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作品:《我在地府的那些年》 漫天倾落的雨砸下,混合着阵阵阴风刮过。雨水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风也从四处钻进来,在昏暗中打着旋。
叶宗前一瞬还站在忘川河旁,思绪还停留在孟婆所说的如有危险,脚踝上的红线自有反应,是何用意。
此刻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空气中带着腐朽的木质和浓重草药味道。脚踝上那根红线微微发着烫,这就是苍睢说的反应?
叶宗心底冷笑一声,若真遇到危险,这玩意儿会有感应?难道还真指望苍睢来救他?
估计苍睢巴不得自己魂体早点散干净,省得扰了他地府的秩序。
突然,叶宗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凄厉无比的诅咒,期间混合着无数难听的言语,好像要把毕生的恶语都倾之而出。
那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直接刺入脑海深处,嘶哑、尖锐,裹挟着绝望。
“负心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我以柳家世代香火起誓,你死后定被投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受尽酷刑”
“你不得好死!”
每一声诅咒都像冰针,扎进叶宗身体的每一寸。他浑身颤抖,试图捂住耳朵,却发现连手在哪儿都感知不到。
他观察四周,这里是一间简陋的屋舍,看样式是古时候的样式。四周结着厚厚的蛛网。墙角有大片深色的水渍,像是经年漏雨留下的疤痕。
屋内还有一张掉漆的小方桌靠墙放着,一张窄床,铺着蓝色的褥子,一个歪斜的竹编里躺着几件破布衣衫。
整间屋子散发着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而在那苦涩之下,似乎还有着一丝极淡的、有点像苍睢身上偶尔掠过的冷香。
不过,更微弱,更陈旧。叶宗不太确定了。
他想走一步,好好看看屋内环境,脚一跨,不知怎的,提不动步子。
只有左右摇摆的感知。他拼尽全力,才将视线向下挪动了一寸,借着从破窗滴落的雨水,他看到了地面水洼里的倒影。
是一把竹骨泛黄的铜油伞。
叶宗心头一震。看伞面的结构和竹骨咬合的工艺,以及木桌的形制,他生前修复过不少古物,依稀可以推测出,这是南朝时期的样式。
那是他曾替一位同门师兄修复过一柄南朝文人的竹骨折扇,扇骨与这伞骨的制作工艺如出一辙。
南朝,那不是已经过去快一千年了吗?
所以!自己竟是附在了这把伞上!?孟婆呢?!不是说在奈何桥头熬汤吗?她会不会也在这里?
还没等叶宗理清头绪,那声诅咒似乎又在盘旋。
并非重复,而是新一轮更激烈的爆发。他看到一道模糊的女子身影从墙角阴影里浮出来。长发枯槁,面容扭曲,双眼的位置是两个漆黑的空洞。
她脱离地面,开始剧烈地旋转,每转一圈,那诅咒就更凄厉一分。
“负心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
“我以柳家世代起誓,你死后定被投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受尽酷刑!”
“你不得好死啊!”
女声每嘶吼一声,叶宗就感觉自己被这怨念之力狠狠撞击一次。那痛苦化为实质的毒刺,扎进他每一个感知的毛孔。
当身体真切感受到这份凄厉时,叶宗好似能体会到那女鬼的痛苦与绝望了。
只是,这女子似乎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只能以这种残缺的魂体状态,在屋内不断咒骂,不断飘荡。
叶宗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充满痛苦的感知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身体的疼痛终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只见那女鬼一会儿疯狂撕扯伞面,发泄着滔天怨气,一会儿又趴在那小木桌上发出破碎的啜泣,一会儿又飘到床边,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床褥。
空洞的眼眶望向虚空,痴痴的,仿佛在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她在看什么,等什么?
“你还没看够?”
一道低沉冷淡的男声突兀响起,叶宗猛地一激灵。
是苍睢的声音。
“你掉入轮回井的夹缝了,这是李柳氏长期怨愤不散,依托生前旧物形成的执念结界。”
苍睢的声音依旧冷淡,“想要抽身,必须化解她的执念。否则,你会被永远困在这段怨恨里,直到魂力被消磨殆尽。”
原来是他。他也掉进来了?
“你,在哪?” 叶宗试图说话。但因魂体疼痛而断断续续。
“我不能以真身进入轮回井,此刻是分出一缕神识,依附于此地,你看不到我,但我能感知此处发生的一切。”
原来如此。
“这样,那要怎么化解她的执念呢?” 叶宗忍着不适。
“若是普通执念,我自可强行打散或引渡洗涤。但你进来了,因果便与你挂钩。涉因果者,需了因果。如今,你得找出她执念的核心,她不肯入轮回的根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执念方散。”
可叶宗还有个问题想不通。“为什么是我附身于这把伞上呢?而且要承受她的怨恨?”
这伞,看起来只是屋内一件普通旧物。
苍睢的回应似乎迟滞了一瞬:“因为你曾渡化那老鬼,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未尽的执念,感受到了你的存在,便开始蠢蠢欲动。这把伞,是第一个将你拖入其中的介质。”
“所以,我便进入了她的执念幻境…” 叶宗喃喃。
他想起来了,在忘川前,确实有一张黄纸飘来,他触碰后,便来到此处。
原来是这样。想要脱身,就必须渡化李柳氏的执念。
那李柳氏的冤到底是什么呢?她口口声声的负心汉,难道是她的相公?
还没等叶宗思索出更多,李柳氏便又开始诅咒那人,只是这次,那诅咒声混合着窗外愈发滂沱的雨声,显得更加字字泣血。
“李子树,你不是人!!我同你十年发妻,为你持家奉亲,你竟抛下重病的我,同那不知廉耻的贱人远走他乡!留我一个人缠绵病榻,日夜饱受病痛噬骨,无钱买药,无人照看,眼睁睁看着自己烂在这破屋里!!”
“你必定被抽筋剥皮,骨头剁碎了喂野狗,浑身血液流尽而亡!你死后魂灵永世不得超生,做鬼都不得善终!不得善终!!”
声音里的恨意滔天。
叶宗听后,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屋顶方向,虽然看不到苍睢,但他知道对方的神识在那里。
按照柳氏说法,两人曾是结发夫妻,但柳氏患病后,李子树不但不设法救治,反而抛弃病妻,与情人私奔,使柳氏在贫病中绝望死去。
如此看来,这李子树确实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柳氏这积累了千年的怨念,根由便在于此了?
“不对。”
苍睢的声音淡淡响起,打断了叶宗的判断。
“嗯?哪里不对?” 叶宗十分不解。这怨恨的缘由听起来如此清晰明了。
“看这屋子。” 苍睢扫过屋内每一处而后开口。
“屋内看似简陋,可地上无杂物。墙角蛛网虽多,却集中在高处无人打理之处。至少在李子树抛弃柳氏的时候,还算整洁。再看那小木桌,虽然陈旧但结构完好,没有破损。床上的褥子,质地是细麻。”
若没记错,此时的普通人家用的大多数是粗麻。只有那些家境稍微宽松的,用的才是细麻。而柳氏患病后,家里应当没有多余的财力负担此项细软开销。
苍睢又继续说着:“你觉得,一个决意抛弃重病发妻、与情人远走高飞的男人,在离开前,还会将心思放于家中吗?”
经苍睢一提,叶宗才猛地反应过来。
是啊!这屋内虽然贫寒,却并非遭遇突然抛弃的混乱狼藉。相反,它透着一股可以说是珍视的维护感。
柳氏生前所居的环境,也并未差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柳氏还有什么不曾说出?
看来,柳氏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叶宗默不作声的思索着什么。
“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暂时附于柳氏身上吗?” 叶宗犹豫着问。
附在伞上,视角受限,他能接收到的只有柳氏的怨念和不断袭来的痛感。
“你在找死?” 苍睢的回应是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
“我已经死了。”
叶宗此刻很平静还带着点无奈的自嘲,“我只是觉得,既然已经陷进来了,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接近她的执念所出,找出真相。单单被困在这伞里,被动承受怨恨,所能知道的情况太少了。”
“你知道,要尝试附身一个积累了近千年的凶煞执念,会有什么后果吗?” 苍睢的声音透着警告。
“她的怨恨就是她存在的根基,充满吞噬性。稍不留神,你的意识就会被她的怨念侵蚀同化。到那时,你就不再是叶宗,而是她怨恨里新滋生的一缕养分,会永远困在诅咒里。”
“我想试试。” 叶宗的话语很轻,却异常清晰。
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陈述一个决定。
苍睢沉默了。
无形的注视落在伞身上,带着审视与衡量。
叶宗表面温吞甚至有些逆来顺受,骨子里却藏着近乎莽撞的果决。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甚至不断伤害他的千年怨鬼,甘愿冒形神俱灭的风险,以自身魂体为饵,去探那怨恨的深渊。
叶宗,你到底是真的心怀渡灵之念,还是别有所图?
片刻后,苍睢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只有一刻钟,时间一到,无论你看到何事何因,我会通过红线强行将你的意识拉回伞内。若你到时抗拒,或意识已被侵蚀过深……”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叶宗却无比清晰。
“好。”
苍睢收敛心神,将叶宗神魂抽离伞身,以他自己那微弱的魂体化为最细的丝线,朝向那仍在屋内徘徊且散发着怨气的女子身影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