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作品:《我在地府的那些年》 叶宗再次睁眼时,他还在那座空旷冰冷的黑色宫殿里。
男人依旧坐在那里,那件玄色衣袍在冷光下,闪过一线幽芒。男人的手指修长、此刻正从案面上抬起,指尖残留着一缕极淡的暗金色光晕。
“叶宗,阳寿二十七。生前未做恶事。无牵无挂。死后魂体不稳,进入鬼市后强行窥探并干涉他人因果。”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荡,字字清晰。
叶宗一个激灵,连忙摆手:“不是的,我没强行窥探,是我碰到那老鬼,呃,老人后,看到了他生前的记忆。那老人一直记挂着他孙子,我只是把他孙子的下落告诉他而已,这不算干涉吧?”
“你又如何得知,那老鬼记挂的是他孙子?”男人的声音像都像淬了冰的针。
他的目光落在叶宗脸上,不带一点温度。
“因为我感觉得到!”叶宗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只是触碰了老人就可以看到记忆?那不是简单的记忆回放。在某个瞬间,叶宗仿佛就是那个老人。
男人看着叶宗脸上浮现的茫然,露出几分讥诮。
“有趣。”他收回目光,重新靠回宽大冰冷的椅背,姿态看起来放松了些。
“一个刚死不久的新魂,以未知手段,使魂体执念消解,提前归寂,那,要审判司何用,要轮回井何用,要奈何桥孟婆汤又有何用!”
最后的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像是在给叶宗梳理这不合常理的事实。
叶宗想辩解,张了张嘴,连他也无法解释这一切。
“我没有说谎,就是触碰到,然后看到了。至于你说的执念,我真的不知道它是怎么化解的。但在我看到那些记忆的时候,就好像我暂时变成了老人。他最深的想法,我就是知道。”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男人的目光落在叶宗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探查,随后开口说着
“你可知,地府为何设立审判司,又为何要引渡亡魂过奈何、饮孟婆汤,方可入轮回?”
叶宗茫然地摇头。他一个刚死没多久的新鬼,哪知道这些阴司规矩。
“阴阳有序,生死轮回,乃天地大道,亡魂携前世记忆与执念而来,若人人皆带着未了之愿、刻骨之怨、缠绵之念投入轮回,则因果纠缠,世道必乱。”
他转回视线,继续说着:“而你,叶宗。你所做的,绕过了审判司,甚至也绕过了孟婆。让本该历经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消解的执念,在顷刻间消散。这是扰乱地府秩序,动摇轮回根基。”
“故需审判司,善恶功过,当自有赏罚,再去忘川河中除去一身业障,而后饮孟婆汤,方可重渡轮回。”
叶宗愣住了。从未想过,地府竟然也存在着古老且庞大的运行规则。
而他,竟无意间撼动了维持阴阳平衡的天梯。
“那化解执念,不也是好事吗,或许我也可以帮忙”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地府哪需要他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野鬼来帮忙。
果然,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
“帮忙?地府运转千载,维系阴阳因果,岂是你一个魂体都保不住的孤魂野鬼帮忙?化解了一个徘徊鬼市底层本就快自行消散的残念,便自以为窥见了执念全貌?”
“每日涌入地府的新魂数以万计,含冤者枉死,横死者怨死,离别者苦死,求不得者殇死。若皆如你这般帮忙,地府审判司可关门,孟婆亦可卸任,轮回井前恐怕要鬼满为患,争先恐后寻你解脱。届时,因果如何清算?天地平衡如何维持?”
“更何况,”说话间,那股压迫感紧接而来。
“你若遇到上百年来始终无法消散的执念,又当如何?堆积太久,便会形成恶灵,他们不肯入轮回,生生世世守着那份执念,你当真能化解?”
叶宗哑口无言。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叶宗声音极小的问着,好像这样可以降低存在感。
“按《司律》来断,扰乱阴阳平衡,妄断因果轮回者,当受魂飞魄散之刑法。永世不得入轮回”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叶宗可不想又死第二次。激烈求生欲下,他说着
“不!,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看到那些!你也查过了,我生前就是个修复物件的打工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烧死了,莫名其妙碰到那些,我根本不想破坏你们的秩序!”
只见男人无动于衷,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生前修复古物者,地府往来魂灵中并非没有。为何独你特殊?本君执掌地府巡查,监察阴阳秩序,维系因果轮回。岂能因你一句不知,便破例?”
他抬手,指尖在空中极其随意地一划。
“将此魂带出去,本君亲自处置。”
两名身着黑甲的高大鬼差,在阴影中出现。
叶宗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在那两名鬼差手中猛地挣扎了一下,向前一扑,抓住了男人一片袍角。
就在指尖接触到袍角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涌入叶宗的意识
眼前的景象瞬间变换
他看到了一片浩瀚无垠的碧空。一座纯白无瑕的宫殿静静悬浮于云端,萦绕着淡淡的仙灵之气。
宫殿前的露台上,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而立。
那人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袍,长发如墨,仅用一根青玉簪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肩头。
仅仅是背影,好似高挂夜空的明月,高洁无暇不可触碰。
那是,
画面极其短暂,下一秒便破碎开来。
那男人似乎是感觉到什么,身体里竟渗出丝丝暗金色的光,他感觉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般朝叶宗渡去。
而自己的陈年旧伤竟又开始痛起来。那痛带着某种力量要冲开一般。
“呃!”苍睢猛的掐住叶宗脆弱的脖颈。
“说,你方才,对本君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他拼命摇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男人”
一点也不像你,动不动就要我魂飞魄散。
不过这后半句,叶宗不敢开口。
良久,男人缓缓松开了手指。
叶宗踉跄着向后跌去,瘫软在地。
“你说你生前是修复文物,死后突然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并且可以化解执念?”
“对,”叶宗摸了摸脖颈,虽然是透明的,但那痛感却是实质。
“与古旧之物共鸣,死后竟可以化解,有趣。”
“罢了。”他的声音少了几分之前的杀意,“魂飞魄散之刑,暂缓。”
叶宗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用死了?!
“从今日起,你由本君亲自监管。未得本君许可,不得再擅自触碰亡魂旧物,更不得妄动执念。”
叶宗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随即又涌上新的茫然,“那我需要做什么?”
苍睢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向大殿一侧。
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卷轴。
卷轴展开,只有流动的光影与色块。那些色块在不断变幻纠缠,仅仅是远远看着,就有一股阴冷怨怼的气息扑面而来。
“此乃执念卷。”苍睢背对着叶宗。缓缓说着。“记录着近三百年来,滞留于忘川河畔,未能被审判司裁定、亦未被孟婆汤完全洗净的执念残魂。颜色越深,怨结越重,牵绊愈深,也越危险。”
叶宗挣扎着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望去。
卷轴底部,是大片灰蒙蒙的区域,偶尔夹杂着几块浅淡的白色或淡灰色斑块。
“此等程度,便如你今日在鬼市所遇之老鬼,执念浅薄,即便无你,假以时日,亦会自行消散。”
他的手指缓缓上移。
越往上,色块的颜色越深。
它们不再安静,而是如同活物般翻滚,相互之间似乎还有连接。到了卷轴上端,已经能看到暗红色血丝般的斑块。
“这些积压的执念,尤其是怨气深沉者,会相互浸染,滋生邪秽,长久以往,忘川将不再仅仅是洗涤前尘之河,而会成为怨气汇聚的毒沼。”
叶宗听得心头发凉。他没想到,在这鬼市竟然隐藏着如此可怕的存在。
男人走回桌案后,语气依旧冰冷,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能力,确实扰乱了地府时序,但同时也提供了更直接的渡化。未尝不可用。”
叶宗听懂了:“您是说,让我专门去渡化那些鬼魂执念!?”
“你有异议?”男人语气微冷,“方才不是口口声声,愿为地府帮忙?”
“不不不!我帮!我帮!”叶宗连忙表态,生怕对方反悔,又让自己魂飞魄散。
但看着卷轴上那些狰狞的色块,他声音弱了下去,“就是,大人,我这个能力,自己都稀里糊涂的。对付老鬼那样的还行,可你这卷轴上那些积压了几十上百年的,我怕我还没渡化它,先被它给吞了”
“你只管去做便是。这些本就是本君职责之内,迟早需亲手了结的孽债,你若能安然渡化,便是你的造化,若渡化不了……”
他语气平淡无波:“那也是你的命数。本君自会出手,料理残局。结果并无不同。”
叶宗:“……”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位冷面罗刹!是在检验他!
这就叫生死由命,富贵……在地府?
叶宗压下心底的惶惑,又问着,“你刚才说阴阳有序,因果循环。我若渡化这些执念,那因果,又该怎么算?”
“本君是地府掌事,苍睢。此后便为为你的监管,此事因果,自有本君一力承担。何况,若无你插手,这些执念旧案,也需本君出手了断。次序虽变,根源未改。”
他抬眼,看着叶宗:“你只需记住,从此刻起,你之一举一动,皆在本君监察之下。不可妄动,不可逾矩。”
“那为什么一定要我先去尝试呢?”叶宗还是忍不住追问。
既然这位苍大人自己能解决,何必多此一举。
苍睢沉默了片刻。
“此乃本君之事,留你,自有其用。”
他不再给叶宗发问的机会,抬手挥了挥。
“去殿外寻当值鬼差,他会带你去见孟婆。她知晓该如何安置你。”
话音刚落,叶宗便感觉脚踝处传来一丝冰凉的束缚感。
他低头看去,只见一道极细的红线缠绕在脚踝上,另一端延伸出去,没入虚无。
红线?监管就用这个?
叶宗想着,总之是不用再死一回了。便不敢再留,离开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门外,鬼市依旧暗无天光。
“走吧。”一个沉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叶宗吓了一跳,只见一名身穿黑甲的鬼差,不知何时已静立在一旁。
“孟婆大人在忘川畔等你。”
鬼差引着他转向了一条僻静小径。越走越感觉温度在下降,一种沉静的水声渐渐清晰。
忘川河。
与鬼市的混乱污浊截然不同,眼前的河流呈现出一种极其纯粹的清澈,还有偶尔缓缓飘过的白色影子。
河水流动得异常平缓,那是一种可以带走一切的静谧感。
“你就是叶宗?”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传来。
叶宗吓了一跳,只见河畔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少女。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容貌生得极好,肌肤白皙,眉眼弯弯,尤其一双眼睛,不见丝毫阴霾死气,就像个邻家少女,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可这里是忘川河畔,奈何桥头。
“你是,”叶宗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却又不敢相信。
少女没说话,掩嘴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她凑到叶宗面前,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不错不错!叶宗是吧?我看过你的卷宗啦!没想到魂体这么淡,模样倒还挺俊俏的嘛!”
“要不你跟我一起熬汤吧,听说情人一起熬的汤,会格外香甜呢!那些过路的鬼魂喝了,也许就不会抱怨我的汤难喝啦!”
熬汤?
叶宗终于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真的是孟婆?!”
“如假包换!”少女叉着腰。
“怎么,以为我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哎呀,虽然论年纪,我确实比这大多数鬼都大一点点,但人家还是未出阁的少女!”
叶宗被震得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孟婆还能嫁人的吗?”
“不知道呀,以前没试过,也没规定说不可以嘛!说正事说正事!”
孟婆拍了拍手,眼中带了打探,“苍睢说,你能渡化执念?”
叶宗也不知做何回答,只能勉强道“是,吧。”
她绕着叶宗飘了一圈:“正好!我这儿啊,最不缺的就是执念!”
她指了指身后那座石桥:“这儿,就是奈何桥头。所有亡魂,经审判司裁定生平功过后,都要从这里过,饮我一碗八苦汤才能洗去前尘,踏上轮回之路。”
“但是呢,总有些执念特别深或者牵扯的因果太复杂,一碗汤下去,总有洗不净之处。而这时就会附在某件旧物上,以前都是苍睢来了解因果。”
叶宗看着孟婆这般,露出一个苦笑,“孟婆大人,不瞒您说,我现在连自己这能力到底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楚,更不知道怎么主动去渡化,上次纯粹是意外。”
孟婆看着叶宗脚踝处的红线,眼神里满是打量,但言语仍是那番灵动
“哈哈哈,你尽管去做好了,地方我带到了,话也交代了。你自己慢慢摸索吧。我就在那边熬汤,有事,嗯,尽量别叫我,我忙着呢!真遇上要魂飞魄散的危险,你脚上那根线,自然会有反应。”
她说着,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朝奈何桥头一口大锅走去,那里冒着乳白色的阵阵雾气。
留下叶宗独自一人,站在此处,脚下是流淌的忘川,身后是模糊的鬼市。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凉意穿透他半透明的身体。
突然,他看见一张泛黄的纸!
一股极其滑腻带着浓烈血腥气的触感窜了上来!
“啊——!”
叶宗惊叫一声,想要缩手,却已经晚了。
眼前的景象开始翻转,无数破碎尖锐,充满痛苦的画面袭来。
血,漫天的血,染红了整个天地。
一个扭曲嘶哑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炸开。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双布满血丝,眼里满是绝望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