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作品:《单向救赎》 三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诊疗室地板上切出整齐的光栅,光斑缓慢爬行着,像是无声的计时器。
沈时暮蜷在光影交界处,米白色沙发几乎将他吞没。他瘦削的身体深陷在靠垫里,浅灰色毛衣袖口已被磨出细密的毛球,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里,这个动作持续了二十分钟,仿佛那是他与现实唯一的连结。
两点十七分。
本周第三次咨询,本月第四位医生。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渗入每个角落,与刻意摆放的绿植、暖色墙壁形成古怪的对照,书架上的心理学著作整齐排列,书名在阳光下反射着烫金字体。
沈时暮闭着眼睛,脑海中掠过前几位医生的面孔,那些面孔最终模糊成同一副模样:白大褂,专业而疏离的表情,笔记本上沙沙的记录声。
“最近感觉如何?”
“睡眠质量好吗?”
“药物按时服用了吗?”
……
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尺,丈量着他偏离“正常”的距离。
他学会了用沉默作答,用蜷缩的姿态筑起围墙,咨询成了例行公事的对峙,四十分钟后,医生会在病历上写下“患者配合度低”,然后消失。
窗外的老槐树抽出新芽。
沈时暮的目光停留在那片嫩绿上,思绪却飘到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的午后,母亲在电话里笑着说马上就到学校,穿了他说好看的蓝色裙子,还带了他最爱吃的曲奇。
他说了什么?好像是催促,又好像是埋怨。记忆在这里模糊,只剩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父亲通红的眼睛,白布下单薄的轮廓。
如果那天没有坚持让她来。
如果没有说那些气话。
如果……
“咔嗒。”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很轻。
沈时暮的身体绷紧了,手指攥住袖口,指节泛白。
又一轮开始。
他几乎能预见四十分钟后的结局:医生无奈的叹息,病历上新增的备注,又一次失败的记录。
但预想中的脚步声没有出现。
先是一阵淡淡的气味飘进来,而不是消毒水,是某种植物的清香,混着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干净而遥远。
“你好。”
声音响起的瞬间,沈时暮的手指停住了。
那声音清冽如山泉,没有职业性的柔软,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
简单的两个字,平常得像街角咖啡店的问候。
沈时暮没有抬头。
“我是温辞筠。”
他终于抬起视线。
门口的人没有穿白大褂。浅杏色针织开衫里面搭配了白色的衬衫,裤子是深灰色的休闲裤,头发颜色看起来应该是浅棕的,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整个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手里拿着深蓝色文件夹和浅褐色帆布包,整个人浸在门口的光晕里,像裹着一层晨光。
最让沈时暮怔住的是那双眼睛。
没有审视,没有分析,没有那种试图“看透”你的锐利,只是澄澈的平静,像秋日雨后洗过的天空。
那双眼睛看着他,却不像在观察一个病例,只是安静地接纳着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存在。
温辞筠在门口停留了两秒。他的目光扫过房间,视线掠过时没有停留,如同掠过房间里任何一件物品那样自然。
然后他走进来,脚步很轻。
他在沈时暮对面的椅子前停下,但没有立刻坐下,先是把帆布包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文件夹放在膝头。
整个过程里,他的视线没有紧盯着沈时暮,只是保持着一种自然的余光关注,像是不想施加任何压力。
“今天的阳光很好。”
温辞筠开口,声音依然平静。
他没有看沈时暮,而是转向窗户。
沈时暮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看去。百叶窗缝隙间,可以看见老槐树的新芽,以及更远处一片草地上的点点金黄。
“楼下开了很多蒲公英。”温辞筠说。
这时他才在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不散漫,他又继续说,“黄灿灿的,风一吹,整片草地都在晃,像许多小太阳。”
沈时暮抿紧嘴唇。
他准备好了应对症状询问,准备好了沉默或最简单的回答,却没准备好面对一段关于蒲公英的描述。
温辞筠似乎并不期待回应,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素描本。不是病历本,是牛皮纸封面、边缘已磨损的素描本,又取出一支铅笔。
“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一边翻开本子一边问,自然得像邀请朋友午后散步。
铅笔在纸面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时暮的手指收紧了些。
他盯着那支铅笔,看着它在纸上勾勒线条。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温辞筠低垂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他画得很认真,嘴角带着几乎看不见的极淡弧度。
诊疗室很安静。
窗外隐约的鸟鸣,远处走廊推车的轱辘声,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些声音织成一种陌生的安静,不是沈时暮熟悉的、充满压迫感的寂静,而是一种包容的、允许存在的宁静。
时间流淌。
沈时暮的身体从紧绷到稍稍放松,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素描本。他看着纸面上浮现出轮廓——圆形花盘,细长花瓣,然后是花心处密密的绒毛。
温辞筠换了支更细的笔,在花盘中心轻轻描画,那些柔软线条渐渐组成蒲公英特有的蓬松模样。
一道阳光恰好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落在纸面上,那些铅笔线条的绒毛仿佛被镀上淡金色,微微发亮。
沈时暮的呼吸滞了一下。
就在这时,温辞筠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片刻,他没有笑,但眼角的弧度柔软了些。
“喜欢蒲公英吗?”
沈时暮张了张嘴,没有声音,按理说他应该摇头或继续沉默,可鬼使神差地,视线又落回画上。
温辞筠似乎把这当作某种回应,他小心地沿装订线撕下那页纸,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圆桌上,朝沈时暮的方向推了推。
“送给你。算是见面礼。”
沈时暮盯着那张画。
阳光在纸面上移动,那些金色绒毛仿佛在颤动。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在老房子后院摘下一朵蒲公英,放在他掌心。
“暮暮,吹一口气,看看它能飞多远。”
他从来不敢吹,怕绒毛散开,怕它们消失。
他总是小心地把蒲公英带回家,插在装水的玻璃瓶里。
可第二天,花就蔫了,绒毛粘在一起。
母亲摸着他的头笑:“傻孩子,蒲公英就是要飞走的呀。”
……
“沈时暮。”
温辞筠的发音清晰,却没有刻意加重,很平淡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我是温辞筠,从今天开始,每周二和周四下午我会在这里。”他语气很轻的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聊任何你想聊的,不想聊也没关系,像今天这样坐着也是可以的。”
沈时暮抬起眼睛,再次看向温辞筠。
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
温辞筠的皮肤是常年在室内的干净白皙,手指修长,握笔姿势自然,右手食指侧面有层薄茧,应该是长期写字画画留下的。
“时间差不多了。”温辞筠看了眼墙上的钟,两点五十五分,“下周二的同一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他站起身将素描本放回帆布包,铅笔插进侧袋,动作不疾不徐,一切整理好后,他看向沈时暮,点了点头,像告别普通熟人那样自然,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在门边,他停顿了一下,回头说:“对了,楼下的蒲公英,这周应该都会开着。”
门轻轻关上。
沈时暮独自坐在诊疗室里。
阳光已经移动位置,不再照在纸上,但蒲公英的绒毛在铅笔线条中依然显得细腻柔软。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纸张几厘米处停住,然后缓缓落下,极轻地触碰纸面。
纸的纹理,铅笔的颗粒感,阳光残留的暖意。
“沈先生?”
门被敲响两下,护士长林静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咨询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沈时暮迅速收回手,身体重新蜷缩。
林静大概有四十岁多了,护士服总是整洁挺括,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走到小圆桌前,看见那张画,眉毛微微挑起。
“温医生给的?”她语气里有些许惊讶,但很快恢复专业性的平静,“他和其他医生不太一样,对吧?”
沈时暮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膝盖上,手指又开始摩挲袖口。
林静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轻声念叨:“三点到三点四十,患者情绪平稳,无异常行为……”
写完后合上病历夹,她语气缓和了些:“该回病房了,下午还有团体活动。”
沈时暮慢慢站起身,动作僵硬如长久保持同一姿势的植物。走到小圆桌边时,他停顿了一下。
“要带上吗?”林静看向那张画。
沈时暮沉默几秒,然后伸出手,用指尖捏住纸张边缘,很轻地拿起来。
他没有折叠,就那样平拿着,纸张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林静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走吧。”
一前一后走出诊疗室。
走廊光线明亮,消毒水气味比房间里浓烈得多,几个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车轮在瓷砖地上发出规律轱辘声,远处活动室传来隐约的钢琴曲,是某首轻柔的古典乐。
经过护士站时,值班的小护士抬头看了沈时暮一眼,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画上,好奇地眨了眨眼,但没说话。
306病房在走廊尽头。
沈时暮走进去时,同病房的赵伯正在窗边晒太阳,听见动静后,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嘟囔一句“回来啦”,又转回去继续看窗外。
沈时暮的床位靠窗。
他把画放在床头柜上,用医院发的健康手册压住一角,防止被风吹走,虽然房间里并没有风。他在床边坐下,目光落在画上。
从这个角度看,蒲公英的轮廓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些绒毛线条依然清晰。
窗外的老槐树上,麻雀叽喳跳跃。
沈时暮看了很久,久到阳光从床尾移到床头,久到走廊响起晚餐铃声。
最后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画中的蒲公英花盘。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温辞筠的眼睛。
澄澈的,平静的,没有怜悯也没有审视,像他描述蒲公英时的语气一样自然。
或许。
或许这次会不一样。
护士站里,林静正在填写交班记录。
值班医生陈宇凑过来,年轻的脸庞带着好奇:“林姐,听说温医生今天接诊沈时暮了?怎么样?”
陈宇是精神科新来的住院医师,看着挺年轻,戴黑框眼镜,总是充满干劲的样子。他对每个病例都感兴趣,尤其是沈时暮这种“难度较高”的患者。
“四十分钟,没有冲突,没有情绪波动,结束的时候沈时暮拿走了温医生画的一张画。”
“画?”陈宇睁大眼睛,“温医生在诊疗室里画画?”
“嗯,蒲公英。”
“这……符合规范吗?”陈宇挠挠头,“我是说,第一次咨询不应该先建立评估框架,收集病史……”
“每个医生有自己的风格。”林静打断他,抬起头,眼神里有资深护士长的威严,“温医生是江教授亲自推荐来的,他在青少年心理创伤方面很有经验。”
“江教授?”陈宇肃然起敬。
江启明是院里资历最老的心理学家,眼光出了名的严格。
林静合上记录本,看向窗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楼下那片草地,黄色蒲公英星星点点,在傍晚的风中轻晃。
“沈时暮这孩子。”她轻声说,更像自言自语,“来院里两年了,换过七八个医生,每次都是沉默、抗拒、最后不了了之,他父亲每次来看他,都只站在病房外看一眼,从不进来,母亲去世得早,除了姐姐,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亲人……”
她没有说完,但陈宇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许温辞筠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反而能打开那扇紧闭的门。
“希望吧。”陈宇也看向窗外,“他太年轻了,不该一直这样下去。”
夕阳西沉,金色光芒洒满草坪。那些蒲公英在光里毛茸茸的,像许多小小的、温暖的梦。
而在306病房的窗边,沈时暮依然坐在床边。
晚餐已经送来,放在床头柜上,但他没有动,目光穿过玻璃,落在楼下那片蒲公英上,然后回到手中的画,又移向窗外。
如此反复。
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夜幕降临。
护士来查房时,沈时暮已经躺下,面朝墙壁。床头柜上,那张画被小心地夹在一本书里,那是他入院时带的唯一一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书页已泛黄,但保存完好。
书合着,放在枕头旁边。
“晚安,沈先生。”护士轻声说,关了灯。
黑暗中,沈时暮睁着眼睛。
他没有睡着,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黑暗吞噬的恐惧。他想今天下午诊疗室里的阳光,想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想那个清冽的声音说“今天的阳光真好”。
还有那句:“你要不要待会儿和我一起去看看?”
他翻了个身,手碰到枕边的书,封面冰凉,但里面夹着的那张纸,仿佛还带着下午阳光的温度。
窗外,月亮升起,淡淡月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远处传来隐约的夜鸟啼鸣,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沈时暮闭上眼睛。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仿佛看见一片蒲公英草地,黄色花朵在风中摇曳,那个穿浅杏色开衫的身影站在草地边缘,回头看他,眼角弯起细碎的弧度。
第一次,在长达两年的住院生活里,沈时暮对“下一次”产生了某种模糊的、微弱的期待。
虽然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