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陵周府
作品:《璇玑玉衡》 第八日黄昏,客船抵达金陵码头。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暮色中的金陵城灯火初上,沿河画舫丝竹声隐隐传来,与蜀地的清寂山野判若两个世界。
陆璇玑与云篆下了船,早有博古斋的伙计在码头等候。
“可是陆姑娘?”伙计是个精瘦的年轻人,上前行礼,“小的钱七,掌柜吩咐在此候着。请随我来,住处已安排妥当。”
马车穿街过巷,最终停在城南一座清幽小院前。
粉墙黛瓦,门前一株老槐,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钱三昧已候在院中。
他是个五十许的清癯老者,戴一副水晶眼镜,穿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手里盘着一对核桃。
“陆姑娘,一路辛苦。”他迎上来,目光在云篆身上停留一瞬,又转向陆璇玑,“这位便是云篆小师父吧?果然灵气内蕴。”
陆璇玑行礼:“钱掌柜费心了。信中所说《仕女消夏图》,可有更多消息?”
“进屋说。”
正厅里已备了茶。
钱三昧请二人落座,从袖中取出一张烫金请柬,推至陆璇玑面前。
“明日酉时,周府赏画会。这是老朽托关系弄来的请柬。”他顿了顿,“不过,有件事须得先告诉姑娘。”
陆璇玑接过请柬:“请讲。”
“周世昌此人,”钱三昧压低声音,“不简单。他原是徽州盐商,十年前迁来金陵,短短数年便成了江南数得着的富户。表面上是做绸缎、茶叶生意,但暗地里……传闻他专收‘有来历’的古物,尤其是有灵异传闻的。”
云篆插嘴:“他收这些做什么?”
钱三昧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陆璇玑:“传闻他府上养着一位‘异人’,能借古物灵韵延寿。周世昌今年已过六十,但看起来不过四十许,精力旺盛,便是明证。”
陆璇玑指尖轻叩桌面:“所以《仕女消夏图》落入他手,并非偶然?”
“必然不是。”钱三昧摇头,“这幅画是一个月前突然出现在苏州拍卖行的,此前毫无踪迹。老朽在江南古籍圈混了几十年,从未听过这幅画的消息。它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凭空冒出。
陆璇玑想起青城山的书蠹,想起漱玉的话,想起那股若有若无的引导感。
“明日赏画会,”她问,“能近距离看画吗?”
“能。”钱三昧点头,“周世昌好炫耀,得了宝贝必要请人赏鉴。不过……”他犹豫一下,“老朽建议,姑娘最好莫要当场有所动作。周府守卫森严,且那位‘异人’手段不明,贸然行事恐有危险。”
“我明白。”陆璇玑收起请柬,“明日只观画,不动手。”
钱三昧松了口气,又交代了些金陵风物、周府规矩,便告辞离去。
云篆送他出门,回来后凑到陆璇玑身边:“师父,您真打算只看不动?”
“先看。”陆璇玑起身,走到窗边,“若画上真有漱玉的残灵,或许能与我们手中的《游春图》产生感应。届时……”
她没说下去。
窗外,金陵城的灯火映亮半边夜空。
这座千年古城,藏着太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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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坐落于秦淮河畔,五进大院,飞檐斗拱,气派非常。
酉时未到,门前已是车马盈门。
江南名流、收藏大家、书画名士济济一堂,皆是冲着那幅神秘的《仕女消夏图》而来。
陆璇玑换了身素雅的月白襦裙,云篆则穿了套稍正式的道童服,跟在钱三昧身后进了周府。
穿过两道门廊,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偌大的水榭建于荷花池上,四面通透,悬挂纱幔。
水榭中央设一紫檀木长案,案上铺着锦缎,空无一物。
画还未请出。
宾客三五成群,低声交谈。
“听说这画是顾青棠真迹,四时仕女图之二,失传百年了……”
“周老爷真是好手段,这等宝贝都能寻到。”
“嗐,钱能通神。只是不知他花了多少银子……”
陆璇玑静静听着,目光扫过水榭中的人。
忽然,她左手掌心微微一热。
是某种细微的共鸣。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左手,袖中,那幅《仕女游春图》正贴身收藏。
此刻画卷微微发烫,与她的慧眼产生同步反应。
果然有感应。
“诸位,静一静。”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水榭入口处,周世昌缓步走来。
他确如钱三昧所说,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面容红润,步履稳健。穿一身宝蓝团花缎袍,头戴玉冠,手持一柄象牙折扇,笑容满面,但眼神深处透着精光。
他身后跟着一名黑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手中拄着一根乌木拐杖。
他低着头,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但陆璇玑的慧眼却捕捉到他周身萦绕着一层极淡的灰气。
“那位就是周府供奉的‘异人’,人称乌先生。”钱三昧在陆璇玑耳边低语,“极少露面,今日竟也出来了。”
周世昌行至长案前,拱手笑道:“承蒙诸位赏光。周某近日偶得一幅古画,不敢独享,特请各位一同品鉴。”
他拍了拍手。
两名侍女捧着一只紫檀木画匣上前,小心翼翼置于案上。
乌先生上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揭开匣盖。
画轴缓缓展开。
《仕女消夏图》。
画面是夏日荷塘,七八位仕女或采莲,或纳凉,或戏水。设色明丽,笔法细腻,与《游春图》一脉相承。
而画面中央,那位执团扇倚栏望荷的绿衣仕女,容貌与漱玉一般无二。
陆璇玑掌心热度加剧。
她强忍不适,凝神细看。
不对。
画是真的,画上的灵韵也是真的,但那灵韵很微弱,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取过一般。
而且,画中漱玉的眼神,空洞茫然,与《游春图》里那份温柔的等待截然不同。
乌先生忽然抬头。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精准地看向陆璇玑的方向。
四目相对。
陆璇玑心中一凛。那眼神如古井深潭,毫无波澜,却让她背脊生寒。
乌先生随即低头,退回周世昌身后。
周世昌似无所觉,仍在热情介绍画作来历。宾客们围拢上去,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师父,”云篆悄悄拉了拉陆璇玑的衣袖,“那个老头有点邪门。”
“我知道。”陆璇玑低声道,“先退出去。”
二人悄悄退出水榭,来到池边假山后。
“画有问题。”陆璇玑深吸一口气,“漱玉的残灵还在,但很虚弱,似乎被禁锢了。”
云篆皱眉:“那个乌先生干的?”
“**不离十。”陆璇玑看向灯火通明的水榭,“钱掌柜说得对,不能硬来。我们得想办法,在不惊动周府的情况下,接触那幅画。”
“怎么接触?”
陆璇玑沉吟片刻:“周世昌好名。明日金陵文坛有个‘消夏诗会’,他必会携画出席炫耀。那是我们的机会。”
她顿了顿,看向云篆:“不过,需要你帮忙。”
云篆立刻挺直腰板:“师父吩咐!”
“你的清净咒,虽然时灵时不灵,但气息纯正。”陆璇玑道,“明日诗会上,你找个机会,在画附近施咒。不用太强,只要能引动画中残灵与我手中的《游春图》共鸣即可。”
“引动之后呢?”
“之后,”陆璇玑目光沉静,“就看我能不能隔着一段距离,以慧眼与漱玉沟通了。”
这是冒险之举。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云篆重重点头:“交给我。”
周府的喧嚣还未散尽,假山后的两人已悄然离去。
水榭中,乌先生正透过纱幔,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枯瘦的手指在拐杖上轻轻敲击,低声自语:
“琅嬛慧眼……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