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作品:《我的逃亡春天

    疗养院位于路环岛,背靠石排湾郊野公园,远离了赌场和主要游客区,茂盛的植被宛如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喧嚣。蒋屹舟很少夜里来这边,在闹市还不觉得,一驶入路环岛,连她自己都觉得吵,实在有点扰民了。


    疗养院的拜访实行预约制,但家属可以提出临时来访申请,没有碰到特殊情况都会通过。


    蒋屹舟刚下车,就看到护理部的一名护士已经等在了门口,之前来的时候常在护士台见到,“您好,请问是宋女士的女儿,蒋小姐吗?”


    “是我。”蒋屹舟边说边拿出了证件,“不好意思晚上还麻烦你们,临时找我妈妈有点事情。”


    “没关系的,您太客气了,护士长已经交待好了,您跟着我走就行。”她帮忙在前台写了访客登记,径直领着走到了宋雅雯的病房。


    蒋屹舟推门进去,先是听到客厅播放电视的声音,然后拐了个弯,才看到正拿着遥控器换台的宋雅雯。


    宋雅雯也出席了蒋川行的婚礼,但没有留到后面的晚宴,而是提前离场,回到了这里。此刻,她已经卸掉为了提升气色的妆容,脸色稍显苍白,她穿着舒适的真丝睡衣,换下的礼服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等着送去保养。


    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每换一个频道,总要看一会儿,确定不感兴趣了,再换下一个。听到声音,她朝门口看来,招呼道,“晚宴應該未完,點過嚟?”


    “你走得比我還早,怕你無聊,嚟陪下你啦。”蒋屹舟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随手从一旁的果盘里挑了个橘子,剥了起来。


    “你手都未洗呀!”


    “我自己食咗啦。”


    “你妹妹仲喺晚宴未呀?”(你妹妹还在晚宴上吗?)


    “跑咗,好耐唔返國,同佢朋友出街玩啦。”(跑了,好不容易回趟国,跟朋友出去玩了。)


    “你都應該多同朋友出街玩,你而家愈嚟愈悶喇。”(你也应该多跟朋友出去玩,你现在越来越闷了。)


    蒋屹舟抬眼瞄了宋雅雯两眼,见她正专注地看电视,自己掰开橘子,送了两瓣到嘴里,酸甜口味,她很喜欢。柑橘的清香很快充盈了房间,宋雅雯嗅了嗅,没忍住偷偷瞥女儿,让她给自己拿点来。


    “而家唔講我冇洗手啦?”蒋屹舟得逞地笑了笑,起身把另一半橘子递给宋雅雯,顺手给她抽了两张纸巾。


    宋雅雯接过来,一小瓣一小瓣地往嘴里送,蒋屹舟的影子低低地笼罩着她,注意到她一直没走,抬头问,“你有咩事呀?”


    蒋屹舟沉默着,深吸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过了两分钟才说,“晚上Joan来找我,给我看了她结婚的钻戒。”


    和周琼的事情,一直是横亘在蒋屹舟和宋雅雯之间的一根刺,当年宋雅雯虽然没有像蒋屹舟的爸爸一样,暴跳如雷地又打又骂,从头到尾却也没有帮忙说过一句话。年轻的宋女士沉迷在名为“爱情”编织的甜蜜陷阱中,也沉溺在婚姻美满、儿女双全的夸赞中,一心陪伴丈夫、支持丈夫、顺应丈夫,享受着由他带来的金钱财富。


    丈夫的心离开了她,昔日的光彩也一并销声匿迹,但她依然是受到外界尊重的,她料理家事,决定窗帘的颜色,选择称心的保姆,为小妹收拾求学的行李,为她最出色的孩子物色联姻对象……


    后来连尊重也一并逝去,越来越多的风言风语和冷嘲热讽传进她的耳朵,直到撕碎她的最后一层坚强伪装,她开始失眠,开始变得憔悴,开始畏惧人群,终于,在某一个彻夜未眠的清晨,她意识到,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快要失去了。


    小妹一直在外读书,暂且不论,蒋屹舟是最早疏远宋雅雯的,但她除了蒋川行谁都疏远,因此还不至于特别伤宋雅雯的心,只当做没了小时候的亲近。


    可蒋川行不同,这些年他跟着父亲商海浮沉,背地里使了不少手段,虽然表面上依旧母慈子孝,但宋雅雯能感觉出来,名利对他的吸引力远超血脉亲情,他一心成为AURVISTA集团的继承人,如果继承的代价是不认她这个妈妈,或许他也会倒戈向另一边。


    自从搬进这座疗养院,蒋川行只要在澳门,每周日下午必定来访,带来一堆营养品和礼品,但只有宋雅雯自己知道,两个人常常相对无言,甚至有些异样的尴尬。


    反倒是蒋屹舟,总是时不时地跑来,两手空空,对着房间里小山一样的礼品挑挑拣拣,顺手就把自己喜欢的拿走了。


    这一年来,宋雅雯几乎不再提及相亲的事,甚至暗示过蒋屹舟,自己已经接受她是同性恋的事实。


    当蒋屹舟再次提起Joan,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宋雅雯捏着橘子的动作一顿,她的眼神闪过一瞬间的飘忽,像是在偷偷看蒋屹舟的脸色,然后她故作轻松地装聋道,“……點解突然講普通話呀?”


    “你唔係學咗普通話咩?”(你不是学了普通话了吗?)蒋屹舟呛声道。


    “学是学了,跟你讲话为什么要用外文?”宋雅雯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抱怨道。


    “咁你就繼續守住你嘅一畑三分地,求老天畀口飯食啦!”(那你就一直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求着老天给口饭吃!)


    “你憑咩無名火?”(你莫名其妙发什么火?)


    两人莫名其妙地拌起了嘴,蒋屹舟不满地瞪她一眼,宋雅雯却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机,连正眼都不看她。蒋屹舟气不过,提着来不及换的礼服裙摆站起来,侧身坐回了原来那张单人沙发,一时间谁也不理谁。


    沉默蔓延了将近二十分钟,宋雅雯拿起手边的遥控,一个接一个地换频道,每个频道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一秒,她连着按了十几下,举着遥控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接着慢慢垂了下来。


    她站起身,往卧室里走。蒋屹舟偷瞄她的背影,以为她要把自己关进卧室,没想到宋雅雯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干净的睡衣,放到了蒋屹舟坐着的沙发背上,“夜晚留低啦,有嘢同阿媽慢慢講。”(晚上留下来,有话跟妈妈慢慢讲。)


    “唔留啦,有人係你瞓唔好。”蒋屹舟站起身,比宋雅雯高出了一个头,她低头轻轻拍了拍宋雅雯的手背,准备离开。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宋雅雯忽然从背后喊住她,“小舟,對唔住。”


    这句道歉曾经让蒋屹舟等了很久,现在听到却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


    以前要道歉,是因为她没有尊重自己的女儿,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她的人格之上,摧毁了她的爱情。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句道歉有了更多的意味——千针万线之下,蒋屹舟已经成了AURVISTA的半个弃子。


    最开始,蒋屹舟是为了保全周琼,才答应供职经济财政司,彼时有个超大体量投资项目的雏形,各方势力都想分一杯羹,蒋屹舟供职其中,在家庭的助力下步步高升,几年的时间踩了不少次红线,给集团赢得了先手优势。但泡沫来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投资项目就此只存在于被封存的项目计划书中。


    后来的几年里,蒋屹舟依旧发挥了她的“价值”,但**是个无底洞,她渐渐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而管控也越来越严格,关于她的投入产出比越来越让他们不满。直到现在,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已经被完全边缘化了。法律不允许她持股,她成了无数领死工资的白领中的一员。


    七年蹉跎,一闪而过。


    “唔好講呢啲,瞓個晏覺啦。”(不要说这些,睡个好觉。)


    蒋屹舟想让宋雅雯放心,回头朝她笑了一下,却看到她苍白的脸庞不止有担忧,还掺杂了愧疚、后悔和无能为力,她年轻的时候总是光彩照人、红光满面,几十年的大起大落,让她变成了一个神经衰弱患者,只能住在疗养院里,依靠安定类药物勉强入眠。


    蒋屹舟的心突然一阵抽痛,鼻酸的感觉涌来,她露出了一个更加温和的笑容。


    跑车的轰鸣声又一次打破路环岛的宁静,蒋屹舟提高速度,尽快把安静还给了这片黑暗。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开,回那栋富丽堂皇的“家”,还是去虚以为蛇的婚宴?蒋屹舟握着方向盘在路上兜圈,碰到刚散场的演唱会,一群小女孩兴奋地从综艺馆涌出,远远看去似乎也能感受到她们的幸福。


    澳门太小,没多久她就从氹仔开到了半岛。万圣节刚过,一处文创街区已经扮上了圣诞彩灯,市集里挤满了红男绿女,显得热闹非凡。


    蒋屹舟在附近的停车场停了车,简单披了件长风衣,下车站在车门旁,从这里已经可以听到轻快的音乐,嘈杂的人声也跟着风似有若无地飘来,她往后靠着车门,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远远地望着对面闪烁的彩灯。


    “Yves?”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性绕过蒋屹舟的车,跟她打招呼,“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怎么在这?”


    蒋屹舟回头,看到了她的读小学时候的好朋友,Iris,她们到现在还保持着联系。蒋屹舟跟她说了声嗨,笑道,“兜风,兜着兜着就到这里了,你呢?”


    “我跟朋友来这里玩,她们找车位去了,我看到一个人特别像你,就先下车来看看,要不要一起去玩?晚上有人工降雪呢!”


    “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有心事?”Iris微微俯身,探头到蒋屹舟跟前观察她,然后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拿出一包烟,说道,“要不要来一根?我陪你,旁边就有吸烟区。”


    蒋屹舟摇摇头,“你知道的,我拒绝这种容易消磨斗志的成瘾性习惯。”


    “好吧,你也太坚定了。”Iris转头看了眼已经下车的朋友,跟蒋屹舟道别,她摇了摇手机,说,“有心事随时找我聊天啊。”


    蒋屹舟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几分钟后,那边的市集果然进行了人工降雪,纷纷扬扬的白色泡沫飘落下来,每一盏彩灯都把雪的影子拉长。


    又一阵风吹来,送来人群的惊叹,也送来零星的雪点,落到了蒋屹舟的肩上,她抬手轻轻拂去。


    澳门是从来不下雪的,海津却每年都要洋洋洒洒地下上三个月的雪。


    一眨眼,邱猎在海津度过了第二个冬天。


    没等春节假期结束,邱猎就提前从老家回来了。她跟杨新文约好,中午十二点在酒店大堂碰面,交换给对方带的旅行纪念品。之所以约在酒店大堂,是因为邱猎在这家酒店办了游泳卡,但这天早上她起晚了,眼看着要赶不上,她只完成了一半的训练计划就出了泳池,急匆匆赶去洗漱。


    直到开始吹头发,邱猎才看到手机里杨新文发来的好几条长语音,看着一条一条的文字转换出来,她的脸越拉越长——


    语音的信息量不多,有很多杨新文的支支吾吾的语气词,总结起来大意就是,杨新文完全忘了这回事,昨晚跟朋友喝酒,就留宿在了朋友家里,早上一觉醒来就已经中午,赶过来已经不可能了,让邱猎别生气,说晚点送到家里给她。


    最早的消息是十几分钟前发的,最近的一条仅仅两分钟前,邱猎想生气,但好赖话都已经被说了,她一股火不知道往哪撒,只好用吹风机对着头发乱吹一通,吹成半个鸟窝头,最后窝囊地回了句“好吧”。


    回到家里,邱猎收拾了一下午,家里焕然一新,却不见杨新文的身影,也没有她的信息。


    海津的冬季天黑得很早,傍晚五点还有一缕天光,十分钟后就已经黑沉沉一片了。


    邱猎拎上收拾出来的三个大垃圾袋,下楼找垃圾桶。


    回迁房的弊端逐渐具象化,由于入住率低,加上住户都不肯交物业费,物业一而再再而三地贴催缴公告,都以失败告终,这座小区的物业如今已经形同虚设,只能勉强保持每天早上收一趟垃圾,连原本的大垃圾桶都裁撤了一半,只剩下几个定点。


    最近的垃圾桶距离邱猎这栋楼大概有五十米远,出门左转,中间经过了几栋楼,直走就能到。


    回去的路上手上空了,邱猎于是拿出手机,准备跟杨新文吵几句。就在她走了一半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巨响,似乎还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她的裤腿上。


    邱猎咽了咽口水,一回头,手一抖,连手机都掉到了地上——她看到一个人就趴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身下有温热的血液流出,染红了被扫到道路两旁的积雪,如果她刚刚再走慢两秒,可能就砸到了她头上。


    邱猎僵硬地蹲下身捡手机,倏地一下,她福至心灵般猛然抬头,恰好跟一个从窗户后探头的人影对上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