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作品:《单向救赎》 李阿姨转出ICU是三天后的事。
消息是林静带进306病房的,那天早晨她没穿护士服,而是换了件浅蓝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扎在脑后,看起来比平时柔和许多。她手里拿着一小篮新鲜草莓,放在赵伯床头柜上。
“李阿姨转普通病房了,307,就在你们隔壁。”林静说,“但情况……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
沈时暮和赵伯对视一眼,等她说下去。
林静轻轻叹了口气:“左边身体暂时动不了,语言功能也受损,说话很困难,康复治疗今天开始,会很漫长。”
赵伯握着拐杖的手收紧:“能恢复吗?”
“医生说有希望,但需要时间和毅力。”林静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她家人昨天来了,女儿哭得厉害,但说会全力配合治疗,她女婿还特意请了假,说要把工作调回本地,方便照顾。”
沈时暮想起李阿姨那些宝贝的糖纸。
那些花花绿绿的透明纸张,每一张都仔细压平,按颜色分类,放在铁盒里。她说那是女儿小时候攒下的,每一张糖纸背后都有一个下午,一次牵手,一个笑容。
“我们能去看看她吗?”赵伯问。
林静点头:“可以,但时间不要太长,她现在很容易累,情绪也不太稳定。”
上午十点,赵伯拄着拐杖,沈时暮跟在后面,两人慢慢走向307病房。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早餐粥的混合气味,阳光透过东侧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磨石子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
307的门虚掩着。
赵伯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含糊的回应声。
推开门,李阿姨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侧身体盖着薄被,右侧露在外面,手臂上扎着输液针。她看起来小了一圈,脸颊凹陷,眼睛半睁着看向天花板。
床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圈红肿,手里端着水杯。
“李阿姨。”赵伯轻声唤道。
李阿姨缓缓转过头,目光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她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发出的只是含糊的音节。
“妈,赵伯和沈先生来看你了。”床边女人站起身,勉强挤出笑容,“我是李阿姨的女儿,叫陈琳。”
赵伯点点头,慢慢走到床边。
沈时暮停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
“阿姨,感觉怎么样?”赵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尽量轻快,“我们306的都想你呢,昨天团体活动,苏老师还说你不在,都没人带头唱歌了。”
李阿姨的嘴唇颤抖,右手缓慢抬起,又无力地放下,她的眼睛红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陈琳赶紧用纸巾轻轻擦拭:“妈,别着急,医生说慢慢来。王医生说了,你这个情况有希望恢复的。”
李阿姨的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右手在床上摸索。
陈琳会意,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那个铁盒子,打开盖子。
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糖纸,整齐地叠放着,每一张都边缘平整,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妈,我帮你拿着。”陈琳取出一张粉色的糖纸,上面印着卡通兔子,“你看,这张是我六岁生日时你买的,大白兔奶糖,对吧?”
李阿姨的眼神聚焦在糖纸上,泪水流得更凶,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沈时暮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阳光照在糖纸上,那只卡通兔子笑得很甜。
他突然想起自己母亲也有类似的习惯,比如,收藏他小时候的画,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幼稚的涂色,都被她仔细收在文件夹里。
“等你好点了,我陪你一起整理这些糖纸。”赵伯温和地说,“咱们把它们贴在本子上,旁边写说明,以后看起来更方便。”
李阿姨的右手慢慢抬起,颤抖着伸向赵伯,老人握住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在病房待了十五分钟。
离开时,李阿姨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陈琳送他们到门口,轻声说:“谢谢你们来看她,医生说要多和她说话,多让她接触熟悉的人和事。”
“应该的。”赵伯说,“都是病友,互相照应。”
回到306,赵伯在窗边坐下,很久没有说话。
窗外春光正好,茉莉花开了第二茬,香气在空气中若有若无。
“小沈。”老人终于开口,“你说,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沈时暮看向他。
赵伯的侧脸在阳光中布满深深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岁月的刻痕。
“我年轻时候,图事业,图赚钱,图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赵伯自问自答,“后来有了儿子,图他健康长大,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再后来有了孙子,图他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现在坐在这儿,什么都图不了了,就只能图今天天气好,图茉莉花开得香,图早饭的小米粥熬得稠。”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
阳光在病房地板上缓慢移动,窗格的影子渐渐拉长。
“可我有时候想,也许图这些就够了。”赵伯转过头,眼神平静,“李阿姨图那些糖纸,我图这盆茉莉,你图那本书里夹的画,人总得图点什么,才能一天天过下去。”
那天下午,沈时暮独自下楼,走到蒲公英草地。
春深了,许多蒲公英已经变成白色绒球,风一吹,绒毛就漫天飞舞,像一场温柔的雪。他站在草地边缘,看那些绒毛在空中盘旋,上升,飘远。
“很壮观,对吧?”
沈时暮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病历夹,胸前挂着实习生的牌子。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短发,圆脸,戴着黑框眼镜。
“每年春天,这片蒲公英都能开一个月。”女医生走近几步,也看向草地,“我实习两年了,年年都看,看着它们从黄色小花变成白色绒球,再看着风把绒毛带走。”
沈时暮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是康复科的实习生,叫周雨薇。”她自我介绍,语气轻快,“刚才在楼上看见你在这儿站了好久,就下来看看,你……是心理科的患者吧?”
沈时暮又点点头。
“李阿姨转到我们科了,从明天开始正式康复训练。”周雨薇并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说,“我今天给她做了初步评估,情况比预想的好一些,她有强烈的康复意愿,这对治疗很重要。”
沈时暮想起李阿姨颤抖的右手,想起她看向糖纸时的眼神。
“康复训练……很苦吗?”他问,声音很轻。
“很苦。”周雨薇认真想了想:“要一遍遍做那些最简单的动作,抬手,握拳,迈步,有时候练一上午,进步只有几毫米。但就是这几毫米,对患者来说可能就是整个世界。”
风吹过,又一阵蒲公英绒毛飞起。
沈时暮看着那些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无数个小小的愿望。
“温医生找过你吗?”周雨薇突然问。
沈时暮看向她,有些疑惑。
“温辞筠医生,心理科的。”周雨薇解释,“他昨天来找我,问李阿姨的情况,还说如果你来看她,让我多关照一下,他说你可能会对康复过程有特别的感受。”
沈时暮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那件灰色毛衣的袖口毛球更密了,像一团柔软的云。
“温医生很细心。”周雨薇笑了笑,“他让我告诉你,如果愿意,可以观察李阿姨的康复过程,也许会有些启发,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不用勉强。”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
周雨薇接到呼叫,和沈时暮道别后匆匆离开了。
沈时暮独自在草地上走了一圈,小心避开那些还在绽放的黄色花朵。
回到病房时,赵伯正在听收音机。老旧的半导体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是京剧《锁麟囊》的选段。
赵伯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沈时暮在窗边坐下,翻开那本放在床头柜上的书,书页间夹着的两张画已经有些皱,但蒲公英的线条依然清晰。
他又想起温辞筠的话:“雨停了,太阳出来,花还是会继续开。”
也许康复就是这样。
不是回到从前,而是在风雨后,以新的姿态重新开放。
第二天,沈时暮第一次走进康复治疗室。
是在周雨薇的邀请下。
年轻的女医生在走廊遇见他,轻声问:“要不要去看看?李阿姨今天第一次做上肢训练,家属可以在旁边陪同。”
沈时暮犹豫了。
康复治疗室对他来说是陌生的领域,那里充满器械,汗水和努力,以及无法掩饰的脆弱。
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治疗室在二楼东侧,宽敞明亮,一整面墙都是窗户。各种器械整齐排列,有平行杠,训练阶梯,平衡垫,还有一排排他不知道名字的设备。
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有淡淡的汗味。
李阿姨坐在轮椅上,被陈琳推到一个器械前。
那是一个手臂训练器,有手柄和滑轮。周雨薇和另一个治疗师正在调整高度。
“阿姨,我们今天先试试这个。”周雨薇蹲下身,与李阿姨平视,“用右手带动左手,很慢地拉这个手柄,能拉多少算多少,不要勉强。”
李阿姨的右手握住手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咬紧牙,开始用力,右手背青筋暴起,手柄移动了不到五厘米,左侧手臂只是微微颤抖。
“很好!第一次就能动!”周雨薇立刻鼓励,“休息一下,我们再试一次。”
李阿姨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左手,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有深深的挫败。
第二次尝试,手柄移动了八厘米。
第三次,十厘米。
……
每一次进步都以毫米计算,每一次努力都写在李阿姨通红的脸上。
陈琳在旁边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妈,慢慢来,咱们不急。”
治疗持续了四十分钟。
结束时,李阿姨几乎虚脱,但嘴角却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的左手手指微微弯曲了一度,只有一度,但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
“太棒了!”周雨薇毫不吝啬地赞扬,“第一天就能有自主收缩,李阿姨,你太厉害了!”
李阿姨的眼泪流下来,但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她抬起右手,颤抖着擦去眼泪,喉咙里发出含混但坚定的音节。
沈时暮站在治疗室角落,看着这一切。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李阿姨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色,那些汗珠,那些颤抖,那些以毫米计算的进步。
生命以最原始的方式展现着它的坚韧。
周雨薇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有什么感受?”
沈时暮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很慢。”
“是很慢。”周雨薇点头,“康复是以月,以年为单位计算的,但你看……”
她指向李阿姨:“再慢,也在向前走。”
……
那天晚上,沈时暮久违地梦见了母亲。
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一种感觉。温暖的手轻抚他的额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暮暮,不怕。”
他醒来时,天还没亮。
病房里很安静,赵伯均匀的呼吸声从对面床传来。
窗外的天空是深蓝色,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
沈时暮坐起身,拿起枕边的书翻到夹着画的那一页,手指轻抚纸面。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从明天开始,每天下楼看李阿姨做康复训练。
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义务。
他只是想亲眼见证,一个生命如何从破碎中重新拼凑自己,就像那些雨后的蒲公英,低着头,但根还在土里,太阳出来时,依然会向着光的方向生长。
晨光渐渐明亮。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沈时暮隐约感觉到,下一次咨询时,他可能会有话想说。
不是很多,也许只有几句。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窗台上的茉莉花在晨光中舒展花瓣,香气清浅而持久,楼下的蒲公英草地里,又有新的黄色花苞在夜间悄悄绽放。
春天还在继续,而疗愈,正在以各种形式悄然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