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作品:《单向救赎》 清晨六点,医院的灯光在走廊里准时亮起。
沈时暮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裂纹从墙角延伸出来,像一条干涸的河床,两年来他每天醒来都会先看它。
今天,他多躺了五分钟,听着窗外的鸟鸣声由稀疏变得密集。
“早啊,小伙子。”
赵伯的声音从对面床边传来。
老人已经坐起身,正摸索着床头柜上的老花镜,动作缓慢,手指微微颤抖,但每天这个时间都会准时醒来。
沈时暮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之间惯常的问候方式。
“听着鸟叫这么欢,今天该是个晴天。”赵伯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起今天的天气,“我那盆茉莉该浇水了。”
赵伯说着,便将茉莉放在窗台上,这是上个月他女儿探望时带来的。
小小一盆,开白色小花,香气在清晨格外清晰。
沈时暮的目光落在那些花朵上,想起诊疗室里也有这样一盆。
护士推着早餐车经过走廊,车轮声由远及近。
门被轻轻推开,实习生小杨探进头来,圆圆的脸庞带着腼腆的笑:“赵伯,沈先生,早。早餐来了。”
小杨是新来的护理实习生,二十岁的样子,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视线扫过沈时暮枕边的书,又很快移开。
“今天有小米粥和花卷,还有榨菜。”她轻声说,“沈先生,您昨天晚餐没怎么吃,今天早晨要多吃点。”
沈时暮坐起身,端起碗。
小米粥温热适度,米油浮在表面。他慢慢地喝着,听见小杨在帮赵伯调整枕头高度,老人嘟囔着“我自己能行”,语气却并不坚决。
窗外天色渐亮,晨光穿过玻璃,在病房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小沈啊。”赵伯突然开口,手里拿着半个花卷,“你昨天带回来的那张画,能再给我看看吗?”
沈时暮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看向赵伯,老人正认真地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好奇之外的任何情绪。
他从书里取出那张画,小心地递过去。
赵伯接过,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纸上的铅笔线条在光里显得立体,蒲公英的绒毛仿佛真的会随风飘散。
老人看了很久,久到小杨已经收拾好餐盘离开,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
“画得好。”赵伯说着将画递回来,“我孙子小时候也喜欢蒲公英,每次我推他去公园,他都要摘一朵,但从来不吹,就那样拿着,直到绒毛自己散开。”
沈时暮接过画,指尖摩挲着纸的边缘。
“他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在问什么。
“他说,要是吹了,蒲公英就没了,就那样拿着,能看得久一点。”老人顿了顿,眼神有些飘远,“小孩子的心思,大人有时候不懂。”
沈时暮低头看着手中的画。
母亲掌心的蒲公英,绒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说吹一口气,看看它们能飞多远。
可他始终没有吹。
“后来呢?”他问。
赵伯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鸟鸣声格外清晰,有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往里面看。
“后来他病了,白血病……”老人的声音平稳,但握着花卷的手指收紧了些,“最后那段时间,他不能下床,我就每天去摘一朵蒲公英,插在床头的小花瓶里,有时候一整天,他就看着那朵花,看阳光在上面移动,看绒毛一点点变松。”
沈时暮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轻了,像怕惊扰什么。
“他走的那天早上,跟我说,爷爷,今天不要摘蒲公英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让它们在草地上开着吧,那里好看。”赵伯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那天下午,他就睡了,再没醒来。”
病房里一片寂静。
远处的走廊传来护士的说话声,推车的轱辘声,但这些声音都隔着一层,像在另一个世界。
沈时暮看着赵伯,老人的侧脸在晨光中布满皱纹,每一道都深如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间病房里不止他一个人带着沉重的过去。
“对不起。”他说。
赵伯转过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是……只是有时候还想跟他说说话。”
老人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
照片里是个**岁的男孩,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朵蒲公英,笑得很灿烂,背景是医院的草坪,阳光很好。
“他叫乐乐,名字是他妈妈取的,说希望他永远快乐。”赵伯的手指抚过相框玻璃,“他确实很快乐,到最后都是。”
沈时暮不知该说什么。
他长久以来的沉默让他失去了安慰人的能力,但他做了个自己都意外的动作——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伯的手背。
很轻的一下,几乎只是触碰。
赵伯却怔住了,眼眶微微发红,然后他点点头,将相框放回原处,重新拿起已经凉了的花卷:“吃早饭吧,一会儿该查房了。”
上午九点,医生查房。
陈宇走在最前面,白大褂略显宽大,手里拿着病历夹。后面跟着两个实习生,还有护士长林静。
一行人走进306病房时,沈时暮正坐在窗边看书,其实他没在看,只是盯着夹在书页里的画。
“赵伯,昨晚睡得好吗?”陈宇先走到赵伯床边,语气轻快。
“还行,就是半夜醒了两次。”赵伯如实回答,“厕所去得勤。”
陈宇在本子上记录,又问了些常规问题。然后他转向沈时暮,脚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沈先生,昨天和温医生的咨询……感觉怎么样?”
沈时暮抬起头,目光与陈宇相遇。
年轻医生的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他想起昨天下午在诊疗室,温辞筠画蒲公英时的侧脸。
“还好。”他声音很低。
两个字,但足够让陈宇眼睛一亮。
林静在旁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陈宇在病历上写着什么,“温医生是江教授特别推荐的,他的治疗方法可能不太一样,但如果有任何不适,随时可以告诉我们。”
沈时暮点点头。
查房很快结束。一行人离开时,林静落在最后,回头看了沈时暮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微微一笑,然后带上了门。
“那个温医生,很年轻啊。”赵伯突然说。
沈时暮看向他。
“我昨天在走廊看见他了,跟江教授一起。”赵伯回忆着,“江教授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对自家孩子。院里能让江教授这么看重的年轻人不多。”
沈时暮想起温辞筠的眼睛。澄澈的,平静的,像秋日雨后的天空。
“他不一样。”他说着。声音依然很轻。
“不一样就好。”赵伯笑了,“人啊,最怕一成不变。”
查房结束后,过一会儿就是团体活动时间了。
沈时暮跟着赵伯慢慢走向活动室,走廊里遇见其他病房的病人,有的点头致意,有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李阿姨走在前面,哼着不成调的歌,手里攥着一块手帕。
活动室很宽敞,朝南的整面墙都是窗户,阳光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治疗师苏晴已经在准备今天的材料。
“大家早上好。”她招呼着,“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到外面走走怎么样?”
几个病人抬起头,表情各异。
李阿姨立刻举手:“好啊好啊,我要去看花!”
苏晴笑着点头,看向其他人。
沈时暮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攥住袖口。户外活动意味着更多的人,更开阔的空间,更多不可控的因素。
“小沈也一起去吧。”赵伯拍拍他的肩膀,“就在楼下草坪,不远。”
苏晴走过来,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沈先生,我们就在医院院子里,不走远,如果不舒服,随时可以回来,好吗?”
她的语气没有强迫,只有邀请。
沈时暮看着窗外,楼下那片蒲公英草地就在视野里,黄灿灿的一小片。他想起温辞筠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点了点头。
一行人慢慢下楼。
李阿姨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
赵伯拄着拐杖,沈时暮走在他旁边,不时放缓脚步。后面还有几个病人,由护工陪同着。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热,草坪刚修剪过,青草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湿润气息。
沈时暮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的紧绷感稍微松弛了一些。
“看!蒲公英!”李阿姨已经跑到草地边缘,蹲下身,像个孩子一样指着那些黄色花朵。
苏晴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李阿姨喜欢蒲公英?”
“喜欢!我小时候,妈妈用蒲公英给我编过花环。”李阿姨的眼神有些迷离,随即又明亮起来,“黄黄的,戴在头上,可好看了。”
沈时暮停在草地边缘。
蒲公英比在楼上看起来更加鲜活,花瓣细长,花盘毛茸茸的,有些已经变成白色绒球,风一吹,绒毛就散开几缕,在空中飘飘荡荡。
赵伯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沈时暮走过去坐下,目光依然停留在蒲公英上。
“很普通的花。”赵伯说,“到处都能长,石缝里,墙角下,给点土就能活,可你看,开起来也很好看。”
沈时暮看着那些黄色的小花。
确实普通,不像玫瑰艳丽,不如兰花高雅,但它们整片整片地开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种质朴的生命力。
“我老家在乡下。”赵伯继续说,“春天一来,田埂上、河滩边,全是蒲公英。我小时候放牛,牛吃草,我就躺在草地上,看天,看云,看蒲公英,那时候觉得日子长得很,怎么也过不完。”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
风拂过草地,蒲公英轻轻摇晃。
“后来进城,工作,结婚,生孩子,忙得脚不沾地。”赵伯的声音平静,“再后来退休了,带孙子,以为能清闲了,结果……”
他没有说下去,但沈时暮懂了。
有时候,最沉重的不是失去本身,而是失去之后,那些与之相连的日常点滴突然失去意义。早晨该叫谁起床,中午该做谁的饭,晚上该给谁讲故事,当这些日常突然空缺,时间就变成了需要艰难填充的空白。
“小沈。”赵伯转过头,看着他,“你妈妈一定很疼你。”
沈时暮的身体僵了一下。
“那张画,你看着的时候,眼神不一样。”老人说,“像是透过它看到了什么,我猜是和你妈妈有关的记忆吧。”
沈时暮的手指收紧,袖口的毛球摩擦着掌心,粗糙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
他想否认,想继续筑起围墙,但赵伯的眼神太温和,像早已看透一切却依然接纳。
“她……”
他开口,声音卡在喉咙里。
“不着急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赵伯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是想告诉你,记得是好事,说明那个人在你心里还活着。”
沈时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错综复杂,像命运的脉络。
母亲曾说过,他的生命线很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她喜欢蒲公英。”他开口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赵伯点点头,没有追问。
他们就这样坐在长椅上,看草地上的蒲公英,看李阿姨在苏晴的帮助下编了一个小小的花环,看其他病人慢慢散步,看天空云卷云舒。
时间变得缓慢而柔软。
沈时暮突然想起温辞筠的问题:你喜欢蒲公英吗?
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现在他想,也许喜欢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连接。连接着母亲掌心的温度,连接着童年后院的气味,连接着那些已经逝去却依然鲜活的瞬间。
“沈先生。”
苏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花环,是用草茎和几朵蒲公英编成的,简单却精巧。
“李阿姨说要送给你。”她笑着说,将花环递过来。
沈时暮怔住了,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花环,蒲公英点缀其中,黄色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李阿姨在不远处对他挥手,笑得像个孩子。
他伸出手,接过花环。
草茎还带着青草的气息,蒲公英的花瓣柔软。
“谢谢。”他说。
苏晴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笑容更深:“不客气,李阿姨手很巧,对吧?”
沈时暮点点头,将花环小心地放在膝上,手指轻轻触碰那些花瓣。
脆弱而短暂的美,像极了记忆本身。
活动结束回到病房时,已经快中午了。
沈时暮将花环放在窗台上,和赵伯的茉莉并排。阳光照过来,蒲公英的花瓣边缘泛着金色。
他从书里取出温辞筠的画,放在花环旁边。
铅笔画的蒲公英,真实的蒲公英,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这个病房里。
赵伯午睡了,轻轻的鼾声规律而安宁。
沈时暮坐在床边,看着窗台上的两朵蒲公英,一朵是画的,一朵是真的。他突然想,也许母亲从来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在他的记忆里,在这些细小而普通的连接里。
就像蒲公英的绒毛散开后,不是消失,而是去往新的地方,生根,发芽,开出新的花。
走廊里传来午餐车的声响。
沈时暮站起身,走向门口,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日常。
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以往轻快了一些。
窗外的蒲公英草地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春天还很长。
而有些改变,已经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