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考

作品:《半岛铁盒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饱含着一场欲落未落的秋雨,城市在湿冷的晨雾中苏醒,带着宿醉般的滞重倦怠。


    沈行简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早班公交车上,身体随着车厢的每一次喘息颠簸而晃动。


    车厢里混杂着呛人的二手烟、廉价早餐的油腻气息,以及无数躯体呼出的、带着焦虑的温热。


    她早已学会将自己焊在角落里,面朝蒙着水汽的车窗,目光穿透那些晕染成模糊色块的灰蒙街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只是让意识在拥挤与浑浊中获得一种被迫的放空。


    今天是沈行简难得的休息日。不过像她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律师,在积蓄快要跌至三位数的情况下,为求生存,还是得四处寻觅兼职以填补生计的缝隙。


    今天的目的地是厚德法考培训中心,兼职一场模拟法考的监考官。这类模拟考试近年盛行,培训机构力求逼真,连考场规则与作弊惩戒都竭力复刻真实司法考试的冰冷框架。


    二十几站路,手机地图的振动提示抵达前,是她难得的用来逃离现实的空白间隙。


    结果不到十几站,手机便在口袋里振动,比到站提示更早抵达的是郑老师的消息,这位当年法学院的郑学姐,就是她这份兼职的介绍人。


    沈行简几乎是咬着牙,费力地将手机从拥挤的衣袋里掏出,又艰难地将手臂从周遭的肢体缝隙中抽出,举到眼前——谢天谢地,手机没滑落。


    “联系一下许庄许老师,他那边有个关系户,备考没太充分,怕模拟考砸了没信心。考场上要是看到偷偷翻下笔记、小声念叨两句的话,别太较真。”


    沈行简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敲下“收到”。


    享受特权和捷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以后,一时怕是难以收手,家长也怕孩子在一次模拟练手时受打击丢面子。


    点开搜索框,输入“xu”,却发现她还没有把人家加上好友。正要退回工作群添加,公交车一个急刹,巨大的惯性让她猛地前倾。


    待站稳脚跟,手机在紧握的掌心微微发烫。指尖无意识划过屏幕,解锁,微信在“xu”的列表里,突兀出现了一个名字:徐维桢。


    头像是一帧构图精炼、色调冷峻的建筑摄影,精确地传递着一种疏离感。


    沈行简和手机对视良久,鬼使神差的,她指尖点开了那个沉寂已久的头像。朋友圈仅半年可见,一划到底,像一道森严的界限。


    沈行简慢慢往上划看,寥寥数条动态,皆是行业峰会掠影、专业评述摘要,抑或几张构图考究却毫无生气的风景。最新一条发布于昨夜凌晨,定位显示某个不具名的私密会所,配文仅二字:“收官。”


    下方零星点缀着几个点赞与评论,署名无不显赫。


    沈行简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凝滞了几秒,仿佛被那冰冷的、属于另一个维度的空气冻结。


    随即,指尖如触寒冰般缩回,按熄屏幕,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灰色。胸腔深处好像有某种东西细微地抽紧,旋即被更深的疲惫吞噬。


    方才屏幕上闪现的,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早已与她轨迹脱离的世界的浮光掠影。


    公交车再次颠簸,她随之踉跄着,手指用力抓住头顶冰冷的吊环,骨节泛白。


    哦对,顺便告诉许老师,他那边有个关系户。


    城市的另一端,有一辆线条沉稳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切开湿冷的空气,而车内温度恒定,低徊的古典乐是唯一的背景。


    徐维桢握着方向盘,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缓慢挪动的车流。


    此行目的是厚德法考培训中心,接王副厅长家刚结束模拟考的小女儿。


    对徐维桢而言,这并非简单的司机任务。他刚以“特别项目顾问”和名誉合伙人的身份挂靠在G市的维衡律所,作为牵头处理“仁和案”的律师,徐维桢清楚每一件小事的重量。


    他的职业轨迹曾是一条标准精英路径:名校毕业,进入全国律师圈子里最顶级的B市红圈所,凭借专业能力和过人勤勉,在同辈中稳步上升至中级管理层。然而,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中产子弟,在这里很快触到了透明的天花板。


    权益合伙人的位置,需要的是他无法负担的客户资源和羊水里自带的背景背书。


    “仁和案”的爆发,成了他破局的转机。


    这案子在G市盘根错节,水深难测,网络舆论甚嚣尘上,颇有些愈演愈烈的味道。这样的案子自然由地头蛇维衡所一手主导,但因其过于棘手,维衡需要拉一个红圈所的人下来,把代表国内律师行业最高水准的招牌架在前面。


    这既是增加己方的专业权威和谈判筹码,也是一种微妙的风险分摊:万一风浪太大,有个红圈所的顶尖律师一起在船上,总是多一层缓冲。


    消息传回徐维桢所在的律所。真正的合伙人都不愿意离开B市,去给地方豪强当这个门面和缓冲。这差事,最终落在了他这样有实力、有野心,却缺乏根基的中层精英头上。


    在旁人看来,这近乎是枚弃子。但在徐维桢冷静的评估中,这却是一次机会。维衡需要他这块红圈所的招牌,而他则需要维衡那深不可测的本土网络与资源来打破晋升的僵局。


    一场各怀心思的共舞,他必须跳得精准无比。好在一切顺利,刚回G市不到半月,卫健委那边的关系网已开始铺展,而王副厅长这条线,便是他为自己在这张复杂的关系网上,悄然系上的第一根丝。


    因此,他提早出发,规避任何可能的风险。车窗外的城市灰蒙蒙的,如同他正在步入的棋局,徐维桢的思绪却已如仪表盘上的指针般清晰冷静。机会只留给计算精确的人,而他的计算才刚刚开始。


    信号灯由红转绿。车流缓缓启动。经过一个公交站台时,徐维桢视线无意掠过窗外。


    一个穿着蓝白校服、背负沉重书包的女生,正奋力蹬着一辆旧自行车,汇入车流的边缘。她手腕纤细,紧握车把,车把上挂着一个浅灰色帆布包,包身侧面印着八个白色粗体字:“正义、爱心、良知、理性” 。


    好熟悉,徐维桢握着方向盘,心里无意识地把这八个字默念了一遍,才想起这正是当年《南方周末》纸质版最核心的办报理念,也是某人当年常挂在嘴边的话。


    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沉寂多年的深潭,徐维桢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被轻轻触动,连同窗外的空气一般变得潮湿起来。


    许多年前,穿着蓝白校服的他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女生,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总塞着过期的《南方周末》《读书》这类合订本,作文里引用的不是华丽词藻,而是《三联生活周刊》某篇报道的案例;聊起时事,她总会下意识地说“《南方周末》有篇报道提到……”


    他记得她的眼睛很亮,有种如今看来近乎天真的执拗,徐维桢还记得,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看这里,症结不在个体冲突,是机制锈蚀了。”


    那份总是试图穿透表象的,青涩的锐利,一如她手中那份报纸,总是试图剖开现实的笔锋,那是一个泛黄的、口号还能轻易点燃热血的年代,纸媒的荣光尚未褪尽。


    后来……后来如何?


    思绪如被风吹散的薄雾,只余下一个冰冷而模糊的“道不同”的结论。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平复。


    近乡情更怯,一个无关紧要的闪回罢了。


    绿灯亮起,他轻点油门,轿车平稳地滑向前方,将那抹蓝白身影与那份报纸带来的瞬间恍惚,一同抛在身后。


    厚德法考培训中心门口,结束考试的铃声尖锐地刺破空气。考生如开闸的水,瞬间涌出大门,沉默地席卷而来。


    沈行简穿着监考员统一的深蓝色工装外套,肃穆得像一尊礁石。她立在考场出口的台阶上,努力维持着秩序,声音在人群中显得单薄却不容置疑:“同学,不要拥挤!注意脚下!准考证拿好!”


    沈行简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心里不免叹了口气。成年后的考试早已没有少年时代的兴奋和如释重负,有的只是疲惫、麻木或茫然。


    回想起方才在考场内,她精准地截获了一个试图传递纸条的男生。那孩子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涌起的惊惶,让沈行简心口微微一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监控器后,她便迅速冷静下来。


    如果没有办法冲破规则,那就只能遵守它,以免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处理流程早已刻入本能:撤卷、报告、登记、签字。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疲惫感层层包裹着她,比深秋的寒意更甚。


    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回到那间出租屋,那里还有一份未完成的农民工欠薪材料在等她。


    一辆低调而质感内敛的黑色轿车无声滑入校门旁划定的临时停车区,徐维桢推门下车,倚在车边。


    剪裁考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挺拔,与周围喧闹的人群形成无声的区隔。他抬手看了眼腕表,钢制表壳在阴郁天光下泛着沉静的哑光,确认好时间后,他便目光平静地投向涌出的人流,搜寻着王副厅长家的小女儿的身影。


    就在这时,沈行简完成了门口的疏导,转身准备返回楼内交还考务用品。她习惯性地微低着头,避开人潮的锋芒,沿着台阶边缘快步下行,深蓝色的工装裹着她略显清瘦的身形。


    徐维桢的目光恰好从人流中收回,无意识地掠过台阶方向。


    一个低头的侧影,一身刻板的深蓝制服,脚步匆匆向下。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了一帧,那个身影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轮廓,在某个瞬间,短暂而微妙地重叠。


    如此熟悉。


    徐维桢的心跳,极其轻微地顿挫了一下,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下一秒,那身影已走下台阶,迅速汇入旁边教工通道的人流中,只留下一个被蓝色制服吞噬的背影,转眼消失在通往楼内的阴影里,一切快得如同错觉。


    徐维桢站在原地,眉峰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瞬。真的是她?抑或仅仅是一个相似的轮廓引发的误认?


    他试图在记忆的残片中打捞更多细节,却只捞起一片模糊。他微微摇头,驱散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


    认错了吧。


    她现在会在哪里?大概仍在某个角落,为着那些旁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情奔波吧。


    十年了,两条平行线,早已延伸向截然不同的远方,永无交汇的可能。


    “维桢哥哥!”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王副厅长的女儿,梳着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考后的轻松,快步向他走来。


    徐维桢脸上瞬间浮现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迎上一步:“考完了?感觉如何?”声音沉稳而亲切,方才那一瞬的恍惚,仿佛从未发生。


    “还行,”女孩嘴角微扬,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行政法那道复议前置的陷阱题,差点掉进去,好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了。”她语速轻快,带着点考后的余兴。


    “那就好。”徐维桢颔首,绅士地拉开车门,女孩轻盈地坐入。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目光最后无意识地掠过那个教工通道入口,只见那里已空空如也,唯有深秋的风,卷着几片枯叶。


    黑色的轿车无声启动,汇入铅灰色的城市车流,转瞬消失。


    仿佛那不到一秒的视线交错,那微乎其微的心跳顿挫,只是这庞大城市精密运转的齿轮间,一粒微不足道、转瞬即被碾碎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