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作品:《我在地府的那些年

    一片黑暗中混杂着各种情绪交织,有怨恨,有悲苦,还有一丝丝细微的愧疚。


    叶宗不确定这是不是柳氏魂体内,但混合的情绪正冲刷着他,在冰冷的煎熬与刺痛间不断沉浮。他感到自己的存在被拉扯,仿佛要融化在这千年的苦水里。


    当他看向屋内时,此时的景象已截然不同。不再是那个怨魂游荡的破败空间,而是带着生活气息的模样。


    床榻上,柳氏虚弱地倚靠在床栏处。她旁边,一个男人正坐在床沿,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用木勺将汤药喂到她唇边。


    那男子约莫三十许,皮肤黝黑,眉眼间刻着风霜的痕迹。眼里满是担忧与不安。


    叶宗注意到他的手掌布满硬茧和细碎伤痕,一看便是常年干活的手。


    “柳儿,莫要担心,”他说话间放得轻柔,“今日这药,是我特意换了药材熬的。你喝上几副,定能祛了病根。”


    他一边说,一边极仔细地将药汁吹温。


    想来,这便是柳氏口中那该千刀万剐的负心汉了。


    “咳咳…子树,”柳氏艰难地吞咽着药汁,脸上写满忧虑。


    “城中如今疫难四起,物价飞涨。你这换药的钱,可是又瞒着我去后山,咳咳咳,砍柴换来的?”她的咳嗽声断断续续。


    “无事,我听街坊都说,这阵邪疫啊,官府有了新方子,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现在只管放宽心养好身子罢。这被子盖得可还暖?近几日天色沉,总觉得又冷了些。”


    说话间,李子树用袖口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渍。


    叶宗默默观察了许久。这李子树实在不像是抛弃病妻、与人私奔的负心汉。


    他将被子掖好的动作熟练而自然。


    “莫要将自己全然带入柳氏的情绪。” 苍睢声音传来,将叶宗那股升起的同情拉回。


    “我只是在想,”叶宗带着疑惑,“看眼下这情景,李子树对柳氏关怀备至。会不会是柳氏病得太久太苦,死后记忆残缺扭曲,只记住了最深的怨恨,却忘了这些细节?或许,李子树并非她所咒骂的那样?”


    “执念如渊,最易蛊惑人心。” 苍睢又恢复那冰冷的语气。


    “莫要受她此刻展现的片刻记忆干扰。一旦你开始相信此情,极易被怨恨反噬。”


    叶宗心神一愣,强迫自己从此状态中抽离。


    只见李子树伺候柳氏喝完药,又安抚她躺下,直到她呼吸渐渐平稳,似乎陷入浅眠,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站在床边,贪婪地看了妻子沉睡的侧脸。而后转身,推门而出,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屋内人。


    此刻是午后时分,日头正毒辣。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李子树却走的步伐急快。


    他绕过城中因疫病而显得萧条零落的街道,径直走向城郊的后山。山林寂静,只有蝉鸣嘶哑。寻到一处坡地,从树丛后摸出一把磨损严重的旧斧头,紧了紧绑手的布条,便对着树干一下又一下地挥砍起来。


    “嘭!嘭!嘭!” 沉闷的伐木声回荡在林间。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衫滴进干燥的泥土里。


    他抿着唇,眉头紧锁,每一次挥斧都用了全力,砍够一大捆柴,用麻绳结实,然后背到背上。迈着略显不稳的步子走下山。


    他没有回家,而是背着柴,来到城中一处青砖高墙的后门。他放下柴捆喘了口气,才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一个男人开了门,李子树立刻挤出一个笑容,说着:“总管事,您看,这是您前几日要的柴木,都是上好干燥的硬木,我给背来了,足足二十斤。”


    那管家翻看了一下柴捆,确认没有湿霉破损,才拿出一个小钱袋,掏出几块铜板。“喏,一共二十文。你点点。”


    “哎!谢谢总管事!多谢您关照!”李子树双手接过铜钱“您看,往后府上若还需要柴火,或者有什么抄写、算账的零活,尽管吩咐。小人虽不才,也还写得一手端正字,算得清账目”


    管家瞥了他一眼,闲谈着:“知道了。你那娘子的病,还没好利索?我记得你从前是靠着替人写信抄书的,如今连这等粗重活计也揽上了?”


    李子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托您的福,我家娘子近日是好些了。我想着给她换几副好药,把身子好好调养回来。只是这囊中实在羞涩。再说了,眼下这时景,疫病闹得人心惶惶,还有几户人家会抄书写字呢?也只能干些力气活,换钱快些。”


    “也是,往后若有事,自会叫你。”说罢,便转身关了门。


    沉重的木门在眼前合拢。李子树走到一旁背光的角落,将手心里那点铜钱翻来覆去地数,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反复确认。


    然后,他掏出怀里一个打着补丁的旧钱袋。


    “才二十文,柳儿的药,掌柜说了,一方就要五十文,得连服十方才能断根,还差的远呐,今日抓的,已是最后一副了。明天就没药了。”他喃喃地自顾自说着。


    回去的路上,李子树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药铺门口,挤满了人群。疫病像无形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城,药材成了比金子还金贵的东西。


    他听说,对街那个一起蹲在街角等活的老李,前两日已经咳血死了。


    不能让柳儿的药断了,不能断,不能断,这个念头像蛊虫一般不断的侵蚀着李子树。


    天色已然晦暗,李子树回到家推门时,动作轻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可就在木门发出吱呀声的刹那,便传来柳氏的话语:“子树,是你回来了吗?”


    听到这声音,李子树快步走到床前:“是我,刚送完柴回来。路上耽搁了些。”


    “你辛苦了…咳咳咳…”柳氏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快歇歇吧。”


    “你先睡,别操心我。”李子树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那阵咳嗽渐渐平息,“我晚些再去看看,兴许还有夜里的零工可做。”


    “莫要太辛苦”柳氏说完这句,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沉沉合上,睡了过去。


    确认妻子睡熟,李子树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脚步很轻,却带着焦躁的节奏。嘴唇无声地蠕动,反复念叨着什么,眼神时而茫然,时而决绝。


    他又掏出那个旧钱袋,将里面铜钱倒在手心,一枚一枚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他坐在小木凳上,出神地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苍睢,” 叶宗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再次发问,“我觉得李子树并非柳氏口中所说之人。”


    这一次,苍睢没有立刻回应。屋内只有李子树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风声。


    许久,苍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凡事必有因。柳氏所咒骂的,是她认定的果。你现在所看到的,只是因的一部分。”


    叶宗闻言,默默闭嘴。他发现自己自从进入柳氏的执念后,情感确实变得越来越容易被牵引,总是不自觉地试图代入理解,甚至同情。


    而此时,苍睢体内传来一股尖锐却熟悉的刺痛,毫无预兆地从那旧伤位置传来。他闭上眼,指尖拂过心口位置。那刺痛近日来愈加频繁了。


    看来,得去看看那位故人了。


    等到后半夜。


    小屋内,李子树猛地动了一下。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死死地盯向白日里路过的那家药铺所在的方位。


    然后,他走到门边,拿起了那柄黄铜伞,想起了出门前,柳氏那句虚弱的嘱咐:“天色沉了,怕是有雨,你带上伞。”


    最终,他推开了那扇木门,踏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此时的夜色深沉得不见一丝星光。漆黑寂静的路上,只有一人一伞的剪影,他向着前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