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暗夜水仙开

    第三章:记忆迷雾


    转眼到了暑假,老婆学校组织教师去云南旅游。她离家的第二天,我独自坐上前往老家的火车。


    陈二哥的案子已经了结,我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陈三妹自杀、陈四妹失踪;敏慧后来的弟弟、养父接连非正常死亡,她自己犹如人间蒸发......


    小周带回的这些消息,让我感觉很不对劲。在他看来,全国十几亿人,生活中的不幸时时都在发生,很正常;事情跟他这次任务无关,没必要做更多调查。


    可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和事有着内在的联系——敏慧。更令我不安的是,陈二哥每晚会出现在我梦里,他满脸血污,瞪着猩红的双眼嘶吼:“是你害我,全都是你害的......”


    每当我从梦魇中惊醒,一个声音就会说:“去一切开始的地方吧,那里有你想要的真相。”


    我老家——川南市,位于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山清水秀,是个宜居的城市。


    父母所在的工厂,建在凤鸣山的半山腰。山脚下有一条河,叫明河。这里离城区较远,生活不方便——这只是大人们的抱怨,对当年厂家属院的孩子们来说,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是天堂。


    我们上山爬树、抓鸟,下河玩水、摸鱼,偶尔还摸进农民的地里扳苞谷、挖红薯......我们一天天地在外边疯玩,不到天黑不回家,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二十多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凤鸣山上依然满目苍翠,鸟雀在树稍间鸣叫、跳跃;林间草地上,簇簇野花绽放——白的、红的、蓝的.....除了山顶多了一座道观,这里没有别的变化,连空气中淡淡的草木清香,都是童年的味道。


    山脚下的明河依然静静流淌。水面清澈,倒映着飞鸟的影子。遗憾的是,河上没了那条青石板小桥。我第一次学游泳,就是被敏慧从小桥上推我下去的。咯咯咯咯......小女孩清脆、促狭的笑声,又在耳边回荡。


    半山腰那栋家属楼还在,青砖墙、黑瓦顶。走近我才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墙面刷着几个大大的红色“拆”字,不少砖缝间长出了杂草,楼前空地上四处散落着碎砖、烂瓦和破旧家具。


    我走进敏慧以前的家,里外屋都看了看。空空荡荡,没什么能勾起回忆。直到站在她家的后阳台上,才有了些模糊印象——


    楼后紧挨着一条车道,车道路面只比二楼阳台稍矮一点。小时候我经常站在这条路上,和阳台上的敏慧,或其他住二楼、三楼的小伙伴说话、吵架、相互吐口水。


    记忆中,敏慧家的蜂箱放在阳台最外边的架子上,隔着两米是陈二哥家阳台。那个场景可以想象:每天嗡鸣着飞进飞出的蜂群,总有几只会钻进陈二哥的家里,烦扰那个须要安静独处的精神病少年......


    因为几只蜜蜂、两次口角就要杀人?我看着对面阳台思忖。陈二哥那时的病情应该不严重,没有过暴力行为,不然他会关在精神病院。而小周的调查报告显示,那次凶案发生的半年前,敏慧家就没再养蜜蜂。


    我不认为那是一次预谋了半年之久的故意杀人。当晚陈二哥肯定是受到某种强烈刺激,才对敏慧妈举起菜刀。离开后阳台,我来到外屋窗户前。回忆中的那个场景里,敏慧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砍死,她还笑了,笑得像窗台上那盆绽放的水仙花。


    对,当时她家窗台上,还放着一盆白色的水仙花。可罗叔说她当晚不在家?是我记忆错乱,还是别的原因?如果我没见过这个场景,能凭空想象出来吗?


    白色水仙花、敏慧染血小脸和双手、瑟瑟发抖的双肩......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大冬天的,只穿着件小背心?”我疑惑自语。


    “我脱给你看......”脑海中响起女孩的声音,清脆、稚嫩,是敏慧。在什么地方听过?我绞尽脑汁回忆,不停在这套废弃的两居室里来回走动,外间、里屋、厨房、厕所......


    我再次回到里屋,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铝合金推拉窗。记忆中,这扇开在后阳台墙上的窗户,是两扇木制平开窗。紧接着,一段段模糊、破碎的画面在眼前快速闪过——


    昏黄的灯光下,小女孩穿着件贴身小背心,紧紧抱着自己瘦削的双肩,浑身战栗;


    敏慧妈从阴影中走出,拎着菜刀,胸脯剧烈起伏;


    她取下黑框眼镜,抹去眼泪;


    一双猩红的眼眸;


    敏慧妈趴在血泊里,艰难地抬起头,嘴巴无声地开合;


    噗,菜刀落下......


    啊......我痛哼,双手抱头,脑袋像是被刀劈中。这段时间我偶尔会犯偏头痛,但从没像此刻般令人难以忍受。


    “我五六岁就认识李敏慧,她比我大两岁。”这天傍晚,我对罗叔说。儿时印象中,他是个满面红光的魁梧汉子,此刻坐在对面的已是个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的老头子。


    罗叔端起小酒杯嘬了口。“你们两家,应该是第一批进厂的。”


    一口地道川南话。


    我忙拿起酒瓶给他满上。为这次拜访,我专门准备了瓶52度泸州老窖。当年罗叔和我爸是酒友,两人在家里就着一盘花生米可以喝上两个小时。


    “那晚上她真不在家?”我问。对方的回答,决定我相关记忆是真实还是臆想。


    罗叔摇头:“我们找到她时,小女子还坐在食堂的窗台上看电视。”


    没来由的,我感到一阵轻松。服务员端上了盘肝腰合炒,热腾腾地冒着锅气。这里是罗叔推荐的一家小饭馆,离他家不远。


    “叔,趁热。我们边吃边聊。”我夹了一筷子油嫰嫰的腰花放在他碗里。


    “你也吃,这家老板手艺还可以。”


    “李敏慧后来啥情况?”我陪罗叔喝了一杯后问。


    老人一声长叹:“那个背时女子,有点惨......”


    那晚我和罗叔聊了很久,知道了许多关于敏慧的往事——


    敏慧九岁那年,他爸死于一场工厂事故;


    陈二哥关精神病院后,他的两个妹妹经常欺负李敏慧;


    敏慧回农村不久,她的养父和弟娃相继死亡;


    陈三妹前些年跳楼自杀,听说跟吸毒有关;


    陈四妹去年失踪,传闻她欠了很多赌债;


    深夜,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大脑不受控制地回忆着与敏慧有关的一切......


    我是五岁那年随爸妈来的川南,当时厂家属院的孩子很少。敏慧活泼、大方,很快跟我玩在一起。她说我们同姓,要当我姐。我很喜欢这个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边有个酒窝的小姐姐。


    她胆子很大,懂的也多。


    “弟弟,你把这块石头搬开,下面肯定有螃蟹.......”小河沟里,她教我抓螃蟹,“这个扁洞好大,有只大的......莫怕,水蛇一般都莫得毒......”


    “弟弟你看,青蛙用电筒一照就不敢动。”夏夜稻田边,她带我捉青蛙。


    “弟,这颗红的,是蛇果子,甜的可以吃......这是猪草,这才是野菜......”


    “弟,跳下去。莫怕,这里水浅得很......”


    “弟,长大了我想当医生,你呢?”


    “弟,今天我当新娘子,你当新郎......”


    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浮现,我们曾经如此亲密。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应该是敏慧妈死后——从那天起,我的记忆中再没有她的身影。


    为什么?我逼迫自己回到那个血腥的晚上。头又开始疼,我吃下两片布洛芬,躺在床上努力回忆。坚持,这很重要!有个声音对我说。


    终于,封存记忆的闸门缓慢打开——


    天很黑,整栋家属楼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着光亮;


    小男孩在黑暗中奔跑;


    “弟,弟弟。”敏慧叫住我。


    “你咋个没去看电视?”我仰头问。她站在二楼窗前。


    “我妈把我锁屋头了。”


    “你妈呢?”


    “她去了城里亲戚家,明天才回来。”


    “钥匙给我。”


    “接到。”


    敏慧用手绢包了钥匙扔下来。我们小时候,父母经常用这一招当做惩罚——他们上班或者外出时,把家门从外边锁上。今天你莫想出去耍!


    这招也有不管用的时候。聪明的做法是找到父母藏在家的备用钥匙,让别的小伙伴帮忙开门。胆子大的,直接从阳台或窗户翻进邻居家再跑出去玩——我就属于这一类。


    我打开敏慧家门上挂锁,推门就见她一张小脸紧崩着。


    “走,去看电视。”我急切邀请。


    “不想看。”她转身朝里屋走。


    “好看,春节联欢会.....”我跟在她身后说。


    “好看也不去。”她坐在里屋的床沿上,气鼓鼓地。


    “你不去我去了哈。”我满脑子都是相声、小品,转身就要跑。


    “你也不准去!”她用姐姐的口气下达命令。


    “为啥?”


    “我妈今天打了我。”


    “为啥打你?”


    见她迟迟不吭声,我满不在乎地说:“打就打了。我刚刚才挨了我爸一顿竹笋炒肉片,屁股都打肿了。”


    我扭过身,扯下裤子露出半个屁股给她。


    她撇撇嘴:“我妈打得比你爸狠。”


    “咋个打的?”我提起裤子,一脸好奇。


    “先是在我身上乱掐,后头用竹片子抽。”


    我见她穿着红缎面棉袄和黑灯芯绒裤子,笑嘻嘻说:“你穿这么厚,打不痛。”


    敏慧眼里泪光闪烁。“脱光了打的。”


    我不相信。“你妈莫得这么凶哦?”


    敏慧妈看上去就像一名严厉的女老师。我想象中她惩罚敏慧的方式,是用尺子或竹片打手掌心。


    “你不信?”敏慧撅起小嘴,赌气说:“我脱了给你看。”


    她飞快地脱下棉袄和里面的秋衣,只剩贴身的小背心。


    “你看,都是她掐的。”敏慧指着自己肩膀、胸脯、小肚子、腰间的淤青说。


    “还有后面。”又转过身给我看后背。


    那一条条血痕我很熟悉,一看就晓得是竹条子抽的。


    “真是你妈打的?”我有些惊讶。


    我们厂家属院,几乎每天都有孩子挨打。但脱光了打是男孩才有的待遇,女娃子一般是扇耳光、打手掌心、揪耳朵,要打屁股也是隔着裤子抽。


    敏慧转过身,眼角挂着泪珠。见我还是不信的样子,她干脆把灯芯绒外裤脱到脚踝处——两条白生生的小细腿上,遍布血痕,纵横交错。


    “你还不信?”


    “信。”我点头,“你干了啥子?你妈打得这么凶。”


    “没干啥子......”敏慧一边提裤子一边委屈地说:“就是下午的时候,我......”


    话没说完,砰,外边传来房门碰撞墙壁的声音。


    “敏慧,你跑那去了?!”随即响起敏慧妈的厉喝。


    我呆呆地看着敏慧,不知所措。她看了眼只穿着背心的自己,意识到了什么,忙抓起床上的秋衣。但已经来不及了,愤怒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我两眼发呆,脑中一片空白。敏慧此刻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果敢,她抢在她妈进来之前,一把将里屋半掩的门关上,快速插上门闩。


    “敏慧,你关门干啥?给我打开!”敏慧妈一边厉声呵斥,一边咚咚咚地砸门。


    敏慧瑟缩在门后,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盯着我。砰、砰,敏慧妈撞门,门闩在松动。


    敏慧不停给我使眼色:窗子、窗子......


    我醒过神来——这间屋的窗外是后阳台,忙上前推开两扇木窗,翻到阳台上。


    咔嚓,菜刀劈开薄薄的门板,嵌进小半刀身。


    “敏慧,开门。不然我砍烂它!”敏慧妈在门外喊。


    阳台上,我缩在黑暗的角落,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大气不敢出。


    接下来,预想中的怒骂和哭号没有出现,屋里寂静无声。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悄悄凑近窗户,透过缝隙偷看。


    里屋的门已打开。敏慧背对着我,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瘦小的肩膀不停颤抖。


    敏慧妈站在门口,手里拎着菜刀,身体同样在颤抖。她一步步走向敏慧,涨红的脸渐渐失去血色,握刀的手背青筋根根鼓起。


    敏慧像是只受惊的小兽,一点点后退......


    窗外,我腿肚子打颤,跟着往后挪,后背撞上阳台沿上搁着的花盆才惊觉。我忙扭过头,那盆水仙花正向外倒,我伸手去抓,只带回两片白色的花瓣。


    清幽的花香还在鼻端萦绕,砰,花盆已摔碎在下方冷硬的水泥地上。这声响,犹如田径赛上裁判扣动了发令枪。我一个激灵,快速翻过阳台,攀上楼房外墙上的镂空花砖,手脚并用往下爬。


    在敏慧找到她妈藏的钥匙之前,我用这种方式进出过她家几次,但从没像今晚这般紧张。我像一只在黑暗中逃窜的老鼠,一口气下到地面,飞快蹿过家属楼后的拐角才放缓脚步。


    我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往食堂走,头也不敢回。没走多远,我停下脚步——身后隐约传来女孩的哭喊声,像是一只小手揪住我耳朵。我转身回走,不敢去敏慧家,只想着在她家楼下听听动静。


    “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刺穿夜幕。我僵立在路灯下,满眼惊恐。


    酒店,我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惊出一层冷汗。


    “李二娃,是你害我,都是你害的......”黑暗中,陈二哥对我咆哮。尽管还不知道那晚我逃走后,敏慧家又发生了什么,但有一个事实已然清楚:在那场凶杀案中,我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目击者。


    彻夜难眠,我早早起床,直接赶往敏惠老家。昨晚我从罗叔那里打听到地址。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翻山越岭前往敏慧农村老家时,她正和我老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