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画魂夜语
作品:《璇玑玉衡》 李家庄距青城山三十里,是个依山傍水的大庄子。
庄主李员外年过五旬,听说陆璇玑是清微道长引荐,又看了道长的亲笔信,态度很是客气。
但一听说她要借走《仕女游春图》,甚至打听其余三幅的下落,脸色便沉了下来。
“陆姑娘,不是老朽不肯。”李员外捋着胡须,面露难色,“那画虽是祖传,但近来家中怪事频发,老朽这才将其送至道观。如今再请回来,恐怕……”
“员外家中的怪事,可是夜半女子哭声,家人多梦魇?”陆璇玑问。
李员外一惊:“你怎么知道?”
“画中有一位女子的执念未散。”陆璇玑直言,“她并非恶意害人,只是因画卷残缺,灵识不安,故而显形。若能补全画卷,化解执念,怪事自然消解。”
“补全?”李员外苦笑,“不瞒姑娘,那套四时仕女图,是我曾祖父那辈传下来的。据说是明末一位江南画师所作,后来战乱流离,只余这一幅《游春》。其余三幅,早不知散落何处了。”
陆璇玑沉吟:“画师名讳,员外可知?”
“这倒记得。”李员外道,“曾祖父说过,画师姓顾,名青棠,字子秋。原是苏州人氏,明末避战乱入川,后来便没了音讯。”
顾青棠。
陆璇玑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即便如此,也请员外允我暂借此画。”她恳切道,“我会设法安抚画灵,至少让府上安宁。至于其余画卷,我可托书院的渠道慢慢打听。”
李员外犹豫良久,最终叹气:“罢了。清微观主信中说姑娘是可信之人,老朽便信你一次。只是……”他压低声音,“那画,夜里真的会……”
话音未落,偏厅外传来侍女惊呼。
“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公子又魇住了!”
李员外脸色大变,霍然起身:“快!请大夫!”
“且慢。”陆璇玑止住他,“可否让我先看看小公子?”
偏院厢房内,一名七八岁的男童蜷缩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
他嘴唇翕动,似乎在喃喃什么。
陆璇玑走近床边,俯身细听。
“不要烧……不要烧画……”
“爹爹……画……”
陆璇玑眼神一凝。
她轻轻握住男童的手腕,左手掌心贴上他的额头。慧眼未全开,但已能感知到缠绕在孩童灵台的一缕极淡的执念气息。
与画上同源。
“取一碗清水,一支新笔。”
她转头吩咐。
侍女慌忙备来。
陆璇玑以笔蘸水,在男童额心画了一个简单的安神符。
清水无痕,但符成的瞬间,男童急促的呼吸明显平缓下来。
她随即打开随身携带的木匣,取出《仕女游春图》,在离床三尺处徐徐展开。
画轴完全展开的刹那,厢房内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分。
灯光摇曳。
陆璇玑咬破指尖,一滴血珠落在画中那位绿衣仕女的扇面上。
血珠并未晕开,而是缓缓渗入画绢,消失不见。
紧接着,画中所有仕女的眼睛,似乎都微微动了一下。
“顾青棠。”陆璇玑对着画,清晰开口,“你等的人,叫顾青棠,对吗?”
画中无风,但画绢轻轻颤动。
那位绿衣仕女的嘴角,仿佛极轻微地上扬了一分。
男童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看到陆璇玑,又看到展开的画,忽然伸手指向画:“那个绿衣服的姐姐……刚才在对我笑。”
李员外倒抽一口凉气。
陆璇玑却神色平静。
她收起画轴,对李员外道:“小公子已无碍。今夜我会留在府上,与画灵沟通。员外可吩咐下去,入夜后此院勿留人。”
李员外哪敢不应,连声道谢,匆匆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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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陆璇玑独坐厢房。
画轴展开置于案上,一旁点着一盏油灯。
云篆被她打发去隔壁休息,但少年显然没睡,隔着一道墙,能听到他翻身的细微动静。
子时将至。
油灯的火焰忽然跳动了一下。
画中的色彩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活,那些仕女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走下来。
陆璇玑左手掌心开始发热。她没有抗拒,任由慧眼的力量缓缓流动。
视野再次变化。
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破碎的幻象,而是一个清晰的场景——
还是那间书房,烛火摇曳。
顾青棠伏案作画,绿衣女子提着灯笼站在窗外。但这一次,陆璇玑能看清女子的脸。
温婉,秀美,眼神清澈。她看着画师的背影,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青棠。”女子轻声唤,“三更了,该歇了。”
画师抬头,对她笑了笑:“就快好了。漱玉,你再等等。”
漱玉。
原来她叫漱玉。
画面流转,是春日园林,漱玉穿着那身绿衣,执扇回望。
顾青棠在不远处为她作画,笔下正是这幅《仕女游春图》。
“青棠,你为什么总爱画我?”漱玉笑问。
“因为……”画师笔尖微顿,“这世间美景万千,都不及你回眸一笑。”
漱玉脸颊微红,转身望向满园春色。
而画师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最后一个画面,是离别的城门。
顾青棠背着小行囊,将一卷画轴塞进漱玉手中:“这四幅画,是我毕生心血,也是我给你的承诺。游春、消夏、赏秋、暖冬——四季轮回,我总会回来。届时,我们再一同看遍四时风景。”
漱玉紧紧抱着画轴,用力点头:“我等你。四季也好,十年也罢,我都等。”
马蹄声远去。
漱玉站在城门下,望着尘土飞扬的官道,很久很久。
……
幻象淡去。
陆璇玑睁开眼,发现案上的画,不知何时弥漫起一层极淡的雾气。
雾气凝聚,在画前渐渐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
绿衣,团扇,眉眼温婉。
正是漱玉。
她对着陆璇玑,盈盈一拜。
“谢姑娘点醒。”声音空灵,仿佛从极远处传来,“百年混沌,今日方知……我为何滞留不去。”
陆璇玑还礼:“漱玉姑娘,你在等顾青棠。”
“是。”漱玉的虚影轻轻颤抖,“我答应等他,便一直等。可战火连绵,家宅焚毁,四幅画也只余这一幅残存。我的记忆也随之残缺,只记得要等,却渐渐忘了等的是谁,为何要等……”
“顾青棠后来如何了?”
漱玉沉默良久,雾气凝聚的身影微微波动。
“他……”她声音哽咽,“未曾回来。”
“有人见过他战死,有人传说他隐姓埋名。我不知真相,只知约定的四季早已过去无数轮回。”
陆璇玑心中轻叹。
百年等待,换来一句“未曾回来”。
这执念,何其沉重。
“漱玉姑娘,若我能找到其余三幅画的下落,你可愿放下执念,归于安宁?”
漱玉抬头,虚幻的眼眸中似有泪光。
“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她轻声道,“但即便四幅画重聚,即便我知道他已不在人世……这份等待,已经成了我存在的意义。若放下,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陆璇玑默然。
世间执念,最难化解的,往往是当事人不愿放手。
“不过,”漱玉忽然又开口,“姑娘既唤醒了我的记忆,我亦不愿再惊扰旁人。从今夜起,我不会再显形于李府。只是……”
她望向窗外月色,眼神缥缈。
“若姑娘日后真的寻到其余画卷,可否……告诉我一声?让我知道,他留下的痕迹,还未完全消失。”
陆璇玑郑重应下:“好。”
漱玉的身影开始消散,化作点点荧光,重归画中。
最后时刻,她忽然问:“姑娘,你掌心的纹路可是琅嬛慧眼?”
陆璇玑一怔:“你知道?”
“曾听青棠提过。”漱玉的声音越来越轻,“他说,这世间有一族,承文脉之灵,可通古今,抚书魂……原来是真的。”
话音落,荧光尽散。
画轴恢复平静,只是画中那位绿衣仕女的眼神,似乎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清透。
油灯“噼啪”一声轻响。
陆璇玑静坐片刻,将画轴仔细卷起,收入木匣。
隔壁传来云篆刻意压低的询问:“师父,结束了?”
“算是吧。”陆璇玑应声。
此刻,在遥远的江南,某座深宅大院里,一场拍卖正在举行。
拍品中,有一幅明代《仕女消夏图》。
画中女子,绿衣执扇,与游春图里的那位,容貌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