种倔强的光,像风雨中不肯倒下的蒲公英。
他点点头,走到轮椅后方,双手轻轻扶住椅背,塑料的触感微凉,但很快被他的体温温暖。
第二次训练开始。
李阿姨的右腿被绑上轻量沙袋,她要做的就是抬起这条腿,哪怕只有几厘米。周雨薇跪在旁边指导:“慢一点,感受肌肉的收缩,好……抬……对,就这样!”
李阿姨的脸再次因用力而涨红,她的腿颤抖着抬起,动作缓慢如慢镜头,五厘米,十厘米,然后无力地落下。
“很好!”周雨薇立刻记录,“比昨天高了整整三厘米!”
陈琳握住母亲的手:“妈,你听到了吗?三厘米!”
李阿姨喘着气,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眼睛亮得惊人。
她看向沈时暮,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沈时暮听懂了。
她说的是“谢谢”。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轻轻松动。
很微妙的感觉,像春天里第一块融化的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训练持续了一小时。
结束时,李阿姨几乎虚脱,但坚持自己用右手操纵轮椅的控制器,缓慢地驶向门口,陈琳和周雨薇跟在旁边,沈时暮走在最后。
走廊里,他们遇见了赵伯。
老人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纸袋。
“小李,训练完了?”赵伯笑眯眯地打招呼,将纸袋递给陈琳,“刚烤好的小饼干,护士站发的,我没牙吃不了,给你们。”
陈琳接过纸袋,眼圈微红:“赵伯,您每次都这样……”
“反正我也吃不动,放着浪费。”赵伯摆摆手,看向沈时暮,“小沈也来帮忙了?挺好的,年轻人多活动活动。”
李阿姨努力抬起右手,做了个含糊的手势。
赵伯看懂了,哈哈大笑:“是是是,我也得多活动,明天我就来康复科报到,咱们一起练!”
回306病房的路上,赵伯走得很慢。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沈啊。”老人突然开口,“你发现没有,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但最缺的也是时间。”
沈时暮看向他。
“不缺时间,是因为日子一天天过,看起来好像没完没了。”赵伯在窗边停下,望着楼下的院子,“但最缺时间,是因为每个人都想快点好起来,快点回家,快点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
沈时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草坪上,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正在护士陪同下散步,脚步缓慢,但确实在向前移动,远处的长椅上,有人坐着看书,有人只是静静看着天空。
“李阿姨想快点好起来,给女儿做饭。”赵伯继续说,“我想快点好起来,去看看孙子的新学校。你呢,小沈?你想快点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
沈时暮愣在原地,手指收紧,袖口的毛球刺着掌心。
他想快点怎么样?
两年来,他唯一的愿望是停止痛苦,停止那些深夜袭来的愧疚和绝望。
但“快点”这个词,似乎暗示着某种向前的方向。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赵伯拍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不知道也没关系,有时候,能往前走一步,哪怕是很小的一步,就足够了。”
那天下午,沈时暮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他去了医院的手工活动室。
这是苏晴主持的每周活动,通常只有情况相对稳定的患者参加。
沈时暮从未踏足过,但今天,在路过活动室门口时,他看见里面的人在制作压花书签,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苏晴正低头帮一位老先生调整胶水的用量,抬眼看见沈时暮,惊喜地笑了:“沈先生?进来看看吗?”
活动室里很安静,只有剪刀剪裁纸张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低语。六七个患者围坐在长桌旁,面前摆着各种材料:干花、叶片、彩色纸、丝带。
阳光透过南窗洒在桌面上,那些干燥的植物材料在光线下呈现出温柔的色泽。
“我们在做压花书签。”苏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成品,是透明的塑料膜里封着一朵紫色小花和几片蕨类叶子,下面系着浅绿色的流苏,“很简单的,就是把喜欢的植物材料排列好,然后用薄膜封起来。”
沈时暮的目光落在那些干燥的叶子上。
有枫叶,有银杏,有他不认识的各种形状,每一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像一幅幅微缩的地形图。
“想试试吗?”苏晴轻声问,“那边有材料,选自己喜欢的就好。”
沈时暮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他在长桌末端的空位坐下,面前放着一个小托盘,里面是各种压干的植物材料。他的手指在叶片间移动,最终选了一片梧桐叶,叶脉清晰如掌纹,边缘有自然的残缺。
然后是第二片,一小枝松针,深绿色,细长挺直。第三片是他不知道名字的红色小叶,形状像心脏。
他将这些材料放在空白书签上,排列,调整,再排列。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仪式,就连周围的声音渐渐淡去,沈时暮沉浸在叶片的世界里,那些脉络,那些形状,那些干燥后依然保持的生命痕迹。
“这样放,好看。”
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沈时暮抬起头,看见说话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戴一副金丝眼镜。她指着沈时暮的书签:“梧桐叶放这里,松针斜过来,小红叶放角落,这样有层次。”
沈时暮按照她的建议调整了位置,确实更好看了,像一个微缩的森林。
“我是林教授,退休前教植物学。”老太太自我介绍,推了推眼镜,“你选的这些叶子很有意思,梧桐叶象征思念,松针是坚韧,那个小红叶……”
她仔细看了看:“是红枫的幼苗叶,代表新生。”
沈时暮怔住了。
他选的时候只是凭感觉,没想到有这些含义。
“有时候我们的手比大脑更聪明。”林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子,“手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即使我们自己还不知道。”
沈时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曾经握过母亲的手,曾经翻开过无数书页,曾经在黑暗中攥紧被单,如今正小心地排列着几片叶子。
苏晴走过来,帮他把排列好的叶片封进塑料膜,用小型封口机压边。热封的轻微声响后,一片森林被永远定格在透明之中。她系上深褐色的流苏,书签完成了。
“很漂亮。”苏晴由衷地说,“要写点什么吗?背面可以写字。”
沈时暮拿起细字笔,笔尖悬在书签背面,迟迟没有落下。过了许久,他想起温辞筠画的那幅枯叶与新芽,想起赵伯说的话,想起李阿姨颤抖着抬起的腿。
最后,他写下两个字:“脉络”。
字迹很轻,几乎要看不清,但确实存在。
活动结束时,沈时暮将书签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
林教授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纸包:“我自己压的一些叶子,送给你,有时候看看叶子,心情会平静些。”
纸包里是各种形状的叶片,每片都用薄纸隔开,边缘平整,脉络清晰。
沈时暮接过,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林教授摆摆手,“植物不会说话,但它们什么都懂,生长,枯萎,再生长,这就是生命最朴素的真理。”
回病房的路上,沈时暮在护士站被林静叫住。
护士长今天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笑容依然温暖:“沈先生,有你的信。”
信?
沈时暮愣住了。
两年来,他从未收到过任何信件。
林静从柜台里取出一个浅褐色的信封,上面用钢笔写着“沈时暮收”,字迹清瘦有力,但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邮戳显示是本市的。
沈时暮接过信封,手指触碰到纸面的瞬间,心跳莫名加快。
他回到306病房,赵伯正在午睡,鼾声轻柔。他坐在床边,小心地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素白的信纸,对折着,展开来,纸上只有一行字:“看到一片特别的云,觉得你会喜欢。——温”
字迹确实是温辞筠的,沈时暮认得那种清瘦的笔画。
他翻过信纸,背面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一张空白的纸。
沈时暮走到窗边,抬头看天空。
春天的云朵蓬松如棉絮,在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哪一片是温辞筠看到的?是那朵像蒲公英的?还是那朵像展开的叶片?
或者,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云,只是一句问候,一个连接?
他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从书里取出那幅枯叶与新芽的画,将信封夹在旁边。
三幅画,一封信,在墙面上排成一列,像记录着什么渐进的轨迹。
窗外,春风拂过蒲公英草地,又一阵白色绒毛飞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沈时暮看着那些飘散的绒毛,想起温辞筠说的话。
万物有时。
也许他的时间,正在以这种缓慢而不易察觉的方式,悄然转向。
不是突然的顿悟,不是戏剧性的转变,而是一片叶子的排列,一次康复训练的陪伴,一封信的到来。
傍晚,沈时暮再次下楼。
他没有去蒲公英草地,而是走向医院小教堂后的那片小树林,这是医院里最安静的地方,很少有人来,树木刚抽出新叶,嫩绿的颜色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他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抬头看那些新生的叶子,然后他蹲下身,在树根的落叶间寻找。去年秋天的叶子已经腐烂大半,但在最底下,他找到了一片完整的银杏叶,金黄的颜色几乎褪尽,但扇形依然完美。
沈时暮小心地捡起这片叶子,装进林教授给的那个纸包里。梧桐叶,松针,红枫幼苗叶,现在加上银杏叶。
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脉络,不同的生命故事。
回到病房时,天已经暗了。
赵伯醒来,正在听收音机里的戏曲,看见沈时暮手里的纸包,老人好奇地问:“又捡到宝贝了?”
沈时暮点点头,在床边坐下,将纸包里的叶子一片片取出,排列在床头柜上。
四片叶子,在台灯的光线下呈现出各自的美。
“哟,收集叶子了?这个爱好好。”赵伯凑过来看,戴上老花镜,“我小时候也收集过,夹在课本里,时间久了,书一翻开都是叶子的味道。”
沈时暮用手指轻抚银杏叶的脉络,那些平行的纹路,从叶柄辐射开去,像时间的轨迹,像生命的延伸。
“赵伯。”他轻声说,“您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吗?”
老人沉默了片刻,收音机里的唱腔在房间里婉转流淌。然后他说:“不相信。”
沈时暮抬起头。
“时间不能治愈。”赵伯认真地说,“时间只是让伤口结痂,让疼痛变得熟悉,让记忆慢慢沉淀,真正治愈的是人自己,是人选择在结痂后继续生活,选择在疼痛中寻找意义,选择在记忆里留住美好而不是痛苦。”
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暖黄色的光晕透过窗户,在病房墙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沈时暮看着那些叶子,看着墙上的画,看着那封简短的信。
也许赵伯说得对。
时间只是容器,真正的改变发生在容器之内,在每一次呼吸之间,在每一个微小的选择之中。
那天夜里,沈时暮将银杏叶夹进书里,和其他叶子放在一起。
书页因此微微鼓起,像藏着什么秘密。
他躺下,闭上眼睛,但没有立刻睡着。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李阿姨颤抖的手,林教授温和的笑容,温辞筠画画时的侧脸,母亲掌心的蒲公英,还有那些飘散的绒毛,在春天的天空里,飞向未知的远方。
在这些画面中,他渐渐沉入睡眠。
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一片安静的黑暗,像肥沃的土壤,等待着什么在春天发芽。
而窗外,新一天的星光已经开始在夜空中闪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