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城寻墨

作品:《璇玑玉衡

    细雨刚歇,青城后山的石阶湿滑如覆青苔。


    陆璇玑紧了紧肩上的竹笈,指尖抚过笈边被磨得温润的木质纹理。


    笈中除了几册亟待修复的道经残卷,便是各色修复工具:犀角刀、松烟墨、澄心堂纸,还有父亲留下的那册《琅嬛异闻集》。


    异闻集以暗金绫罗装裱,入手微沉。她从未当着外人的面翻开过。


    “师父,还有多远啊?”身后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云篆抱着一只几乎与他等高的藤编书箱,道袍下摆沾满泥点,发髻歪到一边,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不过十二三岁模样,是父亲临终前托付的“契约道童”,说是能护她周全。


    陆璇玑回头瞥他一眼:“再抱怨,今晚的桂花糕便没了。”


    “我哪敢抱怨,”云篆立刻端正神色,只是书箱太重,压得他身形一晃,“只是这山路……”


    话音未落,陆璇玑左手掌心骤然一烫。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刺痛,仿佛有针尖在皮下游走。


    她猛地顿住脚步,抬起左手。


    掌心并无异样,但那自小就存在的淡金色纹路,此刻正微微发热。


    琅嬛慧眼,苏醒了。


    “躲开!”


    她一把拽住云篆后领,将人往身侧一扯。


    几乎同时,前方古松的阴影里,一道灰影疾射而出,擦着她方才站立的位置掠过。


    那东西落地无声,形似一条放大数倍的蠹虫,通体灰白,口器细长如针,周身萦绕着极淡的黑气。


    它伏在地上,头部转向陆璇玑的方向,没有眼睛,却让她感到被锁定的寒意。


    “书蠹……”陆璇玑低语。


    这是专食古籍灵韵的妖物,多生于藏书朽坏之处。但青城山道观林立,香火鼎盛,不该有此物滋生。


    书蠹细长的口器震颤,发出沙沙声响,再次扑来。


    云篆“哎哟”一声,手中书箱脱手落地,里面工具哗啦散出。他却一步抢到陆璇玑身前,双手飞快掐诀。


    动作生涩,指法甚至错了两处。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


    稚嫩的诵咒声在寂静山林间响起。一道极淡的清光自他指尖漾开,如涟漪般扩散。


    书蠹撞上清光,身形一滞。


    只这一滞的工夫,陆璇玑已从竹笈侧袋抽出一支紫毫笔。笔杆温润,是她用惯的器物。


    她咬破舌尖,一缕鲜血点在笔尖,随即凌空画符。


    没有朱砂,没有符纸,仅以血为媒,以气为引。


    笔锋划过之处,淡金色的轨迹在空中短暂停留,凝成一个古朴的“镇”字。


    去!


    金纹脱笔而出,正印在书蠹额间。


    妖物发出一声尖锐嘶鸣,灰白身体剧烈颤抖,周身黑气迅速消散。不过三息,便化作一滩墨色水渍,渗入石缝不见。


    山林恢复寂静。


    陆璇玑收起紫毫,掌心纹路的温度逐渐褪去。她看向云篆,后者正蹲在地上,心疼地捡拾散落的工具。


    “方才的清净咒,”她开口,“第三句指法错了。”


    云篆抬头,眨了眨眼:“师父,我这不是情急嘛。再说了,那玩意儿不是被您一招解决了?”


    “若下次遇到的不是书蠹,而是更凶的妖物,你这错处便是致命的。”陆璇玑语气平淡,伸手将他歪斜的发髻扶正,“起来,继续赶路。天黑前要到玄真观。”


    云篆乖乖起身,背好书箱。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又问:“师父,刚才那东西是冲我们来的?”


    陆璇玑没有立刻回答。


    她望向山林深处,雨后的雾气正缓缓升起。


    掌心的纹路虽然不再发热,但方才书蠹出现时,她分明感觉到,异闻集在竹笈中轻轻震动了一下。


    “或许是。”她最终说道,“也或许,只是巧合。”


    但世间哪来那么多巧合。


    ---


    玄真观藏在半山腰一片古柏林中,青瓦灰墙,并不起眼。


    观主清微道长是父亲故交,擅制古墨,陆璇玑此来便是为了求取特制的“松烟玄霜墨”,用以修复一册唐代《道德经》注疏残卷。


    道童引二人至偏殿奉茶。


    清微道长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他看过陆璇玑带来的残卷样本,捋须道:“这纸是唐代硬黄纸,墨色乌中泛紫,非寻常松烟所能配。玄霜墨我还有少许库存,可以匀你一些。”


    “多谢道长。”陆璇玑行礼。


    “先别急着谢,”清微道长摆手,“老道有个条件。”


    他起身,从内室取出一只扁平的木匣,置于案上。


    匣长三尺,宽一尺,以阴沉木制成,表面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但缝隙处皆用朱砂画有封禁符咒。


    “此物是半月前一位香客寄存在此的,”清微道长神色凝重,“说是祖传古画,近来家中屡生怪事,夜半常闻女子啜泣,家人多梦魇缠身。他想将画暂存道观,借香火镇压邪气。”


    陆璇玑目光落在木匣上:“道长打开看过?”


    “看过。”清微道长点头,“是一幅明代《仕女游春图》,设色雅丽,笔法精湛,确是古物。但老道以法眼观之,画上并无阴秽之气,反而……”


    他顿了顿,看向陆璇玑:“反而有极淡的灵光。不是邪灵,倒像是某种未散的执念。”


    陆璇玑左手掌心,又隐隐发热。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入袖中:“道长的意思是?”


    “璇玑,你陆家世代与古籍灵怪打交道,琅嬛慧眼可窥本源。老道想请你看看这幅画。若真是无害执念,便设法化解;若另有隐情,再做打算。”


    陆璇玑沉默片刻。


    父亲生前常说:万物有灵,书魂画魄亦有其归处。


    璇玑书院的存在,不只是修复古籍,更是为那些因执念而滞留人间的文脉灵怪,寻一个安顿。


    “好。”她应下。


    清微道长亲手揭开木匣。


    画轴缓缓展开。


    纸色微黄,但保存完好。


    画面中,七八位仕女于春日园林嬉游,或倚栏赏花,或临水照影,或执扇轻笑。设色淡雅,人物神态生动,确是大家手笔。


    陆璇玑凝神细看。


    起初并无异样。但当她将目光落在画面中央、那位执团扇侧身回望的绿衣仕女时,左手掌心骤然灼痛。


    她呼吸一滞。


    慧眼,开了。


    眼前的画面如水波荡漾。色彩褪去,线条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烧的火光。


    火焰吞噬了亭台楼阁,吞噬了春日繁花,吞噬了画中每一位笑靥如花的女子。


    浓烟滚滚,焦味刺鼻。而在火焰深处,她看见——


    一位女子跪在火中,死死护着怀中的画轴。火舌舔舐她的衣裙、长发,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头看着怀中画,泪水滴落,瞬间被高温蒸发。


    “不能烧……不能烧……”女子喃喃,“这是他一生的心血……”


    画面又是一转。


    夜深的书房,烛火摇曳。


    一位青衫文士伏案作画,正是这幅《仕女游春图》。


    他画得极专注,时不时抬眼看向窗外——


    那里站着一位绿衣女子,正提着灯笼等他。


    文士微笑,朝窗外点头。


    女子亦笑,灯光映亮她温婉的侧脸。


    最后一幕,是战火纷飞的城门。文士背着行囊,将一卷画轴塞进女子手中:“等我。待战事平息,我定回来。”


    女子紧紧抱着画轴,点头,眼泪却止不住。


    文士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


    幻象消散。


    陆璇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画面恢复如初。


    那位绿衣仕女依旧执扇回望,眼神温柔,仿佛穿透百年时光,仍在等待。


    “师父?”云篆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陆璇玑深吸一口气,看向清微道长:“画中确有灵,但非恶灵。是一位女子的执念,她在等一个人。”


    清微道长神色复杂:“可能化解?”


    “我需要知道更多。”陆璇玑道,“这幅画,原本应该不止这一卷吧?”


    道长一怔,随即恍然:“那位香客曾说,这是祖传之物,原本有一套四幅,分别是《游春》、《消夏》、《赏秋》、《暖冬》。但历经战乱,只余这一幅《游春》传世。”


    四时仕女图。


    陆璇玑心中了然。


    画灵执念太深,因画卷残缺,无法完整,故而灵识滞留,夜半显形,并非有意害人,只是本能的呼唤与等待。


    “我可以试试,”她说,“但需要将画带回书院。此外,还需要找到其余三幅的下落。哪怕只是线索。”


    清微道长沉吟片刻:“香客留下地址,是山下的李家庄。老道可修书一封,说明缘由。但能否说动对方,就看你的本事了。”


    “足够了。”陆璇玑点头。


    她将画轴小心卷起,重新放入木匣。指尖触碰到画绢的瞬间,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等我。


    等我。


    那声音穿越百年,萦绕不散。


    ---


    当夜,陆璇玑与云篆宿在玄真观客舍。


    云篆铺好被褥,凑到正在灯下查看画匣的陆璇玑身边:“师父,那画里的姑娘真的等了百年?”


    “或许更久。”陆璇玑没有抬头,“执念不散,时光便无意义。”


    “那我们要帮她找到其他几幅画?”


    “尽力而为。”陆璇玑合上木匣,“睡吧。明日一早下山,去李家庄。”


    云篆乖乖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半晌,他小声问:“师父,您说这世上,真有能等人百年不悔的情意吗?”


    陆璇玑吹灭油灯。


    黑暗中,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