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
作品:《单向救赎》 春雨在凌晨悄然而至。
沈时暮在雨声中醒来,躺在黑暗里听雨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淅淅沥沥,时密时疏,像某种古老的节拍。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显示凌晨四点十七分,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翻了个身,面朝窗户。
外面的世界被雨幕笼罩,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扩散成朦胧的光圈,楼下那片蒲公英草地此刻看不见,但他知道那些黄色小花正在雨中低垂着头,承受着春夜的洗礼。
“雨下得不小啊。”
赵伯的声音从对面床边传来,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老人也醒了,正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色的光线洒满病房一角,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沈时暮坐起身,点了点头。
“春雨贵如油。”赵伯说着老话,披上外套,“下透了,地里的庄稼就好长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我老家这时候该播种玉米了,我父亲总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沈时暮静静听着。
雨声填补了对话间的空白,让沉默变得自然。
“我儿子小时候,每到下雨天就兴奋。”赵伯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悠远,“穿着小雨鞋,非要出去踩水坑,他妈妈拦都拦不住,回来一身湿,还傻笑。”
老人下床,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雨幕:“后来他长大了,工作了,忙了,下雨天只会说‘麻烦,堵车’。再后来……有了乐乐,乐乐也喜欢下雨天。”
沈时暮看着赵伯的背影。
老人的肩膀微微佝偻,睡袍下的身形单薄,但站在那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坚韧。
“乐乐说,雨是天空在浇花。”赵伯转过头,眼里有微光,“他说每滴雨都有自己的名字,落在哪朵花上,那朵花就会记住它。”
沈时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书本静静躺在枕边,里面夹着的画纸边缘已经有些卷曲。
“你相信吗?”他问,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
赵伯想了想,认真点头:“我信,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懂得多。”
他们就这样站在窗边看雨,直到天色渐亮。雨势渐小,从滂沱转为绵绵细雨,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流淌,像无声的泪。
……
早晨大约七点的时候,雨停了。
天空洗过般洁净,云层间透出淡金色的晨光。
小杨推着早餐车进来时,带来一股潮湿的清新空气。
“早啊,赵伯,沈先生。”她的马尾辫有些松散,眼圈下有淡淡的青色,“昨晚雨大,好多病人都没睡好,李阿姨半夜非要起来关窗,说雨会打湿她的宝贝。”
“什么宝贝?”赵伯接过粥碗,好奇地问。
小杨笑了笑,说道:“她收藏的糖纸,说是女儿小时候吃糖留下来的,一张都舍不得丢,压在枕头底下,怕雨汽进来弄湿了。”
沈时暮默默喝着粥,听着这些琐碎的日常。
这些细碎片段构成了医院生活的纹理,平凡而真实。
早餐后,雨后的阳光格外明亮。
沈时暮站在窗边,看向楼下那片蒲公英草地。经过一夜春雨,黄色小花有些凌乱,但依然挺立着,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想下去看看吗?”
赵伯拄着拐杖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雨后的蒲公英,肯定好看。”
沈时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们慢慢地走下楼。
走廊里比平时忙碌,护工们在清理夜间积下的雨水,护士站前排着几个等待量血压的病人,空气中有潮湿的清新感和淡淡的消毒水味。
走出大楼,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草坪上水珠未干,每一步都踩出浅浅的水痕,蒲公英草地就在不远处,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亮。
走近了才发现,昨夜的风雨让不少蒲公英的花朵受损,花瓣散落,有些甚至整朵被吹倒,但也有一些依然完好,水珠在绒毛上凝成细小的珍珠,折射着七彩的光。
沈时暮蹲下身,仔细看着最近的一朵,花瓣边缘有些卷曲,但花盘中心的绒毛依然蓬松。一只小蜗牛在叶片上缓慢爬行,留下银亮的痕迹。
“坚韧的花。”赵伯站在他身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赞赏,“看着柔弱,风雨来了也能挺住。”
沈时暮伸出手,指尖在距离花朵几厘米的地方停住。
他想触碰,却又怕碰坏了那些脆弱的水珠。最后他只是静静看着,看阳光如何一点点蒸发花瓣上的雨水,看那朵蒲公英如何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沈先生?”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时暮转过身,看见温辞筠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手里拿着那个浅褐色帆布包,深蓝色文件夹夹在腋下。
今天他穿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他看起来像刚晨跑归来,整个人透着清爽的气息。
“温医生早。”赵伯先开口,笑眯眯地打招呼道。
“赵伯早。”温辞筠点头回应,目光转向沈时暮,“来看蒲公英?”
沈时暮站起身,轻轻点了点头。
温辞筠走近几步,也看向那些雨后的小花:“昨晚雨不小,我本来担心它们会被打散。”
“但你看,大部分都还在。”他蹲下身,仔细端详一朵蒲公英,“植物的生命力有时候超出我们的想象。”
沈时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朵蒲公英确实完好,甚至因为雨水的滋润,黄色花瓣显得更加饱满。
“有时候,创伤就像一场雨,会打落一些花瓣,会让人低下头。”温辞筠轻声说,“但雨停了,太阳出来,花还是会继续开,可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它依然是一朵花。”
沈时暮的手指收紧,袖口的毛球摩擦着掌心,熟悉的触感袭来,给他带来一丝安定。
温辞筠站起身,从帆布包里拿出素描本和铅笔:“介意我画一会儿吗?”
沈时暮摇摇头。
温辞筠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翻开本子。铅笔在纸面上滑动的声音很轻,和清晨的鸟鸣、远处街道的车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画着,偶尔抬头看看草地,再看看纸面。
沈时暮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晨光勾勒出温辞筠清晰的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线。
温辞筠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握笔的手指稳定有力,铅笔线条流畅而准确。
赵伯已经慢慢走回大楼,留下他们两人在晨光里。
周围的世界逐渐苏醒,远处传来医院食堂的声响,送餐车开始配送午餐前的点心,但在这个角落,时间仿佛流淌得慢一些。
“好了。”
温辞筠停下笔,将本子转向沈时暮。
纸上是雨后蒲公英草地的速写。湿润的草地,挂着水珠的花朵,甚至还有那只小蜗牛,都在铅笔线条中栩栩如生,最让沈时暮怔住的是画面中的光影,温辞筠用橡皮擦出了水珠的反光,用深浅不一的线条表现了晨光的层次。
“送给你。”温辞筠撕下那页纸,递过来,“雨后清晨的蒲公英,和晴天的不太一样。”
沈时暮接过画纸,指尖触碰到温辞筠的手指,很短暂的接触,一触即分。
温辞筠的手指微凉,带着铅笔石墨的细腻触感。
“谢谢。”沈时暮说,声音很轻。
温辞筠笑了,眼角的弧度柔软:“不客气。”
他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他说:“我上午还有会诊,下周二的咨询,我们可以在户外进行,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时暮点点头。
温辞筠离开后,沈时暮拿着那张新画回到病房。
他将两张画并排放在窗台上,一张是晴天的蒲公英,一张是雨后的。同样的花朵,不同的姿态,像同一个人生命的不同阶段。
午后,发生了些意外。
沈时暮此事正在午睡,被走廊里的骚动声惊醒,急促的脚步声,推车轱辘快速滚动的声音,还有护士焦急的呼唤:“302!302需要急救!”
他坐起身,看见赵伯也已经醒来,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出什么事了?”老人皱眉。
门被推开,小杨脸色苍白地冲进来:“赵伯,沈先生,待在房间里别出去,李阿姨……李阿姨出事了。”
“什么?”赵伯猛地坐直,“小李怎么了?”
小杨咬着嘴唇,眼睛发红:“她在活动室突然晕倒,初步判断是中风,已经送急救室了。”
病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蒲公英草地在春风中轻轻摇晃,但室内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沈时暮想起昨天李阿姨编的花环,想起她哼着不成调的歌,想起她宝贝的那些糖纸,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太太,像孩子一样单纯快乐的老太太。
“情况严重吗?”赵伯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知道,医生在抢救。”小杨摇摇头,“林护士长让我通知大家,今天下午所有活动取消,请大家留在房间里。”
她匆匆离开,门轻轻关上,留下病房里压抑的寂静。
赵伯呆呆地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握着拐杖,老人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沈时暮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想起李阿姨送他的花环,还放在窗台上,草茎已经有些干枯,但蒲公英的花瓣依然保持着黄色。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小小的花环。
“她会没事的。”他说道,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赵伯抬起头,看着他。
沈时暮将花环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和两张蒲公英的画放在一起:“她那么喜欢糖纸,还没给女儿看全呢。”
这句话说得有些突兀,不过赵伯听懂了,老人的眼眶红了,点点头:“对、对……她总说等她女儿下次来,要把所有糖纸都摆出来,讲每张糖纸的故事。”
窗外的阳光移动,照在花环上,干枯的草茎在光线下泛着金色,蒲公英花瓣的边缘透明如蝉翼。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走廊里偶尔传来脚步声,但都比平时轻,护士站里低声的交谈断断续续,听不清内容。
沈时暮和赵伯各自坐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沉默中有着共同的牵挂。
傍晚时分,林静终于来了。
她的表情疲惫但平静,走进病房时先对两人笑了笑:“李阿姨情况稳定了。突发性脑梗,抢救及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左边身体可能会有些影响,需要长期康复。”
赵伯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她现在在ICU观察,暂时不能探视。”林静继续说,“等她转到普通病房,你们可以去看她,不过……”
她顿了顿,“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沈时暮明白她的意思。
李阿姨那样活泼好动的人,突然要面对身体的不便,心理上的冲击可能比生理上的更大。
林静离开后,赵伯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渐暗,暮色四合,远处的城市亮起灯火。
“小沈。”老人突然开口,“我有时候想,我们这些人住在这里,像不像一片蒲公英?”
沈时暮看向他。
“各自被风吹到这里,落地,生根,开花。”赵伯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苍凉,“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风来,又把谁吹走了。”
沈时暮看向窗台上的两张画。
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
绽放的,挺立的,在风雨中低头的,但终究都是蒲公英。
“还会再开的。”他说。
赵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说得对。只要根还在,总会再开的。”
那天晚上,沈时暮做了个梦。
梦中他站在蒲公英草地里,李阿姨在不远处哼着歌编花环,赵伯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小杨推着护理车笑着走过,温辞筠在画画,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还有母亲。
母亲站在草地边缘,穿着蓝色裙子,对他微笑。
然后一阵风吹来,蒲公英的绒毛漫天飞舞,像一场金色的雪。每个人都抬起头,看着那些绒毛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消失在蔚蓝的天空里。
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辽阔的宁静。
……
醒来时,天还没亮。
沈时暮躺在床上,听着赵伯平稳的呼吸声,听着窗外早起的鸟鸣,听着这个世界的苏醒。
他想起温辞筠的话:“雨停了,太阳出来,花还是会继续开,可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它依然是一朵花。”
窗台上,两张蒲公英的画在晨光微曦中静静躺着。
一张晴,一张雨。
一个完整的生命,本就该包含所有的天气。
走廊里传来新一天的声响。
沈时暮坐起身,迎接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