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源潮

作品:《半岛铁盒

    去往仁和医院的公交无论何时都人满为患,但是一到这站,公交上的人会立刻清空一大半。


    沈行简下车后,几乎是随着同站下车的人直接就走到了仁和医院的门诊部大楼前。一进门,大厅内光线惨白,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大理石地面切割成冰冷的几何图形。


    作为G市规模最大的三甲医院,这里常年修缮得干净整洁,只是这丝毫减损不了焦虑和一种名为“权威”的,无声的压迫。


    人潮沉默涌动,像被无形管道输送的细胞,汇向挂号、缴费、诊室的闸口。墙上的LED屏滚动播放着“年度慈善榜样”,中心位是一位名为程观澜教授儒雅微笑的头像,下方字幕歌颂着仁和医科大在“安凝素”等新药研发上的卓越贡献。


    沈行简盯着屏幕看了良久,感觉到有一阵目光一直看着自己,待她回望过去,发现是一侧的引导员看着她一脸奇怪,她才反应过来此时自己正站在喧嚣的大厅中央,像几何图形中间的一个迷茫的问号。


    她赶紧反应过来,顺着引导员的指引,找到电梯去顶楼行政部。


    依靠着电梯,她缓缓整理自己的思绪。


    林童案轰动一时,沈行简做梦都没想到她会跟这么大的案子扯上关系。前几天,李姐以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给了她这个案子。


    “行简啊,卫健委委托我们律所调解林童案,仁和那边委托的是维衡,你正好去对接一下,认识认识他们的人,学习学习。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所里器重你才考虑到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哦!”


    话语里的潜台词像消毒水一样刺鼻,很难听不出来。林童案里,仁和委托的律所维衡,别说在G市,在全国也是矗立在金字塔尖的存在。


    而她沈行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被推出来代表患者去跟代表仁和的维衡进行调解?


    她出了电梯门,沿着走廊走向约定的“医患沟通办公室”,没敢进,先透着虚掩的门打量了一下房间里,只见桌上的茶杯已空,想来屋里人应该是来了许久,沈行简心里颇有些担心。


    沈行简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便径直推门而入,迎面便见里面已站着一个男人,大概有四十多岁,深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胳膊上,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粒扣子,发型一丝不苟,额角有汗渍的痕迹。


    此人此时正对身边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快速说着什么,手势带着一种被琐碎磨出来的焦躁,应该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她。


    结果等沈行简走近时,他恰好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从沾满灰的旧皮鞋,洗得发白的大衣,到塞满砖头似的公文包,最后掠过她平静却掩不住疲惫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审视与“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移开,如同扫描一件物品的条形码,确认无误后便失去了兴趣。


    工具人之间无需寒暄,只需确认对接无误。


    “来了?”这个男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放下胳膊上的西装外套,随手丢在身后的沙发上,发出一声轻响。


    “张律师。”沈行简点头,嗓子眼里发出一种粘稠的音调。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名单,手指在某个名字上点了点,“情况简报一下,” 张源潮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份格式化报告,“林童家属情绪不稳,聚集在七楼特需病房区外,有自媒体在场,院方压力很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行简,“我们律所的意思是,首要任务是控制现场,避免事态升级。院方会提供必要支持,包括转移无关人员。”


    沈行简感到肺部一阵熟悉的紧缩,她强压下喉头的刺痒:“我的理解是,政府委托我来,是代表患者方进行初步沟通,了解诉求,寻求调解基础。”


    在他们这行里,这个以效率为名的巨大的法律王国中,个体诉求如同微弱的心跳,太轻易被周转不停的机器轰鸣声淹没。她试图在对方构筑的冰冷堡垒上,划出一丝属于自己职责的微弱空间。


    张源潮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提起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所里最近案子不多?”


    那句“案子不多”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缝住了她的嘴,沈行简听罢竟不知如何回答。


    所谓的政府委托调解,不过是卫健委想给这场注定不平等的谈判披上一层中立的外衣。而她被推出来帮助患者去协助处理这档子事,只是因为她可以作为那层外衣上最不起眼、也最可随时替换的扣子。


    这冰冷的秩序中,帮助是带着砝码的重量的,权力从不施恩,它只交易,而用来交易的货币往往是更渺小的存在。


    见她没有回话,张源潮接着笑道,“当然,沈律师的职责我们充分理解。所以,需要你协助安抚家属,引导他们进行理性、合法的表达。维衡会负责后续的专业法律程序。”


    他递过来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仁和医院的LOGO,“这是林童的部分病历摘要和之前的医疗鉴定结果复印件,供你参考。里面还有目前整理出来的一部分背景材料,更核心的病历证据和专家意见还在走内部复核流程,后续再视情况提供。”


    沈行简接过文件袋,指尖触到纸张光滑的表面。她能感觉到张源潮目光的审视,那目光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趁手。


    她捏紧了文件袋,指节微微发白。


    林童案的资料她刚开始整理,已经被其中牵扯的各方势力搅得一团浆糊,如今她接触到的最接近核心的一手资料,居然是如此薄薄一沓。


    那文件袋是仁和医院专用的柔和黄色,触感光滑,却莫名透着一股医疗废物的冰冷感。真相常常被精心装帧,内里却是早已被权力之手掏空的朽烂故纸。


    医院广播里传来远方隐约柔和的女声,提醒着某某专家门诊开始叫号,这秩序井然的系统,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情的消化器官,将个体的痛苦、愤怒和不公,悄无声息地分解、吸收、排出。


    沈行简的存在,连同她手中这份轻飘飘的文件,不过是这庞大消化过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即将被代谢的残渣。


    而她辛辛苦苦背诵的那些关于公理与正义的古老箴言,在此刻也会一如往常般变成残渣里残余的营养物质,有价值,但不大。


    她深吸一口气,那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刺鼻。


    文件袋在手中传递完毕,那点微弱的连接似乎也随之断裂。张源潮的目光已经越过沈行简,重新投向身旁的白大褂,眉头微蹙,显然对接下来的“舆情控制”细节更为关注。


    空气中弥漫着只有沈行简能感知到的尴尬,这是一种无声的逐客令。


    “病历都在这里了,” 张源潮没看她,语速快了些,带着一种处理完必要流程后的松快,“沈律师可以先看看,有什么初步想法随时沟通。” 他做了一个模糊的手势,既像是指向门口,又像是示意她可以开始“工作”了。


    “安抚家属那边,院办的王干事会带你过去,他在外面。”


    沈行简这次没有再试图划出任何空间,她只是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算是回应。


    再多的话语显得多余且可笑。她将那个印着仁和标志的黄色文件袋,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那个饱经风霜的旧公文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在安置一个随时会引爆的不稳定装置。


    “好,那…我先去了解情况。”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张源潮已经重新转向白大褂,低声快速交代着什么,只是随意地对她挥了挥手,连头都没回。


    沈行简转身,推开那扇厚重的门,门外一个穿着医院行政制服、表情同样刻板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她没有再看门内一眼,只是紧了紧怀里的公文包,便跟着王干事走向电梯的方向,两人一时无话。


    忽然王干事的手机铃声想起,这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方才接起,嗯嗯啊啊了半天,撇了沈行简一眼。


    “回吧,人已经被强制驱散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沈行简正欲再问,电梯已到一层,那男人自顾自出了电梯门,竟头也不回地大走了。


    回程的公交在夜间的拥堵中喘息、颠簸,如同一条在泥泞中挣扎的老狗。沈行简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在她疲惫的眼底划出模糊而扭曲的色带,像是城市溃烂的伤口在流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催命的电话,她发呆了许久,才慢慢地、费力地掏出来,屏幕亮起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


    是郑学姐。


    行简,今天监考辛苦啦。跟你说一声,我的调令下来了,B市中院,下月初就得过去报到啦。以后这边兼职的事,你多留心。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别硬扛,随时找我聊聊。


    后面跟着一个温暖的拥抱表情。


    沈行简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郑学姐,这条微弱却切实存在过的连接线,也要断了。去B市的话,虽然很远,但是是个好地方,在皇城根底。


    她最终只敲下两个字:


    恭喜。


    指尖顿了顿,又缓慢地补了一句:


    谢谢学姐。保重。


    屏幕暗下去,瞬间映出她疲惫而茫然的双眼,像两口枯竭的深井。车窗下,一辆线条沉稳流畅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过,金属漆面在路灯下流淌着昂贵的光泽。


    沈行简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它,看了半晌,直到那车一个优雅的拐弯,便迅捷地消失在城市璀璨的灯河深处,不留一丝痕迹。


    她收回目光,看着公文包搁在腿上,里面两份卷宗沉默地依偎着,沉甸甸地压着,如同两块冰冷的墓碑。


    车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车厢内一张张麻木或焦虑的面孔。沈行简闭上眼,将额头重新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消毒水的气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深处,混合着张源潮那审视的目光和文件袋光滑冰冷的触感。


    明天去社区医院,那截裸露的骨头还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