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作品:《回旋镖

    证物与夜色


    出租屋的灯泡接触不良,昏黄的光线随着电流的嘶嘶声明灭不定,将老陈弓着的背影时而投在斑驳的墙上,时而吞入黑暗。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像举行一场只有自己观礼的仪式,将衣柜深处的布包一层层打开。


    铁盒的锁扣有些生锈,他用指甲抠了好几下,才在寂静中撬开那声刺耳的“咔哒”。上面那层放置微型针管的地方已经空了,他打开中间夹层,盒子下面的东西码放得近乎偏执的整齐,每一件都贴着记忆的利刃。


    最上面是一份判决书复印件,纸张泛黄发脆,“张征夫......因吸食毒品......行政拘留十五日,罚款人民币五千元”的字样,被不同颜色的笔反复圈划,力道透纸背,边缘已磨损起毛。下面压着一叠收据和转账凭证,最上面那张五千元的银行回单,墨水洇开,但“人道慰问金”几个字依然清晰得刺眼。老陈的指尖拂过那冰冷的数字,十年前那个助理将回单轻轻放在医院走廊塑料椅上时,那平淡的语调仿佛还在耳边:“张总的心意,请节哀。孩子的事......很遗憾。”


    他猛地移开手,仿佛被烫到。


    旁边,岳母林静的功勋章被一块柔软的墨绿色绒布仔细包裹着。他揭开绒布,金属在昏光下流转着幽微而坚定的光泽,没有一丝氧化或尘埃。这是烈火与鲜血淬炼过的信仰,冰冷、沉重,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掌心。他用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细微的凹凸纹路,仿佛能触摸到岳母当年追捕毒贩时留下的指纹,触摸到她牺牲时仍未冷却的温度。


    “妈......”他对着虚空无声翕动嘴唇,这个称呼哽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改了口,像从前那样轻声唤道:“林姨......”在与林薇结婚之前,他一直是这么称呼她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林姨养大的孩子。更确切地说,是被林姨和她的父亲接力养大的。他是个孤儿,自幼受林姨父亲的资助才得以走进课堂、捧起书本。大一那年,他接到林姨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而坚韧:“以后我来继续资助你。”他问起缘由,只得到一句简短的回答:“他走了。”


    他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了,还是多年后与林薇结了婚,他才慢慢拼凑出真相:那位始终匿名的恩人,原来是一名缉毒警察,是在追捕毒贩时因公殉职的。林姨接过了父亲的警号,也接过了他留下的所有牵挂,其中一个,就是他。


    盒子的最下方是一张证件照大小的照片,那是念念襁褓中的侧脸照。小小的脸庞因先天畸形和病痛有些扭曲,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痛苦地紧蹙着。照片的一角,有被水滴反复浸润又干涸的淡淡痕迹。


    老陈拿起念念的照片,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过那模糊的轮廓,仿佛怕惊醒照片中沉睡的痛苦。喉咙里像堵满了粗糙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刺痛。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眼眶,垂直落下,“嗒”一声,砸在照片上念念的眉心,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暗色。


    “念念......爸爸对不起你......”声音沙哑得像是从裂缝中挤出,“爸爸没用......用了最脏、最笨的办法......弄脏了手,也弄脏了对你们的想念......”


    他想起林薇怀孕时,接到岳母牺牲消息后,摸着小腹轻声说:“宝宝,你的外婆是个大英雄......妈妈要像她一样保护你。”那时的阳光好像特别暖。


    可后来,保护变成了绝望的拥抱,从六楼的纵身一跃......


    从此,绝望在他心里扎了根。


    绝望催生仇恨,仇恨孕育计划......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那片漆黑的冻土。从床底拖出那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按下开机键。屏幕闪烁,嘎吱作响的风扇声是这寂静房间里唯一的噪音。新建文档,空白页面上光标规律地闪烁,像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的预演。


    他开始打字,指尖敲击着磨损的键盘,声音沉闷而坚定:


    「我叫陈铭,一个程序员,一个送水工,一个投毒犯,一个失去一切的男人......」


    起初,他的叙述是冷静甚至冷酷的,像一份技术报告,罗列时间、地点、人物、动机、方法。他写下如何锁定目标,如何利用送水工身份观察安检漏洞,如何改造工具,如何在图书馆测试,如何在司法局因岳母的照片而崩溃倒掉第一管毒剂,又如何在那场冰冷的夜雨里,将更致命的东西送进检察院。


    「我知道我在犯罪。从法律上讲,我无可辩驳,罪该万死。」


    打到这里,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屏幕上冰冷的黑字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念念抽搐的小手,林薇空洞的眼神,岳母警帽上的徽章。他打字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字迹在文档里变得凌乱、重叠、用力:


    「可他们告诉我吸毒是个人自由!他们告诉我那只是罚款拘留!他们用五千块钱买断我女儿的一生和我妻子的命!法律!程序!正义!这些词在那一刻听起来那么空洞,那么......可笑!当你的孩子在你怀里疼得缩成一团,当你爱的人从楼上跳下来摔得面目全非,那些东西能给我什么?一个‘遗憾’的答复?一次‘合法’的漠视?」


    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继续敲击,指甲刮过键盘,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以我变成了魔鬼。我用岳母誓死清除、林薇深恶痛绝、害死了念念的东西,去复仇。我知道,当我按下注射器活塞的那一刻,我就背叛了她们,背叛了所有我珍惜和相信的东西。我成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种恶魔。」


    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的心防。


    他猛地停手,抓起桌上念念的照片,胸口剧烈起伏。一个疯狂、自毁的念头攫住了他。


    烧掉它!烧掉这一切痛苦的源头、这些无用的纪念、这个可悲又罪恶的自己存在的证据!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灶台边,颤抖着手划燃火柴。跳跃的火苗靠近照片边缘,纸张开始蜷曲、发黑、升起一缕细烟......


    念念那痛苦的小脸在火焰上方微微扭曲。


    就在火焰接触纸张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听见了一声极其微弱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婴儿啼哭,又或是林薇一声惊慌的“不要”!


    他如遭雷击,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吼,猛地用手掌拍向那簇火苗,又疯狂地将点燃一角的照片紧紧捂在胸口,用力揉搓,直到火星彻底熄灭,只留下掌心一片灼痛和照片边缘焦黑的残痕。


    他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抱着那张救回来的、残缺的照片,像个丢失了一切的孩子,蜷缩着,无声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泪水混着掌心的焦灰,在脸上留下肮脏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空洞的喘息。


    极致的宣泄后,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慢慢爬起来,走回桌边,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死寂。


    他坐回电脑前,继续打字。


    这一次,字迹恢复了平稳,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残忍清晰:


    「我错了!错在用了错误的方式,错在伤害了无辜,错在玷污了逝者的信仰。我不求原谅,也不该被原谅。写下这些,并非为了减罪,而是留下记录。记录一个普通人如何被痛苦侵蚀成魔鬼,记录一场用魔鬼的手段进行、注定坠入更深地狱的所谓‘审判’。如果我的罪和我的故事,能让人看到‘毒’字背后真实的血肉淋漓,看到法律灰色地带吞噬的鲜活人生,那么这最后的脏污,也算有一点可悲的意义。


    我恨张征夫,恨那些高居庙堂而不知人民疾苦的立法者,我不后悔让他们付出代价。但我愧对所有被我波及的无辜者,愧对岳母林静,愧对妻子林薇,愧对女儿念念。我很快会来向你们当面谢罪。


    落款:罪人陈铭。」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将文档保存,并加密备份到一个小小的U盘里。


    然后,他拿起那张烧焦一角的念念照片,看了一会儿,找出胶带,小心地将破损的边缘粘好。


    接着,他将判决书、收据、U盘和那张存有张征夫过往资料与暗网交易记录的存储卡,一起放回铁盒。


    最后,他拿起岳母的功勋章,用绒布反复擦拭,直到它光可鉴人,然后别在了自己此刻穿着的工装内侧,紧贴心口的位置。金属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也像一枚即将随他沉入深渊的烙印。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电脑,熄灭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零星的路灯光芒渗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