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暗夜水仙开

    第四章:黑暗种子


    “李敏慧,别再犹豫。这是命运的指引。”为这次偶遇,你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该结束了。


    你们坐在泸沽湖边一家咖啡馆里。窗外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广阔、澄澈湖面上,一只白色水鸟掠过,落向湖心孤岛。


    你收回视线,看向对面女人——36岁,鹅蛋脸、大眼睛,微微嘟起的双唇还带着少女般的娇憨。她叫陈蓉蓉,是首都某国际学校的艺术老师。


    你们认识并不久,不过以你的专业能力,很快和她成为了朋友,对她的工作、婚姻、家庭,以及性格、喜好都相当了解。


    你得出结论:她的人生,就像此刻她手边放着的那杯奶茶。


    你端起黑咖啡,轻轻抿着——这才是你人生的味道。


    “好可爱,眼睛和鼻子很像你。”陈蓉蓉拿着你手机,翻看孩子的照片。


    “才两岁,还不好说。不过男孩子,一般都像妈”。你看得出她真喜欢孩子,眸光中带着渴求。


    陈蓉蓉递还给你手机。“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道场,在什么地方来着?”


    这正是你想提及的话题,引子早已埋下。两个月前,你们在北京一家云南餐厅吃饭,你对她透露过自己的小秘密:


    “我也流过产,好几次。去医院检查,都说我不可能生了。我不死心,总觉得女人不怀孕、不生孩子,不算完整,就到处求医问药.......”


    “后来你怎么怀上的?”她眼里满怀希冀。


    “我是学医的,从不迷信。但道家在养生这方面的确有独到之处,我国很多名医都是道家的,华佗、孙思邈、李时珍......”


    泸沽湖畔,你在心里勾起嘴角。“这个月还没来?”


    “晚好几天了。”她点头,有期待更多是担忧。


    “那家道场在山里,路不太好走......”


    盘山公路上,罗三娃小心翼翼驾驶着出租车,避开一个接一个的大小坑洼。如果不是熟人,他肯定不跑这条烂路。


    罗三娃是罗叔最小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们玩得不错。他是土生土长的川南人,对这个城市的十里八乡、边边角角都很熟悉,是我此行的最佳向导。


    “那女子有点邪性,到那里都能整出事。”罗三娃看着前方,对副驾驶上的我说。一路上我们大多都在聊小时候的事,敏慧是中心话题。


    “只能说她命不好。”我嘴上反驳,心里却信了几分。这世上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物。


    “你想嘛,她爸把她从农村接到厂里头......”罗三娃挠头想了想,“两年,最多三年就死了,没过多久她后妈也死了。”


    “后妈?”我疑惑,“她哪来的后妈?”


    “王嬢,王医生。陈二哥砍死那个。”他诧异地瞟一眼我,“你不晓得?”


    我摇头。


    罗三娃接着说:“她爸是二婚。王嬢一直怀不上娃儿,才把她从农村接过来。”


    “你咋晓得这些事?”


    “我和她同班,从小学一直到初一。她初二才转到县上去读书。”


    “你们后来还有联系?”。


    “没得。我们有个出租车司机,和她一个村。说李敏慧回去没几年,她二爸的娃儿和她二爸都死了。横死,和她爸妈一样。你说她邪不邪门?”


    我无言以对,的确是横死。昨天听罗叔提起过,敏慧二爸死于酒精中毒,他娃儿更惨——被狗活活咬死。


    这次去敏慧老家,除了想找到联系她的方式外,我还有个更隐秘的心思:了解敏慧二爸和二爸的娃儿,到底怎么死的?我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测。


    “还有件事你可能不晓得,”罗三娃继续证明他之前的观点,“李敏慧在县上读卫校的时候,和他们一个副校长搞上了。那男的有老婆娃儿.....”


    我吃惊:“真的假的?”


    “她同村那个出租车司机亲口给我说的。”罗三娃一脸神秘兮兮,“你猜后来那男的啥下场?”


    我摇头。


    “被打成了植物人。”


    我心中一紧:“哪个打的?”


    “这就不晓得了。”罗三娃停车,“到了。车过不去,你得走路。”


    公路边有条坑坑洼洼土路——昨晚下过雨,拖拉机碾压出的深深车辙里泛起黑色泥浆。


    罗三娃要留下来守车——没人敢把车扔在偏僻的山沟沟里。


    我提着裤脚,呱唧呱唧蹚过泥泞,走向前方的村庄。经过一条小河沟时,我停下脚步,看着绿幽幽的水流,心想:敏慧是在这里学会搬螃蟹的吧......


    村里很安静。时近中午,仍然见不到几个人影。农村青壮男女基本都在外地打工,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我一路打听,最终在李大爷口中得知敏慧家具体位置。他当时正躺在门前竹椅上乘凉,是个七十多岁的干瘪老头。知我来意后,老人浑浊的双眼里有了几分神采。


    “她家早就没人了。敏慧那女娃子十多年都没回来过”。


    “她二妈呢?”我问。


    老人用蒲扇赶着赶蚊子:“老太婆前年摔了一跤,瘫了。家里没人照顾,送去了镇养老院。”


    我打听养老院的地址,他说去了也没用,敏慧她二妈疯疯癫癫的,谁跟她提敏慧她就骂人,难听得很。


    我问原因,老人家东拉西扯,给我讲了很多敏慧家的陈年旧事。


    “敏慧的亲妈,是隔壁村嫁过来的,生敏慧时大出血,送镇卫生院的半路上就死了......”


    也讲到我最关心的问题——


    “李老二是个老酒鬼,喝死是迟早的事。”


    “他死后,公安局来人看了没有?”我问。


    “有啥看头?胃都喝烂了。那天晚上他在外头吃席就喝了不少,回屋后又喝了二两多泡酒才上床。他老婆说他半夜痛得在床上、地下打滚,吐了不少血,天没亮就死逑了。”


    “听说他娃儿是狗咬死的?”


    老人看向自家房门,沉默许久。这是栋老式砖瓦房,墙角长满了青苔,墙皮大片脱落,露出发黑的青砖。


    我顺着他目光,视线落在一个生锈的铁圈上。铁圈固定在门框边上的墙里,拳头大小。


    “大黑是有点凶。白天都是用铁链子拴这上面......”时隔多年,李大爷眼神依然困惑,“我一直没想通,它那天是咋个挣脱的......”


    敏慧,你7岁那年离开这里。回来时,十三岁。


    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沟、家家门口晒坝上的谷草堆、猪圈里飘来的粪便味道、光着屁股玩泥巴的鼻涕娃儿......一切都没改变。


    变的是人,尤其是那几个出了名的厉害婆娘。她们在你身后指指点点:这女子霉得很......扫把星......克死人不偿命......


    还有李大爷家那只大黑狗。每次从他家外经过,这头畜牲都追着你龇牙狂叫,套脖颈上的铁链子崩得笔直。你可以绕路,偏不。


    二爸家多了个小王八蛋,是你离开那年生的。这才六岁,你就看出他是个坏种,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他用鞭炮炸别人家的粪坑、朝猪圈里扔死耗子、拿棍子追打下蛋的母鸡、在别人家谷堆里撒尿......


    二爸二妈经常打他,但心里却宝贝着。他是李家的独苗。小坏种最喜欢欺负你——扯乱你刚梳好的头发、往你衣服上甩墨水、撕你昨晚熬夜完成的作业、藏你的书包......


    他还会恶人先告状,害你被二爸二妈打。你每次挨打,小坏种都在旁边看:小眼睛冒光,额头一大一小两个脓疮兴奋得快要迸裂开。


    他第一次看见你挨打,是你重新回到这个家的第三天。


    那天傍晚,你刚打完猪草回来,还没吃饭就被二爸二妈喊进灶屋。他们说你得了怪病,要给你驱邪,逼你脱了衣服只剩单薄的内衣内裤后用柳条子乱抽。


    你流泪,却没哭出声,木偶般任由他们摆弄。那个小坏蛋端着一碗鸡蛋面坐在灶屋门槛上,边吃边看,津津有味。


    看着这个坏弟弟,你不由想起那个好弟弟。同样是五六岁时,好弟弟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满是对你的崇拜和依恋。


    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点呆萌的小男孩。他睫毛很长,扑闪扑闪看你时,眼眸透亮,比冬季的明河水还要清澈。


    他无比信任你。尽管你哄骗过他,还不止一次。


    “别怕,螃蟹夹不痛人。”在凤鸣山山脚那条小河沟里,你对五岁的他说。当时你抓了一只大个螃蟹扔在岸边,锻炼他的勇气。


    你看出他很害怕——地上那只大家伙,挥舞着锯齿状双钳。他很听你的话,笨拙地伸出小手,结果被螃蟹夹住。他傻傻地看着你,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啪啪啪......柳条子抽打着你娇嫩的身体,你已感觉不到疼痛。


    “为什么母蜂是黄鼻子,公蜂是黑鼻子?”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你们抓蜜蜂时他问。


    “为什么蜻蜓有四只翅膀,鸟儿是两只?”你们在路边逮蜻蜓时,他问。


    “为什么母鸡天天都在下蛋?”


    “为什么猪要关在圈里养,牛羊可以去外面吃草?”


    好弟弟有问不完的为什么。你回答不上来就说:因为它蜻蜓呀!因为它是猪呀!因为它是母鸡呀......


    他从不怀疑你的答案,总是哦哦哦,似懂非懂地点着小脑袋。多可爱的弟弟呀。


    他终于上小学了,你开心得不得了。你们手牵着手一起上学、放学;你们在路上滚铁环、抽陀螺、摘桑果、扑蝴蝶......那是你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你身上长出像鱼鳞一样的东西。好难看!从那以后,无论多热的天气,你外出时都穿着长袖上衣和长裤。你再不愿意出门玩耍。上学、放学的路上,你尽量避开好弟弟,远远看他和别的小伙伴嬉戏、打闹。


    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偷偷哭过好几次......


    不知何时二爸二妈停止抽打。你眼泪已干,看着自己四肢上遍布的红痕,以为结束了。但二爸说,镇上曾瞎子算过,你的八字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必须抹上锅底灰。


    你说你的病已经好了——你妈后来找到一个偏方,治好了你的皮肤病,现在身上一片鱼鳞也没有。但二爸坚持让二妈给你全身抹上锅底灰,说很多脏东西是看不见的......


    为了上学,你跪在二爸二妈床边听他两口子骂了一晚上。最终他们松口,毕竟在接过那一叠厚厚的赔偿金和抚恤费时,二爸亲口答应厂工会的张叔叔,保证让你读完初中。


    你可以去镇中学读书,但必须完成一系列家务:打猪草、喂猪、喂鸡、打扫院子、捡拾材火、洗衣服、洗碗......只要你在家,就有干不完的活。


    这些你都能忍受,做得又快又好,不给二爸二妈打骂你的借口。但你还必须按时接送坏种弟弟上学、放学,辅导他做作业。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这个又蠢又坏的小东西,从不听你的话,次次跟你对着干。从村里到镇上,要走约莫三四里的山路。上学、放学路上,坏弟弟从来不肯好好走——


    一会儿跑到山坡逗弄吃草的老黄牛,用树棍捅牛屁股,非要把一头安静的老牛刺激得哞哞乱叫,发疯般地冲进水田里,才得意洋洋收兵;有时他会拿着弹弓,拐进路边的林子里打山鸡,虽然从没打到过但乐不知疲......


    你管不住他,还经常遭他连累。上学迟了被老师罚站,回家晚了二爸二妈只会骂你:这么大个人了,还管不住弟娃!


    辅导坏弟弟学习,更是一场灾难。一道简单的小学数学题,无论你讲多少遍他都听不懂,心思全在怎么作弄你上。他会趁你不注意,往你衣领子里塞蟑螂、在你屁股下放图钉......你越狼狈、痛苦他越开心。


    坏弟弟考试从没及格过。每次卷纸发下来,二爸二妈就会埋怨你没教好弟娃,罚你跪或者不准吃饭。


    这些惩罚不算什么,为心中那个目标,你默默忍受着。最令你恐惧的是二爸,他喝酒越来越凶,打你越来越狠,一遍遍在你□□和灵魂上烙下耻辱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