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南急信

作品:《璇玑玉衡

    七日后,陆璇玑带着玄霜墨与《仕女游春图》回到璇玑书院。


    书院位于成都府西郊,原是一处旧时书院的遗址,陆璇玑的父亲买下后修缮扩建。


    三进院落,前厅用于接待访客、展示部分可公开的古籍,中庭是藏书楼与修复工坊,后院则是生活起居之所。


    青砖灰瓦,竹影婆娑,颇有些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陆璇玑前脚刚踏进书院大门,负责看顾前厅的老仆陆伯便迎了上来,手里捏着一封书信。


    “姑娘,您可回来了。三天前从江南加急送来的信,说是务必亲手交给您。”


    江南?


    陆璇玑心头微动,接过信。信封是素白宣纸,无落款,仅以火漆封口,漆印是一枚简单的书卷纹样。


    这是江南古籍商人间约定的暗记。


    她拆开信,迅速浏览。


    信是苏州“博古斋”的掌柜钱三昧所写,内容简短:


    “陆姑娘台鉴:近日苏州拍卖行流出明代顾青棠《仕女消夏图》一幅,据悉与姑娘所寻有关。画已被金陵富商周世昌拍得,周氏三日后将办赏画会。若姑娘有意,请速来。三昧。”


    顾青棠。


    《仕女消夏图》。


    陆璇玑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太巧了。


    她才刚得知顾青棠的名字,江南便出现了第二幅画。


    这巧合得近乎诡异。


    “师父?”云篆凑过来,瞥见信上内容,眼睛一亮,“是那套画里的另一幅?”


    “嗯。”陆璇玑将信折好,“收拾行李,我们明日启程去江南。”


    “明日?”云篆一愣,“这么急?”


    “赏画会三日后举办,从成都到金陵,最快也要七八日路程。”陆璇玑转身往内院走,“我们必须赶上。”


    “可是……”云篆跟上她的脚步,“师父,那幅《游春图》里的漱玉姑娘不是说,不会再来纠缠了吗?我们何必这么急着去找其他画?”


    陆璇玑脚步一顿。


    她回身,看向云篆,眼神平静却深邃。


    “其一,我答应了漱玉,若找到其他画,会告诉她。”


    “其二,”她顿了顿,“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我们刚在青城山遇到书蠹袭击,刚得知顾青棠的名字,江南就出现了第二幅画。这背后,或许有人、或有东西,在引导我们。”


    云篆张了张嘴,没说话。


    “其三,”陆璇玑继续道,“顾青棠是明末画师,避战入川。他的画作历经百年,应散落各处,为何会突然集中出现在市面上?而且恰好是我们开始追查的时候?”


    她不再解释,转身进了内院。


    云篆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小声嘀咕:“师父就是爱想太多……”


    话虽如此,他还是乖乖去收拾行李了。


    ---


    当夜,陆璇玑在修复工坊为出行做准备。


    工坊内四面皆是书架,摆满了各种古籍、拓片、残卷。


    中央是一张宽大的花梨木长案,上面铺着软毡,摆放着修复工具。


    陆璇玑打开《琅嬛异闻集》。


    异闻集并非普通书册,内页是以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绢纸,光滑坚韧。


    每一页都绘制着一幅精怪或灵物的图像,旁边以朱砂小楷记录其特征、来历、化解之法。


    她翻到空白的一页,取出紫毫笔,蘸取特制的“留影墨”,开始绘制书蠹的形象。


    笔尖落下,墨迹在绢纸上自然晕开,仿佛有生命般自动勾勒出妖物的轮廓。


    陆璇玑只需以心神引导,图像便逐渐成形。


    这是异闻集的特殊之处。


    以慧眼观之,以灵墨绘之,便可“收录”精怪信息。


    即便妖物已被消灭,其本源特征也会被记录在案,供后世查阅。


    绘完书蠹,她稍作犹豫,又在相邻的空白页上,开始绘制漱玉的形象。


    绿衣,团扇,温婉眉眼。


    但与书蠹不同,漱玉的图像绘成后,并未完全固化。


    画中人的眼神似乎还能微微转动,裙摆的褶皱也在极其缓慢地变化。


    这是因为漱玉的灵识尚存,且未被完全“点化”或“收录”。


    异闻集记录了她的存在,却无法完全束缚她。


    陆璇玑提笔,在画像旁写下:


    “漱玉,明末画师顾青棠之恋人。因战乱离别,执念寄于《四时仕女图》,百年不散。灵性温善,无伤人之意,唯待故人归。”


    写罢,她合上异闻集。


    窗外月色正明。


    陆璇玑忽然想起漱玉消散前的话:“曾听青棠提过这世间有一族,承文脉之灵,可通古今,抚书魂……”


    父亲从未详细说过陆家的来历,只道祖上曾是宫廷藏书楼的修书人,后来因缘际会,得了这琅嬛慧眼与异闻集,便世代以“修复古籍、安抚书魂”为己任。


    但漱玉的话暗示,陆家的渊源,或许比她知道的更久远。


    “师父。”


    云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抱着一个小包裹,探头进来:“行李收拾好了。我还多带了些符纸和朱砂,江南那边万一用得上。”


    陆璇玑点头:“做得对。”


    云篆走进工坊,目光落在合上的异闻集上,犹豫了一下,问:“师父,咱们这次去江南……会不会有危险?”


    “为何这么问?”


    “就是感觉。”云篆挠挠脸颊,“青城山的书蠹,虽然弱,但出现得突然。现在江南又突然冒出一幅画……好像有谁在背后推着我们往前走。”


    陆璇玑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


    这小道童平日里看着迷糊,直觉倒是敏锐。


    “有危险,也要去。”她平静道,“璇玑书院的职责在此。何况……”


    她顿了顿,左手无意识地抚过异闻集的封面。


    “我总觉得,这次江南之行,或许能解开一些关于陆家、关于这本书的谜题。”


    云篆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了,”陆璇玑想起什么,“你去藏书楼,将有关明末江南画师、特别是顾青棠的所有记载都找出来,我们路上看。”


    “是。”


    云篆应声退下。


    陆璇玑独自坐在工坊内,许久未动。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异闻集暗金色的封面上,那些繁复的云纹仿佛在缓缓流动。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


    “璇玑,这本书不只是记录精怪的工具。它本身,就是一个谜。陆家世代守护它,却从未有人真正读懂它。或许有一天,你能揭开它的秘密。”


    秘密吗?


    陆璇玑轻轻摩挲着封面。


    那就从顾青棠开始吧。


    ---


    三日后,长江之上。


    一艘客船顺流东下,帆影如云。


    陆璇玑与云篆包下一间客舱,虽不宽敞,倒也清净。


    云篆抱着一堆泛黄的笔记和地方志,看得头晕眼花:“师父,这些记载太乱了。有的说顾青棠是苏州人,有的说是杭州人;有的说他明末战死,有的说他隐居川中……根本没个准话。”


    陆璇玑正在看一幅江南地图,闻言头也不抬:“正常。乱世之中,文人画师流离失所,记载难免讹误。我们要找的是线索,不是定论。”


    她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从苏州到金陵,再到扬州、杭州。


    顾青棠若是明末从江南入川,走的应是长江水路。沿途可能停留的地方,可能留下痕迹的城镇……


    “师父,”云篆忽然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本《巴蜀画人录》里提到,清初有位川籍画师,曾在游记里写,他在夔州见过一位老画师,自称‘青棠遗老’,擅画仕女,风格极似明末顾派。但等他想去拜访时,老画师已不知去向。”


    夔州,今奉节一带,是长江入川的咽喉。


    陆璇玑接过册子细看。记载很简略,但时间、地点、人物特征都对得上。


    “这是个重要线索。”她道,“说明顾青棠很可能真的入川,并且活到了清初。那他为何不回去找漱玉?是回不去,还是……不愿回去?”


    云篆猜测:“会不会是受伤了,失忆了?或者……另娶了?”


    陆璇玑摇头:“不知道。但若他另娶,漱玉的执念不会如此纯粹。百年等待,若非深信对方也同样执着,灵识早就被时光磨灭了。”


    她望向窗外。


    江面开阔,水天相接。两岸青山如黛,猿声隐约。


    百年时光,在这条江上,不过是无数船影中的一瞥。


    “师父,”云篆小声问,“你说,漱玉姑娘等了百年,值得吗?”


    陆璇玑沉默良久。


    “值不值得,不是旁人能评判的。”她最终说道,“那是她的选择。我们能做的,不是评判,而是尊重——尊重那份执着,也尊重那段时光。”


    云篆似懂非懂。


    客船缓缓前行,将蜀地的青山绿水抛在身后。


    而前方,是烟雨朦胧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