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回旋镖》 涟漪初现
送水站里的空气,不知从哪天起,带着秋雨前那种将腐未腐的粘滞感。
早晨例会时,王建国宣布暂时停止承接新的政府单位订单。话音刚落下,小张和小李就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了起来。
“那原来的还送不送?”
“我们不会真的要失业了吧!”
老陈却照旧上班,他依旧是那个最早来、最晚走,扛着五十斤水桶爬楼面不改色的“老陈”。
周三下午,他去了张奶奶家,除了订单上的一桶,还额外扛上去一桶。
“张奶奶,这桶您先备着。”他扶着腰,微微喘气,脸上是惯常的憨笑,“过阵子我可能忙,怕不能及时送来。”
张奶奶拉住他粗糙的手,掌心温暖而布满皱纹:“小陈啊,是不是出啥事了?你可别唬我,你这孩子,有事总自己扛着。”
“没事,真没事。”老陈反手轻轻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动作轻柔,“就是......可能要出趟远门。”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远门?
哪里还有他的远方......
监狱,或是刑场,大概就是终点了。
张奶奶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从桌上拿了个苹果硬塞进他手里:“拿着,路上吃。早点回来,奶奶这儿的水,还等着你送呢。”
走出昏暗的楼道,阳光刺眼。
老陈站在楼下,仰头看了看张奶奶家那扇贴着褪色窗花的窗户,站了很久,直到工装口袋里那个苹果冰凉的温度透过帆布传到腰间。
周五,去市教育局换水时,又遇到了司法局讲座上那个讲解员。她正在走廊跟人说话,看到老陈,怔了怔,主动走过来。
“师傅,是你啊。”她打量着老陈的工装和手上的水桶,眼神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怜悯,又像某种后知后觉的警惕,“我们这边......可能要换直饮水系统了。以后,大概不用这么辛苦送桶装水了。”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源头管控,切断风险。
“挺好,安全第一。”老陈直起身,接过签收单,脸上是无可挑剔的、属于送水工老陈的朴实笑容。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隐约的议论声,关键词是“投毒”、“送水工”、“排查”。
走出教育局大门,街对面商业巨幕上,本地新闻正在滚动播报。主持人语速急促,背景画面是闪烁的警灯和环球大厦的局部特写:“盛远科技疑似集体中毒事件与近日多起政府部门人员健康异常事件,经警方初步侦查,在D&P物质来源上发现重大关联。调查方向已聚焦于特定时期的饮用水供应渠道......警方呼吁知情者......”
画面切到一张打了部分马赛克、但轮廓清晰的侧面监控截图,一个穿着深色工装、戴着帽子、推着送水车的男人。
像素不高,但那身形,那推车的姿态......
老陈停下脚步,站在熙攘的人行道上,仰头看着。
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暗交替着......
身边行人匆匆,有人也抬头瞥一眼新闻,嘟囔一句“真可怕”,旋即埋头赶路。没有人注意到,新闻里那个模糊的侧影,此刻就站在他们中间。
他的心跳得很平稳,甚至比平时更慢一些。
该来的,终于来了......
像一块悬在头顶十年的巨石,如今缓缓降落,阴影彻底笼罩下来,反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诡异平静。
回到送水站时,小张和小李不在,只有王建国坐在柜台后面,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听到开门声,王建国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目光沉重地落在老陈身上。
“老陈。”王建国的声音沙哑,“你过来。”
老陈走过去,在柜台前站定。
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照亮王建国脸上挣扎的表情。
“刚才......刑侦支队的赵队长,还有两个人,又来了。”王建国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问得很细,非常细!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站里,平时表现,性格,家庭情况,最近送过哪些政府单位,尤其是......周一上午去了哪里。”
老陈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睫微微垂了下。
“他们还调取了我们站里近三个月的所有配送记录,核对了水桶编码,重点是......盛远科技那一单。”王建国盯着老陈,“订单是你接的,是你送的。监控......好像拍到了些东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送水站外传来街上车辆的噪音,衬得屋内越发死寂。
“老陈......”王建国往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困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或者,你是不是......”
“老板。”老陈打断他,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往常的温和,“我送水五年,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建国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最终颓然靠回椅背:“你是个老实人,闷头干活,心善,从不抱怨......可就是太老实,太闷了!闷得让人心里发毛!老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那架势......不像一般调查!”
老陈看着王建国,这个收留了他五年、偶尔嘴硬心软塞给他饮料的老板。他忽然很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王建国看不懂的东西,像是解脱,又像是深深的疲惫。
“老板。”他说,“以后警察再来,您就照实说。我周一是去送了盛远科技的水,按单子送的,换了桶,签了字,盖了章。别的,您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补充道,“您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不再看王建国复杂的眼神,转身走向后面的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蓝色的空桶,像一片寂静的、塑料的海洋。他走进去,关上铁门,将外界的一切声响隔绝。
光线从高窗的铁栅栏间射入,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他开始工作。
将角落里几个桶盖密封圈老化的水桶挑出来,拿出新的密封圈,一个个换上。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指尖抚过塑料边缘的每一处毛刺,将它们打磨平滑。
然后,他将所有空桶重新归类,码放。按照桶身的磨损程度、新旧批次,排列得整整齐齐,横平竖直,像一支等待检阅的、沉默的军队。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坚毅的脸部线条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工装后背慢慢被浸湿,勾勒出他长期负重而依旧宽阔的肩背轮廓。这里只有他,和这些无声的水桶。他曾扛着它们,爬过无数楼梯,穿过大街小巷,将清澈的水送入千家万户,也......将致命的毒液,滴入仇恨的深渊。
他想起第一次穿上这身蓝色工装时的笨拙,想起林薇照片上温柔的眼睛,想起念念那来不及长大的生命,想起岳母勋章冰冷的触感,想起张某喝水时那声“咕咚”轻响,想起张奶奶塞进他手里的那个苹果......
最后,他停下手,站在码放整齐的水桶方阵前。
夕阳的光辉正好透过高窗,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朦胧的金红色光晕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和水桶上,孤独,但挺拔。
他抬起手,摸了摸工装内侧领口。那里,岳母林静的功勋章依旧别着,紧贴着他的颈部动脉。金属已经被体温焐热,不再冰冷。
仓库外隐约传来王建国接电话的声音,语气恭敬而紧张:“是,是,好,我们一定配合......”

