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仁和
作品:《半岛铁盒》 铅灰色的天光沉沉压着,终未成雨,只将城市洇透在一层粘腻的阴冷里。厚德法考中心门口的喧嚣散尽,空余台阶上几片被风驱赶的枯叶,打着旋儿,徒劳地寻找着依附。
沈行简将那身深蓝色的工装外套递回,布料上吸附的考场消毒水气味和年轻躯壳蒸腾出的焦虑汗意,冰冷地贴上指尖。
她换回自己的旧大衣,一种混合着樟脑丸和陈年案卷纸页的熟悉气息裹缠上来,像一层脆弱的壳,让绷紧的神经得以片刻蜷缩。
回程的公交依旧是沙丁鱼罐头。她寻了个角落,后背抵住冰凉的金属扶手,汲取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隔着布料传递着急促的闷响,屏幕上,“李姐”两个字跳得刺眼。
律所里的老板很多时候几乎可以掌管案卷当事人的命运,也更完全地掌管着她们这些底层律师微薄的生计,所以无人敢怠慢。
而当事人一生大部分只需要打一场官司,律师们则要打一辈子的官司,所以律师们会把不敢怠慢四个字刻在神经上,刻成一种条件反射。
“喂,李姐。”
“哪儿呢小沈?赶紧回来!”李姐的声音又快又急,背景是翻纸的哗啦声,“市中心医院那个医疗纠纷,林童的案子,张律师点名要你去跟家属谈!资料堆你桌上了,下午就去医院沟通。”
声音陡然压低,黏腻地钻进耳朵,“对方是仁和系,懂吧?张律意思,安抚情绪为主,别让家属闹起来,尤其别让那些自媒体瞎写。话术漂亮点,别太较真。”
“明白。”沈行简掐断通话,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壳上无意识地划动。
她闭上眼,早上那个传纸条男生煞白的脸,无意间又闯进她的脑海。那孩子眼中的惊惶,此刻却模糊地与记忆中某个躺在ICU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罕见病患儿林童的眼睛重叠了。
灰蒙的街景在车窗外倒退,快到站时,手机又固执地震了一下,是法律援助平台的推送。
她划开屏幕,冷光映着眼底的倦意。
案件简述:刘桂花(54岁),环卫工。晨扫时被违规启动的私家车(疑套牌)剐蹭带倒,右腿胫腓骨粉碎性骨折。肇事者支付三千急诊押金后失联。所属环卫公司以“事发路段非指定作业区”为由拒赔工伤。社区医院初步处理后建议转院手术,市三甲医院骨科以“需全额预付手术及内置材料费用”为由,要求预缴八万押金才办理接收。(手术复杂、内置材料昂贵,需先缴足八万押金才能安排床位和手术。医保报销需术后再根据政策结算。)伤者滞留社区医院,欠费停药,伤情恶化风险极高,面临截肢可能。家属四处举债无门。
案件风险:无清晰监控锁定肇事方,工伤认定程序冗长且公司强势推诿,医保壁垒难以突破,天价手术费是现实鸿沟,患者伤情危急,舆情发酵风险中高。
律所补贴:无。
下方小字注释:本案经审核符合法律援助条件,已纳入本年度公益诉讼项目库,由律师提供无偿代理服务,感谢您的公益之心。【本案挂牌十五日,平台三次定向推送至全市合作律所及独立律师,均无承接响应】
即便是纯粹的公文,有时也能描绘出生动形象的图景,语言的魅力有时不在修辞和词藻,而在于其所表达的人间悲喜。
譬如现在,她仿佛能透着这些公式化的文字,闻到社区医院走廊的霉味,看到病床上女人浑浊绝望的眼,盛满了对“救”的渴求,又被“钱”的现实碾得只剩灰烬。她看过太多次那样的眼睛。
如果打开抽屉深处,或许应该有一本翻烂的书,里面有人用铅笔抄下的一句“我们不是医生,我们是病痛本身”。
这一页或许会被某个值班的小护士读到,产生一瞬短暂的共鸣后再疲惫地合上,然后扭头询问病人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院。
沈行简的指尖悬在“接案”按钮上,像压着一块烧红的铁,迟迟不敢落下。
她手头有一个农民工欠薪的公益案子快要收尾,倒是该接下一个公益案子了。可是这个挂牌十五日、三次定向推送仍无人接,原因再明白不过:赢面渺茫到近乎没有,要跟强势的环卫公司、门槛森严的医院周旋,要跑无数次人社局、医保局,耗费的时间精力足够她接两个能赚房租的普通案子。
对她这些靠兼职补贴生计的底层律师来说,时间就是房租和饭钱。
仁和系的林童案已是烫手山芋,那孩子需要的天价特效药被医保严苛的适应症条件拒之门外,家属濒临崩溃,下午要去安抚,无异于在情绪火山口行走。手头堆积的农民工欠薪案还没收尾,熬夜整理的证据链刚有眉目,再添一个这样的“死案”,无异于把自己往透支的边缘推。
一边是生存压力,一边是良心叩问,精力、时间早已被现实压榨到极致,这选择像往绷紧的弦上又挂了一块巨石,稍用力就会断。
车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眉宇间的疲惫刀刻一般在上面剜出几道难看的痕。
她想起学生时代在校图书馆旧沙发里蜷着,膝头摊开一本马基雅维利,读到困顿之处时抬头望向窗,玻璃上也是这样的表情,只是那时的双眼晶亮,她曾坚信思想的锋刃能劈开混沌,曾拍着胸脯说“法律该为弱者兜底,不然要它何用”。
如今,那锋刃似乎只在现实的顽石上撞出几点无用的火星,如今也因为出租屋离市图书馆实在太远,故而久未磨砺,早已爬满暗红的锈。
可心底那点没被完全磨平的执拗,却在看到“面临截肢”“欠费停药”“十五日无人接”时,像被那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割着,有种令人作呕的痛觉。
万一呢?万一能帮她争取到工伤认定的突破口,那就能靠着公益诉讼的压力让医院松口先手术,然后……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比让那个54岁的环卫工在冰冷的病床上,等着腿被锯掉、等着希望一点点熄灭强。
公交车报站声嘶哑响起,沈行简闭了闭眼,指尖猛地落下,点在“接案”上。
动作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盯着屏幕暗下去,仿佛那一下点击,是把自己仅有的喘息机会,亲手推给了别人。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一口车门外混杂着油炸和尘土的空气,挺直腰背,汇入走向老破小住宅区的人流。
方才在车上的剧烈挣扎迅速被抛在身后,城市的噪音以一种更庞杂、更粘稠的方式包裹上来,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汽车喇叭、商贩叫卖、建筑工地的轰鸣、远处隐约的警笛,汇成一条永不枯竭而令人麻木的声浪。
深秋的风卷起旧大衣磨损的下摆。路过巷口那个堆满旧书的废品摊时,沈行简目光扫过一本封面熟悉的旧杂志,随即又更快地移开。
她步履沉重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浸透了冷水的棉絮上,监考带来的刻板疲惫尚未散去,想到出租屋里堆积如山的欠薪案卷,再加上这个十五天无人敢接的法律援助案,胃里便泛起一阵熟悉的、带着酸涩的苦水。
穿行在迷宫般狭窄的潮湿阴暗的巷道里,头顶是杂乱如蛛网的电线,晾晒的衣服滴着水,油腻的饭菜气味从敞开的门洞里飘出,混杂着垃圾**的酸臭。
孩童的哭闹和夫妻的争吵是这里的背景音,她租住的那栋握手楼就在巷子深处,墙壁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入口处贴满了层层叠叠、字迹模糊的小广告:“通下水道”“□□”“无痛人流”“小额贷款”,密密麻麻铺满了旧得黑黄的墙壁。
踏上陡峭昏暗的水泥楼梯,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灰尘。沈行简琢磨着,以后要看案子的话还是去图书馆看吧,家里实在太吵了,不仅是吵架的邻居,无人看管的小孩子,就连空气里的灰尘,书桌下那个生锈的铁盒,也总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若有似无的响动。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力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发出“咔哒”一声闷响,门开了,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纸张特有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城市的玻璃高塔顶端,徐维桢安静地临窗而立,俯瞰着人群川流不息,宛如观赏一场《大都会》般的黑白默剧。
“维桢,仁和医疗集团那个并购案涉及的潜在医疗纠纷风险评估,让张源潮组去冲一线,” 合伙人谢屹抬手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将文件推过宽大的红木桌面,指关节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叩,发出沉稳的轻响。
他年近五十,鬓角已染霜,但眼神锐利依旧,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从容和掌控感,说话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的称量,“你经验老到,负责最终的法务把关,特别是舆情和医保政策衔接点。”
他端起手边的骨瓷茶杯,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目光片刻。
“核心原则就三条,” 谢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聚焦在徐维桢脸上,清晰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舆情,绝对不能起浪;并购流程,不能因小失大耽搁;对患者家属的‘人道关怀’,” 他指尖在文件上点了点,“可以适当体现,给点象征性的补偿或承诺,但绝不能开涉及核心赔付责任的先例,让后续的潜在索赔者有样学样。这个度,你把握起来,我放心。”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真皮椅背里,抬眼看着徐维桢,露出一丝带着长辈关怀的笑意,语气也松快了些:“刚回来就连轴转了好几个大案,这个算是个中场休息,节奏舒缓些,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了。”
徐维桢微微倾身,双手接过那份文件,纸张挺括,带着印刷油墨特有的微凉触感。
他没有立刻翻阅,只是用目光迅速扫过首页的项目名称和仁和医疗集团的Logo,以及下方列出的几个需要“重点安抚”的患者姓名。
“谢总费心安排了,” 徐维桢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了然,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项目风险控制,本就是分内之事。您放心,原则我清楚。”
“嗯,” 谢屹满意地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晚上卫健委的王副厅长在云顶设了个小宴,算是答谢,你代表所里过去一趟。王厅本人,” 他嘴角牵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对你上次关于‘DRG付费改革下医疗纠纷预防’的内部简报评价很高。晚上正好聊聊医保基金监管的新动向。”
“明白了。” 徐维桢颔首,脸上瞬间浮起那种无可挑剔又带着几分真诚的职业化温和笑意,“能参与讨论是荣幸。”
谢屹起身,拍了拍徐维桢的肩膀,带着一种上级对得力下属的信任姿态,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轻轻合上后,徐维桢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再次踱步至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城市,街道上的车流如同细弱而卑微的血管,在灰暗的背景中缓慢蠕动。
视野尽头,市中心医院那栋白色巨塔在阴霾中矗立,像一个沉默的庞然大物。那里正上演着无数生老病死、利益纠葛的悲喜剧,其中也包括了他手中文件上那些需要被安抚的名字。
不愿再看,徐维桢盯着眼前干净的玻璃窗,上面映出他高大挺直的轮廓,还有他身后书架上用来装点门楣的精装版《医疗事故处理条例》《中国医院管理》期刊合集,以及那本崭新如未拆封的《君主论》,那烫金书脊闪着冷硬的光。
毫无预兆地,早上公交站台那个奋力蹬车的校服女生身影,和她车把上挂的印着“穿透表象,记录真实”的帆布包再次浮现,紧接着,是厚德法考中心台阶上那个深蓝工装的模糊侧影。
沈行简,名字带着旧纸张的气味跳出来。
她现在在哪?大概正穿行在某条破败的巷子,埋首于某个积灰的角落,处理着庞大医疗体系下被碾碎的个体悲欢?或许,她还会接手那些没人愿意碰的案子,像当年那样,抱着“法律该为弱者兜底”的傻念头,撞得头破血流。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下颌线微绷,像驱散一缕不合时宜的烟雾。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选择的路径由规则、效率与宏观平衡铺就,而那些个体的呻吟与诉求,自有其既定的流程与终点。
而此时的他只需确保委托人的这艘名为仁和医疗的巨轮平稳驶过政策的浅滩。
桌上内线蜂鸣,“徐par,仁和项目组风险预评估会五分钟后第二会议室。”
徐维桢转身,步履沉稳走向会议室厚重的木门,门无声合拢,室内只剩下窗明几净的空旷和安宁。
沈行简推开出租屋吱呀作响的铁皮门,狭小的空间被一张旧书桌占据,林童案的卷宗堆叠如山,旁边散落着几本过期的《读书》和《中国医学论坛报》剪报本。
她把手机屏幕朝下丢在卷宗顶,旧大衣甩上椅背,露出洗得发白的衬衫。
椅背紧贴着桌角那本卷了毛边、贴满便签的《医疗损害责任纠纷处理实务》,险些随着她甩过去的大衣掉落;桌角还压着一本翻开的《南方周末》旧剪报,标题是《医保困局:谁为天价药买单?》,日期已是三年前。
沈行简把它们一股脑地推开,桌子上总算空出来一片区域。动作间,书桌下似乎传来一声金属摩擦的咯哒声,像是某个生锈的铁盒被碰了一下。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边角磨损、露出硬纸板的公文包,随即便开始机械地整理下午去医院的东西:仁和提供的“人道关怀”方案要点、家属情绪安抚话术、录音笔……动作间,带出了包里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余温的纸,是刘桂花案的简述和最新伤情报告,最上面那张照片里,伤腿裸露处的骨头刺目惊心。
“面临截肢”“市三甲拒收”“欠费停药”的字眼像针,扎得她指尖发麻。她动作停顿了半秒,想起刚才在公交车上的决定。
明知是块捂不热的硬骨头,明知会把自己拖进更深的窘迫,可那双眼后的绝望,她实在无法坐视不理。她轻轻抚平纸页的褶皱,将那叠纸小心翼翼塞进公文包夹层,拉上拉链。
窗外,杂乱的黑色天线切割着灰蒙的天空,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由远及近,又呼啸着奔向某个未知的终点。
她拿起包,手指在粗糙的提手上收紧了一下,转身出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