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5

作品:《单向救赎

    清晨,沈时暮在院子里发现了一片枫叶。


    不是正常的落叶季节,这片叶子却完整地躺在草坪边缘,赭红色的叶片已经干枯卷曲,但脉络依然清晰如掌纹。他蹲下身捡起它时,叶柄在指尖发出细微的脆响,仿佛随时会碎裂。


    赵伯从病房窗口看见他,笑着招手:“捡到什么宝贝了?”


    沈时暮站起身,将枯叶小心地握在手心,走回大楼。


    电梯里,他遇见了周雨薇,她正要去康复科,看见他手里的叶子,眼睛一亮:“这个季节还能找到这么完整的枫叶?真难得。”


    “在草坪边上。”沈时暮轻声说。


    周雨薇仔细看了看:“脉络真清楚,你要是喜欢,可以做成标本,我们康复科有压花用的工具,我可以帮你。”


    沈时暮摇摇头:“不用了。”


    他想留着这片叶子,就这么自然地,带着它原本的样子。


    周二下午两点十分,沈时暮提前来到诊疗室门口,手里握着那片枯叶,叶片装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这个袋子还是早晨陈琳给他的,用来装李阿姨的糖纸。透过塑料看,叶片的颜色更深了些,边缘的卷曲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


    门从里面打开时,温辞筠正要出来,正好看见了沈时暮,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沈时暮脸上,然后下移,看见他手中的叶子袋。


    “很特别的叶子。”温辞筠说,侧身让他进来,“在哪里找到的?”


    “楼下草坪。”沈时暮走进房间,在熟悉的沙发角落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完全蜷缩起来,背脊挺直了些,虽然手指依然摩挲着袖口的毛球。


    温辞筠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立刻说话。他的视线温和地落在叶子上,等待沈时暮主动开口。


    诊疗室里很安静。


    窗外的老槐树新叶又茂密了些,阳光穿过叶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传来康复科器械的声响,很轻微,但能听出规律,应该是有人在练习踏步。


    “它不该现在落下。”沈时暮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枫叶应该在秋天落。”


    温辞筠点点头:“但有时候,会有叶子提前落下,可能是虫害,可能是风雨,也可能就是它自己的时间到了。”


    沈时暮打开塑料袋,小心地取出枯叶。


    叶片躺在他掌心,轻薄如纸,阳光透过叶肉,照出那些纵横交错的脉络,像一幅古老的地图。


    “我能看看吗?”温辞筠问。


    沈时暮将叶子递过去。


    温辞筠接过时指尖很轻,仿佛那片叶子真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仔细端详着叶片的每一个细节,主脉如何从叶柄处辐射开来,细脉如何交织成网,边缘如何卷曲出自然的弧度。


    “很美。”温辞筠说,“即使是枯叶,也有它的美。”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素描本,翻开新的一页,将枯叶放在纸旁作为参照。铅笔在纸面上滑动,先勾勒出叶片的轮廓,然后开始描画那些复杂的脉络,每一笔都很轻,很慢,像在探索什么秘密。


    沈时暮静静看着。


    温辞筠画画的姿态总是专注而放松,眉毛微微蹙起,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阳光照在他握着铅笔的手上,指节分明,手腕的转动轻盈而稳定。时间在铅笔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偶尔有鸟飞过,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康复科的器械声停了又起,像是某种生命的节拍。


    温辞筠画完了叶片的脉络,停下笔,看着纸上的画。然后他换了支铅笔,在枯叶的旁边,不是下面,是旁边,同样的高度画了一个小小的新芽。


    嫩绿色,两片叶子刚刚舒展,叶尖还带着初生的卷曲。


    枯叶与新芽,在纸上并排而立。


    “万物有时。”温辞筠轻声说,目光从画上抬起,看向沈时暮,“有的叶子在秋天落,有的在春天落,有的新芽在三月发,有的要等到四月,没有应该或不应该,只有它自己的时间。”


    沈时暮盯着那幅画。


    枯叶的脉络精细如血管,新芽的线条柔软充满生机。它们在纸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对话,一个结束,一个开始;一个枯萎,一个萌发。


    一个完整地走完了自己的周期,一个刚刚踏上旅程。


    “送给你。”温辞筠小心地撕下那页纸,递过来,“送给你今天的勇敢。”


    沈时暮怔住了:“勇敢?”


    “带这片叶子来,就是一种勇敢。”温辞筠说,“愿意分享你注意到的东西,愿意让我看见你眼中的世界。”


    沈时暮接过画纸,指尖触碰到温辞筠的手指。


    这一次的接触比上次清晰,他能感受到温辞筠手指的温度,比他的略高一些,带着生命的暖意。


    就在这时,温辞筠放在小圆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江教授”三个字。


    温辞筠看了一眼,对沈时暮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走到窗边接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沈时暮只能听到零星的字句:“……明白……会注意……谢谢老师提醒……”


    通话很短,不到一分钟。


    温辞筠走回来时,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沈时暮看不懂的凝重。


    “抱歉。”温辞筠重新坐下,“是我的导师。”


    沈时暮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枯叶与新芽,死亡与新生,同时存在于一张纸上,同一个时刻。


    “江教授说什么?”他问,问出口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越界了。


    但温辞筠没有回避:“他提醒我一些工作上的事,关于边界的把握。”


    他说得很含蓄,但沈时暮听懂了。


    心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边界,治疗关系与个人情感的边界。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沈时暮将枯叶放回塑料袋,又将画小心地夹进带来的书里,动作很慢,像在整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阿姨开始康复训练了。”他突然说,话题转得有些突兀。


    温辞筠点头:“我听周医生说了,进展还不错。”


    “很慢。”沈时暮说,“她练习抬手,一下午只能抬高几厘米,说话也很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但她在进步。”温辞筠说,“慢也是进步。”


    沈时暮看向窗外,这里恰好可以看见康复科的那排窗户,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有器械在运转。


    “我有时候去看她训练。”他说,“看她流汗,看她咬牙,看她因为一点点进步就笑出来。”


    温辞筠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女儿把那些糖纸贴在康复室的墙上。”沈时暮继续说,声音很平稳,像在描述一个普通的场景,“每张糖纸下面写着字:这张是女儿六岁生日,这张是女儿第一次考满分,这张是女儿生病时她买的……她说,看着这些,妈妈就知道为什么要努力康复。”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但这次的安静不同,不是空无,而是被某种情感充满的静谧。


    “生命很脆弱。”沈时暮终于说,眼睛依然看着窗外,“一片叶子,一场病,一次意外……就可能改变一切。”


    “但也很坚韧。”温辞筠接上他的话,“像李阿姨,像这片枫叶。即使提前落下,依然保持着完整的脉络,就像蒲公英,风雨过后还能开花。”


    沈时暮转过头,目光与温辞筠相遇。


    那一刻,他仿佛在温辞筠眼中看到了某种很深的东西,不是同情,不是专业性的理解,而是一种……共鸣。仿佛温辞筠也曾在生命的某个时刻,站在类似的十字路口。


    墙上的时钟指向两点五十五分。


    咨询时间快结束了。


    温辞筠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东西,他坐在那里,看着沈时暮,眼神清澈而专注:“下周的咨询,我们可以继续聊这些,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时暮点点头。他站起身,手里拿着书和装枯叶的袋子。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回头说:


    “谢谢你的画。”


    温辞筠笑了,那个笑容很温暖,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不客气,路上小心。”


    门轻轻关上。


    沈时暮站在走廊里,听见诊疗室里传来温辞筠收拾东西的声音,很轻,很慢。


    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他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医院的后院,草坪,小径,长椅,还有那片蒲公英草地。


    春深了,蒲公英大多已经变成白色绒球,风一吹,绒毛就像雪花般飘散。


    他打开书,看着那幅枯叶与新芽的画。


    铅笔线条在阳光下呈现出细腻的灰度变化,枯叶的每一条脉络都清晰可辨,新芽的每一片叶子都充满张力。


    万物有时。


    母亲离开是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他曾经觉得这是一种讽刺。


    世界在新生,而他在失去。


    但现在看着这幅画,他突然想到,也许死亡本身就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像这片枫叶的落下,为新的生长让出空间。


    不是替代,不是忘记,而是延续。


    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周雨薇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叠病历,看见沈时暮,她放慢脚步:“沈先生?刚结束咨询?”


    沈时暮点点头,合上书。


    “李阿姨今天有突破。”周雨薇眼睛发亮,“她能说完整的三个字了!虽然很慢,很吃力,但确实是三个字:‘我……要……好’。”


    沈时暮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她女儿哭了,我也差点哭了。”周雨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康复科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进步,都让人想庆祝。”


    “很了不起。”沈时暮说。


    周雨薇用力点头:“是啊!有时候我想,我们医生护士做的,其实只是陪伴和协助,真正在战斗的,是患者自己。”


    她又匆匆离开,白大褂的下摆扬起小小的弧度。


    沈时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然后转身走向306病房。


    赵伯不在房间里。


    窗台上的茉莉开得正好,香气弥漫。


    沈时暮将书放在床头柜上,枯叶的袋子放在旁边。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


    后院的长椅上,赵伯正坐着晒太阳,旁边是坐着轮椅的李阿姨。陈琳推着轮椅,正俯身和母亲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见内容,但能看见李阿姨的右手在慢慢抬起,指向某个方向。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丛新栽的月季,嫩红的叶片在阳光下透明如翡。


    沈时暮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些酸涩。


    他眨了眨眼,回到床边坐下,重新翻开书,看着那幅枯叶与新芽的画。


    温辞筠说这是送给他今天的勇敢。


    勇敢是什么?


    带一片叶子来咨询?


    还是开始谈论李阿姨的康复?


    抑或是,仅仅是坐在这里,面对这些复杂的情感,而不转身逃离?


    ……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今天离开诊疗室时,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耗尽,相反,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像干涸的土地迎来了第一场细雨。


    窗外传来笑声。是陈琳的笑声,清亮而快乐。


    沈时暮走到窗边,看见李阿姨的嘴角在努力地上扬,虽然还有些歪斜,但那确实是一个笑容。


    赵伯在旁边鼓掌,老人稀疏的白发在风中轻轻晃动。


    沈时暮看着这一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他想,明天,他要下楼,去康复科看看。


    不是站在角落,而是走近些,也许还能和李阿姨说句话。


    就一句。


    比如:“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或者:“糖纸墙又多了几张。”


    简单的,平常的,人与人之间最普通的问候。


    夜幕降临时,沈时暮将那幅画从书里取出,贴在床头的墙上。


    枯叶与新芽,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柔和的阴影,旁边是之前的两幅蒲公英,晴天的和雨后的。


    三幅画排成一列,像一个小小的展览,记录着这个春天的片段。


    赵伯回来时,看见墙上的画,驻足看了很久。


    “新画的?”他问。


    沈时暮点头:“温医生画的。”


    “枯叶配新芽。”赵伯轻声念道,眼神深邃,“有意思,死生同在,枯荣并存,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啊。”


    那晚沈时暮睡得很沉。


    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一种感觉。他站在一片森林里,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头顶是嫩绿的新芽,阳光从枝叶缝隙洒下,光柱中有微尘飞舞,风很轻,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醒来时,晨光已经洒满病房。


    沈时暮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鸟鸣,听着走廊里新一天的声响,听着这个世界缓慢而坚定地苏醒。


    他转过头,看向墙上的画。枯叶与新芽,在晨光中清晰如刻。


    万物有时。


    而他的时间,也许正在以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悄然转向新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