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半荷包紫堇》 “何少爷,您回来了。”
门口的管家躬身,语气里夹杂恭敬,似乎把他当成同沈家一样的主人。
何砚时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叔叔呢?”
“老爷在书房等您。”
何砚时径直上楼,皮鞋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几近无声,书房门虚掩着,他轻叩两下后推门而入。
书房内,沈承背对门口,站在一整面墙的巨幅军事地图前,那地图并非当下的行政区划,而是以战略要地,资源节点和复杂的人脉线条勾勒出的,独属于沈家的权力版图。
柔和的灯光洒下,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只是静静的站着,仿佛在审视沈家几代人一起打下的江山,在评估着哪一根支柱正在产生细微的又令人不安的裂痕。
“叔叔。”
何砚时在书房中央站定,声音平稳。
沈承没有立刻回头,关于周靖安这件事也没有马上就对何砚时追责,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数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这几年,江家那边有什么动作?”
何砚时对此早有准备,他的回答清晰简洁:“表面上看很干净,他的两个儿子一直在国外,大儿子江云回在智库做研究,二儿子江政行参与国际能源组织的项目,江家的生意也完全在商言商,账面清晰,依法纳税,和我们的人、和任何敏感领域都保持着明确的距离。”
何砚时的作用就在于此,那些政敌或者是仇家并不是倒台后就算了,沈家会对他们进行多年的追踪,防止他们报复,有预谋的复仇,因为只要是从高处摔倒泥泞里就会不甘心,何砚时的存在就是不间断的查找隐患然后在种子萌芽前掐掉。
沈承面色沉沉:“江瑾南真能这么甘心?”
何砚时:“至少江云回和江政行所有的学术成就职业经历都是真实且可查的,与江家的商业集团在明面上毫无资金业务往来,目前来看,比起江家后代的身份,他们更偏向于杰出的青年学者和国际组织技术员,这种范畴我实在不好插手,或许让大哥那边做些什么反而能说得过去。”
他略微停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语气平稳却意味深长:“谁都清楚江瑾南当年是规规矩矩走完了所有程序,一天不差的熬过了三年的冷却期才下的海,现在他的两个儿子同样合规,至少在明面上我们抓不到任何把柄。”
沈承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何砚时脸上,“所以赫京身边突然冒出他那个小儿子,是巧合还是处心积虑?一个失语的据说是试管出来的孩子……这本身就像个精心设计的幌子。”
何砚时面色不变,继续着沈承的逻辑,回应冰冷而直接,跳过了所有试探,直指问题的核心:“枯枝烂叶就不该有发芽的机会。”
面对忽然冒出来的江拂衣,心性耿直的沈赫京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城府深沉的沈辞京则是在试探之后再去定性,何砚时比起他们更加果断决绝。
思考麻烦不如解决麻烦,干净利落。
沈承凝视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像是在权衡这把最锋利的刀此次出鞘的利弊与后果,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终于,沈承眼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情绪褪去,只剩下属于决策者的冰冷决断,对何砚时赞许的语气:“你说得对。”
他声音低沉,“潜在的威胁,的确应该在萌芽前彻底铲除。”
他盯着何砚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去做吧,做得干净点。”
何砚时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接下他的命令后步伐沉稳的离开书房。
书房厚重的木门在何砚时身后无声地合拢,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沉寂并未持续太久,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王忱步履无声的走进来,如同一个没有影子的存在,他来到沈承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垂手肃立。
“部长。”
王忱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观察事实,“何少爷他似乎并未完全忠于沈家,否则,周靖安这个麻烦根本不会有出现在您面前的机会。”
沈承依旧面对着那幅巨大的权力版图,他的目光落在代表周家旧日势力,如今已被标记为清除的区域上,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我知道。”,声音低沉而肯定,似是谈论一件早已洞悉的工具。
“狼崽子养得再久野性也难除,他父亲当年就是一把太过锋利的刀,最终伤及自身,何砚时比他父亲更聪明也更难掌控。”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向王忱,那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深沉的算计,“我之所以极力撮合他跟赫京正是因为这个。”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将万物视为棋子的冷静,“只有把他彻底变成家里人,让他与沈家的利益血肉相连,才能真正给他戴上刀鞘,一把无法完全控制的刀太危险,如果真的变成一家人,哪怕他爪牙再利也得先护着这个家。”
可惜的是不管是沈赫京还是何砚时对对方都没有这个意思。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沈承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变得有些悠远,他想到了沈赫京的母亲孟晴。
年轻时的孟晴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而是背着相机穿梭于战火与权谋边缘的国际记者,明媚又锋利,性情耿直而坦率,手里掌握着足以让多个官员身败名裂的证据。
当时沈辞京的母亲病逝不久,他正处于权力上升的关键期和情感的空窗期,沈家这座庞然大物在孟晴的身上看到了为威胁,不是刀枪的威胁,而是舆论与秘密被公之于众的威胁。
他记得父亲沈善见当年说过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利弊权衡:“孟家底蕴深厚,与我们算是门当户对,孟晴手里的东西不能流出去,联姻是解决这个问题最体面也最彻底的方式。”
于是一场各取所需的联姻就此促成,孟家得到了稳定与沈家的支持,沈家化解了一场潜在的舆论危机。
他想到孟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或许有过被其锋芒吸引的瞬间,但更多是被迫妥协的冷意与被拿捏的不快。
“有时候,婚姻是最牢固的枷锁,也是最有效的驯化。”
对沈家而言,无论是当年的孟晴,还是如今的何砚时,本质上都是需要被纳入体系加以控制的变量,感情是奢侈品,而掌控,才是家族存续的根本。
……
军区总医院的休养区宁静而明亮,孟晴正坐在窗边的软椅上,轻声读着新闻给靠在病床上的沈善见听,这种事本来不用她做,但她自从生下沈赫京后因为产后大出血导致的体虚,身体大不如前,没有精力再做国际记者,就每天浇浇花看看书,偶尔会来医院看一看长期需要住院治疗的沈善见。
孟晴的性格耿直而且大度,对沈辞京视如己出,甚至她很多时候对待沈辞京比亲生儿子沈赫京还要好,沈赫京时常说她偏心,这也是沈辞京跟沈赫京虽然同父异母却感情深厚的主要原因。
阳光洒在她身上,柔和了她原本锋利的轮廓,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到沈辞京和沈赫京一同前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辞京,赫京,你们来了,怎么没提前打个电话?我好下去接你们。”
她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
“孟姨。”沈辞京对她的态度算得上恭敬,“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随即目光转向病床上精神尚可的沈善见,“爷爷,我们来看您,有些事……想跟您聊聊。”
孟晴很通透,立刻就察觉到沈辞京话语里的郑重以及沈赫京眉宇间压抑的情绪,心里知道这谈话内容恐怕不简单,也未必适合自己在场,非常自然地笑了笑,语气体贴:“正好,我让阿姨准备些新鲜水果,厨房里不多了,我陪她们下去买一些。”
“你们兄弟俩不常来,好好陪爷爷说说话,他总念叨你们,一会儿拿拐杖敲你们,你俩可别躲。”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沈辞京的手臂,又递给沈赫京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转身离开房间,细心的将门虚掩上。
病房内只剩下祖孙三人。
沈善见靠在床头,虽然年迈,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看面色沉静的沈辞京,又看了看明显心事重重的沈赫京,缓缓开口:“什么事让你们两个一起郑重其事地跑过来?”
沈辞京没有迂回,他选择这个时候来就是要当着爷爷的面揭开伤疤,为了让沈赫京最直接地感受到家族的意志与过往的阴影,他看向沈赫京,语气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赫京,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家里对江家,尤其是对江拂衣,如此忌惮并且坚决反对你和他在一起吗?我今天当着爷爷的面把话跟你说清楚。”
沈赫京心头一紧,预感到即将听到的内容会颠覆他的认知。
沈辞京声音清晰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不仅仅是因为过去的政见不合,更因为某些具体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江拂衣大约在七八岁时被仇家绑架过。”
沈赫京皱眉,这件事他在认识江拂衣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他让助理去查的。
“当时,那辆绑匪的车有很大概率会经过爷爷当时主管治安的地区。”
沈辞京的目光转向病床上的沈善见,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案例,“那时候,我们沈家正处于上升的关键期不容有失,任何发生在自己地界上的恶性案件,尤其是涉及其他世家子弟的,都会被对手拿来大做文章,指责我们治安不力能力不足。”
沈善见闭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仿佛也回到了那个需要做出冷酷抉择的下午。
沈辞京的声音低沉下来:“所以,当时经过权衡,沈家没有下令设置路障进行阻拦,而是任由那辆载着被绑架的江拂衣的车离开了我们的辖区。”
沈赫京听完,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看着眼前平静的兄长和闭目不语的爷爷,声音因愤怒和难以置信而颤抖:“就为了这种理由?就为了所谓的上升期?这就是我们沈家做的事?你们怎么能这么冷血!”
面对沈赫京的指责,沈辞京的脸上没有出现丝毫波澜,甚至连一丝愧疚都寻不见,他平静的迎上沈赫京愤怒的目光,眼神深邃像不见底的寒潭,他的声音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你听我说完。”
“你说得对,从人性和道德的角度看,当年的事是沈家对不起江家,我们欠江拂衣一个道歉这是事实。”
他承认了错误,但这种承认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结论,不掺杂个人情感。
“但是你要明白,坐在爷爷当时那个位置上,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派系的兴衰,是依附于沈家的成千上万人的前途,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我问你,如果当时拦截,出现以下任何一种情况,比如,绑匪狗急跳墙伤了或杀了那孩子,责任谁担?拦截过程中发生激烈枪战,造成平民伤亡,舆论会如何发酵?对手借此攻击我们辖区治安混乱领导无能,导致沈家晋升失败,我们这一派系被对手打压,边缘化……”
“这后续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这些代价由谁来承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沈赫京身体一僵,莫名的窒息感将他包裹。
“当年的江拂衣很可能是江家丢出的政治手段,是被江家故意推出来的弃子,所以,那时候我们救也是错,不救也是错,既然都是错,那就只能选择对我们最有利的。”
这番话冰冷地揭示了世家大族最核心的生存逻辑,在巨大的利益和责任面前,个人的悲欢常常是被牺牲的那一部分,也让沈赫京彻底明白,他所反抗的,不仅仅是父亲的固执,而是支撑着整个沈家走到今天的根深蒂固的行为准则。
沈赫京的愤怒依旧存在,但在那愤怒之下,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无力感和认知冲击的寒意缓缓从他心底弥漫开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横亘在他爱情面前的是怎样一道冰冷而坚固的巨墙,不管是江家还是沈家,都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辣而绝情,狠狠扎进沈赫京的心脏。
他看着爷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追忆权衡的脸,看着大哥冷静剖析事实的模样,他一直都知道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家族其根基深处埋藏着怎样冷酷的生存法则,所以他逃避政事,不想被困其中,不想沾染这些,可今天的沈辞京为他揭开家族里更深的冷酷真相,让他不齿的同时又脊背发寒。
一瞬间,他为自己对江拂衣炽热的爱恋感到一阵刺痛的心虚,也为江拂衣感到无尽的悲哀,这重重的一击,让他之前所有关于爱情和坚持的信念,都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尤其是听到沈辞京的最后一句话:“所以你现在还会认为,你跟江拂衣的相遇,只是偶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